偶遇
2018-11-15徐立峰
徐立峰
1
这一天,像往常那样,晚饭后他外出散步。外面细雨,下下停停已经三天。城市被一层水汽笼着。小区内不乏散步者,撑着雨伞,优哉游哉。他没带雨伞,他外出散步从不带雨伞。循惯例他从小区东门出去,往北走一段路后就来到了梁溪路与青山西路的交界处。雨不大,空气清新,周围熟悉的街景正湿漉漉地滑向黑夜。前后左右,一些灯光亮起,像沉睡者的眼睛受惊后倏地张开。
晚间散步是他离异后新添的消遣,也可称作运动。两年来他已走遍这片街区,了解它的布局,明白它的特色,并窥探到许多以前不知道的近道。这让他对这片街区愈发感到亲切。他总是来到梁溪路与青山西路交界处后再选择一个方向,继续他的散步。他总是走得不急不慢不慌不忙,他有的是时间,何况这种速度有益于他思考。
他是在梁溪路与青山西路的交界处遇到那个女人的。她先喊了他一声,当他转首四顾寻找声音源时才缓缓从一栋九层楼房屋的阴影里踱出来。他略感惊讶,女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他不认识。或者说,他不敢确定是否认识她。当然啦,在这昼与夜过渡时分的微薄光线下是可能认错人的。可是,他分明记得刚才她喊出了他的名字,这就令人不解了,是他听错了,还是她的确认识他?
这时女人走上几步来到他面前。他看得更清楚了。女人约摸三十四五岁,瓜子脸,柳叶眉下方瞪着一双不大不小的丹凤眼。她双目有神,个子适中,一头黑发细密而长。女人撑着把中国红油纸伞,她的轻盈配合那一团红一下子让灰蒙蒙的街头生出异样的气息。
“丁非一,你不记得我了?”女人说。
她一定是在他眼底看到了迟疑和困惑。而他,正调动所有记忆去匹配她的形象,如同在一间积尘的仓库找一件旧物。他能觉察到她浑身的殷切,那种安静的热情。
“你好,章若冰。真是好久不见了。”他说。
女人极诡异地笑了。她把油纸伞举高一点,允许一道橘黄色街灯光完全爬上她的脸。她脸上立刻有了生动的明暗对比,使得她的颧骨看上去极其性感。
“再看看,你难道认不出我了?”她温柔地要求。
记忆仓库的门开着,他在里边迷路了。他很抱歉地笑笑,双手在裤兜里无意识地捏成拳头,又松开。
“老同学,我是汪莉呀。”
“原来是汪莉。你好,汪莉。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没认出来。”他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停住了。他为忘记她的名字感到难为情。很快有只绵软的手接住他的手,手很凉,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她轻轻握了两下。
“你的手真暖和,”汪莉说,“你下雨天外出怎么不打伞?”
“雨下得并不大。”他解释道。
于是他们并肩朝前走去。傍晚雨中的街道自有一种荒凉感,夜色朝深处坠去,天空完全暗了。现在是满城潮湿的灯火在强调他们视觉里的东西。雨势略有增强,雨声便淅淅沥沥起来。她主动缩短他俩的间隙,吃力地将油纸伞举到一个合适的高度以保证俩人都淋不到雨。于是他接过雨伞,用紧挨着她的那只右手。他尽量让雨伞撑满她全身,同时感受着她平静的步伐。他必须更加放慢速度来适应她的速度了。
汪莉?这对他依然是个陌生的名字。既然她提到了老同学,他难免要从各个时期的同学录中去甄选。这些年来他还有联系的同学已然不多,他们大多数人的脸和形象以及姓名悄悄被流逝中的时光湮没了,变得模糊不清。
“非一,陪我去那儿坐坐吧。”汪莉指着前方一栋二层仿古建筑说。
他发现他们来到了惠山森林公园位于梁溪路的入口处。朝北看,黑茫茫一片,山影被雨和夜联手编织的幕帘遮住,几盏路灯像戳破幕帘的孔穴,往外滴着浑浊的光亮。两排建筑分列于入口处东西两侧,依次开着饭馆、歌厅、茶馆和花店,它们门前的水泥路皆顺着上升中的坡度向北延伸。
“好啊,”他说,“我请你喝茶。”
2
下了雨,又是晚餐时段,茶馆显得冷清。
她要了杯绿茶,他喝红茶。现在外界的雨和黑暗被挡在一堵又一堵厚实的墙外了,那股潮湿的气息仍在。汪莉选的这间包厢位于走廊尽端,包厢西墙造出来一扇假窗户,装模作样拉着米色窗帘和白色窗纱,就是说,视觉上让你觉得像那么回事:一间有门有窗的房间。而一旦拉开窗帘,跳出来的并非窗外的夜色,照旧是堵墙。
所以他想了想,又把窗帘拉上了。他觉得这样至少还能维持一种错觉。
她安静地看着他,他觉得她就像在看一部老电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这种时候应该聊点什么,毕竟是老同学重逢嘛。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张口,他在线索的另一头没有搜索到与她有关的信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有什么短路了吗?他点上支烟,很享受地抽一口,慢慢吐出,如同平常他开始构思一篇文字前那样。现在,他在回想。
“章若冰是谁?”她问道。
“哦,对不起,”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能抽烟吗?”
“可以,你尽管随意些。”
“章若冰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家单位的一名同事。你们……好像有点像。”他再次端详她的脸,“不过仔细瞧瞧,差别还是蛮大的。”
汪莉点点头,“这么说,你跳过槽?”
“是啊,在一个地方待得不如意,换一个地方呗。我已经换过五个单位了,结果发现单位都差不多,所以现在我不再挑剔。要挑就挑自己的茬吧。”
“你的变化不大。”她长久凝视后总结道。
“怎么不大?肚腩,皱纹,白头发,高血脂,腰肌劳损和失眠,一个中年男人该有的变化我都具备。”他说着往椅背上一靠,盯住她那个尖尖的小巧迷人的下巴,“这些年你和班长他们还有联系吗?”
一丝惊讶泼出她的眼眶,她端起茶杯低头喝水,这时她的动作是迟缓的,仿佛那杯绿茶要重于记忆。
“怎么了,我哪儿说错了?”
“难道是我记错了?”她抬头看定他,“丁非一,你不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吗?”
线索终于垂向一个有效的时间段。在他乏善可陈的学生年代,只当过一个学期的班长。是不是有点儿久远?那是高一上半学期的事儿了,说得准确些,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的记忆沿那条线索回到高中时代,一张张熟悉的脸交替浮现,蒙太奇般闪过去。真要命,哪儿出了问题呢?他能记住的脸中没有一张脸同眼前这个汪莉般配。才四十岁,人的忘性就这么大了?他带着愧疚感瞥她一眼,放弃了在追忆中用力。
他有种醉后的翌日因短暂失忆而无比沮丧的消沉:别人都记着,只有他忘了。不管怎么说,她仍记得他。这就行了,她的记忆能确保他俩的同学关系。
不过,看上去她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毕竟隔着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想必她生活里也有偶尔健忘的时候。这年头,谁都别自诩记性好。
“说来惭愧,到下半学期我的职务便被班主任撸掉了……你知道,我功课并不拔尖,我也不擅长组织各类活动……”
“可你篮球打得漂亮,还有,”汪莉这时极妩媚地捋捋那头秀发,双目仿佛含电,“老丁,你那个时候就会写诗了。”
那个时候他迷上了普希金、北岛、痖弦、穆旦。对啦,还有一个以庞德为首的意象派团体。他把业余时间全消磨在他们的诗句里。那时他写诗纯粹是模仿他们,毫无创造性可言,但也从中体会到不一样的快乐。他父亲因此常说他玩物丧志。在他父亲那一辈人眼里,学好数理化考个好大学才是一名学生的正途。
外面苍茫的雨声穿墙而入挤走一屋子沉默。他把脸倚住右手手背,身子斜过一个角度,第一次专心致志地观察她。她有一个饱满的额头,脸颊上侧那几粒白芝麻般的雀斑刚好接住从眉角放射出来的皱纹。她的皮肤在化妆品的掩饰下闪烁着某种人造光泽,丢失了光滑圆润。当然啦,那个小巧迷人的尖下巴成功地从时光里突围而出,仍敛藏着她年轻时的水灵样儿。但这些并不足以勾起他有效的回忆,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依然是陌生的。
这次出人意料的偶遇让这个雨夜变得颇富情趣。他看看拉上的窗帘,摸出一支香烟送到鼻下幽幽嗅着。这个动作在他写作渐入佳境时经常发生,仿佛烟叶的香味刺激的不是嗅觉,而是对文字的敏感。唉,现在他正缺少那种敏感。
“那么汪莉,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行吧。我有一个儿子,今年上高一了,虽然成绩一般,但孩子挺懂事。他也喜欢打篮球。我丈夫在外企工作,平时很忙,收入还可以的……你呢,你怎么样?”
“正巧,我也有一个儿子,不过他还在上小学。我结婚晚嘛……”他说着把香烟点上了,话也点到为止。
“丁非一,你一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年我经常读你的专栏文章,我是从你的文字里嗅到的呀。我想,一个生活美满安定的人才能写出那种文字。平和,淡泊,恬静,像一把刷子。”
病理诊断 37例经术后病理证实确诊为TIO,其中31例病理为磷酸盐尿性间叶组织肿瘤,2例未行免疫组织化学染色,病理为梭形细胞瘤。
“刷子?”他拧起眉头,这是个什么样的比喻?
“是啊,刷子。能刷去人对生存的恐惧,对死亡的不安。”顿一下,她又说道:“我有些纳闷,你平常不和妻子一起散步吗?我真想见见她呢。”
他揉揉额头,他在她前后的话里听到某种反差。不过,说这些话时她的目光是清澈的,宁静的。好吧,他这里也有反差,他现在就可以把这种反差亮给她看,用不着遮遮掩掩了。让她看看,人在反差里活得多么有趣。
“惭愧得很,汪莉,我已经离婚了,是两年前的事。我儿子目前跟我前妻过。你看,仅凭文字是探不到一个人的真实情况的。许多时候文字正如我们说的话,属于撒谎的工具。”
“哈,这我可真没料到。”她说。很明显,她的声音抬高了几度,声音里那道清脆的裂痕正是一个人以正常逻辑推断出错误结论后惯有的转折。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那样。”他自嘲道。
他注意到,她刚才的嗓音里似乎还有点激动。于是他的身子朝前凑凑,想进一步观察她脸部的表情。这个时候她却向后仰去,像他不久前那样全身靠到椅背上。她的秀发紧跟着左右晃动,让他想起先前那两片窗帘的晃动。
“你现在还写诗吗?”汪莉擅自转移了话题。
“不写了。”
“为什么?”
“因为我生活里富有诗意的部分早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殆尽。我已失去抒情能力,我总不能指鹿为马吧。”
灯光下她在笑,笑得神秘,凄苦。她怎么看都不像个四十岁或年近四十的女人。他老觉得她差他四五岁呢。莫非活到一定程度女人的年龄同外貌也有反差?还是说,那些日常化妆品的确具备驻颜缓老的功效?她的笑让他很不自在,好像她正用神秘的笑在表达对他的嘲弄之情。
“你笑得我浑身长疙瘩,我是不是解释得过于文艺化了?”
“不,你解释得很到位。我只是突然想到当年初次读到你的诗歌时的心情。对不起,我有点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什么意思?他说:“我当年所写,其实全是拿模仿的句子胡乱拼凑的东西,你一定觉得很幼稚,很好笑。”
“恰恰相反,”她坐直身子逼视着他,脸上的神态又认真又严肃,“当年我正是因为你的诗而爱上了你。当然,你并不知情。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暗恋,是我的初恋。那时我小,没勇气跟你提起。但那种感觉真的很好,比法国葡萄酒还好。我刚刚笑的是二十五年前的我,是那个把你的诗抄在笔记本上每晚睡前都要读一遍的我……”
唉,匆忙的人生啊。他狠狠掐灭烟头,从她迟到的表白里挣出意识。真是不可思议。今天是怎么了?他至今对她毫无印象,线索断在了哪儿?
“我没想到。”他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除了我谁都不知道。”
“当年读过我诗稿的人不多,我猜,你是从惠敏朗那儿接触到我的诗作的。”
她摇摇头,“这是个秘密。”她说。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能说吗?”
“我已经跟你公开了一个大秘密,请允许我保留这个小秘密。”
他很想走过去坐到她身旁,然后握起她的一只手或者两只手,感谢她把最初的爱恋献给他而不是别人,感谢她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当面挑明这一切。他坐在原处没动,他只是在想象中完成了那些动作。
“我深感荣幸。另外,有点意外。”他说。
“我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时隔多年后向你表白。我以为我会很激动。”
“现在你激动吗?”
“没有,我很平静。其实我们的生活不曾有过任何实质性交集。今天遇到你,不知怎地我有种冲动,要跟你说说这件事。说出来后我就放松了。非一,你并不知情,所以你和局外人没啥两样。我才是当局者。我曾经以为不可能向你表白的,以为没有机会告诉你这些。其实啊,说或不说都是种遗憾。现在既然说出口了,希望你不会有负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许多年前有个女孩曾经默默地爱恋过你。如果你愿意记住她的名字她会感到非常满足的。是的,这是我的愿望,仅此而已。”
他舔舔嘴唇,生活里太多被遗忘被深藏的事让他觉得浑身干燥,他大口喝茶,看看那扇门,他没有看她。他看着门上那把插在锁孔里的钥匙。随着交谈的深入屋内灯光越来越亮堂。有人说过节能灯就是这个样子的,照的时间越久越明亮。现在,灯光下家具茶杯烟灰缸以及人的阴影也愈发清晰了,不再那么模糊。
“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形象和名字的。”
她笑了,十分甜美。她说:“那么我的变化大不大?”
“变化还是有的。汪莉,你看上去更成熟了。”
“就是说,我老了呗。”她感喟道。
“在我印象里,大前年那次同学聚会你没参加,他们没通知你吗?”他突兀地提及那场聚会。
其实那场聚会有近四分之一的同学没有到场,生计艰难,大家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可以理解。即便那些如期出席的人,他能记住名字的不到四分之三。别人是不是也这样?高中班里的聚会搞过几次,他只参加过那一回。惠敏朗因此老埋怨他不合群,说他缺乏集体意识。惠敏朗是对的,他性格里的孤僻细胞左右着他,使他偏爱安静,更愿意独处。
“不,没人通知我。我想,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
“怎么可能,我们班专门有人做这事的。比如,惠敏朗。”
“非一,你忘了吗?我在你们班只待了一个学期,高一下半年我就转校了,所以他们联系不到我很正常。不联系也是正常的。”
“好像有这么回事。有点惋惜啊。”他随口说道。他在掩饰他的一无所知,掩饰他的遗忘。他这么说是不希望她为他的遗忘感到失望。他不由想到,有时候被我们无意间漏掉的可能恰是那些美好的东西。他为在记忆里漏掉她而感到羞愧。
“好像?”她又笑了,笑得有点狡黠。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
她仿佛没在意。她说:“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经常去医院。所以即便他们通知了我,我恐怕也不会参加。”
“什么病那么严重?”
“都过去了。你看,我恢复得很好嘛。”她耸耸肩膀说。
“看上去不错,”他关切地说,“汪莉,你得多保重身体。”
“我知道,谢谢!”她的嗓音突然颤抖了一下。他觉察到了。她接着轻咳一声,动手为他的茶杯添水,为自己加水,然后把目光投向桌上那盒烟。看得出来,她不愿轻易暴露感情的微妙波动。
于是他换一个话题,“汪莉,这些年你一直住在河埒口?”
“我住在河埒口快十七年了,房子是结婚前买的。”
十七年。在无锡西郊这同一片区域十七年来他们居然从没相遇过?不对,他想,兴许他们曾经遇到过,在超市或银行,或者随便哪条路上。问题是,他对她毫无记忆,就算偶遇到了,也像遇到一个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相遇并相认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只有当她要相认时他们才能真正重逢,如同今晚这样。那么这十七年来他们究竟遇到过几回?今晚是头一遭吗?
“今晚真是巧啊。”他说。
“是啊,当我看到你从梁溪路和青山西路的交界处走过来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我的高中时代突然回来了。而且,你不觉得今晚的雨下得特别好吗?”
夜晚九点又四十分,他们在茶馆前面的路口分手。汪莉执意不让他送。她解释说要去接孩子,她儿子在学校晚自习呢,是走读生。另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汪莉拒绝透露自己的电话和住址。
她说:“我觉得只有这样,这场偶遇才是无比纯粹的。下次吧……”
他只好表示理解,虽然对理解的东西并不理解。她叫了辆出租车,上车的那一刻她回头凝视着他有好几秒钟。出租车离开很久后他仍站在原地,面对着无边夜色和潇潇秋雨。雨下着,一如断断续续的记忆的模样。
他有点吃不准的是,刚才是雨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3
跟往常不同,这天散步回家后屋子里有了某种亲切感。这座城市的一个地方原来有个人一直记着他。他站在窗前侧耳倾听外边的雨声,直到听出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某一场秋雨也有类似的寂寥和空茫,不过他已然记不住那是哪一场雨。他脑中只剩下那点感觉。
雨是下半夜停的。他赶完那篇关于情感的专栏文章,时间已来到凌晨一点,窗外雨停了。室内室外一片寂静。文章写得牵强,尚有修改余地,但也不顾了,他打着哈欠发送邮件,然后关掉电脑走进卧室。临睡前他像往常那样靠在床头抽一根烟,随手翻阅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几分钟过去,没读进一个字。很远的某处传来夜行卡车驶过的声音,除此以外,是挂钟的滴答声和更大的寂静。他瞄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抽第二根烟。世事真荒唐,一名婚姻的失败者居然写了一年安慰他人情感的专栏。他还煞有其事地拿欲望去解构人类行为,以此分析所有情感的因与果。文字的欺骗性到底有多大?
窗帘后面并没有窗户?
接下来几天他忙于设计和文案。他所在的那家广告公司规模不大,忙起来的时候人人都要身兼数职。不过也有好处,公司不看重考勤只看重效率,这是吸引他的一大原因,单位闲的时候他尽可埋首于写作。
新业务的设计和文案忙了一周。最后那两天,他老觉得有什么被漏掉了,这个念头促使他不时地回去审阅即将完成的设计和文案。一切正常,没有疏漏,每回都是这结果。每回他都觉得自己像个神经质。它们最终被通过了,甲方还挺认可的。他总算松一口气。
他去外面的走廊抽烟,看着走廊里悬挂的一幅幅老无锡城的黑白照片,他醒悟到自己的真实想法,即,他要写一篇怀念往昔的专栏文章,关于他的青春期,关于那所高中,关于久不联系的老同学们。
在报社朋友的怂恿下,大约一年前他开始写专栏。每两周一篇。当时的情况是,在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后他一度找不到虚构的感觉,而报社正在组建专栏并要物色一名合适的写者。有人想到了他。他同意写专栏的目的无非为延续写的状态。就像有时候到了饭点,虽然不饿也总得吃点东西。他一直认为,写作源于某种饥饿感。可是没饥饿感的时候,如果不写他便觉得心慌,无所事事。于是他把专栏揽下来认认真真写了一年,终于厌倦了这类必须按时交稿、为写而写的写作。同汪莉的偶遇仿佛加深了这种厌倦。
好吧,他想,再写最后一稿,然后把精力集中到小说上去。
抽完烟他觉得轻松。外边阳光明媚,正是十月末的好天气,他要找点事做,不辜负这样一个万物清晰的下午。他开着车去了那所中学。
毕业后的二十余年间他从没回来过,这是第一次。
门房,教学楼,食堂,还是老样子。道路翻新了,篮球架也换成全新的,不是他记忆里的款式。平视远处,宿舍区新建的几栋楼房在一派老式建筑中显出夺目的现代气息,用极短的时间便引起他的注意。宿舍区北面那条小河、河上那两座水泥桥倒是没多少变化,它们伙同周围的树木维持着一种老的布局。但是,很奇怪,以前那种开阔感不见了。以前不管身处学校哪个区域都能意会到的引人遐思的开阔感去了哪里?他抬头审视学校周边拔地而起的一栋栋住宅楼、商业楼和办公楼,好像已对答案了然于胸。
下午三点多,课间时分,校园内一片喧杂。正在经历变声期的孩子们纷纷来到户外透气,捉对闲聊、嬉戏。或者静静站立走廊上眺望远处。而夹着讲义匆匆走过的老师们他一个都不认得。二十多年的新陈代谢的结果,某些变化终于通过时间引来他的侧目。
他克制住抽烟的冲动,蹲在一棵榕树下张望那间曾属于他的教室,看到二十多年前的丁非一和惠敏朗扶着走廊外侧的雕花栏杆在交谈。那时他们多么年轻。可是他们谈了些什么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他使劲张望着,在一堆孩子里并没有发现汪莉。
他无比留恋此时此刻的场景,呼吸着一阵又一阵年少活泼的气息,他几乎忘了自己正站在生命的哪个阶段。
当晚,他动手写最后那一篇专栏。他已经想好怎么跟报社朋友解释这件事。出乎他的意料,文章写得相当顺畅,反倒勾起他的猜疑。因为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过于顺畅的文字易失之于滑,不耐读,没韧劲。他试图修改,他很在意这篇文字,结果发现那些文字像学校那条小河一样没法挪动,在若干转承处,又意外得如同多日前的那场偶遇。这完全不是他以往的笔法,但是,难以觉察的沧桑感暗藏其内。对青春的追慕,对一所中学、对一群人的缅怀,最后指向对一种存在感的怀疑。这一次,在平和平淡的表面之下,他流露出一个中年男子内心陡峭的迷惘。他细读几遍,对它毫无办法。
后来他放弃了修改,把这篇文章看做一个冷不丁的插曲。他想,但愿它的出现能引发某种变故。
几天来,外出散步时他再没有遇到汪莉。每回经过梁溪路与青山西路交界处附近的区域,他总忍不住地放慢脚步,四下探视,生怕漏掉什么。每当这时他的情绪是复杂的。这就是变化,那天汪莉的出现引出他心理的变化。
这当然也不算什么,日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谁能记住全部并与之保持联系?只是汪莉与他们存在一个很大的区别,区别在于,汪莉暗自将他定义为初恋对象,而且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后亲口告知他这一点。
有时,他不免生疑,他感觉那并非一次偶遇,而出自汪莉刻意的谋划,目的是为了让他接纳一次迟到的惦念,为他二十五年前的疏忽偿债。他总是以虚构的习惯去揣摩一些事。他想,她为何不愿留下联系方式?这怎么解释?如果她是怕自己平静的生活从此受到干扰,她又何必当着他的面道出那个秘密?她留了一手,她在提防他,兴许换个角度看,她是在提防自己暗藏已久的激情?唉,真是女人心不可测啊。
他坐在书桌前胡思乱想,把一杯红茶喝到淡如凉白开。
又是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历来他最爱。他喜欢不受他人干扰的安静状态。他发觉,如果他不动,整个屋子里所有物什便都是静止的。除了时间,以及代替时间向人们宣示时光流逝的钟表。可具体来说,时间究竟在哪里呢?大致如此,当人遇到某种变故时,才发觉时间早被浪费了一大截。而在日常平庸的惯性里时间好像什么也不是。
入睡前他忽然心血来潮,把白天摄的那几张母校的照片传给了惠敏朗。他伏在被窝里等回信,直到把自己等进睡眠。
4
惠敏朗说:“没想到你还有闲情雅致去学校看看。”
“这些年你回去看过没有?”
惠敏朗做出一个否定的手势,右手划出的弧线在空气中一闪即逝。惠敏朗的手在弧线尽头停住,五指摆动,招来服务员和一本印刷精美的菜谱。他开始点菜,不时征求丁非一的意见。
他没有意见,他从不挑剔任何食物。
“你喝什么酒?”
“白酒,要五十度以上的。”
“看来我今天非得陪你喝点了。”惠敏朗点完了酒和菜,环顾左右,将热热闹闹的饭馆大厅逡巡一遍,然后目光投向对面,“非一,你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他说。
惠敏朗眉头一挑,脸部表情立刻丰富了。“我怎么听说路华又结婚了,动作真够快的。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
“你知道?”惠敏朗故作惊讶地问道,把最后两个字的间距拉大。
“这不挺正常的嘛,女人总得有个归宿。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我可以给你透露……”他看着对面老同学满不在乎的神情,意识到这件事他自己愿意聊聊,就当酒前的开胃菜吧。他接着说:“不瞒你说,我收到请柬了。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那是去年的事。离婚后,因为儿子的存在,他和路华尝试着重新做朋友,都那样了,何必搞得那么敌对。效果嘛,不好也不坏。他们每回碰面难免要延续前婚姻里的恶习,斗几句嘴,较量一番,但话语间没了以往的杀伤力。冷静是必须的,因为离异后的每次见面都和儿子小石头有关。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某一日,路华把一张她的结婚请柬快递给他。
“你真去了?”
“去了呀,人家盛情邀请,我不能不给面子。婚礼很热闹,场面很铺张。她的第二任在一家大型国企当个中层,肥肥的,长相显老,不过看上去脾气特别柔顺,看样子特能承受路华的欺负。他还擅长笑,从婚礼开始一直到结束,他坚持笑完整场……”
惠敏朗说:“丁非一,你嘴上积点德吧。不过你观察得倒挺仔细,你也不嫌累。”
“其实说这些挺没劲的。”他说。
“是啊,人活着可不是为了相互较劲。”
“说说你吧,敏朗,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咱们好像有两个月没见了。”
惠敏朗至今未婚,他老说自己受了刺激。十多年前,离惠敏朗纵身跃入婚姻还有一个星期的当口发生了逃婚事件。事件来得毫无征兆,惠敏朗那位貌似娇小柔弱的未婚妻突然不辞而别,远渡重洋去了自由女神所在的美国,就是那样,把憧憬着未来幸福的准新郎官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已随大婚请柬扩散到每个亲朋好友家的喜讯里。
“我嘛,除了忙,就剩下恬不知耻地活着了。”
“那你又在跟谁较劲?”
“兄弟,正是因为怕较劲我才不要婚姻的。”
于是他俩心照不宣地举杯,一饮而尽。“为难兄难弟。”惠敏朗说。
从高考结束那个夏天开始,他俩便习惯喝这种烈酒,习惯了这种喝法。每回一人半瓶,谁也不欺负谁。就要五十度朝上的白酒,一口下去一条暖线穿喉而过,那才带劲。这些年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消磨时日,都不记得喝掉多少斤白酒了。
这时惠敏朗吃了一筷鱼肉,小心翼翼地吐出鱼刺,然后食指配合中指夹起一张纸巾,擦擦嘴,满脸享受样。他说:“今天一早看到你发来的照片,还真怀念高中时代。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咱们那么单纯,同学之间的关系那么简单,可那种简单的快乐怎么也忘不掉。你说,现在各方面的条件比以前好吧,怎么人与人的关系却复杂了?”
“自然规律,除非不长大。”他说。
惠敏朗摇摇头:“学校的变化不大。”
“现在学校的老师我几乎都不认得了。”
“二十多年了呀,兄弟。该老的都老了,该退的也退了。”
丁非一抽起烟来。周围全是陌生人,陌生的男女。乱哄哄的交谈声彼此穿插,彼此缠绕,形成一阵阵喧嚣之音,在四壁间无序游走,在每张桌子前、每个人的耳畔弹来弹去。这是生活的片段之一。人与人互为背景,互为看客,即便偶然遇到一起也仅仅是遇到,他们各自的生活并不交集。
“敏朗,昨天在学校我忽然想起咱们班那个叫汪莉的女孩,你和她有联系吗?”
“汪莉?”
他摸摸下巴,“她有一个尖尖的小巧迷人的下巴。”
惠敏朗身体一收,显出严峻之色,低声说:“汪莉不是咱们班的。”
“你记错了。”
“不会,我怎会记错这个。听着,汪莉和我是初中同学,我十三岁那年就认识她了,我们初中那个班,后来只有我和汪莉考上了咱们那所重点高中。在高中,汪莉在咱们隔壁的三班,只读了一个学期,高一下半年她就转到另一所学校去了。非一,我怎么没一点儿印象呢,你当年认识汪莉?你和她很熟吗?”
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使劲咽唾沫。一根鱼刺?还是那次叫人难忘的偶遇?
“我想,可能,敏朗,可能是因为你,她才认识我的。”
“我没听明白,”惠敏朗整个人凝重得像座山丘,“你能说具体些吗,你今天怎么会提到汪莉?你们以前有交往?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我怎么对她毫无印象呢……”
“什么意思?我还是听不明白。丁非一,你对汪莉毫无印象,昨天在学校你却记起了她,而且现在,就是现在,你一本正经地同我谈论汪莉迷人的下巴。你到底认不认识她?”
“看来我的确不认识她。”
“那好,汪莉确实有一个尖尖的迷人的下巴。你怎么知道的?”
“是这样,大约一个礼拜前,我晚饭后外出散步,在我家附近遇到汪莉了。准确地讲,是她遇到我并把我认出来的。我从来不知道有她这个人,是她先喊我的名字,然后走出来认我。她知道我的名字,所以,她知道我。她说她叫汪莉,和我是老同学,她知道我高一上半年当过班长,知道我篮球打得好。我们在一起聊了半个晚上,在惠山森林公园附近的茶馆。可至始至终我都没有……”
说到这儿他不得不停住,他感到沉默加惊异正源源不断地从桌子对面涌来。对面坐着惠敏朗。惠敏朗身后,窗外的夜色在加深,夜色隔着玻璃看上去有点儿失真,像一层薄雾。
“你没事吧?”他问道。
“我没事,你可能摊上事了。”惠敏朗忧心忡忡地说。
“我能有什么事?不就跟一个隔壁班不熟悉的女同学遇上了嘛。”话说到这儿,他刻意将汪莉多年后的表白压下。
“非一,汪莉一年前就去世了,她患了乳腺癌。”
“你确定?”
“去年秋天我参加了她的葬礼……”
“可是她说她叫汪莉。她叫得出我的名字。”
“你还和她在茶馆聊了半个晚上……”
“那个女人是谁?”
“你不是说她是汪莉吗?她知道你当过班长,能叫出你的名字。”
“她还读过我写的诗,她说……”他突然停下。
“她说什么?”
突然一切全乱套了。那女人说他是她少女时的暗恋对象,正因为这样她才在那个雨夜的路边候着他?她和汪莉是什么关系?也许,她,就是汪莉本人?
这时某个镜头一闪而过,上出租车的那一刻她回头凝视他有好几秒钟,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5
不管怎么说,丁非一不相信鬼魂的存在。他宁愿相信她的泪水,泪水便是证据。
周末,惠敏朗陪他去汪莉的墓地祭吊。这是一处青山环绕的所在,特别安静。他们带去了鲜花和糕点。半山腰有几位民工在修新墓。天空蔚蓝,绿草如茵,传达着绝对的态度。周围的静谧均匀得不浪费一声鸟鸣。他明白,尘世的喧杂和烦恼再也侵扰不到她了,疾病也无法进入。
黑色花岗岩墓碑之上,彩色照片里的那张脸栩栩如生,叫他无话可说。脸呈瓜子形状,柳叶眉,脸的下部是那个尖尖的小巧迷人的下巴。
“是她吗?”惠敏朗问道。
他点点头,又有些迟疑。这张脸看上去比那天晚上略显老,也瘦。很明显,那是疾病摧残的结果。小时候他常听外婆说,有些人因为生前的愿望没实现,死后挣脱出肉体的魂灵经常会在夜间徘徊于生前最熟悉的地方,去找一个路过的活人诉说。还有一种说法是,鬼魂会直接去找那个能达成自己愿望的人。
难道真有这种事,那晚找到他的正是死去的汪莉?
“敏朗,你说说,你觉得这事靠谱吗?”离开墓园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问道。
惠敏朗控制住车速,让小车平稳地穿行于图画般的山间公路。“人活一辈子,能有多少事情是真正靠谱的?那晚你不会是做了一个怪梦然后把它当真了吧?”
“兴许真是个梦。”
“你们写作的人爱做白日梦,不知不觉就把虚构当现实了。你以为你是蒲松龄笔下的书生啊?”
“你怎么解释这些,我不认识她,但我现在知道她叫汪莉,而且正是墓碑上那个汪莉,曾和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读过书的汪莉,尤其是,她前些天还和我同处一室,喝茶叙旧……可她已经死了,呃?”
“今天我不负责解释,只负责确认。”
“敏朗,你相信鬼魂吗?”
“有时候信……”
“有时候……什么时候?”
“遇到科学难以解释的事情,”惠敏朗嘻嘻笑道,“比如,你丁非一碰到的这件事,科学就很难做出解释。我说非一,最近你得悠着点了,汪莉可能还会来找你的。”
他倒是希望汪莉再度出现,他不怕鬼魂——如果世间真有鬼魂的话。他想他都这样了,难道还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双手交叠一块儿,把头一歪,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一个白日梦?唉,人如果能在白日梦里看清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不也挺好嘛。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暗恋上一个同样年纪的男孩,是不是类似于在做一场青涩的白日梦?梦很美好,然而不切实际,最后终将被残酷的现实击个粉碎。不过话说回来,梦被击破后总有一些残留物剩下来,它们积压在一间仓库内会对一个人的将来产生什么影响?
6
两周后,他那篇忆旧文章发在《锡城晚报》副刊上。报社朋友电话通知他这一消息,同时对他执意停掉专栏的行为表示惋惜。他不想过度解释,推说工作太忙已难以胜任。
下班后回家,他第一时间去信箱查看。果然,报社寄来的样报已在里面,另外还有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工整娟秀,一望便知出于女性之手。他瞟一眼邮戳,知道信寄自无锡新区。在这微信微博和短信泛滥的年代,冷不丁收到一封信倒有点复古的味道。
自写情感专栏以来,他经常收到读者来信,一般都由报社转寄。总会有少数情感受挫的读者愿意与他分享并讨论人间情感的灰暗面,不介意为他暴露自己的隐私。那些信大多出自中年女性之手,字里行间,寂寞哀怨,仿佛整个人生都是阴暗的。更有甚者,会留下电话要求见面,好像他是专治感情恶疾的灵丹妙药。至于她们是否另有所图他从来不愿多想。对那些信件他一视同仁,不回信,拒绝以书信方式探讨情感问题。所以更不必说去见面了,那很危险,弄不好会伤及他安静的生活。
同往常一样,他洗了颗青菜,切碎,切成拇指大小,然后同香肠片、胡萝卜丁、鸡蛋一道下锅,炒熟后再添入大半碗剩饭,急火爆炒一番。之后他泡了杯红茶,小心吹掉最上层的浮沫。他脱掉外套,坐到餐桌前慢慢享用他的晚餐,一碗荤素搭配的炒饭。
这期间,他粗粗浏览一遍报上的内容。其实都是些旧闻,那是一张昨晚的报纸。在副刊那页他的专栏文章之下,他读完两篇乡土味十足的散文,发现散文这种文体的确最适合用来怀旧了。屋子里除了饭香只剩下寂静,又一个夜晚在前边等着他,而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过。读书?构思新小说?看会儿电视早点睡?对了,外出散步前要给儿子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的学习。
离外出散步尚有一段时间,天色在朝黑色过渡。他洗干净锅碗筷子,坐在桌前抽烟。后来出于无聊他打开那封信。他突然有一个大胆念头,如果对方胆敢留下电话号码提出见面,他便满足她,今晚就见面。有何不可?生活里哪来那么多危险?一想到这些,他发觉自己还真的有点儿期待。
信是这么写的:
老丁,你好!
犹豫再三,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我觉得这种方式比见面好。其实,你见过我一次了,而我已经见过你好多次。但你并不认得我,这我明白。
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居住的小区。那是今年春末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本来要找你说点事,临行前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想试试自己的运气,看看老天爷给不给我这份运气。那天下午,当我找到门牌号码正要上楼,你从里面出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你照片上的模样差别不大,脸上甚至还保留着许多年轻时的特征。所以把你认出来并不难。你低着头从我身边经过,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天你身上那件夹克衫看上去很旧。我跟着你,突然打消了跟你见面的冲动。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想近距离观察你。我尾随你穿过半个小区来到一家烟酒铺,路上人挺多的,你都视而不见,一直低着头。我猜你在考虑什么问题。老实说,你比我想象中的你要普通许多,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你在二十五元一包的香烟和十四元一包的香烟之间犹豫了良久,中间同小店老板开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玩笑。小店老板笑得很开心,你却绷着脸不笑。你最终买了两包十四元的香烟。回到路上你又变得心事重重了,低着头,抽着烟……
读到这儿,他停一停,翻出信封来。这回看仔细了,信件是直接寄给他的,并非通过报社转寄。有人在暗中接近他的生活他却不知道,这让他感到荒唐,也许,还有些担心。
他来到书桌前坐好,拧亮台灯,然后续上一支烟,边抽边往下读:
你有晚间散步的习惯,我就想啊,大概你那些专栏文章的构思全是在散步中形成的。你知道你走路时喜欢佝着背吗?真的很难看。我第三次见到你,是在一家水果超市,那晚那家超市月末打折,你买了三袋水果。当时我想,这个男人还挺会过日子。就在那天,我有了想见见你妻子的愿望。只可惜你外出散步从来不带妻子。后来你告诉我你已离婚,老实说,我不免有些吃惊。我好像明白你走路佝着背的原因了。
别担心,我没恶意。我接近你只为了一件事。你的相关信息我是从去年秋天开始收集的,这好像并不难。我得承认,在这个极端信息化的时代个人隐私已变得无足轻重。我没费多大劲就掌握了一系列你的信息,手机号码,住址,照片,工作单位。对了,你的近照我是从网上下载的,照片同一篇介绍你小说的评论文章放在一起。
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能找到你,为了有朝一日同你见面,然后告诉你一件事。当然,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就在那个雨夜。我知道你心存困惑,整个交谈的过程你都在判断、搜寻记忆,你不断拿话试探我,无非想知道我是谁,我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好吧,现在告诉你,其实我们并不认识。我钻了人类善于遗忘的空子。谁也不敢保证能记住四分之一个世纪前所有的人和事,对不对?不过老丁,我不是在恶作剧,我没那么无聊……
他再度停下,努力去回想她在那个雨夜呈现的那张脸,她离开时沾满泪水的脸,以及墓碑上栩栩如生的那张脸。寂静。他听到窗外响起了脚步声。
……现在你一定能记住汪莉这个名字了,一定记得住,曾经有个叫汪莉的女孩喜欢过你。现在我要强调一点,她一直到死都没忘记你。这就是我必须找到你并且要亲口告诉你的那件事。
对,没错,我就是要让姐姐终生爱着的那个男人知道这件事,了解这件事。我要让姐姐的名字从此住进你心里,活在你心底。老丁,我觉得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回报。
姐姐是去年秋天去世的,她患了乳腺癌,死得非常痛苦。姐姐走后,我从她日记里知道了你,知道她心里以及这世上还有一个你。其实姐姐早就离婚了,这几年她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她过得挺苦的。不过,老丁你听着,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博你的同情,我姐姐更不需要,要知道,汪莉一向是个要强的人。我这么做,只是为帮她完成一个隐秘的心愿。虽然有点晚。
老丁,姐姐平常爱收集你的文章,她把你每一篇专栏细心剪下来,粘在一本笔记本上。她时常读那些文字,许多句子下边她拿红笔画着波浪线。那本笔记本她就搁在自己枕头旁。老丁,那晚与你交谈后我觉得这很有些讽刺意味。你离婚了,你没处理好自身的情感问题,你居然堂而皇之在晚报上写那种文章?
可不管怎么说,姐姐喜欢就好。毕竟那对她也是种安慰。
老丁,你每天心事重重的,是因为那些专栏还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如果汪莉看见你佝着背心事重重走路的样子,不知会怎么想。
再多说一句,姐姐死后我在她日记里读到你当年写的诗了,说实话,看不懂。所以我觉得还是情感专栏更适合你,至少那些文字让人读得懂。说到文字的真假,谁在乎呢?这个世界上的情感或许本来就是真假莫辨的,对不对?
最后,祝你一切都好!
信尾没有署名,但毫无疑问,信是汪莉的妹妹写来的。
他忘记给儿子打电话了。他穿上外套,换上球鞋,带着半包香烟走出家门。循惯例他从小区东门出去,往北走一段路后就来到了梁溪路与青山西路的交界处。他总是来到梁溪路与青山西路交界处后再选择一个方向,继续他的散步。看来今天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