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地与世间万物对话
——读张羊羊散文《大地公民》
2018-11-15李晓伟
李晓伟
什么是大地?这个问题对于“乡土中国”的芸芸众生而言似乎是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从泥土中来,又到泥土中去,我们在与土地的你来我往中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生命的循环。而当我们被围困于钢筋水泥之中并且双脚被紧紧扣在人工浇筑而起的混凝土之上时,“大地”,显然就不再仅仅是那个完成我们生存欲求之物了。在诸多因素加入以后,大地无疑更加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现代”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精神维度的“被抛”和“断裂”的生存状态,尽管我们看上去似乎依然站立在大地之上,但面临的却是归属感、位置感、方向感的丧失所导致的“无地彷徨”。这些都使得我们在谈论那个曾经熟悉的“大地”时变得困难起来,“沉默”与“开口”的困顿在这里浮现。
谈论大地,并没有从那个空泛的概念或是俗套的“常识”出发,相反却选择了同样居于大地之上却惯于被人忽视的“公民”:河豚、啄木鸟、蜗牛和鹰这四种小生命,张羊羊的讲述方式从平常中透出了自己独有的睿智,以及一份杂糅于写作中的“趣”。
“河豚”一节,以美食为线索,串起了古今中外数位文人之言与事。有对美食的痴迷,也有“道理”的娓娓道来,当然也关乎“情”:爱情、亲情。不论是对汪曾祺文意的猜测,还是对东坡所叙故事之点评,抑或是由电影《河豚》以及小说《团圆饭》而起的慨叹,将不同的文本之间拼接成形的是作者的机巧运思。如此闲笔数言,看似随意,但却在散漫中潜蕴着写作者的匠心。所有的散漫与驳杂实际上都成为了“河豚”这一生命形式在大地之上与我们之间丝缕关系的印证。
再如“啄木鸟”“蜗牛”和“鹰”几节,作者的笔触在不同的情境、空间中欢脱跳动。他可以写自己与庄子时空远隔的呼应,也可以写在不同语言中蜗牛之变形,还可以沿着泛黄的县志重新回到1988年的武进……有淹博杂识,亦有机敏意趣,这大概就是我所谓的“文趣”之所在了。而孩子画鹰时的率性、居住在草鞋里的那只蜗牛趁着春意纵声歌唱时我们在悄悄数着它的牙齿……这些片段无不灵韵四溢,更是“童趣”的流露了!
这些当然只是张羊羊文字世界的一个侧面,在这样的“趣”之后还有更深沉的观照。大地并没有直接出现,但是它却始终隐现于字里行间。它不是一草一木一人,不是一垅田地,不是一抔黄土,它是一种信仰,或者说是我们得以依存于世界的根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地与故乡是相通的。在人们口耳相承的上古神话里,不管是盘古的开天辟地还是女娲的抟土造人,都有着一个内在的要素,即:人与大地是同源一体的。可以说这种人与土地之间的血缘情意一直在中华民族的传统中延续,人们将自己视之为土地的子孙,肆意书写,纵情歌唱。而于现代而言,“大地”/“故乡”的意义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单纯的物理意义上的空间居所,还增加了在时间维度之上人类由之所来的“过去”,有着世代的“时间积淀”,即它昭示着人的诞生之源。于是,“大地”/“故乡”在现代场域中的意义悄然地发生了变化,它成为了宾德所言的“一个庇护性空间,亦即一个直观形态,一个神话性的力量场,而且也是一种心灵上的现实”。
张羊羊在这里书写的正是这样一个激荡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大地”/“故乡”,栖居之上的每一个生命都有着共通性,这是他对生命的尊重和信仰。而立末年、不惑将至的张羊羊读四十五岁的苏轼,串联起的是那份豁达于世间的豪情以及肆意飘扬的绝妙想像;读汪曾祺《金冬心》,美食之外是对作家文意的意外洞察;而在爱德华多·加莱亚诺那里,他又找到了“那些说谎一样的往事”的佐证。那么人与动物/世界之间呢?那个张羊羊不惜笔墨讲述的哈萨克族驯鹰女孩阿莎潘的故事里就没有你死我活、你争我夺,有的是女孩和鹰的纯真、和谐与神性,这或许正是他所谓“大地公民”之意。
散文是最贴近大地的,那么用这样的一种文体形式来书写“大地”,二者自然是相得益彰。在这里,张羊羊用他自己奇崛的修辞方式来为大地,尤其是为与之相关联的数种生命勾形画像,这是他对世界的独特观照,饱蕴着通透之情。这些都源于他对世界的敏感与细察,以及出自本真的体贴。仔细琢磨,张羊羊所选择的这几位大地公民从地面到天空,有水下的,也有来自树林的,不经意间就组成了一幅立体的大地空间素描。我们当然无法知晓这几位“公民”是否是张羊羊的有意之选,而不管是有心抑或无意,这其中都可以看到作者在面朝大地、面朝故乡之时的细致入微与灵犀一点。
在文字背后,张羊羊留下的并非浮泛的抒情,相反,他通过对不同空间层面的生命的勾勒将个人的生命感受与这一大地/世界串连了起来,呈现出了他所执意追寻的生命共同体的生命气息,他也似乎从另一个方向抵达了神的寓所。张羊羊说,“我的视野越来越小,小得只够剩下注视一丁点消瘦的故土”,恰恰在这一“小”当中,他“留住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