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徐州的火车(短篇小说)
2018-11-15
闹腾一晚上,回到宿舍,九点钟才刚刚过,正是平时放学时间。老大说,今晚我们过周末。掌声立马响了起来。
大家欢呼雀跃着,唯有水福沉默不语,只淡淡一笑。
其实水福也很喜欢热闹,但他有他的计划,这个计划由来已久,却一直未能付诸实施。水福总有些胆怯。更重要的是,他想把计划拖得久一点。一个半月前,计划定在这样一个夜晚。就要行动了,水福很想静一静,但既然大家都想闹,也只能由他们闹。但愿别闹得太久了,否则会影响到他。这是水福一个人的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
水福就读的学校离他家很远,在一个小镇子上,除了本镇的几个学生,其他的人都住校。学校每个月放两天假,月底能回家。大部分时间在校内,从清晨起床到晚上睡觉。周日虽不能回家,但上午都是自习课,也不用早起,周六可以晚一点睡,可以吹吹牛,有兴趣唱歌也行。这段时间,水福听了不少歌,像《水中花》《难舍难分》《不是我不小心》什么的。水福还听他们说到一个叫谭咏麟的人,知道他外号叫谭校长。水福想,校长肯定很老了,居然还在唱歌,
不简单啊。他们学校校长也是个老头,却不会唱歌。
周六晚上最热闹,明天才周六,但因为不用早起,所以也没必要睡得太早,这可以理解。水福赶紧刷牙洗脸,动作慢一点,就要摸黑上床了。
洗好脚上床,水福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时针指向九点半,离熄灯还有一刻钟。他赶快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书是从学校里借的,叫作《画眉鸟》,作者是古龙。诸多武侠作家中,水福最喜欢的就是古龙,他的作品充满悬念,拿起来就放不下。尤其是《楚留香》系列。水福曾看过《血海飘香》《大沙漠》,之后还准备看《蝙蝠传奇》《午夜兰花》。
再好的武侠书,白天都没时间看,只能在晚上睡觉前看。
水福正看着书呢,突然停电了。值班老师开始查夜。他们知道今天情况特殊,也不太较真,象征性地转一圈,都回家睡觉去了。
晚会中断一小时,我宣布,现在继续进行,大家踊跃表演吧。老大一声令下。
还有人在忙着洗脸洗脚,也不等他了。大家轮流唱歌,水福又听到《水手》《星星点灯》等歌曲。很快轮到水福了。以前水福都讲故事。他看的书多,肚子里的故事能讲三天三夜。忽然有一晚,大家不让他讲了,水福就吹笛子。吹《南泥湾》,吹《十五的月亮》。然后再吹《南泥湾》,再吹《十五的月亮》……
“今晚不能吹《十五的月亮》,我们都听十遍了!”有人提意见。
“也不能吹《南泥湾》,至少听十一遍了!”有人附和道。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我就会吹这两个。”水福为难地说。
“那就学猫叫狗叫,看人家六毛,学狗叫学得多像呀,受过专业训练的。”有人开玩笑。那个叫六毛的嘘了一声,大家又笑了起来。
狗叫水福学不来的。
猫叫也不行。
水福握着笛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就唱首歌吧。”老大说。
这样也行。初中时开元旦晚会,水福倒是唱过歌,唱的是《一条大河》。只是好久没唱了。水福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大家都跟着唱起来,效果还不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唱完之后,轮到下一个人表演。水福便安心地听,期待着晚会早一点结束,因为十一点半左右,还要赶一班火车。
一想到能坐火车,水福就兴奋得要命。
水福还从来没坐过火车。
其实,水福是有机会坐火车的。
水福的家离学校三十多公里,两地之间通火车。只是水福坐火车不方便。学校离火车站很近,跑步前进,也就十分钟左右,甚至七八分钟都能赶到。但水福家离火车站远,有五六里路。如果坐火车,水福要从家里走到镇上,下了车之后,再从车站走到学校。这样还好些,家人可以送他去车站。回家就有些麻烦,从学校去车站上车,下车后只能走回家,是没人接的。所以水福每次上学都乘汽车。乘汽车,可以直接从家门口到学校门口。
有那么两回,水福也萌发过坐火车回家的念头。他的同伴就有坐火车的,因为他们住在镇上,离火车站近。水福倒也不怕远。同伴提醒他,要想坐火车回家,把东西收拾好带到教室,上午最后一节课一下课就去火车站。中午前后,只有一班车去他们镇上。那班车在他们下课十多分钟后开出,赶不上那班车就麻烦了。这样想着,最后一节课也上不安生,老是想着别晚了。如果老师再拖堂,就更讨厌了。那次老师就拖堂了,还好只拖了三分钟。水福一下课就往车站跑,买好票刚进站,火车就开走了。水福只得把票退了改乘汽车。
下次回家水福还想着坐火车。这次他提前一天买了票,可以节省些时间。还好老师没有拖堂,下课铃一响,水福背上包就跑,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火车已经进站了,还没有开走。水福就庆幸自己提前买了票。但问题是,车门没有打开。火车已经超员了。水福着急呀,再过一会儿,火车就要开走了。跟他一起走的同伴也很着急。他们情绪好一些,大概这种情况也习惯了。见开门无望,有人开始爬火车。从车窗爬进去。水福在电视里见过爬火车的,那是铁道游击队队员。游击队员们爬货车,是打日本鬼子的,他们爬客车,是想回家的。
“水福,你还愣着干嘛,快爬上来啊。”手脚快的同伴爬上火车,招呼水福道。
水福心里害怕,就有些犹豫不决。怎么能爬车呢?很危险的!同伴又在招呼他:“水福,你爬不爬?火车可要开走了!”
好,别人能爬,我为什么不能爬?水福决定也爬车,刚走到窗下,火车鸣叫了两声,将他吓了一跳。
“水福,快呀!”同伴伸出手。
水福也递出了手,却被管理员拉住了。管理员说:“火车这就要开了,你还爬,小命不想要了?”水福就没能爬上去。
从此以后,水福再也没动过坐火车回家的念头。
但水福一直想坐火车。
中午的火车坐不上,其他时间可以吗?水福就想坐夜里的火车。水福知道,夜里十一点多钟,有列火车经过小镇,向徐州驶去。水福就想坐这一列。
白天火车拥挤,夜里肯定会宽松多了。水福想。
这趟火车,本来水福也不知道,只是夜里经常听到火车鸣叫,就留心了。周六唱歌,一般会唱到十一点,大家都睡了,水福总是睡不着,这时就听到火车声了。水福看看闹钟,都是在十一点半。当时水福还不知道火车往哪个方向开,后来水福专门去车站,看到时刻表,知道是去徐州的,在小镇停个几分钟。
火车是从连云港开来的,到徐州要一个多小时。水福决定,就坐这列火车。水福还查了列车时刻表,早晨六点多有列车回来,水福可以坐那趟车,不耽误上课。算算时间,坐火车去徐州,凌晨一点左右到,在车站附近玩五个小时,再坐火车回来。五个小时,已经足够了,可以在车站里逛逛,可以在车站四周转转。那儿肯定有好玩的地方。水福胆小,不敢走太远。实在没地方去,就在候车室里睡觉。
有几个晚上,水福想去车站了,但总是害怕,走到门口又回去了。或者是走到宿舍楼下再回去。最远一次走到校门口。宿舍楼大门能随便进出,学校大门锁着呢。
水福不知道怎么出去。
后来水福发现一个地方,可以翻墙头过去。
水福一狠心,终于定下行动时间。
水福看了看闹钟,已经十点半了,心中着急,怎么还唱不完啊?他们不睡觉,水福就没办法出去。其他人会起疑心的。
又过半小时,演唱会总算结束了。大家开始睡觉,甚至还有人打起了呼噜。水福假装擤鼻子,不时打手电筒看看闹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悄悄起身向楼下走去。正是冬季,天气特别冷,水福紧了紧皮带,突然想撒尿。于是拐进旁边的厕所里。出来到路边,灯光竟有些刺眼。水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样子挺像个特务。
还好路上没遇到什么人,顺利地翻过墙头。
大街上空荡荡的,街灯也很昏暗。害怕是难免的。水福想,跑起来就不害怕了,于是就拼命地跑。水福还把自己想象成武林中的高手,这样反而更加紧张,不时回头看,生怕别人跳出来刺杀他。
水福想,他的同学肯定想不到他会这样跑。
从镇上去徐州,火车票两元。水福是知道票价的。水福每个月十元零花钱,现在身上还有五元。五元钱,他回家要花三元,这样就剩两元了,正好去徐州。明天早上……想到明天早上坐车,水福心里一沉。是呀,还得两元钱呢。那两元钱怎么办?总不能明天跑着回来吧?明天跑回来,上课迟到了怎么办?要不今晚跑过去,明天早晨坐车?想想也不太可行。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乘趟免费车。可是……不能寄希望于回来,万一上不了车就麻烦了,那就得现在试试,能不能混上车去。
想到要这样混上车去,水福就心惊胆战。
水福知道,有人是坐车不买票的,他听同伴们说过。那次去车站,自己也亲眼看到过,上车太挤,根本来不及查票。听说车上也没人查。别人逃票是没问题,万一自己……
但愿没有人查票!
不管怎么样,水福还是到了车站。有人在检票!是个老头,穿着棉大衣,手里握着个茶杯,正靠在椅子上打盹。水福怀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老头就这样紧闭着眼睛。是呀,大半夜来到这儿,肯定是赶火车的,否则脑子有病?赶火车自然也就买票了。买了票还用查吗?简直多此一举!水福这样推断着,祈盼老头也这么想。
水福装成买了票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进去,其实紧张得不得了,心“怦怦”乱跳。
“喂,票呢?”水福刚走到跟前,老头睁开了眼。
“票?噢,我有票的。”水福假装去找票,嘴里嘀咕着,“哎,票明明放在这儿的,怎么会没有了呢?哎呀,不会丢了吧?”
“丢了?那去补张票吧。车上补票比这贵。”老头说。
水福“噢”了一声,向售票窗口走去。他知道今晚是去不成了,心中不免有些丧气。没办法,看来只能等下次了,下次把零花钱留着,留够四块就行了。水福走到售票处,回头却发现老头进屋了。这绝对是个好机会!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水福向站台跑去,经过检票口,老头居然没发现他。
太幸运了!
“咦,小伙子哪儿去了?”水福听到老头嘀咕一句。他回头看看,见老头正抱着茶杯四处张望,赶忙溜到了一边,把自己藏在黑夜里。
这时候车还没来,站台上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夜里上车的人不多。水福的担心又来了。第一关好过,这第二关怎么办呀?老头能进去倒水,列车员也会进去倒水吗?或者是同中午一样,关着门不让人上?其实这样倒更好,水福想,如果还关着门,他就从窗口爬进去。他是能爬进去的,只是没爬而已。
又等了几分钟,火车终于进站了。“轰隆隆”的。水福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心狂跳不止。火车停稳了,下来一个女列车员,打开车门,招呼大家上车。
水福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试一试?
还是上吧,也许那个阿姨会让自己上的。水福跟他们不同。水福总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至于不同在哪儿,一时半会儿还说不上。阿姨会让他上车的,但估计免不了盘问几句。
水福的身子向车站靠去。
好像不是自己在走,是风刮着他去的。
“小伙子,你也坐火车呀?你的票呢?”列车员拦住走在最后的水福,笑吟吟地问。
“我的票……我的票不小心丢了,我没钱买车票了。” 水福挠着头撒谎说。
“没票怎么能坐车呢?”列车员说。她说这话时仍笑吟吟的。
水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你这要去哪儿呀?”列车员问道。
“我要去徐州。”水福回答。
“去徐州干嘛?”列车员又问。
“就是到徐州火车站,下来看一看,然后坐明天早上的火车回来,不耽误上午的课。”水福说。
“大半夜坐火车,就为了坐来坐去的?”列车员笑着说,“你身上没钱,就算今晚让你上车,明天你也回不来,那不糟了?”
“不要紧的,”水福掏出两块钱说,“我还有两块钱,明天回来的够了。”
女列车员笑得更开心了。水福觉得她很像温碧霞,温碧霞拍过《火玫瑰》,太漂亮了,水福看过一遍,重播时又看一遍。水福就喜欢这个电视剧。于是水福就盯着阿姨看。水福知道不礼貌,但他想阿姨不会介意的。
“那你上来吧,我来给你买票。”列车员说。
水福笑了。
抬头看了看天空,心想这个夜晚太美丽了!
水福这样想着,身子却一动没动。哪里就能遇到这样一位阿姨?前面的人陆续上车,水福也想跟上去,刚走两步,女列车员也准备上车了。
“哎——”水福叫了一句。
女列车员似乎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看,估计没发现什么,毅然地关上了车门。
火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水福仍然笑着。他想下回还得再来一次,试试让不让上车。
水福向站台外走去。
进站台难,出去自然容易多了。那老头发现水福,盘问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情况,便挥挥手让他走。水福来到大街上,先前的害怕没有了。空旷的街上就他一个人。水福突然大叫一声,跟着哈哈大笑。一路小跑回到学校,翻过墙头,进入宿舍楼,手脚放轻了许多。即便这样,进屋时还是被人发觉了。那人说:“怎么这么长时间呀!”水福心里一惊,赶忙说:“上厕所了。”那人没再说话,居然打起了呼噜。
水福想,他不会在说梦话吧?
上床打手电筒看看闹钟,正好凌晨十二点。水福闭上眼睛,心想,在这个学校里,自己是第一个迎来1994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