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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唯美

2018-11-15

雨花 2018年4期

傅 菲

孤独

灯光和黑暗不断交织,山川退隐又闪现。雪花被无形的手,从空中搬运而来。我望着窗外,夜色扑朔迷离。列车的呼啸声被巨大的寂静淹没。我用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画一个人的肖像:饱满的唇,流水般的头发,百合花一样的脸,羞怯的眼。我细细地看,笑了,用纸巾抹了,又画一张。画了无数幅肖像。我又画一条街:凄清的晚灯,一个丁字路口,两个人,影影绰绰的街树。我继续画,画一个餐馆:矮矮的吧台,一个窄小的楼梯,小厅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饭。雪一直在下,扑打在车窗上。有的雪花冻结在玻璃上,像一只只白蝴蝶的标本;有的雪花慢慢融化,水被风吹得变形,掠走,玻璃上留下的,是雪水的影子。我怔怔地看着影子,密密麻麻的影子,叠印着我模糊的面影——车厢里的暗灯把我投射在一张冰冷的玻璃上,我抚摸那些白蝴蝶,水汽浸湿了手指。单调往复的,哐当哐当的车轮声,碾压我的胸口。

回到我生活的城市,我发现自己被一种虫子蛀空。虫子什么时间钻进了我的身体,我浑然不知。先是一只,爬过我皮肤,绒绒的触毛留下不易察觉的粘液,皮肤开始发痒,红肿,灼热,生痛。我无法入睡。我把干花装进瓶里,倒出来,又装进瓶里;车票按日期排列起来,夹在一个纪念册里;数天上的星星,一圈一圈地数。虫子日日夜夜地繁衍,扩散到每一个细胞里。我不知道它怎么繁衍,我看不见它,摸不到它,但时时感觉它在噬咬。这使我想起一根木头,搁在一个角落里,也从不去管它。过了一年,去取老木头,轻轻的,像一团棉花。怎么会这么轻呢?看看地上,全是木齑粉。木质被虫子蛀出了一堆齑粉,木头成了一个木壳,扔在水里,浮了起来。噢,木头已经失重。这是一种以木质为营养物的虫子,怎么进去的呢?从哪里来的呢?怎么繁衍得那么快呢?

整个下午,我坐在屋檐下,哪里可以去呢?我想了好久,不知道去哪儿。雨一滴一滴从瓦檐滴下来,落在一个水缸里。雨滴一次,缸里的水面漾漾地扩散一圈波纹,皱纹一样。雨又滴下来,波纹推动着波纹,消失了。一圈一圈波纹不知疲倦地扩散。一个圆心,两个圆心,三个圆心,无数个圆心。波纹印着波纹,看得我有些眼花。雨珠亮亮的,吧嗒一声,沉到水里。水缸里养了一条红鲤鱼,不知是哪年养的,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体型和颜色。鲤鱼在缸底里,游来游去,嘴巴不停地翕动。它能听到雨声吗?它能看见波纹吗?它能看见我吗?

假如没有下雨,我会去门前的山坡走走,一直走到湖边的岔路口。在岔路口的第五棵树下,我可以看见一条路弯过来。我辨认从路弯口走来的人。我对人不好奇,对来的人也不感兴趣。对我而言,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我想辨认的是其中的一个,是不是穿着麻布长裙的,是不是戴海伦太阳镜的,是不是说话声音略显沙哑的。我在山坡转来转去,直到落日追逐地平线。落日架在一个圆形火炉上,被群山抬走。可我还没看到那个我所要辨认的人。

我请来园丁修剪花圃。园丁是个老头,肩上扛着一把电锯,背包里还藏着三把剪刀。他站在桂花树下,把新发的枝丫剪掉,把剪口贴着树皮磨圆。我跟着他,看着他剪。他端着电锯,给冬青篱笆剪新绿的枝头。电锯呼呼呼,青色的木屑从齿轮里飞出来,啪啪啪,打在我身上。暴晒半日,剪下来的枝叶干涩收缩。我给花圃浇水,也给干涩的枝叶浇水。枝叶却再也不返青,而是霉变发黑,不几日,霉烂了。我把烂枝叶堆在一个土坑里,自然发酵。这些枝叶,曾给我很多欣喜,抽绿的新枝,初开的花蕾,曾让我凝视——可这么快就霉烂了,因它无法补给水,无法实现光合作用。我给一个远方的人去信:你不要拧死你的水龙头,也不要关了你所有的灯,每一滴水,每一缕光,对我是多么重要。

每天我都会整理一遍书桌,用纸巾擦洗。木质的书桌便油亮起来,漆黑的光从桌面浮上来,像浓缩的大海。我铺开红笺信纸,写日记。专注地对着信纸,我却写不了一个字,不知道从哪儿写,也无事可记,长久发怔。在月入窗口之前,我例行写下:一天即将过去,街道上,人依旧那么多,看起来却空荡荡……

街,那么空荡荡。我上街,急匆匆,像是急于赶路,急于到达要去的那个地方,其实不是。没有我急于要去的地方,也没有我急于要见的人。我是为了急于赶回来,静静地坐下来,喝一杯热水,和自己好好相处。我常常站在阳台,面对阳光朗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似乎在面对一座寒山,与之融为一体,我的双脚便灌进冰水。又读:“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明月下,我和水的烈焰融为一体,血液里游动着火焰。继续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看见白鹭从额际飞过,飞过斜斜排在河边的柳树,落在一块池塘里。

池塘里,开满了荷花。我仿佛离不开这方池塘。在傍晚,在清晨,我来来回回地踱步。荷花被一蓬荷叶托举,火把一样。晨露还在荷叶上,风轻轻吹来,水珠在滚动,晶亮的光折射着阳光。若是雨天,雨珠啪啪啪,清脆,明亮。我爱雨天。雨水从城市的上空,飘飘渺渺,雨势一阵阵,乌黑乌黑的。我站在凉亭里,看着雨水从荷叶滑溜溜地落入池里,咕咚咕咚。假如是夜晚,会更美妙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哗哗的雨声,和雨水一起,淹没大地。这种声音,来自液体,来自一个高远的边界。这种声音,绵密,冗长,细腻,有一种浸润感。

不像是一种事物在垂落的时候发出的,不是撞击或碰撞发出的,像是遥远的回声,发自时间的内部,或发自事物本身的破碎。像离别像消失像寂静。像我搂着的自己。这样的声音,给我充实感,堵住我的喉咙,也堵住我的耳朵和眼睛。

更像黄昏时分,一个人从小巷离去时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慢节奏,迟缓又绝决。我望着这个人,从眼前离去,我痴妄地目送。我想离去的人回头看我一眼,记住我多雾的眼神,记住我垂落的双手,记住我淋湿的脸,长裙卷起袭袭灰尘。脚步声在回荡。

小巷更空。列车来来回回穿过。大海兀自汹涌,浪卷着浪。

浪的尽头,有一条路,通向一座古屋。我居住在这座古屋里。我用古老的手工铁壶烧水,读残卷的书。晚上,在一盏灯下,用火柴棒拼搭一座高塔,或者在羊皮上刺字。我把布面油画挂在旧墙上,把时钟固定在一个时间:离去的,停止的,回忆的,如灰烬般的脸。这个时候,我厌恶一切的声音,除了蟋蟀的;我厌恶一切的气息,除了墨水的——蟋蟀足够歌唱一夜,墨水足够悲伤一生。

一生,人最终是和自己好好相处。人最终是以自我救赎打捞自己的,终究不可原谅的人,是自己。有一天,原谅了自己,我们会抱紧自己的影子,安睡或去往他乡。

当我习惯了一个人,待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我常常问自己:“内心的大钟被谁敲响,而甘愿寂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看蝙蝠在晚空飞来飞去。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等日出。一个人翻看纪念册。一个人在咖啡厅看书。一个人在湖边采集标本。一个人在环形的跑道上想象时间的形状。

一个人老去。像院子里的一棵树。最后,我回到古屋里,躺在摇椅上,抱着一只猫。我的脸长出树皮。我的手指有了青苔的颜色。我等待一个神的来临。神戴着骷髅的面具,头发全白,披草质大氅,眼睛深凹像两个墓穴,锋利的牙齿像鲸骨,说话的声音犹如洪水爆发。我等神拥抱我,把我从我的肉身里拔出来。古屋的时钟开始慢慢转动,再次计时,当啷当啷的钟摆声会把我唤醒。我迷迷糊糊,看着一列火车停在我窗外。噗噗的蒸汽萦绕在旷芜的雪野。这个时候,走下一个人,我目送离去的那个人。我踉踉跄跄站起来,可双脚支撑不了干瘪的身体,我颓然。我抬起手,想握住这个人的手,看看这个人的手是不是依然熟悉,可我的手只能在胸口挪动。我的头靠在枕袋上,努力地扭过来——我看清了这个人的眼,眉线略长,眉毛浓黑,曾经羞赧的眼神多了一份空茫。我突然明白,在很多年前,我坐火车离开的时候,我带走了一粒种子,种子在我身体里发芽。发芽的种子变成了虫子,以血为营养物,大量繁殖,每天蛀我。

空茫的眼神,我多么熟悉,在一个海边的夜晚,留给我一束月光,使我通体透亮。这个时候,我要告诉这个人,我每天都去分岔口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路口,辨识来来往往的人,等那个不再看望我的人。我要告诉这个人,我每年都会去那个我坐火车离开的城市,去那条狭长的街道,在晚灯初歇时分。我要告诉这个人,松脂滴落的不是泪水而是琥珀。我要告诉这个人,我一直居住在你搬走的屋子里。在那个屋子里,我依然保留着两双筷子两个碗,两个水杯,床始终空出另一半,台灯随时拧亮,被子一个星期晒一次,37码的棉拖鞋一直摆在进门的右边,沙发上的抱枕我从来没换过,头梳还在墙镜下的木匣子里,翻开的书还是翻开的,红色的雨伞还是放在门后,药盒里的咳嗽药我每三个月换一次,另一支牙刷我也挤同样量的牙膏,太阳镜我始终备了一副墨色一副蓝色的……噢,原谅火车。我坐火车离开之后,我才知道,再也没有一个比你更让我挚爱的人,再也没有一支比爱更让我悲伤的歌。

睡眠唯美

我是属于活得比较简单的那类人,每餐给我一碗小米红薯粥,每夜给我一个房间安静度过,每天的时间由我自己安排,我便满足了。事实上,我的生活也是这么过的,我是一个没有奢侈想法的人。我以减法的方式去活,减去繁琐的事,减去繁琐的人。给我的房间,只需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盏灯,和几本书。我对生活不挑剔,在哪儿都能过夜——过夜的地方必须安静,就可以。

曾十分害怕过夜。度过一个夜晚,曾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对于一个重度失眠者来说,夜晚是一口热锅,我是沸水里的活鱼。我女儿出生第二年,我患了重度失眠症,经常整夜无眠,站在窗口,看着天空发白。窗口边有一个麻雀窝,天麻麻亮了,麻雀便唧唧唧唧地飞出来,栖落在樟树上,和其他鸟儿交头接耳。麻雀窝安在空调管的墙洞里,我从房间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麻雀睡觉。麻雀蜷缩在枯草堆里,缩起头。我还看见麻雀孵幼鸟,趴窝焐鸟蛋。我不是一个内心会焦虑的人。即使失眠,我也不焦虑,虽然无所适从——生命给予我的,我都坦然接受,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始终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活:好消息远远多于坏消息,人的一生其实只需要不多的好消息。我每晚饶有兴致地看麻雀睡觉,甚至暗想,如果和麻雀一样该多好,无忧无虑去觅食,无忧无虑去睡觉。

重度失眠症,给我落下了坏毛病。我睡觉的时候,不能有任何声音,不能有光,水龙头的滴水声,也能把我惊醒,所以,我几乎不和别人同房间睡觉。我最羡慕的人,就是倒头便鼾声四起的人,坐在车上也能呼呼大睡的人,趴在饭桌也能睡得涎水四溢的人,靠在办公室椅子上岔开脚仰头瞌睡的人。

祖明是我死党,他是整晚不睡觉的人。他没有失眠症,是生活习惯。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也看到凌晨,遥控器捏在手上,半分钟换一个频道,不停手。电视机的声音唧唧嘎嘎,不正常。上午,怎么叫他,他都不会醒。若是把电视机一关,比冷水浇他脸还来得快,他马上抬起头,说:“谁关了我电视机?”他依赖电视声音睡觉。他横着床睡,昏天黑地,过了晌午才会醒。前几天,一个上门送酒的人,到了上午十一点,给我电话:“饶祖明昨晚是不是喝醉了,说好了上午送酒给他的,从八点打电话到现在,打了十一个他也没接。”我说,就是他老婆打十一个,他也接不了,没过中午一点,他不会醒。送酒的人说:“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别人急死,他呼呼大睡。”

我另一个同学永忠,则完全相反。他每晚八点上床入睡,雷打不动,凌晨五点起床,风雨无阻。他入睡了,也是谁都叫不醒的,什么电话也接不了。胖子大毛是入睡时间最快的人,随时随地,不分场合。有一次在高速服务区,大毛对老四说:“你来开一会儿车,我睡一下。”老四刚坐上驾驶室,大毛就在副驾驶室鼾声如雷了。大毛打麻将也可以睡觉,抓麻将睁一下眼,打一张,又睡。他还要赢钱,麻友说,胖子睡觉打麻将,谁也别跟他来,从来不输。

我们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睡眠占据了黑暗中的我们。在熟睡中,我们婴孩般懵懂无知,我们沉入世间最深的海底,被洋流包围。我们会进入地层里的洞穴,地下河无声无息汇成湖泊。我们是湖泊里的盲鱼,在没有光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感受水细小的波纹,像琥珀里的晶体标本。我们是高空中的鸟儿,顺着气流飘啊飘,飘到遥远的天际。

雷·普理查德在《所罗门的智慧》中说:“你若没有什么偿还,何必使人夺去你睡卧的床呢。”把一个人的床剥夺了,相当于致人于梦魇般的白日梦。食物、荷尔蒙、睡眠,是三刀,刀刀催命。也是最基本的人性和兽性。据说,当下有文明古国审讯贪污分子(嫌疑人)最有力的审讯手段,便是拒绝提供水和不让贪污分子(嫌疑人)睡觉。让贪污分子(嫌疑人)一个人坐在封闭的房间里,谁也不和他说话,若想瞌睡了,审讯人员便打开强光灯,照着贪污分子(嫌疑人)的眼睛。没人能扛过三天三夜。三天不到,贪污分子(嫌疑人)便在笔记本上开始写“忏悔录”,恸哭流涕,想到权贵在手时,别人在他面前是一条狗,如今自己连狗不如,怎能不恸哭啊。

我以前似乎也讲过不睡觉的故事,记不太清楚了。不妨再讲。一个邻居,我叫三叔,有过一个星期没睡。他老婆得了慢性心脏病,看医生花了很多钱。他又没经济来源,只有日夜干活。我老家一带的山坡生有很多野生的梓树,深秋之后,树叶落尽,白白的梓籽成串地挂在树桠上。浙江的肥皂厂定时来收梓籽,三天一车,收一个月。三叔白天扛一个竹杈,爬上树,把梓籽扠下来,装在箩筐里,一天扠三担。晚上,坐在椅子上,用手掌把梓籽从枝丫上搓下来。他也不要灯,借着窗外的天光搓。他把搓下来的梓籽,卖给收货人。他最长时间干过七天六夜。他可能是村里吃苦最多的人,砍了一担柴回家,天还是蒙蒙亮。双抢季节,下午下田之前,他也不午睡,还要去砍一担柴。所有的苦之中,他说,搓梓籽熬夜最苦,手掌搓得发肿,火烤一样痛,眼皮直打架,但为了多卖几块钱,不得不把嘴唇咬破了死撑。

睡眠是一种自然休息状态,规律的睡眠是生存的前提。从睡眠中醒过来是一种保护机制,也是健康和生存的必需。睡眠有科学的时间。做爱是最好的运动,睡眠是最好的美容。这是很多女性的生活哲学。意大利画家达·芬奇(1452年4月15日——1519年5月2日)是个世界艺术史上的塔顶人物,他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他还是力学家、发明家、数学家,对勾股定理很有研究,对杠杆原理有理论贡献。他把黄金分割法应用到睡眠之中。他每4小时睡15至20分钟,一天只睡2小时左右,剩余时间从事创作。后人把这种睡眠法叫达·芬奇睡眠法,属于多相睡眠。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叫深度睡眠,也叫单相睡眠。我们也会多相睡眠,如打盹、瞌睡、午睡。

也有不睡觉的人。在美国新泽西州特积顿京郊,有一位叫奥尔·赫平的老人,从他出生至离世,整整90年,没有睡觉,他的房间里没有床。多个医生曾对他轮流观察。老人干完一天活,坐在一张破旧的摇椅上读点书报,又可以继续工作,他没有疾病,精力充沛,食欲旺盛。法国著名法学家列尔贝德两岁时,即在1793年1月,一次,他随同父母去看国王路易十六被处绞刑,忽然观众看台倒塌。列尔贝德头盖骨碰折,从此他再也不能入睡。列尔贝德73岁逝世,整整71年没有睡觉。

现在的快节奏生活和高压力的工作,很多人患有失眠症。我有一个朋友说:“躺下去,比坐起来更累。”失眠使人疲惫,焦虑。周传雄有一首《黄昏》的歌,写到:疲倦还剩下黑眼圈。这是对失眠者最形象的写照了。失眠的人常多梦,怕声响。我有一段时间,常做相同的梦:我安安在街上跑,一转眼不见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梦醒,我再也无法入睡,全身冷汗湿透。

入睡前,夜读,是我多年的习惯。从十八岁开始,每天至少夜读三小时。患了重度失眠症之后,我则完全依赖夜读,度过黑夜。我一秒一秒地丈量了黑夜的长度。但我坚持不吃药物。有一次,读朋友姚写服用药物治疗失眠的过程,我有些难过。只有失眠的人,才会懂失眠的人。第二年,我们在一起开会,在一个风景区,大家都兴致勃勃四处溜达,姚一个人坐在大巴上,用衣服蒙住头靠在车窗睡觉——睡一个好觉,是失眠者最大的愿望了,哪怕只有几分钟。

梦是睡眠的伴侣。梦把我们带到异境。我们会梦见相爱的人,梦见故去的亲人,梦见陌生的景色。我们梦见天堂,也梦见地狱。我们梦见刀和血,也梦见玫瑰和湖畔。我们梦见唐朝的长安,也梦见环形的月亮山。梦给我们恐惧,也给我们惊喜。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1900年出版了《梦的解析》,称为人类思想革命的三大经典之作之一。在学生时代,我读过,读不懂。于我而言,梦是神赐的诗篇。

2016年9月,看央视《撒贝宁时间》,我十分惊讶。辽宁人张燕梦见弟弟被杀害了,并知道埋人地点。张燕之前从没去过吉林,在长白山,她依据梦中走过的路线,爬着弯弯山道,没有迟疑和迷路,带着警方人员,准确无误地找到弟弟的尸体和血衣,随即把犯罪嫌疑人侦缉归案。这个“托梦”的灵异故事,令人毛骨悚然。我原来的同事老四,也常做灵异的梦,梦见他爷爷找他吃饭,抓他赌博,和他爷爷生前言行举止没区别。他回到老家,给爷爷烧纸钱,请了酒,从此再也不做灵异梦了。只是睡觉磨牙的习惯怎么样也变不了。他的磨牙声咕咕咕,很响,还伴随着含混不清的梦话。

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大多数人都是会做的。梦是睡眠的衍生物。一个不再做梦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平平静静去生活,不挣扎,不奢望。“我已经不做梦了。”在我听来,这是一句让我无比绝望的话。不做梦的话,我宁愿选择失眠,饱受黑夜孤独憔悴的折磨。昨晚,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树枝,在春天里勃发生长,雨水噼噼啪啪淋着树枝,一个人来到树下,摩挲着树枝,贪婪地吸着从树叶上滴下的雨水,这个人,卷心菜一样油绿旺盛地鼓胀。

睡眠,是我们合上的神秘一页。册页写满了咒语和梵文,有不规则的图案,有无法辨识的色彩。我们的一生,会和多少人同床共枕呢?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孩子。孩子在我们怀里,听着我们的心跳,酣睡。我们和恋人,在黑夜里亲昵地说话。我们的爱人和我们一起,把船(床的一个喻体)划到生命的彼岸。“有一天,我们可能会走散,你会不记得我的样子。人很多时候,都是不由自主的,走着走着,手就松开了,人走散了,没入了人流,去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你不记得我的样子,即使再相遇,也不会是重逢。”在一本诗集里,我读到了自己随手而写的阅读笔记。字迹如昨。我坐在窗下。安安已经深深入睡。我走到床边,看他睡觉的样子。他歪着头,横着身子睡,我抱起他,给他翻身睡妥。我睡前,都要检查一遍他睡觉的姿势。

我从来就是孤单睡觉的人,这是神对一个内心细腻的人最好的褒奖和惩罚。我从来就是一个半夜醒来的人,这是神给我时间反省,让我体察人世间冷暖爱恨。床,最终只容纳我一人。人最终会离开我的床,我也离开我的床,进入不再苏醒的睡眠,想到这里,我无比悲伤。在我没永远离开床之前,我常想,我最爱的人是谁,最爱我的人是谁,我等待来到的人是谁,我最想见又见不到的人是谁。这些人,使我的生命有了意义和欢乐,使我变得宽阔和仁厚。

在入睡前,我读一会儿书,靠在床上。在睡意来临之前,我关掉灯,喝一口水,抽一支烟。我渐渐进入冥寂的模糊状态,这个时候,我会看见一个人,如月光一样轻,飘进我的窗,我的梦有了飘忽的白雪,长长的街道上,灯光迷蒙,一把伞被风刮走。

呼吸

只有胸腔里的空气,是属于我的。其他属于我的,我逐日交还给世界,把衣服交还给棉花,把床交还给树木,把粮食交还给谷仓,把路交还给野草,把爱交还给恨,把我交还到你怀里。最后,我把唯一的,带着我气息的空气,也交还给世界。(冰凉的,浑浊的,腥味的)空气,最后的一缕,我将追随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空气没消散之前,我在你心里种一粒火。火来自深山的木炭,木炭来自硬木。硬木在山谷郁郁葱葱,发涩的树叶像天空飘下来的信函。火埋在厚厚的山岩层,有坚硬的壳,紫褐色。我们都不知道,种下的是火,还以为是一粒坚冰。火苏醒了,那是因为我的呼吸,催开了芽坯。芽苗弯弯曲曲,钻出土层,嫩嫩白白,细细的芽叶张开两片,羞涩,娇美,如水里的游月。

你就是那个开出花朵的人。火的花朵,雪纷飞起来的绚丽。火盛开,需要多少年,我不知道。火会盛开多少年,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大雪也不能使火的花朵凋谢——只要我的呼吸在,一切都在。这是又一年的深冬,冷雨一直在下。窗外的梧桐厚朴已然凋敝,落叶碎烂。茶梅却喷出血浆一般的花。你抱火在雪地行走。空无的雪地,一只黑鸫飞落在枯枝桠上。它不停地扑打羽毛,细细的雪粒烟灰一样飘下来。枯枝积着厚雪,像山峰一样连绵。

大雪是这样形成的——我站在山巅之上,呼一口气,喷出的热气化成满山的白雾,罩住了山野,低气温迅速把白雾封冻,成了颗粒状的晶体,晶体抱紧晶体,像火把抱紧火把,像水抱紧水,更大的晶体犹如降落伞,在山际垂降,弥天曼舞。石埠桥被掩埋了,昨夜的脚印被掩埋了,鲜苔被掩埋了,草垛被掩埋了。树白了,墙垛白了,月光白了,门槛前的台阶白了。仰望大雪的人,头发白了。

仰望的人,是那个漫长等待的人。是熟悉我呼吸的人。

我们彼此呼吸。我们彼此交换体内的热流。

呼吸是指机体与外界环境之间交换气体的过程。有些生物体可能没有心脏,可能没有血液,可能没有大脑,可能没有消化系统,可能无光合作用机体,但所有生物必须呼吸。不呼吸,机体很快就会腐烂。

腐烂是所有生命的终结形式。是的,我们的一生,像一根藤蔓,贴着地面爬,贴着墙角爬,贴着树干爬,弯弯绕绕,追寻着阳光,爬出不同的图案和长度,而谢幕曲在洪荒时期已经完成。生命的意义从来就没有,假如有,向死而生是唯一的答案。人的呼吸过程包括三个互相联系的环节:外呼吸,包括肺通气和肺换气;气体在血液中的运输;内呼吸,指组织细胞与血液间的气体交换。我们通常说的呼吸,是指外呼吸。

呼吸,瞳孔,脉搏,心跳,体温,是我们通常观察人体的五个基本生命特征。一个人出现了死亡的表象,我们首先观察呼吸现象。呼吸停止,再看体温、脉搏和瞳孔——呼吸停止可能是休克。休克即外呼吸暂时停止,也可能造成永远停止。我发生过严重休克。一次,半夜上卫生间,怎么也站不住,摇摇晃晃,我扶墙挨着马桶坐下来,坐了十几分钟,我又扶墙回卧室,跌倒了。大概过了半小时,苏醒过来,才感觉地板冰凉。休克,知觉没有反应,大脑黑暗一片。休克,是离死亡最近的生命体验。

我们出生,最先与外世界交流的,是我们的呼吸,缓慢、均匀。母亲抱着初生的我们,脸贴着脸,感受我们的呼吸。和煦的,温热的,毫无杂质的呼吸,母亲会终身记住,无论我们走到哪儿,千里万里,天涯海角,母亲都能听到我们的呼吸,哪怕我们已经酣睡。我们呼吸到的第一缕空气,我们无从记忆,这喻示着,终究一生,记忆作为追随我们围绕我们飞行的星球,也会熄灭——我们呼吸到的最后一缕空气,我们同样无从记忆,我们去往另一个洪荒旷野,只是不再被放逐;我们去往另一个黑暗峡谷,只是无可结伴而行。我们的起点,我们的终点,都有一道闸门,尽责的看守,是我们呼吸的空气。

所以,我们必须感谢风车。一架风车,相伴我们的一生。我们的体内,有一架风车,在匀速、平缓地转动,呼呼呼。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摇,摇,摇,把废气摇出来,把新鲜的空气摇进去,保持体内顺畅地通风。正常成人安静时呼吸一次以6.4秒为最佳,每次吸入和呼出的气体量大约为500毫升,称为潮气量。当人用力吸气,一直到不能再吸的时候为止;然后再用力呼气,一直呼到不能再呼的时候为止,这时呼出的气体量称为肺活量。肺活量就是风车单次最大的摇风量。

风车也把哗哗流水摇出来。一条忘川之河。

逐水而去。我想听你匀细的呼吸,苔藓饱吸水分一般。你说了很多很多话。我想握住你的手,紧紧的,不松开。“天怎么暗得这么快。”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老去了,歌声依旧不老。”你又说。我说,神也会老,你的呼吸依旧。你的呼吸,有阳光的味道。你呼在我脸上的热气,有海潮的浩渺,淹没我。我辨识出了冬日的川峦苍莽,隐约的余晖照耀。有大雪的早晨,我从街口离开,去往另一个地方。凄冷的雪光略显刺眼。我曾在这里拥抱你。这里有我热爱的山河,每一寸都爱。茫茫的白雾,使得街头看起来像一个无人的码头。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昨日重现》又一次响起,悦耳悠扬,在我身后回荡。我忍不住回头。我忍不住停下脚步,蹲在一棵老树下,静静地听。我的脸上有了厚厚的霜冻。我摸摸自己的脸,粗粝,麻木,曾在脸上残留的另一只手的体温,被严寒取代。我突然明白,人是怎样老去的——内心不停地下着冷冽的雨,雨声稀稀落落,冷不丁地吧嗒下来,敲击着隐隐作痛的地方。我摸摸自己的唇,那么冰凉,风一阵阵地跑过。“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老去。”似乎你站在街的另一头,在对我说话。我怔怔地望过去,只见一只雪地鵐从合欢树上飞起,瞬间没了踪影。歌声在街头盘旋,起起落落。你的呼吸,在我耳畔又清晰起来,像走了无数的码头,穿过了很多街角,和坏嗓子作了无数次的斗争,把你体内的温度带给我。

我把一条河剩余的水流量,给你了。

河也因此窒息。河的窒息,会不会是这样的:源头干涸,水流一日少于一日,羸弱下去,露出嶙峋的河床,水慢慢渗透在沙层里,完全断流。河床上开始长出苔藓,长出地衣,长出地丁和酢浆草——长出河岸上的落日时分,和坐在河边默默吸烟的人。河不会再呼吸。这使我想起清朝时期的一种死亡方式:躺在床上,湿纸盖住口腔和鼻腔,呼吸开始急促,再盖上一张,湿纸被呼出的气体鼓起来,又盖上一张,四肢抽搐,脸部痉挛,续盖一张,眼球暴突,还添盖一张,人没了声息。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溺水——风车停止了转动,最后一道闸门关闭,河道废弃,杂草疯狂生长。

我知道有很多东西,只有到了中年以后,我们才开始真正去面对,甚至直面死亡。我们去面对的,都是我们无力改变的。一缕空气,多么重要。一架风车,不能有丝毫的停歇。尽管我们只保管了一缕空气,却是生命的全部财产。我们不要再去轻言死亡,当我们看一眼这个茫茫人世,我们作为个体,还有什么比生更重要。我曾以为,我是个不畏惧死的人,我会平静地面对这个戴着魔具的人,事实上,不可能。早晨的太阳从山梁缓缓升起,木荷的树叶闪着淡光,我自由地呼吸草木的青涩味,呼吸溪水翻卷的湿气,呼吸田畴里空荡荡的风,我是个幸福的人。我贪恋生。我贪恋爱我的人,贪恋仇恨我的人,贪恋牵挂和被牵挂的人。

我贪恋嘴巴长疱疹的人。我贪恋脸上长青春痘的人。我贪恋围巾上有雪花的人。我贪恋穿平底鞋的人。我贪恋有植物气息的人。我贪恋梦中相会的人。我贪恋滚烫的肉体,也贪恋灼热的呼吸。我珍惜给我玫瑰的人,也珍惜给我伤疤的人。是呼吸把我们缠绕在一起。我爱的人,埋葬我爱的人,都会在爱中复活和永生。我所赋予的,都是你日夜想接受的。我所想的,都是你所想的。我要灌满你空荡荡的部分,填塞你剩下的全部——爱是最好的珍惜。

在你心里,我种下火。一粒火。向日葵般盛开的火。冷水会在火上,一遍遍地烧开,冒出呼呼呼的蒸汽,让人辗转难眠。蒸汽会在我们身体里翻腾,转千弯翻千浪,红铁会淬火,熔岩会落地成泥,长出满坡的植物,牛羊成群,雀鸟齐飞,蜂蝶如涌。月亮慢慢爬上山坡,橘色。潮水,无边无际的潮水,那么汹涌,从我脚底往上漫,漫上脚踝,漫上膝盖,漫上腰际,漫上胸,漫上肩膀,漫上我额头。这是月亮的呼吸,我无法阻挡。大雪纷飞,吞没的只是背影。

冬日暖阳。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剥洋葱,煮湖鱼汤。我有片刻的恍惚。我的火炉一直在旺旺地亮,水壶噗噗噗地叫。我听到了自己平缓匀细的呼吸,像大海平静地起伏,海鸥在落霞中飞翔。我阳台上的衬衣,还有往日的气息。门角里,有一双旧鞋,鞋面上还有往日的泥尘。我肩膀上的白雪,始终不会融化。半卷诗集,还没读完。一封信,还有一个熟悉的地址没写。我们曾隔案而坐,迷蒙的台灯斜照着窗外的深蓝黄昏。你冷绝、高孤的脸,你冰凉的手,都令我迷恋。一句相同的话,我曾一遍遍地说,不厌其烦地说。我忘记了来路,也忘记了去路。你告诉我,你的水仙花,昨夜凋谢了,一并凋谢的,还有冷雨: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望望窗外,荻花轻轻飞,浮在空气里,像一个梦,那般美好。我怅然若失。我听到了你千里之外的呼吸。沧海更远,远山逝去。

除了胸腔里的空气,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我一个人深深陷入垂降的暮色。我屏气静听自己的心跳,跳得那么孤独。火在炉里,盛开成一张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