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谣(短篇小说)
2018-11-15
水福的湖上邮递员之路,是从中午开始的。
每天清晨,六点还不到,水福便早早地来到邮局,把各种报刊信件分类整理好。这差不多要花去一个半小时。稍微歇一歇,七点半钟准时出去送信。
这里是湖区,大部分居民生活在船上,其余那些人,住得也极其分散,水福把陆上的邮件送完,上午也就只剩个尾巴了,又匆匆忙忙划船去湖上送信。应当说,这时候辛苦的工作才刚开始。周围三百平方公里水域,大小滩头五十多个,最远的地方,来回将近百十里。一圈跑下来,常常累得筋疲力尽。
好在水福喜欢这个工作。
水福尤其喜欢在八月里送信。
秋天是农民收获的季节,八月则是学子们收获的季节。高校录取通知书都在此时集中发出。那些通知书背后是一张张欢快的笑脸,每送出一份,水福心中便多了一份喜悦,多了一份成就感。
本来水福也应该在八月收到录取通知的,却因为老邮递员的糊涂延误了半年。
那是五年前,水福参加完高考,像很多毕业生一样,期盼着大学的召唤。水福焦急地等待着,整个八月都在翘首以盼。从八月初,到八月中旬,直至八月三十一日,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九月份,落榜的考生陆续去复读。水福没有选择复读,他没有那个心思,家里也没那个条件。其实水福心中还有一份幻想,或许通知书正在路上呢,说不到明天就到了,甚至下午就到了。不过幻想像个泡沫,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薄弱,进入十月后终于破灭了。
不复读就学捕鱼吧。父亲说。
水福点了点头。
高考刚结束,水福曾经跟父亲捕过鱼,当时只是觉得好玩。从考场出来,水福感觉挺好的,以为上大学没问题,捕鱼只是为了打发日子。反正九月份就开学了。现在要把捕鱼当成职业,心态自然不一样。
水福在湖上出生,在湖上长大,出去读书,是离开湖区的最佳途径,上不成大学,恐怕是要一辈子与湖为伍了。在水福眼中,大学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捕鱼中。如果不出意外,他的人生轨迹将像父亲那样,成为熟练的捕鱼手,娶个老婆,生上一两个孩子,然后靠捕鱼把他们养大。
然而这一年春节过后没多久,邮递员老莫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水福平静的生活。
老莫脸色凝重地递过一封信。
信?谁会给自己写信?水福接过信,看到师范大学的信封,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心却“怦怦”地乱跳。再看是录取通知,整个人都傻了。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老莫满脸愧疚地说。水福一时还没回过神。老莫顾自说开了。据老莫说,每年八月是录取通知书的投递高峰期,水福居住在湖上,老莫对这儿不熟悉,打听来打听去找不到他,又不敢耽误了递送其他人的通知书,便将他的信件精心收好,待其他人的送完了,再专心找他。老莫将信件放在抽屉最里面,那里很保险,但也容易被人遗忘。这一忘就是大半个年头。老莫即将退休,整理物品时,突然间发现这封信。这是老莫邮递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过失。
老了,不中用了。老莫悔恨不已,流下了两行浊泪。
水福坐在船头,一副傻傻的样子,老莫哀声叹气地离开时,他都没在意。
夕阳里,水福捧着通知书,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撕碎了撒入湖中。
后来水福想,拿到通知书时,怎么没想到去学校问问,还有没有机会补办入学手续?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不一定就有机会,但也不一定绝对没有机会啊。另外邮局负有重大责任,不妨告它们一状。这些水福都没想到,主要还是太傻了。当然,迟到的通知书,还是让水福心中产生了漪涟,打算复习一年重新参加高考。正准备联系学校,突然传来消息,以后上大学自费,水福心头刚刚燃起的小火苗,马上又被浇灭了。
水福所在的镇子小,只有一个邮递员,老莫退休,还得重新再招人。水福想也没想就报名了。他不能容忍类似的悲剧在洪泽湖上重现。老莫给他讲干邮递员的艰辛,劝他放弃这个念头,但水福铁了心要干,谁说都不行。既然如此,老莫也就全力推荐他。水福终于顺利地踏入了邮政行业。
水福吃苦耐劳,善于思考,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已经完全胜任此项工作。
渔民们住在船上,远离城镇,想买个东西充个话费什么的,很不方便。以前老莫总是会顺便帮他们捎带些东西。今天给张家捎袋米,明天给李家捎桶油。这再正常不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老莫精力越来越差,记性也不好,大家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水福接手后,将这个任务重新承担了起来。这无疑加大了水福的工作量。水福想自己身强力壮的,累一点算不了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进入八月。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录取通知书投递高峰期。水福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每天接到通知书,不管再远再近,当天都要送出去。看到学生们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欣喜的表情,水福感觉特别欣慰,就像自己考上大学一样。只是将通知书全都送出之后,水福会显得有些失落,呆呆地坐在邮船上,吹着竹笛。
通知书送得很顺利,八月底,除了一个李铭铭,其他人的都送掉了。李铭铭住在铁山村,该村共有六个组,组与组之间相隔三十里,水福一个组一个组地跑下来,都说不认识这个人。水福心里着急啊,这样再拖延几天,会耽误人家上学的,只是一遍遍打听,始终找不到这个人。
不能只盯着铁山村,水福决定扩大搜索范围。每天送信送报纸碰到人就打听李铭铭。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天之后,水福终于打听到,李铭铭住在一个叫剪草沟的地方。那儿离龙虾之都盱眙不远,周围是大片的芦苇荡。水福兴奋不已,赶忙停下手中的事,背上一壶水,带着一碗方便面,划上小船,直奔剪草沟而去。前半段路还算顺利,划到湖中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尽管水福努力稳住小船,无奈风浪太厉害,小船被打翻了。水福只得弃掉船,靠游泳前行。在苍茫的大湖中,一个人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水福游着游着,感觉越来越吃力。难道今天要葬身在这湖中吗?水福闭上眼睛,真想好好睡一觉。
水福基本上不抱希望了,就在这时候,远处亮起了灯光,重新点燃了水福的求生欲望。在渔民们的帮助下,水福爬上了大船,躺在木板上动也不想动。好心的渔民端来了热汤。水福喝口汤缓过劲,便急切地打听剪草沟,打听李铭铭。
此处就是剪草沟!
李铭铭家离此处仅二三里路!
水福轻轻地舒口气。
十来分钟后,水福见到了李铭铭,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焦急地等着通知书,接过水福递过来的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顿时心花怒放,不时冲着水福笑。水福感觉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这年九月,李铭铭顺利地读了大学,开学之后便给水福写了封信。水福干了一年的邮递员,送出的信不计其数,然而自己收到信,却是头一回。他立马给李铭铭回了信。从此以后,两人书信来往不断,描述着各自的生活,分享着对方的快乐。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当然,水福跟许多渔民都是好朋友,但他觉得,朋友跟朋友是不同的。跟渔民朋友相处,水福很快乐,分开倒也不会特别想念,但见不到李铭铭,水福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水福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在水福心中,还存有门当户对的观念。水福想,人家是大学生,自己是个临时工,怎么可能在一起呢?水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尽量不跟李铭铭联系。或许李铭铭没想过这些,还是不间断地给水福写信。
两年之后,因工作出色,加上领导的关心,水福成为正式工作人员。得到消息时,水福兴奋地跳了起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离李铭铭又近了一步。自己是不是正式工,在李铭铭的眼中,或许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水福自己心里底气足了。水福要把好消息告诉李铭铭,如果气氛好,顺便表白一下心迹。这个时候水福已经买了手机,不过没提前打电话,而是来到学校后,才跟李铭铭联系。
李铭铭知道水福来,显得很意外。她要请水福吃饭。水福说,饭当然要吃了,不过不能让你请,我来请。李铭铭说,有什么喜事?水福说,吃了饭再告诉你。
两人在学校旁边找了个小饭店,还喝了红酒。李铭铭一直追问什么事,水福就不告诉她,待红酒喝到一半,这才说出来。李铭铭说,真的?真是太好了,那得好好庆祝一下。李铭铭主动敬水福酒,水福也没有推辞。李铭铭说,这顿饭应该我为你祝贺。水福笑着摇摇头。李铭铭说,那我以后再请你。
晚饭接近尾声时,水福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也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李铭铭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件事,可能会有些唐突,如果你不喜欢,就当我没说。水福说。
你说,没关系的。李铭铭爽快地说。
水福磨磨蹭蹭的,始终说不出口。
到底什么事?没见你这样婆婆妈妈的,你不说我回去了。李铭铭佯装生气说。
别……水福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束花,双手递给李铭铭说,送给你的。李铭铭愣了一下。水福说,希望你能喜欢。李铭铭说,你什么意思啊?水福说,你这么聪明还不明白?我早想告诉你的,一直都不敢。你不喜欢也没关系,今天很开心,被你拒绝了,我也能承受得住。水福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说完才敢看李铭铭。
李铭铭脸上红红的。
不好意思。水福站起来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李铭铭抱着花默默地跟着他。
快到宿舍时,水福停下来说,就把你送到这儿吧,我要回去了,今天晚上很冒昧,你不要介意……李铭铭一把搂住了他。水福说,铭铭……李铭铭搂得更紧了,凑在他耳边说,这花很漂亮,我很喜欢。说罢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水福整个人都傻了。
这么晚,你就别回去了,学校里面有招待所,我给你订个房间。李铭铭说。水福拒绝了。水福说,我明天还要送信呢。李铭铭说,可是你喝酒了,回去很危险。水福说,红酒不要紧的。
九点多钟,水福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一路上显得很平静。回到邮局,已是夜里十一点钟,水福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吼了几嗓子。
之后两年,只要一有时间,水福就往市里跑,陪着李铭铭散步、吃饭、看电影。像其他恋人一样。李铭铭放假,也回去陪水福送信。
快乐的时光总过得很快,转眼毕业在即,李铭铭的工作去向,成了水福最关心的问题。最终李铭铭与南方一家大型公司签了合同。当李铭铭兴高采烈地告诉水福时,水福却没有表现出她想象的那么高兴。李铭铭说,我找到工作你不开心吗?那儿很适合我发展。水福勉强笑了笑。李铭铭说,水福……水福说,相隔那么远,以后见面,恐怕都不容易了。李铭铭说,这有什么呀?我已经想好了,你把邮递员的工作辞掉,到南方再找一份,那儿工作很好找的……
见水福情绪不高,李铭铭只得停住了。
你不是说很爱我吗?不能为我放弃这份工作?良久李铭铭说道。
像我这样的,到南方能干什么呢?我还是喜欢在湖上送信。水福说,其实,你完全可以在这儿找工作,不用跑那么远。
你有你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自由。李铭铭说。
两个人的故事只能到此为止。去南方之前,李铭铭邀请水福去她家做客。李铭铭说,这不光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爸的意思,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我等你的时间。其时正处于邮递高峰期,水福实在没时间,便将此事一拖再拖。
直到八月的最后一天,水福才答应下来。
水福平时基本上不喝酒,除了跟李铭铭表白喝了点红酒,就是今天喝了两瓶啤酒。
午饭过后,李铭铭的父亲挽留水福,让他在这儿歇一歇,醒了酒再走。水福摇摇头。李铭铭说,你喝酒没事吧?水福说,这点酒算什么?再喝两瓶也没事。笑了笑,拿出一个邮船模型说,这个送给你,有空多回家看看。
李铭铭拿着模型哭了。
因为水福坚持要走,李家父女也就没再强留。
虽然平时不沾酒,喝两瓶啤酒,水福倒也不觉得怎么样,不知不觉划出十余里。渐渐放缓了速度。夕阳西下,湖面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碎银。水福竟看得呆了。索性放下桨任由船飘着。时间还早,水福不急着回去,取出随身携带的笛子试了试音,旋即悠扬的笛声便萦绕在洪泽湖上空,《渔舟唱晚》《水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曲接着一曲,最后竟连《二泉映月》也出来了。直到太阳落山,水福才收起笛子。看看四周,竟不知身在何处。水福心里一惊,四处打量,幸好对这一带熟悉,很快辨认了出来。回去的路还有二十余里,水福赶忙往回划。来到湖中心,渐渐起风了,不光风大浪高,还下起了倾盆大雨。不一会儿,船舱便积满了水。水福不停地往外舀水,越舀舱中积水越多。突然之间,一个大浪打过来,船被打翻了,水福落入了湖中,只得游水前行。人的力气是有限的,游水又能游多久?
四年前,水福给李铭铭送录取通知书,同样遇到了大雨,船同样被打翻了。不同的是上回有人相助,这回没有了。人的运气不可能永远那么好。
水福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渐渐地向湖水深处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