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物语
2018-11-15朱雪
朱 雪
种子
种子通常借助风力,在某一刻,发出尖叫声。从它还是幼儿起,就开始接受环境的考验,终究长成一副坚硬的皮囊,柔软的心肠。它像一颗受精卵,土地是它的子宫,也是它的产房。它和村庄的一场婚恋,延续一生。
我稀罕种子的。它在草茎上,在瓜藤上,在枝尖上,小头小脑的,只显稚嫩和青涩,受风吹日晒和雨淋,受虫豸和鸟雀的侵扰,受黑夜的煎熬,如此千锤百炼,才长得饱满,长得结实,长得魁梧,长得俊俏,长成招蜂引蝶的俊男靓女;长成受到青睐的理想之果。温室里培养的种子,只有娇贵。真正的好种子,生长在大自然中。大自然中,长出的贵族,更醒人耳目。还有的种子,从一开始就不在高处,而是在最低处,在土里。特殊的生存空间,会给予它一条特殊的命。
由此,可以这么说,一粒种子是值得珍视的。哪怕它再渺小,再普通,它也是众生中的一员,拥有自己的色彩和味道,拥有自己的身价。它柔弱的外表,包裹着坚韧的内心。
在种子的成长期,我琢磨着,它一定是惶恐不安的,它一定有依赖感,它一定渴望什么,它的心情一定会随着天气变化而变化。它在地面上,躲躲藏藏,东张西望,有几分胆怯。当它结束了童年、花季和雨季,给自己定了型,得意不了多久,它便要带着一腔热情,带着自己的热恋,去历经沧桑。种子和人有什么区别呢?人的爱与怨,它也经历。
有的种子,驾驭着华丽的大衣,却身材娇小或呈畸形,如蚂蚁,如沙砾,如蝌蚪,它缩在自己的盔甲里,以便保护自己;有的种子,外表朴素,里面却有滋有味、有模有样,如一条鱼、一块糖、一片花瓣,精彩无比,什么也遮不住它的光芒;有的种子,是球状、女阴状、虫状,脸皮子薄,但坚硬如铁……种子以千奇百怪的面目存在,也就塑造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我对种子并无研究,但当我把我所认得的种子从生活里搜索出来时,惊喜地发现这是一个千娇百媚、争奇斗艳的种子园。白晃晃的种子像雪霰堆积,在我的眼前形成一道光芒;红彤彤的种子像血液喷涌,在我的手中化作盛开的玫瑰;金闪闪的种子像流星雨,在我抬头的那一刻纷纷坠落;黑黝黝的种子像墨汁,在我身旁的地面泼出一幅画卷;绿油油的种子像玉珠,掉在我的脚下,光彩夺目;灰沉沉的种子像衣扣,揽在我的怀中,风光旖旎;紫盈盈的种子像耳坠,丢在我的对面,鲜亮可人。我这么衡量:如果把世上所有的植物种子收集起来,可以构成种子海洋、种子王国。不管种子界多么繁荣,一粒种子仍然是孤独的。
一粒种子,这形影相吊的个体,是思想者,是劳动者,是创造者,是牺牲者。
种子的类别太繁杂。瓜果、蔬菜、粮油、花草、树木,每一类里面都有很多分类,分类里面还有分类。不同的类,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山河的壮丽,多是种子默默地付出了自己。一粒种子,相当于一个子民。谁又能认真体察某一粒种子的心境?谁在哭泣、谁在欢笑、谁在歌唱、谁在发牢骚?一定有一粒种子,在山野上发出呼喊,寒飕飕的风,敲打它。
肯定有优良的种子隐居在深山老林,自我吟叹,或悠然自得、淡定从容、或郁郁寡欢、愁肠百结,就像一位世外高人,还未被伯乐发掘。也一定有种子虽然有价值,却长得不是地方,被当作天敌,一味地被人铲除。这样的种子天生顽强,只要死里逃生,照样发芽、开花。比起这些,那倍受呵护的种子是多么幸运呀!在还泛青的时候,受到母体的关照,一旦成熟,也可以成为母体时,被人及时地采摘或收割。然后,把它从果肉或瓜肉中掏出,去壳,弄干净,晒几个太阳,装缸、装袋子里储存,预备着来季播种。这种子在开播前,完全可以安宁地在屋中睡一个好觉。
除了自个儿珍藏外,产能更高的种子在种子市场上。我喜欢逛种子店。种子店的种子,琳琅满目,包装完好,躺在商品柜上,五颜六色,陈列了多排。总觉得,到这里参观一番,是情趣,是享受。到这里能买到称心如意的种子,是福气。只要有种子属于自己,心里是温暖的。我想与种子再次结缘。
然而,真正的耕种并非乐趣。对于农民而言,种与收,是大事儿。尤其是在我们山区,施肥、下种只靠人工,就是压力。能够种在地里的种子,比野山上自生自灭的种子,运气要好得多,只是到底如何还不确定。种在地里,若刚好逢天旱,它是没有动静的。它只会招来猪拱,鸡刨,兔子或黄鼠狼扒。它只会遭到蚂蚁、蚯蚓、蜈蚣、蜗牛的侵犯。它只能坐以待毙,得逃过几劫,才能脱胎换骨。若是透墒,它在土里待的时间短,安全系数要高一些,可也得闯关。气候的冷热,关乎它的生死存亡。它在土里挣扎,咬牙切齿地发脾气,大吵大闹,它在土里瞪眼,搏斗,使尽全身力气,谁知道呢。土壤是它的温床,也是它的棉被。它被滋润着,湿淋淋的,在受孕,肚子胀大。直到它吐出芽来,芽拱出地面,越长越大,它渐渐地衰老、消失。若芽长得好,在芽的根部,能找到一层皱巴巴的老皮,那就是它了。它已成功地蜕变。想来,这是奇迹。种子重生了一次。它孕育的新生命,长势喜人,经过百般折磨,不屈不挠地活下来,到了成熟时,会产生更多的种子。一粒种子,繁衍万代。
有的种子,只要进行加工,就会变得可口。像豆类、芝麻类和谷类,能做出花样百出的营养餐,让人赏心悦目。种子被农民侍弄一辈子,定居村庄。被运到食品街的种子,已不叫种子了。这么说,城市仿佛没有种子,再好好想想,什么不是种子换来的呢!是酸酸甜甜,是苦香麻辣,种子影响生活,影响情感,影响人对世界的感受。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粒小小的种子,其实是博大的。它的生命力度,大得惊人。我仰望它、跪拜它,却无法让自己变成一粒种子。
某一天午后,我把一粒种子埋进泥土里。从此,它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花
土地似一个大笸箩,盛满母语。生长在村庄的母语,具有磁力。不仅仅是人,花也有自己的母语。不管天气阴晴,有没有蚂蚱、猫头鹰、菜花蛇欣赏,花始终微笑着。花的笑容,是土地最美的语言。
花是世界的天使。它的出现,使人认识了美。有没有不美的花?有没有不爱花的人?花太像演员明星,做了大众情人,被簇拥,不得安宁。其实,花喜欢做人的听众。人哪里委屈了,不开心了,有想不开的事儿了,没地方说,可以跟花倾诉。花静静地听,会听你把气儿冒完,直到你没话说,还一直默默地看着你。有时候风婆婆一来,花舞起来。它用它奔放的舞姿,告诉你一个惊天的大道理。
人需要在花开的地方走动走动。这是花的魔力。经常赏花,脸上永远有个春天。花把人的烦闷、忧愁收集了,自己囫囵吞下去。
作为美的代言者和爱的耕耘者,花铁肩担道义。有花的地方,吸引眼球。把蜜蜂、蝴蝶吸引来,把小儿、老汉吸引来。在花丛中、花树下欢呼,浑身沸腾。获得美誉的花比比皆是,众所周知的牡丹、玫瑰、腊梅、秋桂出尽风头。能成为信使,传递爱意;能当作诗词,不断吟咏;能作为一味药、一味茶,被人饮用,由不得花情不情愿,只能如此。唯山坡上盛开的花,总有一些落寞。像野菊。野菊没有桃花粉嫩,没有李花洁白,没有油菜花来势汹涌,人们会忽略它的外表,只看本质。村庄里的秋日,遍山开着野菊。野菊好像长了无数双眼睛,打量天空。它们的数学好,天上有几片云、几颗星星都数得过来。太阳啥时落,月亮啥时升,它们也能够准确地掌握。村庄的人不多,它们还紧紧地盯着几个老人和幼儿。老人啥时出工、幼儿啥时哭闹,它们都睁大眼睛看,支楞着耳朵听,想抒发自己的感受。
想一想是谁创造了花?是谁创造了这份美?还有什么比花美、比花一样的事物美?花把最美的年华留给世界,活得有模有样,活出自己的精彩,它的心里是充实,还是会空虚?它会在某个夜晚梦到自己色衰后的凄凉不?只怕花不愿提。
花懂爱情。同一时节开的花,会争风吃醋。谁不想最漂亮,和喜欢自己的某某一见钟情?花这么想。哪只蜜蜂最勇猛、最有情趣,哪只蝴蝶最英俊、最幽默,哪只小鸟的翅膀迷人、唱歌好听,花无聊时,也会在一起研究。它们就像研究一道可不可口的菜,一旦合自己的胃口,心扑通扑通地跳,脸发着烧,对一份爱,望眼欲穿。哪一位蜜蜂王子,一旦亲近了某位花仙子,别的花就会受伤,会流血。有了这种经历,花更加心知肚明,只靠相貌、靠爱情活着是靠不住的。它想起自己的使命,觉得如果不能以一张脸混下去,那就转世。于是,有了果。
油菜花、豌豆花、蚕豆花很聪明,长成蝴蝶的样子,它们不是长得最美的花,也不想搔首弄姿、卖弄风骚,可依然受欢迎。花期一过,它们马上有了荚,少了凋谢的悲伤。南瓜花、丝瓜花、葫芦花、豆角花、辣椒花也是,平凡的它们不知道牡丹有多富贵,也不懂它的苦衷。
一些务实的花,弄清了自己的任务,会全力以赴。它们要一心抚育自己的儿女,没有那么多心思在情场大显身手。儿女是它们的伟业,够它们累一辈子。比如黄瓜花,在绽放不久,就有一个娃不知不觉地从它的屁股上长出。小小的娃,只有木虫那么长,瘦不拉叽的。它看着心疼,舍不得一走了之,就一直伴着它。娃越长越大,它的身子慢慢地小下去。直到有一天,娃能够自立了,它的身子完全腐朽,就像一星儿黑垢痂,被人一抹,从这个世界消失。
活着的花,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追求。我喜欢深究村庄的草花、谷花和菜花。它们具有烟火味儿;它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野地的气息;它们天真无邪、不知江湖深浅;它们只认识几个邻居,只认识星辰、日月、云彩和风雨,简简单单,毫无心机;它们对世界充满浪漫的幻想,不知天高地厚;它们浸泡在深山的日子,有猪粪牛粪羊粪,有炊烟和井相伴,像某个时候的我,太像了。它们有了不起的神力,一茬又一茬地繁荣了村庄。
花的丽质,给了人们某种启示。人们的衣着、床单、被子、头饰、围巾,人们的牙刷、水杯、肥皂盒、毛巾、背包,无一不模仿花的颜色。花的样貌,也被模仿,纳成鞋底,做成鞋垫,绣入枕巾。人们是植物的模仿家,在模仿中生儿育女。
再这么说吧,每一朵花,别小瞧了花瓣。花瓣大的,自然整朵花要丰润一些,艳丽一些,大气一些。一片花瓣,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动物。一朵花里缺了一片花瓣,便成残疾。落花时,花瓣总是打头阵,形成大军。粉嘟嘟的花蕊,是花朵的心脏。花瓣保护着心脏。
岁月太短暂,花也会叹气,它还没有活够,还留恋世间、牵挂亲友和儿女,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因此,它们在世的时候,热爱赞美。被赞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能够得到欣赏、得到很多赞美声,黄泉路上多了一份慰藉。
我像一只松鼠,蹿到山野流浪,有幸成为花的观赏者,看懂了花谱写的语言。那是纯洁、善良、爱、美好、感恩、友谊、忠心、真诚……它们创造的语言,弥漫着香气。它们还会表达很多意思。特殊的时刻,花会失语。不得不承认,太美的东西,往往在受人喜爱的同时,也容易遭受摧残。被折枝后的花,会失去灵气与声音的。飘落得粉身碎骨的花,躺在死亡的坟冢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起唢呐,来送行。
当花成为别人背景的时候,它只是一种衬托,也无怨无悔。花在壁画里,它想伸伸手、伸伸脚却伸不开,想扭扭腰肢却扭不动,想说说话却发不出声,就像一件老古董,人摸着它是冰凉的。
花泛滥起来了。烟花是花,酒花是花,霜花是花,凌霄花是花,铅花是花,灯花是花,刨花是花。不只是叫花的植物多,叫它的人名也多起来,张花、李花、王花、杨花,花与花的口音还大有不同。花成了一面镜子、一个包装盒、一条裙子、一双袜子、一只盆子、一颗糖,花成了一个老人的老伴,一个儿童的玩伴,一条小狗的伙伴,一只猫子的同伴,一阵清风的舞伴。
我蹲在油菜花开的地头。花地,从山腰到山底形成金色的瀑布,一落千丈,把我冲得无影无踪。那是晾晒的金闪闪的绸缎被子,把我包在了中间。我无处可逃。不必顾虑太多,不必再思考花衰后如何,趁着大好机会,来一次这样的约会真好。我望着它们的盛装,品味它们的华筵,顷刻,也变成一株油菜花。和花一起扎根土里,我们是土产。
花给人的不只是风景,可以一饱眼福,还是一份丰富多彩的厚礼,深入我们的日常。我嗅着它,嗅着我不敢忘记的土地。
草
在山野上,各种草挤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它们要包围房屋和村民,包围牲口和家禽。它们要做火,点燃村庄,狼烟四起。草,有暂时性的失忆症,忘了自己叫草,是弱小之躯、卑微之身。它们使着野性子,不断地扩张声势,举旗要将仅有的几户人家俘虏。
村民自觉做了草们的囚徒,包括我。我们归依草,像认祖归宗,跟它们姓。草跟我们脱不掉了干系,我们越长越像草的背影。鸡鸭猫狗和牛羊,也像草的背影。碗筷、缸罐、瓷盆、饭勺、铲子、水桶,都像草的背影。我们用镰刀割草、手锄剐草、药剂打草、担子挑草、背篓背草,镰刀、手锄、药剂、担子、背篓便全进入了草的家族。
草,只要生在山野,就有机会壮大门户。你说它弱不禁风,它就挑战你的眼力,暗暗地使一把劲儿,霸占你的领地。它们总是鲁莽,但也有细心的时候。它们细心起来,给蚂蚁遮风挡雨;偏着头一字一句地听大树讲课。它们怜惜蚂蚁、崇拜大树,就是不喜欢突然闯入的一口痰、不喜欢雾霾。草和土地同呼吸,想做清洁工,把大气中所有的灰尘吸干净。
是谁给草配的同一款服装?绿,成了它们的保护色。谁不一样,就是少数民族。薄薄的新衣,草穿在身上,精神抖擞,大半年都不换,脏了雨给直接刷洗。直到它穿成旧衣,色泽发白、发黄,像件破蓑衣,御不了寒,还不舍得脱下。
只要落一颗草籽,它就出芽。只要一条根儿尚有心跳,它就想方设法地露面。只要有半截身子在,它就很快长全了头。它们本来就属于乡村,不忌讳出生。从崖上站起来,不怕摔,不怕死。从石头下拱出来,立正,伸腰。被人从脚腕割了,重新长大。被牛嚼了、兔子啃了、呱呱鸡刨了,逃过一灾又一灾,命还在。
草,摆脱不了草命。
山民,是山野上的一株草。草摸爬滚打,挫折重重,长得也像山民。我长成草的模样,也便练习草的活法。
村庄的背影,已是一片草野。一片草浩浩荡荡,鬼魅一样在风中摇曳,仿若插起旌旗,摆宴庆功,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这野草,生性孤僻、顽劣,也拉帮结派起来,愿意无人问津、自生自灭,还是来一场大救赎?野草成了荒草。草的势力越大,山就越紧张、越焦虑了。
路被草占了,地被草占了,小院被草占了,草无孔不入。它在侵占空间,无人抵挡。我站在草丛中,和草一般高。草上的露水滚过来,打湿我的衣衫,我的手臂。我要记住自己叫什么,再去认识别的草。一个人只能是一株草,只熟悉自己生活的地方。我想记下每株草的样子,为其树碑立传。站在高山上的草,距离天空很近,远方尽收眼底。大家一睁开眼,就能赏山景,晚上看月亮,这是草能够有的福气,草已习以为常。然而,以草的目光看远方,那里也是草塑造的,是草盖出的城堡,还有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梦;以草的姿态看天空,会觉得神圣。雾气和密布的乌云,有时遮挡草的视线,是讨厌的。如果只是朵朵白云,草们以为这就是花海,能和自己媲美,惹来会心的一笑。太阳出来了,一开始刺得草们眼疼,适应了,就会感到心情舒畅。它们把太阳当神,信奉这个大神的威力,一齐恭恭敬敬地致敬,这使太阳在俯视山野时,看到了一道美好的草宴。
草里,有没有埋下很深的乡愁?我有,草没有,这是我们惟一的区别。
我想饮草露,猛饮,像贪恋草叶生活的肉虫,把头扎进水珠子里,一切悄无声息地进行。像鸟也可以。把嘴搁在草叶上,一啄,一吸,很轻很轻,生怕碰落。山野上的草露,有甜味。一些个头大,又圆又亮,一堆儿一堆儿地摆放在草叶上,跟棋子似的,用力吹口气,可以吹走几颗。若不吹,轻轻地晃一晃草叶,它会滚几圈,落到地上。用手指尖一碰,便是一滴水、一个湿痕。所以,不动它的好,想喝就找根小麦秆来吸。有的小草露,分布在大个子草露的周围,一星一点的,像它的脚印。还有的草露,吊在草叶的边缘,一粒一粒的,似小灯泡,嘴伸上去,可以湿唇。
我想吃草腌成的野酸菜。刺儿芽、马齿苋、灰灰菜、地黄草、牛舌头草,都是做野酸菜的特选。秋后,要难找一些,只怕费力找到的也只有地黄草好些。最好在春夏,趁叶子都嫩,剜一样或几样草,凑一大袋回来,洗干净,放在开水锅焯一焯。炸草的火要大,把草在锅里翻几个身,待炸到八成熟,就捞起,按进菜盆或菜罐里。然后,在上面浇上酸浆,过两天闻起来酸溜溜的,就可以吃了。野酸菜,不论是凉拌还是油炒,都爽口,而且清火、去毒、保健。我最喜欢吃马齿苋、灰灰菜腌的野酸菜,能吃个饱。
我想再尝一尝草药,再用草药洗一次澡。小时候,一患感冒,大人会挖来柴胡,找来艾草、荆芥,煎成药茶,喝几天;身上痒时,也会找来艾草、首乌藤、野茴香熬成水洗一洗。药茶苦得难沾口,得磨蹭好久,大人催得不行,才咬着牙抿一抿。一次抿一小口,感觉越来越苦,咽不下去,想吐。大人还在催,我没办法了,挺挺腰身,把眼一闭,不品是什么味了,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喝完了,有糖吃。草药水洗澡,说起来很难堪,又很过瘾。洗的时候,身上热乎乎的,痒酥酥的,还有一点儿疼。我能感觉到,有好多虫子在脊梁沟挣扎。
我想在草上面打几个滚。把草当一张床,顽皮地睡上去,让露水打湿我,让草叶亲吻我,让我的身体滑进草的内部,让我有一顶草冠、一身草衣。草们不用怕,我只躺一会儿,真的只一会儿就好,忍着点,别怕被压疼,请原谅我的任性。
在山野的日子,我的所思所想,都不难办。
我不想的事情,它也发生。
能够挨过冬天的草,在极少数。因此,下雪前后,趁天气好,男将砍柴去了,女人就磨好镰刀,带着尖担去野地割草。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女人走在山路上,扛着的尖担高出了头,很像荧屏上出征的女战士。女人便感叹,躲在屋子里闲着冷,到坡上干活还暖和些。半晌里,太阳热起来,晒红女人的脸蛋,晒得额上出汗。女人撅着屁股,哧溜哧溜地割。中午回家的时候,女人已割倒一大片,绑几捆挑在肩上,身子一摇一摆。
得先把龙须草割回来。这个时候,龙须草已经像干饼一样黄了,不及时割,被雨雪沤朽了就会发黑。割回后,除了自家留一些,另一部分码成垛,趁机会卖掉。女人割完龙须草,还要割一种叫黄背的山草。山草长得壮,和女人的身高差不多,橘子色。好草,女人好像割上了瘾,有时过了晌午还没往回走。然而,割一冬天草,双手皴得尽是血口。
山草,可以苫木柴。苫木柴时,在木柴上面码一层山草,用塑料布包裹、木杠压牢,能够防雨。用它苫猪圈棚、苫红薯窖也不错,做引火柴更好。干透了的山草,打火机、火柴一点就喷起火苗。火苗越烧越大,急忙塞进灶里,再加一把小硬柴,然后加大柴进灶,火熊熊燃烧。这是煮面饭。要是烙馍、烙饼,只烧山草,就很好。
草火,是山民握在手中的日子,是草的归途,通向灰土。
我看到,晚霞里,一片片野草像牛群,在山上晃动,仿佛在等待主人使唤。随着夕阳坠下去,草的故事,翻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