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来的电报

母病危，速归。电报上面的五个字，眨眼间化成了五爪金龙，噗地摘走了宋学理的心。呆坐在研究院的电脑桌前，手中的电报纸簌簌响着，宋学理感觉天塌了，地陷了，胸口空荡荡的伤口瞬间变成了黑洞，自己正往黑洞里坠去。恍惚中宋学理看见奄奄一息的母亲一阵手忙脚乱，一边想托住他不让他往下掉，一边穿针引线想把他的伤口缝上，可惜母亲累了，眼睛花了，这线怎么也穿不过去，哆嗦着粗糙的手仍执拗地穿着，伤口不停往外冒出血来，汩汩汩。

愣过神来的宋学理请了假，开车接上妻子童谣，嗖嗖嗖往农村的老家奔去。

一个镇边的小山村，叫宋家坞。当车子赶到门前带院子的三间旧楼屋时，屋里冷冷清清的。按农村的格局，东间灶房，堂屋坐人，母亲躺在西间的旧床上，蚊帐早卸了。两人进去的时候，在外打工的父亲歇下来陪着母亲。童谣的心仿佛被人擂了一拳，胸口火辣辣地烧起来，为什么没往家打个电话？噢，公公婆婆为省钱没装，也没配手机，那也该赶过来看看！公公婆婆宁愿一切都自己扛着，宁愿在冷清中熬尽人生这盏灯，也不愿拖累子女。童谣的两眼暗自湿了。

父亲见儿子儿媳来了，打过招呼把他们让到床前，站在旁边两眼愣愣盯着病妻。

宋学理蹲下身去握住母亲干柴似的手，叫了声妈，童谣也叫了一声。一段日子没见，母亲瘦得只剩一堆骨头一张皮，颧骨高成了两块石头，眼眶陷出了两个坑，苍白干涩的嘴唇很慢很累地张合着。忽然母亲一阵喘息，嘴唇颤抖着蠕动起来。父亲忙叫儿子把耳朵凑上去，你妈有话跟你说。母亲费劲开了下眼，断断续续却很清晰地说，阿理啊，妈在的……时候，你啥都……不用操心，现在你都……结婚了，马上要……做爹了，你总不能……让妈躺在地下……还得……为你操心，童……谣字还没吐出口，只听喉头咕嘟咽下一口气，母亲的口眼全闭上了。

妈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就撇下我不管了？你叫我跟童谣以后怎么过？宋学理双膝跪地，右手啪啪拍着床沿，身子上下耸动，头一俯一仰，撕心裂肺哭喊起来。童谣没哭出声，两串泪水如融化的冰棱，劈里啪啦砸到地上，她没下跪，也没下蹲，肚里怀着孩子，被厚衣服遮掩了。父亲踅过身出去叫人了，大概早就打过招呼，留在村里的人很快陆续赶了过来，听到哭声，左邻右舍也来了。

父亲早给母亲梳洗过了，几个叫作金刚的丧葬师很快在堂屋里搭上门板，挂起帷幔，过来给母亲换上寿衣寿裤，把母亲抬进了堂屋。跟过来的宋学理蹲下身子手肘抵着门板，两手掩面继续哭。童谣挂着泪水陪在身边。有人往宋学理的屁股下塞把竹椅子，劝他坐下来。公公掇来一把椅子，把童谣按到了椅子上。刚才给宋学理塞椅子的半老头子看着母亲当众长叹一声说，要说有福气，走得早了点，要说没福气，看看博士儿子哭得把我的眼泪都钓出来了，还有这漂亮贤惠的儿媳妇，咳，这人哪就这样一辈子！半老头子又对宋学理父亲说，我看你就别再辛苦打工了，干脆进城享福去。父亲摇摇头说，我就一个劳碌命，还没到歇下来的条件。父亲说完出去应酬了，咚咚咚的脚步声给悲伤的旧楼屋，更添了几声沉重的回音。

灶间很快响起了叮叮当当铲勺碰锅的动静，院子里同时也传进来桌凳拖动的声响。村里过来帮忙的人，进进出出开始忙碌起来。

宋学理坐着，看着母亲抽抽噎噎地哭，哭的时间长了，喉咙口的声音在慢慢轻下去，伴着哭腔嘴里喃喃嘀咕，犹如小和尚念经，又犹如牧童哼山歌。同样坐着的童谣，揣摩得出他在念叨母亲对他的点点滴滴。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的人，是生他养他培育他的亲娘啊，他的一颗心能不被桩桩件件的往事揪走？这样想着童谣的泪水再一次如喷泉般涌出，透过泪水仿佛看见婆婆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动。宋学理读小学的时候，下雪天怕脚冷，母亲给他穿上棉鞋背着他上下学。母亲经常烧各种各样的鱼，说是多吃鱼人聪明，宋学理吵着嫌刺多，不想吃，母亲挑掉鱼刺把肉往他嘴里送。宋学理上省城读大学了，母亲大袋小包送他到学校，宋学理始终没开口分担一下，即使说了母亲也不会让他拎。宋学理从读大学到博士毕业，棉被、蚊帐、衣服、裤子和袜子，脏了就堆在宿舍，母亲到时候了就赶过去洗。这些都是童谣帮厨的时候，婆婆在厨房里说给她听的，至于婆婆为什么要对她讲这些，童谣当时没有去想。

童谣掏出一包纸巾，扯出几张递给宋学理，再扯出几张往自己的眼眶上洇。宋学理擦几下眼睛把纸捏在手里，看看童谣抽抽嗒嗒吸起了鼻子，看着母亲面目全非的脸，忍不住又啜泣起来。自从结婚以来，当着童谣的面，今天是他第二次哭，还有一次是婚礼上。童谣跟宋学理是经人介绍相识的，当时听说是个博士，童谣在心里先退了三步，本科生小公务员能配得上？在后来的接触中，童谣发现瘦瘦高高的宋学理性格脾气很随和，看上去不急不躁，有股书卷气，两人很快确定了关系。母亲缴了首付办了按揭，给他们买下了新房，又择定元旦办了十来桌，在城里给他们举行了婚礼。婚礼上证婚人说了，双方父母说了，有人吵着叫新郎也讲几句。宋学理西装革履，一表人材，他给双方父母鞠一躬，又给亲朋好友鞠一躬，手握话筒行云流水般说开了。他说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说了父母的培育之情，当说到父母辛苦的时候，突然两手掩面呜呜呜哭出声来，从被话筒放大了的哭声里，童谣感觉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她忙上去拿过话筒，扯来纸巾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擦起了泪水。

结婚后的翌日，童谣起来的时候已经九点，见婆婆的房门还关着，不由走过去听，公公连夜回乡下去了。童谣站在门口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呻吟，忙伸出手去敲门，笃笃笃笃，里面说，进来吧。童谣打开门刚进去，宋学理也过来了。母亲撑着身子想往床头靠，童谣忙伸手去搀。靠着床头的母亲喘几口气，说，本来，我昨夜就回去了，留下来是有几句话想对你们说。母亲停了会儿说，结了婚就是大人了，我想回村里去陪你们爸……坐在床沿的宋学理打断母亲说，你要是回去了，我跟童谣一日三餐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吃快餐吧？童谣想插嘴，她想说妈你就住下来吧，觉得不妥，她又想说就让妈回去吧，又觉得不妥。新媳妇万一说岔被误解了反倒尴尬，不由给母亲掖了掖被头。母亲轻吁一声不再说话，留了下来。

只要赶上了，每次看见母亲在厨房忙，童谣都会凑过去帮一把。宋学理进了家门，就把电视打开了，看着看着他会喊，童谣，童谣。童谣站到厨房门口问，干嘛？宋学理说，你过来。童谣湿着两手赶到客厅问，叫我过来干吗？宋说理指指沙发说，陪我看电视。童谣边往回走边说，我在帮厨。宋说理盯着电视说，厨房有妈在忙，你又不懂。童谣回一句，不懂就学嘛，一头又钻进厨房。以后宋学理再叫，童谣当作没听见，慢慢地他也就不再叫了。童谣帮着洗菜切菜，然后站在一边看。母亲每烧一道菜都会给童谣讲烧的程序，讲得很仔细，有时还会叫童谣上手烧。母亲也讲别的，讲一个家的不易，讲养儿育女的难处。讲着讲着有时母亲会突然停下来，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童谣焦急地问，妈，你怎么了？母亲抹把额头，很快换上笑脸说，没事，可能是厨房里热。童谣以为真的没事，捧菜上桌准备开饭。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那天做晚饭的时候，童谣掩饰不住喜色附着母亲的耳朵说，妈，你要抱孙子了。母亲一下子转过身来，有些泛黄的脸上瞬间起了红晕，搓着手说，好，好，儿媳妇你去歇着，我会烧的。童谣炒着菜说，妈，我没这么金贵，你的厨艺我还没学到手呢。又过了些日子，那天童谣和宋学理一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菜端上桌，坐在桌边等他俩。饭吃到一半，母亲开口了，母亲一手端碗一手捏筷说，阿理啊，这回你再劝再留，妈都得回去陪你爸了。你爸打工早出晚归，到家还得烧饭洗衣服，太不容易了。童谣是个好媳妇，你得拿出个男人的样子，把这个家撑起来。宋学理鼓着两腮边嚼边说，你这样回去了，到时孙子谁来带？童谣扒着饭只听母亲叹口气说，妈做梦都盼着带孙子，就看妈回去以后再说……

想到这里童谣一个激灵，身子往上耸的时候后背一阵凉嗖嗖，后脑门触电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一堆皮包骨头的母亲，两只耳朵钻满蜂子一样嗡嗡起来。其实婆婆早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瞒着不讲，不只怕人财两空给子女添负担，从给她讲宋学理的往事，离开城里前饭桌上那番话，到今天的临终嘱咐，婆婆把自己的良苦用心很含蓄地渗透在了平常的谈话里面。童谣看看宋学理，宋学理已经停了哭泣，只是偶尔打个抽噎，两眼出神似的落在母亲身上，脸上透出一种泪水哭干以后孩子气的木讷。童谣用纸巾洇一下刚才渗出来的泪水，她没想跟宋学理流露半点自己内心的想法。以一个博士的智商，宋学理或许早已明白了母亲的心思。一个博士，一个学士，在母亲的丧礼上来探讨对她良苦用心迟到的感悟，被忙着的人听到了，未免也太肤浅太弱智了。

童谣，你去歇会儿吧，担着身子可别累坏了。公公从帷幔外走进来，劝童谣说。正想着心事的童谣愣一下神，忙转过来嗳嗳应着，想劝公公也别累着，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目送着公公又出去忙了。

翌日早晨，公公又特意来到童谣的身边说，山路不好走，你就别送上山了。童谣说，妈走了，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活着的时候没看到孙子，我们娘俩一定得送送她。看着公公扬着一张瘦削苍老的脸，微伛着背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忙，童谣不禁一阵心酸。婆婆走了，今后这老屋里就剩他一个人了，他却没顾着自己，心里惦着的是他的子女，看着想着童谣的眼眶又湿了。这时候锣鼓敲起来了，唢呐吹起来了，长长的送葬队伍开始向山上行进。跟在宋学理身后的童谣，看见一只只的花圈在阳光下飘动，犹如彩色的蝴蝶。

当母亲的骨灰盒往坟里安放下去的时候，眼圈发黑的宋学理扑通跪了下去，往新鲜的泥堆上噗噗噗磕着响头，面对土坑边哭边喊，妈呀，你就真的走了啊？你已经培养出了一个博士儿子，我还盼着你再培养出一个博士孙子来呢……听着宋学理伤心欲绝的哭，送葬的人也不由唏嘘起来。童谣看着这场面，两串泪水扑簌簌淌下来，挂到下巴上，落进领口神奇地顺着肌肤往下爬，爬到肚脐眼不动了，感觉往里渗了进去。这时候肚里仿佛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肚脐眼忽然感觉一阵咸涩的痒，童谣忙伸过手去挠。

回到城里以后，宋学理和童谣过起了属于两个人的小日子。童谣在单位搞财务，同事知道他丈夫是博士，在研究院搞科研，她又身怀六甲，忙的时候会照顾她。童谣下班后买了菜就往家赶。童谣做姑娘的时候会叫上同学或者同事，上小菜馆去吃小龙虾。童谣喜欢吃小龙虾是出了名的，结婚后她曾几次想叫宋学理去小菜馆解馋，都被宋学理以妈在否决了，买回来自己烧吧，怕太麻烦，兴趣渐渐地也就淡了下去。回家站在厨房里，到处是婆婆的影子，童谣禁不住会想她。边想边洗菜，笼头里的水哗哗响，童谣觉得这厨房里的活还真是一门大学问。切菜的刀功，油盐酱醋的拿捏，烹煮炒烩的火候，都关系着菜的生熟味道。要没有婆婆几个月的言传身教，还真的如宋学理所说两人天天都得吃快餐了。宋学理每天回来迟了早了，不是开电视，就是开电脑，他的屁股上仿佛嵌着磁石，不管叫上多少声，都是只答应不起身。

那天破天荒，宋学理打电话说，他提前到家了。童谣喜上眉梢说，今天我吃现成晚饭？宋学理说句“好嘞”就挂了电话。童谣没提让他接，几次撒娇想叫宋学理接送，他总说迟到早退了不好，她也就冷了心。开门进去，童谣喜滋滋想着宋学理会给她一个惊喜，都做好了被吓一跳的准备。没开电视，一张空桌子，厨房里冰灶冷锅，童谣的心渐渐冷下去，她走进了卧室。宋学理两眼被电脑咬住似的，连童谣进去都一动没动。童谣往外走的时候故意拉响了门，哐咚。宋学理忙追出来，说，对不起，院长打我手机说有个课题叫我做方案，忘了。童谣的脸还拉着，心却回暖起来，嘀咕说，这晚饭……宋学理过去打开冰箱，拿出一包他当夜宵的方便面来到客厅，嘶啦撕了，来不及冲上水就咬上去，嘎吧的声音像老鼠偷食。童谣站在原地喊过去，我吃什么？宋学理拿方便面盒扬扬说，将就一餐吧。童谣锁紧眉头说，我可以将就，你儿子的营养呢？宋学理只得空着两手凑过来，无助地看着童谣。童谣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鱼肉还有蔬菜，往厨房走去。宋学理嗖地过去拿起方便面，就往卧室里钻。“宋学理过来帮忙。”听到厨房里的喊声，宋学理愣了愣，毕竟理亏，挠着头皮往厨房走去。

童谣用开水泡了鱼泡了肉，正在洗菜。宋学理进去搓着手问，我……我做什么？童谣在哗哗的水声里剥着菜叶说，你说呢？宋学理看看脸盆里冒着热气的肉说，看我的刀功吧，今天叫你开开眼界。宋学理切了几下觉得很顺，不由瞎吹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火车还没推动，宋学理咣当扔了刀，捂住手指哎哟哎哟叫个不停，厨房里仿佛站了位歪嘴和尚。童谣的心被扯了一把，忙擦干手扶着宋学理出去找创可贴。把宋学理安顿到沙发上，看着他咝咝啦啦稚气未脱的样子，童谣给他开了电扇，摇着头走回厨房去。

吃过晚饭，童谣说，陪我去散散步？宋学理伸出手指说，十指连心痛，我就不去了。童谣说看看风景就不痛了。童谣刚起身又坐下，忽然想到似的问，一个大男人老是锁在家里，你就没想过找你的同事同学聚聚聊聊活动活动？宋学理手指不停捏着创可贴说，你以为他们出去干嘛？无非吃吃喝喝唱歌跳舞，还是拉倒吧我。童谣又说，那你新闻什么的总该关心一下，现在都是全球一体化的时代了，什么都不关心，你就不担心被淘汰？宋学理头都没抬一下说，那是领导关心的事。童谣不再说什么，起身往楼下走去。腆着个大肚子，童谣走得很慢，自己年轻体质好，肚里的孩子从小得给他练练筋骨。小区里有熟人打招呼问，你家博士放心你独自出来？童谣笑笑说，他单位搞课题，叫他做方案呢。兜上一圈，回到家里，宋学理早已躲进卧室，开了空调坐在电脑前，童谣探过去一看，宋学理在玩一种叫三国杀的游戏，心猛地沉了一下说，你不是说十指连心痛吗，早点歇吧。宋学理两眼吸在电脑上说，研究院里每天都得跟电脑打交道，我这是在锻炼意志呢，再说，轻伤不下火线嘛。哭笑不得的童谣没再说一句退出卧室，走进了卫生间。

眼看快到预产期了，童谣请了假在家待产。那天早饭的时候童谣喝完牛奶说，给爸打个电话吧，这些天我歇着叫他来住段日子。妈走了以后除了几个七，我们也没去看过她。宋学理剥着蛋壳说，人死了又不能说话，看了多伤心。至于我爸，每天能挣钱他歇不下来的，干脆等你生了再说。童谣觉得不无道理，也就没再提这事。趁着休息童谣也上网，看些生育、婴幼儿调教方面的内容。看着看着忽然心血来潮，童谣想看看宋学理打在上面的方案计划这些东西，查过来找过去，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些东西不属机密，面对老婆何用删掉？童谣怔怔地坐了半天，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坏情绪会感染胎儿，出去洗了把冷水脸，软了性子准备做晚饭。

童谣果然生了个儿子。候在门外的宋学理听到消息，拍打着门前的树干边说边笑，儿子，哈哈，儿子，哈哈哈。同样等在门口的人以为他神经搭错了，纷纷拿眼光扫他。宋学理旁若无人似的把母子推回病房，刚安顿好，童谣有点虚弱地说，给爸报个喜，请他过来看看孙子。宋学理蹲在床边盯着粉嘟嘟的儿子说，我妈要在，什么都能做，我爸来了也帮不上忙，到儿子满月再通知他。看着宋学理盯住儿子一副痴迷的样子，童谣闭上眼睛。

儿子满月的那天中午，父亲坐车赶过来了。童谣弄了几个好菜，开了一瓶红酒，斟上叫父子俩慢慢喝，她去卧室抱来儿子。看着白白嫩嫩胖嘟嘟的孙子，父亲搁下杯子搁下筷，一双手往身上又是擦又是搓，向外伸了伸又缩回来。童谣忙把儿子递过去说，儿子，叫爷爷抱抱你。看着父亲笨手笨脚的样子，宋学理嚼着菜说，爸你重手重脚的，还是叫童谣抱吧。父亲嗳嗳着把孙子还到童谣手里，喃喃说，你小的时候爸抱过你，算来都快三十年没抱小孩子了。童谣见父亲愣坐着，瞥一眼宋学理忙催父亲喝酒吃菜。父亲伸出手想去拿筷，缩回来往衣襟上抹抹，又抬上去摸摸半白的头发，不知往哪放了。童谣拿起筷递过去说，爸，这家本来就是你的，别拘束。父亲接过筷嗳嗳嗳应着，犹豫一会儿往碗里伸去，儿媳妇啊，我们宋家谢谢你，我回去以后，到他妈坟上去烧炷香，告诉她你给她生了个大胖孙子。父亲咽了菜手按膝盖低着头说。童谣轻拍着睡过去的儿子说，爸，你就住下来吧，别再辛苦了，我俩收入不低，那点债没事。童谣说着又催父亲喝酒吃菜。父亲迟疑一会儿，抿口酒说，我还是回去吧，在这里帮不了啥忙，是个累赘。在乡下每天总还能赚点钱，再说，住在家里习惯，想她了还可以去坟上坐坐。宋学理喝着酒说，就依爸吧。童谣看了看宋学理，又看了看父亲，忽然重了语气说，爸，这里就是你的家！父亲刚想摇头又忙止住说，还是依我吧，儿媳妇，这个家让你费心了。

喝过酒吃过饭，父亲坚持要回去。童谣拗不过，还是千孝不如一顺吧，给他带了两条烟、两瓶酒，叫宋学理送他到车站。送走父亲，童谣走进卧室看着床上熟睡的儿子，克制不住挂下了两串泪水。

眨眼之间几个月过去了，童谣奶水充足，儿子都能咿咿呀呀出声了，有时还会含混不清来几声爸叭妈马，乐得童谣往小脸蛋上咂几口，擎过头顶呵呵呵欢呼起来。宋学理回到家里不是电视就是电脑，有时还玩手机，偶尔来兴趣了抱一下儿子，大部分时间，屁股不是粘在沙发上，就是粘在电脑桌前，一副老样子。童谣也有烦躁无奈的时候，然而想想全中国十三亿人，起码有一半是这样在活吧，苦笑几声就把心思都放儿子身上去了。

那天童谣炖了海带排骨汤，煮了鲫鱼葱花汤，再炒了一盘菠菜，一家三口便坐下来吃晚饭。看着宋学理一筷一筷往嘴里送鲫鱼肉，鼓着两腮不停伸缩舌头蠕动嘴唇，把很细的鱼刺都一根不落地吐出来，然后嚼巴嚼巴咕嘟一声咽下，童谣用小汤匙呼呼吹着给儿子喂排骨汤，不禁觉得好气又好笑。记得生了儿子后第一次上鲫鱼汤，童谣舀一匙咂着舌头品尝说，喝鲫鱼汤催奶水。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宋学理忙接过去说，好好好，今后你喝汤，我吃肉。宋学理真没谦虚，每次都把鱼肉捞得干干净净的。宋学理捞完鲫鱼肉，把筷子开始转向排骨。童谣听着儿子的嘴里叭嗒着汤水，大脑里突然跳出了宋学理小时候母亲给他挑鱼刺喂鱼的画面，她看看鲫鱼汤，看看桌上的鱼刺，又看看闷头顾自吃着的宋学理，心里猛地一阵颤动，不痛不痒，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产假很快要结束了。那天童谣抱着儿子上菜场去，买了鱼买了肉买了蔬菜，还特意挑了三斤小龙虾，她要趁着产假的最后一天美美地吃上一顿，慰劳一下很长时间没吃小龙虾的痨虫。儿子能坐着童椅脱手了，就让他在家里转来转去放松吧。童谣用清水把小龙虾洗净，放上辣椒生姜大蒜，再配上油盐酱醋老酒，打开油烟机就让锅在煤气灶上噗噗噗地滚。滚透了，烂熟了，配料的味道进去了，童谣盛好两大盆端上桌，再炒了两盘蔬菜，搁了酒瓶搁了杯，逗儿子玩着等宋学理回来。

门刚打开宋学理就喊过来说，来客人了。跟进来几个同事，喊着嫂子说是来看看大侄子。童谣见一下子来人了，嗳嗳应着把儿子放回童椅，忙钻进厨房。宋学理看着桌上两大盆红澄澄的小龙虾，扑上鼻去闻闻说，怎么样，你们嫂子简直是神仙他妈，知道你们要来，不光烧了小龙虾，连酒瓶、杯子都备下了。说着招呼几人坐下来倒上酒，叮叮当当碰过杯，叽叽嘎嘎就咬开了小龙虾。童谣很快又炒了几盘下酒菜，端上后舀了汤，避进卧室打开电视，边看新闻边喂起了儿子。

突然传来了关门声，砰，童谣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早暗下了，她忙关了电视推上童椅往外走。桌上除了几大堆小龙虾的壳，碗里盘里或者空了，或者仅剩汤水。宋学理侧靠在椅背上，耷拉着头微眯着眼，偶尔来一下鸡啄米，酡红的脸在灯光下散着醉意。童谣把儿子推回卧室，走到椅子边问，你不知道我喜欢吃小龙虾？宋学理撑起头努力睁开眼说，知道啊，想吃明天再烧嘛。我那几个同事都夸你手艺好，说想天天来搭伙！说着头又耷下了，鼻孔里还冒出来轻微的鼾声。

听刚才的话连个磕巴都不打，清醒得很，说着说着就打起了瞌睡，宋学理，你每天真的就……卧室里的儿子忽然哭了起来，哇……呜……童谣赶过去的时候，肚脐眼莫名其妙地痒了起来，跟送婆婆下葬那次的感觉一模一样……

突然有一天的早上，宋学理正敲着键盘，滴滴答，滴滴答，投递员送过来一份电报，并请他签字。母病危，速归。宋学理一口气看了五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头上嗖嗖嗖地响着，仿佛理发师移着推剪。母亲早都死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电报？是哪个浑蛋恶作剧？恶作剧也不能拿死人开玩笑啊！宋学理看看四周的同事扬着电报纸刚想喊……心猛一哆嗦往外跑去。驱车赶到家里，童谣和儿子都不在，铁将军把门。宋学理匆忙掏出手机打童谣，关机，再打，还关机。

宋学理咚咚咚跳下楼梯，坐上车一脚油门朝老家赶去，一颗心拼命撞着胸口，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