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手
2018-11-15周伟
周 伟
刘浩民以前根本没听过汗手这个词。他谈的第一个女朋友叫韩芳,就在大家夸他们般配时,韩芳跟他吹了。
“她说我……汗手。”他说。同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他神情恍惚的样子使人无法再问。后来有人悟出来了:汗手就是紧张,这年头女孩放得开,忘情时谁能忍受毫无章法的湿漉漉的手?他们由此断定刘浩民和韩芳曾相当亲密,但没上过床。
技术部里大多是过来人,其中三人离过婚,仅大杨一人就离过两次。几天后三个离过婚的围住刘浩民,大杨说:“小刘,关键时刻不能肉,两下赶紧把事情办了,可你摸出汗了还……她不跟你吹跟谁吹?下次可得吸取教训!”
“我没有……”刘浩民脸涨得通红,“我就是汗手!”
“得了吧,你现在手上怎么没汗?”他们掰开他的手,“这个是干的!这个也是干的!”
刘浩民嘴巴张几下,竟没说出话来——他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那以后刘浩民又谈过好几个,朋友介绍的、父母同事的孩子、“都市红娘”收一百包见三十个的,都比韩芳差得远。有两个稍稍有点韩芳的意思,偏偏他手心又冒汗了,越想越冒,整个手掌像浸过水一般。她们见他扭捏,主动挽住他,又猛地缩回去,“你怎么……?”
不用说,再打电话就约不出来了。那个小万心直口快,“小刘,你人不错,真的,但婚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旦定下来,有些东西我就得承受一辈子,你说对不对?”
一晃刘浩民过了三十,妹妹的小孩已在幼儿园上中班。母亲急得跟什么似的,到处托人,她求人的方式渐渐变成了诉苦:“光听说汗脚的,怎么我偏偏摊上个汗手的?” 刘浩民听到这话吼了起来:“汗手怎么啦?这又不是错,干嘛说成那样?今天我把话说清楚,我的事不要你们管!”别人听了赶紧告辞,母亲气得回房间抹了半天泪。
家里饭桌上的话少了。刘浩民看新闻联播时,父母一言不发,等他一进小房间,他们赶紧换到连续剧,随即嘀咕起来,像是憋了很久。
这些刘浩民都听见了,他也没法子。谁愿意每天晚上都在家呆着呢?交往过的女孩的面庞在台灯下隐现,尤其是韩芳的笑脸。等他回过神来,手心总是一层汗。
“我怎么就迈不过这道坎呢?”
大杨又恋爱了,打电话、发微信忙个不歇。偏偏他负责的一家外地企业设备出了问题,电话一个劲地打到他手机上。对方是个女的,差点搅了他的局。大杨给了她一通长途臭骂,人家立刻把电话打给了经理。
“我跟他们解释了!”第二天大杨对着经理叫,“她笨得像猪,而且他们那里没有一个明白人!”
“全世界就你一个明白人!”经理在咆哮。
刘浩民怯怯地说:“要不……我去?”
整个技术部都瞪着他。“对!就让小刘去!”大杨气呼呼地说,“都该去那里感受一下!”
技术部的人成天朝外跑,但刘浩民的客户都在本地,主要是因为他办事肉,怕他不能独当一面。大杨的话没错,第二天刘浩民就尝到了厉害。其实他头晚上就到了,可看门老头一问三不知,他找便宜的旅店就花了一个多小时。隔壁进进出出都是野鸳鸯,一拨走了一拨来,动静清楚得像是能看到一样,到后半夜总算清净了,他却口干舌燥到处找水喝。
所以他醒晚了,匆匆赶到那单位,上上下下的人都瞪着他。“你们公司没倒闭呀?”一个打扮艳俗的姑娘说,显然就是把大杨气得乱跳的那个。刘浩民不敢答茬,赶紧检修设备。
是程序被他们弄乱了,没到中午就完成了调试归位。
“好了?”那姑娘斜着看他。“好了。”
“到底是什么问题?”“你们把程序弄乱了。”
“怎么又是我们的事?”她叫了起来,“我跟你说,程序要是乱了,也是你们设备的问题!” 刘浩民想解释,但她根本不让他说句完整话。其他人见问题已经解决,纷纷吃饭去了,那姑娘却没有休战的意思,既不倒水也不叫他休息。刘浩民忍饥挨饿跟她解释。其他人重新上班时,他们还在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
他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没人理他,这跟在省城上门服务简直不能比。他就近找家拉面店,一碗下肚只出了点汗。“再来一碗!”他叫,随即愣住。那个姑娘站在门口,直直地瞪着他。
面条是同时上来的。她只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抓紧描眉画眼。付钱时她倒是客气了一下,听说没发票又缩了回去。
“按说该我们请你,”她看着刘浩民付了钱,“但我们单位没食堂,再说,你们的设备,质量的确不咋的。”
“哎呀我说了多少遍了,设备是好的!你看我换一个零件了吗?就是使用不当的问题。”
“那不就是我的责任了吗?我负责照管这些设备!”
刘浩民看着她描画过分的眼圈想,怎么不是你的责任?
“我一人管几台设备,你们的设备设计上就跟其他公司的不一样,谁弄得清哪对哪呀?”她避开他的眼睛。刘浩民想起了大杨对她的评价。
刘浩民回来,大杨笑得合不拢嘴,“这下好了,小刘也可以出差了。”
“怎么,你要退休?”经理说。
“退休干嘛?我准备度蜜月呀!”大杨一点都不尴尬,忙不迭发微信去了。
大杨的蜜月是婚假加五一长假再加调休,给人的感觉是再也不回来了。技术部又招了新人,刘浩民改跑外地。设备故障总是那些,各地招待厚薄不均,但没人知道他还是单身,更没人知道他是因为汗手而单身,他多了一份自在。
进入黄梅季节,设备故障率特别高。刘浩民东奔西跑如同消防队员。一天他在外地接到一个自称小孟的电话,声音压得极低,半天刘浩民才弄明白她就是那个打扮过分的姑娘。
“能麻烦你来一趟吗?你悄悄来,别让人知道,所有费用我出。”
她的话让他吃惊。当时他离她只有几十公里。“我负责的设备全趴下了,弄不好我就要被辞退,”她带着哭腔说,“求你帮个忙吧。”
原来如此。刘浩民想起了上次的遭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赶过去,小孟为他定好了旅馆,一见面就请他吃饭。刘浩民忙了一天,正饥肠辘辘,要酒又要菜,吃得狼吞虎咽。小孟没一点胃口,心神不定等他扫光了几个盘子,说:“不知道公司里的人走光没,我得先进去看看,你在大门外等一下。”
“这么严重?”
她没说话,很不是滋味地看了他一眼。刘浩民忽然觉得自己过分了。
除了看门老头谁都不在,他们一声不吭地进了办公室。这个季节的故障都差不多,刘浩民把机器打开,用电吹风吹了一会儿,再试一下。“好了。”
“这就好了?”
“是啊,一上班就得把机器开着,晚上最好不断电。”刘浩民的脸直发烫,“我帮你把其他设备也看看吧。”
她愣了半天,“就是说你事先知道是这个问题。”
他不敢抬头,“故障谁都说不定……”
“可你带着电吹风,你们以前从来没带过!”
“你又要吵架?我是专门赶来的!”
她闭了嘴。
其他设备刘浩民不熟,七捣鼓八捣鼓弄到将近十点,总算都能正常运行了。小孟松了口气,愧疚地说:“你,饿了吧?”
“我请你吧。你刚才没吃东西。”
她瞪了他半天才点头。刘浩民发觉她不化妆比化妆好看。
这回轮到她胃口大开,刘浩民看着她吃。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两人都笑了。
步行回旅馆时,他们知道了彼此都是单身。她说:“你有技术,人又厚道,怎么到现在还没结婚?”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我汗手。”
“汗手?”
他在昏暗的路灯下把手掌抻给他看,但手心只有一点汗。
“就这……?”
“以前比这厉害得多。”
她默默地跟他到了旅馆门口,不知在考虑什么。他说:“你明天一早给我们经理打个电话,他肯定叫我顺路过来,我的路费就可以回去报销了。”
“啊?”
“旅馆费我就自己出吧,以后找个机会报。”
“那怎么行?是我请你来的。”
“我们的效益不错,再说还有出差补贴。”
“可是,车票上的日期不对呀!”
“哪有人管那么多,反正都在路上。”
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先头说的是我听到的最离奇的事,我是说汗手,她们要是就为这个跟你分手,那太不值了。”她的神情难以捉摸,刘浩民不敢请她上去坐。她走后他看着自己的手心道:“嘿,今天怎么偏偏就不出汗呢?”
第二天他还在洗漱她就到了,经理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叫他火速赶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并要他立刻通知小孟。“你该把你的电话留给客户,而不是让他们为这点屁事找我!”经理气恼地说。
刘浩民用毛巾捂着嘴记录,小孟一看他是在写自己的名字和号码,扑哧笑喷了。刘浩民赶紧挂断电话,俩人笑得前仰后合。
小孟要去上班了,刘浩民要她中午过来一起吃饭。
“那你一上午干什么?”
“我……等你。”
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脸红得像一块布。
她到底答没答应?我不会太冒失吧?刘浩民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满脑子都是她匆匆离开的样子。她会回来吗?白天没有骚扰电话,隔壁也死一般地寂静,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手是干的,而过去交往过的姑娘一个都想不起来。
终于响起了敲门声,她红着脸站在门口。“你……”
“唔?”
她朝他的手看。
“没有。你看。”
“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我们是从吵架开始的。”
刘浩民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脸又红了。
“进来吧。”刘浩民扶住她的肩,她迟疑一下,随即一切都乱了套。事后他尴尬得不知该干什么,她却幽幽地说:“昨天我就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想叫我上来,却不敢开口。”
“我说的什么?”
“你汗手呀!就是紧张。”
刘浩民此刻正汗流如注,赶紧看自己的掌心。嗬,没有一点汗!
回来后,刘浩民成天打电话、发微信。大杨他们开始笑他:“说不定外地人不计较汗手,到底你有大城市户口呢!”
“什么呀?我早就不汗手了!”
“你不汗手了?”经理说,“那你也该结婚了?”
“我正要跟你说,我准备国庆节请婚假。”
“好、好。”经理随口道,又忽然叫起来,“啊?国庆节?那不又得招人了嘛?”
经理一走,他们都围上来问长问短。刘浩民笑而不答,举着抻平的手掌在他们面前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