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
2018-11-15
1
往餐桌边一坐,他便发现了妻子的异常。餐食照例是丰盛的,拌猪耳,拌海带,炒豆芽,烤鸡翅。量都不大,盛在碟子里,鸡翅仅一个。但没有每餐必备的腌黑豆。他五十出头,却没有一根白发,妻子的腌黑豆功不可没。刚出狱那会儿,他头发几乎全白。那时,他并不知妻子每餐上腌黑豆的用意,直到看过那档电视节目。她从没向他说什么,她就这样,总在心里做事。偶尔一次不上也没什么,他不是据此察觉到异常。妻子眼里揣了东西,虽然她竭力掩饰。
怎么——他停住,没往下说。正要起身,妻子突然反应过来说,我来。腌黑豆的瓷坛子就在角落,她蹲下去,利落地舀了一勺。他已经吃上了。她的厨艺很好,很合他胃口,从他咀嚼的声音可以听出来。而她机械地夹着,每次只夹那么一小点,像喂小鸡。她的体形,以及从没长起来的头发,也确实像个小鸡。他一把就能攥在手里。
他猜到了。这让他不快,但他没问。绝不问。只是咀嚼的声音更大了。他夸张地咂吧着,那只黑猫早就在脚底守着了,等待他把啃过的鸡翅丢下。黑猫摸透了他的脾气,安静候着。可能今天他咂吧的声音实在太大,黑猫也馋了。黑猫先喵一声,又喵一声,然后蹭蹭他的裤角。黑猫是想提醒他吧。他狠狠踢了一脚,黑猫跳开。委屈和不满让黑猫的叫声失去章法。
她们下午过来,在他的咀嚼声小下去的间隙,妻子小心翼翼地说出来。他似乎没听明白,谁呀?妻子当然知道他装糊涂,这使她更加紧张,双菊和小可。他狠狠把鸡翅骨丢出去。平时会留一丝肉在上面。不多,就一丝。这次啃得很干净,光秃秃的。黑猫却没嫌弃,迅速叼住。
你说谁?他突然想起来,她在和他说话。
双菊,还有小可。妻子的目光像风中的杨柳枝,摆一下,又摆一下。
怎么又来了?他皱皱眉,你叫她们来干什么?
妻子的鼻尖亮晶晶的,像镶了宝石,是她们自己……她们想看看你。
他的眉拧在一起,我不用她们看。哪来哪走。我活一天她们就别登这个门。
就一会儿,她们坐坐就走,妻子乞求,不见双菊,见见小可总可以吧,她可是你的外孙女呢。
谁也不见!他站起来,仍嫌不够,走到门口,又重声强调,我和她没关系!
砰,卧室的门合上了。
妻子半张着嘴,目光似乎被门板夹住了,试了几次都没有拽回。卧室的门平时不关,白天不关,夜里不关——特别是夜里,这样才能听见前边的动静。前边是杂货铺,后边吃饭睡觉。吃饭和睡觉的地方隔一扇门,只在他午休和生气的时候才关门。他明显生气了,又是午睡时间,那扇门冷漠地隔开她和他。她终于把夹伤的目光拽开。她揉了揉,又揉了揉,叹口气。虽然结果是预料到的,可她还是有些伤感。她是个勤快女人,吃剩的盘碗从不在桌上停留,不管心情多么糟糕。收拾完,她坐了一会儿,估摸他已经睡着,从厨柜拎出塑料盒。他从来不开厨柜,所以她的秘密都在厨柜藏着。他只吃掉一只,另外五只是留给小可的。
妻子看见蹲在桌上的黑猫,黑猫也正看着她。黑猫知道她的秘密。她心里一动,抱起黑猫。小可会喜欢的。走至门口,她想了想,又放下了。小可是女孩,万一抓伤她呢。黑猫死皮赖脸的,她吓唬几次,黑猫才退回。
妻子锁了杂货铺的门。走出几十米,她忽然有些疑惑,锁没锁住呢?没锁顾客就会进屋,就会吵醒他。终是返回来,她拽了一下,又拽一下,踏实许多。
她对他撒了谎,双菊和小可上午就过来了,住在常住的塞北客栈。双菊和小可有时半月来一趟,有时一月来一趟。有时住一晚,有时几小时就回去。这得看双菊忙不忙。双菊和小可住在县城,她和丈夫住在镇上,虽然只有几十公里,见面却没那么容易。丈夫在里面时,她和双菊是住在一起的,有一年她摔折了腿,躺了三个多月,都是双菊伺候她。这些,她没告诉他。偶尔,她会说到双菊,还有小可。他要么瞪她,冷冷地,什么都不说,要么警告她。后来,她的嘴就挂了锁。但她的心是锁不住的,站着坐着躺着包括做梦,双菊和小可永远是主角。她叫双花,双菊这个名字是她起的。她还想给小可起个带花的名字。双菊说全是花,分不出大小了。她就没坚持。
和女儿、外孙女见面跟做贼一样,每次都偷偷摸摸。跟她还是跟我?你自己选!说这话时,他一点表情也没有。她不想和他分开,可也不想和女儿划清界限。好几年了,就这么偷偷摸摸的。之前他不是这样的,坐了一次牢,心就跟石头一样硬了。她第一次和女儿去探望,他几乎要咆哮了,血红的目光要淹没她和双菊。再后来,她就一个人探望他。他出狱后,双菊和小可带了许多东西,酒啊肉啊什么的,登门看望。他没让双菊和小可进门,还把双菊放到门口的东西统统扔到大街上。野狗抢食的吠叫与双菊的哭声搅在一起,她的心都要碎了,而他冰冻的脸始终没有消融。当然,他再霸道,也挡不住她和女儿的来往。伤感一路走一路撒,看见塞北客栈的牌子,她的目光花枝一样摇曳。
2
双菊,你抬起头,看着我,别躲躲闪闪的。内心波涛汹涌,但他的语气还算平静。
双菊仍不敢直视他,仿佛他的目光是燃烧的火焰,她则是稻草,一碰便化为灰烬。
爸爸……她快哭了。
别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
爸……他喝一声,她停住,眼泪却出来了。
他一阵快意。说吧。
说……什么?
说什么还要我教你?他敲打着桌子。
她哆嗦一下。
为什么背叛……疼痛袭来,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他连连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
来个火机,老乔。和声音一同滚进来的是肉铺的方胖子。突然勒住野马般的思绪,他稍有些不适,两次才摸到火机。方胖子将一枚硬币拍在柜台上。他笑了笑,推给方胖子。肉铺和杂货铺正对着,只隔一条马路。方胖子肉墩墩的指头摁了摁,那枚硬币便粘附在手上。走到门口,方胖子突然回头,诡秘一笑,西头的发廊又开了,只查封了两天。是么?他淡淡回应。虽然只是个镇子,但每天有奇奇怪怪的事发生,不过他没什么兴趣。
杂货铺重归安静。他想让审判继续,努力几次都未能成功。这样的审判从他入狱便开始了。时间在变,地点在变,主角始终是他和双菊。他花样翻新地审问,而双菊彻底被钉在被告席上。无聊了,他审;兴奋了,他审;醒了,他审;睡了,他审。每天都是他的审判日。以前也被打搅过。谁让他开着杂货铺呢?可一旦重归清静,很快就能重归状态。这次不灵验了。他有些恼火。又试了几次,终是放弃。他像个蹒跚的老者,怎么也爬不到高高的审判台上。
他有些沮丧。坐在柜台后面,目光飘摇不定。
后来,他接到一个电话。彼时他快睡着了。中午没睡好,有点儿犯困。双花在后院择菜,听说他要出诊,不知是紧张还是惊喜,声音打着旋儿,几……点……回?她巴不得他现在离开呢,这样她就可以见双菊了。他知道她中午偷偷出去了,他没戳破她。他的目光依然有些冷,也有些硬。她忙说,我……好……准备饭。看见我的车钥匙了吗?他大声问。其实钥匙就在墙上挂着。她摘下来递给他,叮嘱他骑慢点儿。他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院里有个石棉瓦车棚,嘉陵摩托常年在那里放着,除了出诊,他平时不动。他把摩托推出车棚,没有马上发动。她在门口站着。似乎这时才想起她说了什么,他偏过头,别准备了,我在外面吃。顿了顿又补充,晚就不回来了。
一小时后,他到了村子里。
他曾经是个兽医,在这个草原小镇,兽医是个体面的职业。而他在这方面又很有悟性,早早就有了名气。他的前途像牛市的股票,攀升的速度自己都没想到。副站长,站长,副局长,四十出头便成为畜牧局一把手。熊市突然就来了,毫无征兆,一夜之间他的一切蒸发得干干净净。出狱后,他回到镇上。两年后盘下杂货铺。他没有重操旧业的打算,然而不断有人找他,他们的牛马、他们的猪羊,都需要他。光环没了,医术还在,他又背起药箱。平时是杂货铺老板,骑上摩托就成了兽医。杂货铺生意清淡,勉强糊口,他也需要别的收入。当然,行医带来的不止这些。
忙活近四十分钟,他说没事了。他说没事,就肯定没事了。结账时,他一项一项列出。该找还主人两块钱,虽然主人再三说不用找了,他还是塞回去。一码归一码,每次出诊他一定要备好零钱。
出了村庄,他将摩托停在路边,发了条信息:羊毛剪完了吗?可需帮手?他撒了尿,又站几分钟,仍没有回复。五月的风从后颈掠过,凉凉的。这娘们儿,不会把手机又关了吧。手机买了还不到两个月,当然是他买的。他只好拨过去,通了,她接的。她嗓门高,说话也直接,知道你这个鬼又馋了,找什么由头,赶紧过来!没人听得到,他还是左右瞅瞅,并迅速挂断电话。老娘们,总这么赤裸裸的。没办法,他喜欢的就是她这一点。
拐上公路,走了一段,又拐下去。出诊的村庄在南边,他要去的村在北边。路不怎么好走,嘉陵摩托和他的心一样,一路颠簸。
女人叫赵月,就住在村边。她刚刚洗过头发,发梢还滴着水。衣服也是刚换的,还未来得及系扣子,红背心忽隐忽现。她的内衣几乎全是红色的。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味,是田野的味道。他轻轻嗅嗅,她察觉了,狠狠掐他一把,骂,老没出息的!
进屋,她反手插了门。是那种老式的木头插销。听到咔的一声,他便踏实了。当然,他的疯狂也会暴露出来。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任何程序。她比他更喜欢直截了当。结束后,她说冰箱还冻着一只兔,他若早打一会儿电话,该炖好了。他说现在炖也来得及,夜还长着呢。她忽然坐起来,盯住他,你个鬼,哄我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没说话,摸出摩托车钥匙塞进她手里。
次日,他睁开眼,太阳已经几竿高了。窗帘不怎么严实,光线从缝隙射进来,金丝一样悬在半空。头隐隐地疼,身子也有些软。他和赵月喝了一瓶白酒,又好一通折腾,她还想说话的,他实在困了。睡得死,都不知赵月什么时候起的。他喊一声,赵月没应。听了听,院里没有任何声音。赵月养了二十几只羊,和其他养羊户轮流放牧,每天早上须把羊赶到一个地方集中。他猜她赶羊去了。他本来想起的,可浑身酸困,于是翻过身,打算再躺三五分钟。结果又睡过去。
他被咣啷的声音惊醒,虽然迷迷糊糊,仍觉出不对劲。他赤裸着坐起,因为动作猛,眼前阵阵发黑,可还是看清了,地上立着一个男人。男人显然也很意外,嘴巴和眼睛瞪得溜圆。两人愣愣地对视着,足有一刻钟。男人没头没脑地问,你怎么睡在这儿?他努力压制住慌乱,带着些许恼火,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他的诘问并未使男人紧张,相反,男人明显松弛下来,是乔兽医吧,我认识你。男人三十上下,左颧骨有片淡紫色的印记。嘿嘿,我姓许,叫我小许好了。小许伸出手,要和他握的。他没理。他的大脑迅速旋转,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掉进赵月的陷阱?小许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杏花婆婆——就是赵月,她放羊去了,今天轮她放,怎么,她没告诉你?他暗暗骂死娘们。小许淡淡地道,她粗心大意的,总是忘了锁门……把你锁屋里也不合适啊,她晚上才回来呢,要不,我去喊她?他悻悻地说不用了。
小许是误闯进来的,他已经明白。可误闯的小许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你还没吃饭吧?我把杏花喊过来?还是你跟我过去?杏花厨艺一般,不过挺会烙饼。他厌嫌地摆摆手,恨不得马上把他轰出去,不用了,我没胃口。小许嘿嘿着,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头盔忘她这儿了。他说,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因为愠怒,他的声音有些抖。小许仍旧嘿嘿着,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多担待啊,不过也没什么,对吧?时代不一样了。他恨不得跳下地拽出他的舌头一刀剁了。小许还在解释,他绷着脸一件一件穿衣服。他一点也不慌乱,慢条斯理,就像在自家那样,可他的心在下沉。
别忘了替她锁门,她总这么粗心大意。小许终于要走了,却不忘嘱咐他。
拨电话时,他听到牙齿撞击的声音。
才起来呀,你个鬼,快中午了!草野上,她嗓门更高。
怎么不叫我?你这老娘们!
你睡得死,不忍心啊。怎么,误你事了?
他嚷起来,门呢?为什么不锁?你的记性让狼掏了?
赵月这才听出他真的生气了,委屈地说,我傍晚才回,锁了门,你能出来?……怎么了?
他怒冲冲地骂,你就是头猪!
3
晚餐是饺子,猪肉大葱,猪肉茴香,每样十个。其实没必要两种馅,他不挑剔的。但她乐意弄。做饭,于她似乎是享受。她垂着头,他仍能窥到她眉梢的变化。她把双菊和小可领回来了。他彻夜未归,正好给了她机会。屋里没什么变化,但双花的神态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他不允许双花和双菊来往,但是从来没有强制她必须听从。双菊虽非她亲生,毕竟是她从小养大的。他清楚双花付出了什么。他不也曾宝贝一样宠着双菊么?可是……每每想到此,他便像被扒掉衣服游街示众似的羞愧难当。她们可以偷着来往,但他绝不允许双菊登门,这是他的底线。双花越界了,他该大发雷霆才对,可整个胸腔被掏空了般,没有一点儿力气。他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不大好。她当然觉出来了,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外屋传来吆喊,妻子要出去。他制止了她。他对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赵月紧贴着柜台,胸脯急剧起伏。你怎么来了?他压低声音。他从未如此鬼祟。赵月朗声道,我的牛病了,乔医生,一整天不吃草。他瞪视着她。她的脸汗腾腾的,显然赶了急路。太晚了,他说,明天我过去。他示意她离开。赵月突然探出胳膊,他闪了一下,衣服还是被她抓住。乔医生行行好,你跑一趟吧。若不是隔着柜台,她就撞过来了。他低喝,松开!赵月没松,满眼乞求,乔医生啊,你就辛苦一趟吧。他欲拨开她,触到她的手背,他不由一颤。他不止一次抚摸她,却是第一次碰她的手背。粗硬的关节山峰一样突起,几乎硌着他。他盯着她,带了些柔软的愠怒,怎么也得让我吃完饭吧!她松开,我在路边等你啊。
他吃了两个饺子,喝了半碗汤,慢腾腾地,像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推出摩托,把后视镜反复擦拭过,磨蹭了足足一刻钟。赵月在镇外的公路边等他。他停下,她立刻跨上去。天暗下来,没有谁在意一对骑摩托的男女,但赵月没搂他的腰,只是捉了他的后衣襟。赵月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人,但在和他的事上,她始终是有分寸的。两人好了数年,她是第一次造访他的杂货铺。
从公路拐下来,他将摩托停在路边,熄了火。怎么了?你不是要把我扔这儿吧?赵月说着环顾四周。你个猪头,为什么不锁门?他仍气冲冲的。赵月甚是委屈,我不说了吗,不忍心叫你,又怕你有事,锁了门,你能出来?他说,有个姓许的去取头盔,他是你什么人?怎么头盔在你家放着?是这样啊,赵月终于明白他恼怒的缘由,昨天他替我干活来着,喝了些酒,头盔落下了。我没想到……他不会乱说的。她清楚他担心什么。只是个干活的?他不无嘲弄,她当然听得出来,很肯定地,没错,只是个干活的。他没再问,两人就在黑暗中静默着。公路上,一辆车由远驶近,白色的光柱如锋利的刀片,将夜色一块块切割掉。
过了一会儿,赵月说,你知道的,我儿子在牢里,杏花没和他离婚。她那么年轻……那个小许……杏花好歹还是我儿媳。
他暗暗心惊。那……那么……他是想说什么的,可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没事吧?她问,声音极其平静。他摇头,很轻,她或许觉察不到。赵月说,小许不是什么好货色,不过,他不会乱说的,我心里有数。他想起小许的语气,连她都说他不是好货色,她有什么数呢?如果你还不放心,赵月说,我回头敲打敲打他,好歹我也是杏花婆婆。他一阵晕眩,算了,他也没把我怎样……上车吧。
回到杂货铺快九点了,双花正看一档娱乐节目。她立马调低声音。饿了吧?我这就热饭。她的眼神和声音都带着讨好。一直这样,他在牢里,她去探望,也是如此。他摇头,你看吧,我去前边。
夜晚和白天一样,他多半在柜台边,双花则守着电视。双花爱看电视,常常看到深夜,而他则在柜台边坐到深夜。整个营盘镇,他的杂货铺关门最晚。究竟是他在等双花,还是双花在等他,真说不好。他留给双花大把的时间,双花是清楚的。而双花留给他安静的空间,双花未必清楚。就像他知道双花在看电视,而双花从来不知道坐在柜台后的他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审判继续。
从未间断。
4
他审视着双菊,双菊躲躲闪闪的。不只是因为居高临下,她的躲闪也带给他优越感。双菊,你抬起头,看着我,请你回答,我很想知道,太想知道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你说话呀!双菊细瘦的目光触他一下,立即跳开。她的脸胀得通红,吭哧道,我……
小许突然撞进来。如往常一样,嬉皮笑脸的。这令他异常恼火。这个封闭的法庭只属于他和双菊,绝不允许第三者围观。可小许总是破壁而入,不请自来。自那天相遇,小许就成了法庭的常客,赖皮狗一样。审判一次次中断夭折。每每他驱走小许,双菊也逃得无影无踪。
他妈的,你还要脸不要?他被激怒,一跃而起,顺手抄起烟灰缸。但他的手腕被牢牢扼住。
乔医生,你这是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小许没有随双菊消失,站在柜台外,和他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他能闻到小许嘴里的酒味。
你怎么进来的?
小许松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乔医生,你是不是做梦了?你的店铺敞着门,我当然从大门进来的。
他颓然坐下去。他太专注也太紧张了。他端起水杯,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只剩下杯底了,他慢慢啜着。一片茶叶吸到嘴里,他嚼了又嚼,直到成了碎末。他抬起头问,你要干什么?
小许的目光从货架缩回,乔医生,怎么是审问的架式?都说顾客是上帝,上帝到杂货铺还能干什么?你对顾客都这个态度么?
他意识到话有些生硬,缓了口气说,正犯困呢,还没醒过来,烟?酒?
小许嘿了一声,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的美梦。来两条玉溪。
他提醒自己——小许只是个顾客,他得自然一点儿。小许问完价钱,开始掏钱。先是左兜,后是右兜,最后摸出十块钱,咦,钱哪儿去了?又摸一遍,小许极其恼火道,一定让那娘们儿捋走了。他看出小许的装模作样,当然看得出。小许的表现比他预想的舒服一些,至少,在装。他说,算了,下次吧。小许当即把烟夹在腋下,那就谢谢乔医生了。走到门口,小许回头,改天你下村,我好好请你,你尝尝杏花的手艺,比她婆婆可强呢。
他的心迅速一沉。妈的,他暗骂。不该让小许拿走,他的表现实在太差劲了。这或许只是开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两条烟倒没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为什么怕那小子?不行!不能如此软弱。
他追至门外,小许已经没了影儿。他不死心,目光竭力往街的两侧伸展。小子,便宜你了。他暗骂。
如他所料,半个月后,小许再次找上门。小许斜椅着柜台,东拉西扯,就像和他熟识多年,特意找他侃大山的。他虚应着,终于不耐烦,问小许想干什么。小许这才拍拍脑袋,突然想起来的样子,瞧我这记性,来两条烟。他没有立即拿烟,先报了价钱。小许又开始翻兜。他冷着脸沉默着。小许翻了一会儿,说,先欠上吧。他摇摇头,指指柜架上的字。字迹陈旧,但仍清清楚楚:本店概不赊欠。小许嗤地一笑,那是对外人,咱是亲戚,对不对?他被烫着,微微一缩。他仍没开口,只是眯了眼,目光变得锋利。小许并不在意,还往前凑凑,掰着指头和他攀亲。他耳膜有些疼,转身抽出两条烟丢柜台上,同时低喝,你他妈给我滚!小许似乎被他吓着,边退边说,别生气,不就两条烟么,不值当的。小许闪出去,他立马又后悔了。待追出去,小许哪还有影?
小许摸着了他的软肋,他想。可他的软肋究竟是什么?担心和赵月的事被小许嚷嚷出去?那不是什么光彩,满城风雨对他没什么好,他毕竟是受人尊敬的兽医。可对他有多么的不好,又谈不上。如果他还是畜牧局一把手,或有人借此做文章。如今的他,还能给人增添嚼舌的兴致吗?他不在乎的。怕双花知道?他更不在乎。双花不是那种哭喊吵闹的女人,顶多就离他而去。年轻时,他几次想和她离婚。她不生育。有一次他和她都到民政局门口了,可最终拽着她离开。或许是这个原因,她在他面前始终垂着眉。他习惯了她的垂眉和照顾,她若离开,他会不习惯。也就是不习惯而已。除此,他还有什么软肋?
他不会再让小许得逞,这和敲诈没什么区别。数日后,小许再次登门,他再次妥协。而且,小许刚刚离开,他就恼怒万分。小许胃口倒是不大,两条烟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问题不在多少,而在于他的日子多了枚钉子。他越是想拔出来,钉子越是锲而不舍地扎下去。
中间,他几次到村庄行医,以往会绕到赵月那儿,吃顿饭,顺便干点儿其他的。赵月长得并不好看,也谈不上聪慧,不良嗜好倒不少。抽烟喝酒,说起脏话甚于男人。可他喜欢赵月的正是她的不良。趴在她身上,他才能体味到什么是放纵。是的,她更像他的一味药。钉子的楔入坏了他的胃口,每每想起赵月,身体的某个部位便隐隐作痛。赵月给他打过两次电话,说旱得厉害,她感觉自个儿要裂开了。她的赤裸没有刺激到他,他应付得一本正经。他没提小许,那会让她窥见他的怯懦。
5
营盘镇到县城一个小时的车程,不算远。但距离未必与里程有关,戴上手铐那一刹,这个五万人口的地方便成了他的麦城。除非一些特别的事,他极少到县城。他不属于那里,那里也不属于他。现在,他坐在通往县城的客车上,还是和双花一起。他们县城的房子要拆了,得去签字。房产簿上写着他的名字,但夫妻双方同时到场才可以签字。
签字手续很简单。工作人员将需要签字的页折好,翻都无须他动手。然后,他拿着补偿协议到另外一间屋子办理打款手续。半年前,他就将房腾空了。交出钥匙,拿到补偿款,就彻底办完了。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凭证,三日后持凭证换取支票。当然有理由,诸如需领导签字等等,谁都是这么办的,并不是刁难他。他没再说什么。
办完手续,双花问,现在就回么?他看她,整个签字过程中,她没说一句话,工作人员也未证实她是否是他的妻子。双花眼里的内容,他当然读得懂。他还知道她的包里装了吃的,昨天就装了,他假装没看见。你还有事?他故意问。双花说她想转转,末了又补充,好不容易来一趟。他说好吧,咱们分开走,一会儿车站见。双花大约没想到他应得如此痛快,突然漫上的惊喜让她的目光亮闪闪的。用不了多久,我转转就——他的慷慨也令她有一点点紧张。他打断她,说他也要办些事,下午三点在车站等她。双花扶扶头,好像被他击晕了。他掏出一千块钱给她,让她看中什么就买上。双花往后缩着,我带着呢。他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让你拿你就拿着!她似乎觉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试图从他脸上发现什么。他已经转身。
他当然知道双花要去哪里。他不但没有喝止,还故意把时间延到三点。这样,双花中午就可以见到小可,她有足够的时间和小可在一起。他看出双花的意外。其实,他也对自己的变化吃惊。不再强烈排斥,有些纵容和包庇的意味。
他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给双花留出时间找借口。他有几个朋友,在他坐牢时曾去探望过,此后便没了来往。他很少和他们联系。而曾经的同事,好多他都想不起面孔。可能,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注视过他们。打个电话,请他吃饭的人还是有的。但那有损他的脸面。虽然他的脸面早已不堪。他岂可为一顿饭将自己售出?
县城不大,走个来回还没用一小时。他当然不会走第二遭,他想到别的地方转转。二十分钟后,他来到他住过的地方。一半的区域已经拆了,另一半待拆,墙壁上已用红漆标注。他的房在中间一点的地方,街巷堆满砖头和椽檩,穿越时他几乎崴了脚。钥匙已经交了,进不去。事实上,他多年没有进去过了,房子已经出租多年。双花几次暗示双菊没房子住,他置之不理。一个被审判的人,有什么资格住他的房?双菊?哼!虽然他与双菊形同路人,但双花在身边,他对双菊的情况还是了解一些。双菊和她的丈夫在市场摆摊,起早贪黑,勉强糊口。她是自作自受。他进去那年,她念高二。告发他,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如果没有这档事,她高中毕业他就会为她找份体面的工作。在他这个位置,给女儿弄个工人身份很容易。可她……她毁的不止是他的前程。六万块钱,让他在那个阴暗的地方呆了六年。一万一年,非常容易算的账。他不明白,到现在也不明白,他辛苦养大的双菊怎么会因他人唆使而出卖他。
愤恼无声滋长,瞬间繁茂如林,几乎撑裂他的胸腔。他瞅了瞅,墙侧有块石头,他坐下去。审判,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化解愤恼最有效的办法。他不需要特别的法庭,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法庭。审判屡屡被小许搅和,两个多月了,他没有成功审过一次。他闭了眼,像染了毒瘾的人即将吸到鸦片,有迫不及待的兴奋与迷乱。
未等他进入状态,便听到古怪的声音,就在他面前。他不由睁大眼。一条毛色杂乱的狗在他不远处,嚼啃着一块骨头。他不知狗是从哪儿窜出来的,不知这家伙为何不躲到角落,与他这样近,故意诱惑他的样子。滚!他喝。狗不理他,但显然提防着,啃一口看看他,啃两口又看看他。他摸起石头投掷过去。狗龇龇牙,叼起骨头溜了。他却再不能进行,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成。
中午,他在畜牧局对面的饺子馆要了盘饺子。想到还有漫长的时间,而他又没有去处,便又点了两个凉菜,一瓶啤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街对面一目了然。他当头的时候,畜牧局还是平房,现在是矗立的高楼。午休时间,敞着的大门没人进出。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近距离窥视这座曾带给他荣耀又让他跌入深崖的院子。他的人生在这里归零,不,彻底成了负数。那个时候,双菊常来办公室找他,也正因此,撞见了他的秘密。
辣椒放多了,他咳嗽几声,呛出眼泪。吃饭的人挺多的,但没人注意他。他用纸巾拭拭眼角,猛地喝了口啤酒。
6
他拒绝了小许。终于拒绝了。十几条烟,倒没多少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小许每来一次,他都有种被强暴的感觉。还有,他忍着,小许的胃口会变大。小许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恶言威胁,赖了一会儿,攀了半天亲,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悻悻离开。他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小许神速撤退,出乎他的意料。他走村串户,知道哪个村庄都有些刺儿头,难惹难缠。他对小许不是特别了解,但就凭小许扎个眼儿就想吸血的作派,不是什么好货色。虽然胜了,他却没有丝毫轻松。小许该不会就此罢手,还会来的。毕竟小许手里握着他的短。抑或,这个赖皮会用别的方式逼他就范,继续敲诈。
十多天过去了,小许没露面。这些天他一直等待着,等待小许,等待小许的威胁。他无心审判,整个人像充了气的轮胎,即便坐在柜台后,也是双目炯炯,门口偶有动静,肌肉立时绷紧。虽然没披挂铠甲,却如武士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击。某个夜晚,他和双花刚刚躺下,听到敲门声。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如半醉的人要买烟,卤肉的急着要调料,也有找他给牲畜接生。来人多半火急火燎,他却一点儿不慌,问清了,慢腾腾爬起来。他不让双花起,哪怕他病着。双花若有穿衣的动作,他的目光扫过去,她就停止了。那个夜晚的敲门声与以往没什么不同。急促,没有章法。双花开灯的工夫,他已跳下床,操起案板上的菜刀。无疑,他的举止吓坏了双花,她惊叫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紧张,被双花窥见亦令他羞恼。他喝令双花睡自己的觉。问清门外是方胖子,他将菜刀搁回原处。打发走方胖子,重新插好门,他返回卧室,双花仍在床上跪着。她的脸色缓过来了,眼睛仍闪着惊恐。这个方胖子,差点把门敲烂。他没再看双花。他的神经从未绷得这么紧。
难道小许就此翻篇了?这么轻易就把小许击败了?小许十多天未现身,这并未让他踏实,甚至更不踏实了。
没等到小许,却等来了双菊和小可。双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反应。她们到了镇上,但没到杂货铺,自是住在别的地方。未经他许可,她们进不了杂货铺的门。双菊和小可想看看你,双花说。这句话她说了无数次,每次都遭到他喝斥。还警告过她。但她似乎不长记性。他想发火的,如以往那样。张张嘴,那些骂过无数次的话却缩回去。他只是狠狠瞪着她。小可快十岁了,你还没见过她呢。双花的神情含着乞求。他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但很快站起来。他不会妥协。可能坐久了,脚有些麻,身子歪了歪,差点摔倒。我要出诊,没时间!他重声道。就像摔碎一个碗,清脆的碎裂声在屋子上空回荡。双花从他的话嗅出味道,问他几时回来。他没有马上回答,摘下头盔,说,今儿不回来了!
一个小时后,他到了白水镇。并没有人请他出诊,不过是为离开杂货铺找的借口。睁只眼闭只眼有时挺难受,索性躲开,由她们折腾。白水镇兽医站有他一个朋友,他想到朋友那儿坐坐,走到门口又离开了。在路口看到白水水库的牌子,他一溜烟骑到水库。大坝上杂乱停着自行车、摩托车,还有两辆轿车。都是钓鱼的。
后晌他才往回返。他骑得很慢,那个念头在心里折腾很久了,这会儿老老实实候在角落里。从公路拐下去,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屋门吊着锁,院门大敞着,不知赵月在地里还是滩里。她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什么反应。她不再联系他,他却来了。
你个鬼,从哪儿蹦出来的?赵月似乎被突然站起来的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她的眼睛就光芒四射了。她狠狠拧他一把,真是你呀,还以为看错了呢。她没有嘲讽他的意思,她就是这么直接。他从车把上摘下塑料袋,给你送鱼来了,刚从水库边买的。他本来还想说,我坐坐就走。没等他说,她就截断他,我什么都不稀罕,把你送来就行了。插门的同时,她说,我就不信你不想我。她不遮掩,顺便把他的遮掩撕碎。
完事后,她摸出烟盒抽出两支,同时点了。她吸一支,另一支递给他。他几年前就戒了,但和她在一起,仍会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说。他没回应。她重重地吸一口。这么久不理我,快板结了,就因为小许?我说了么,他不会胡说八道,怎么说我也是杏花的婆婆。这个人……怎么样?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赵月说,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心里有数。不过,也没坏到哪去,没把杏花拐跑,要那样,我非剐了他。怎么,你还担心他……他说,那倒不是。小许第一次上门,他就想告诉赵月,但每次都咽回去。他说不清为什么。
赵月下了地,他仍然趴着。这不是他的风格,以往他比赵月还麻利。他眯着眼,懒洋洋的,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赵月说,你困就睡会儿,好了我叫你。他说,迟不迟早不早的,睡什么觉。他的声音蔫蔫的。他不想睡,可很快就困过去。被赵月拍醒,他发觉自己半裸着。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边穿衣服边问赵月自己睡了多久。
赵月炖了鱼,炒了鸡蛋,还有他爱吃的黄花。酒杯却只放了一个。他看赵月,赵月说,一会儿赶路,你就甭喝了。他皱眉道,谁说我要赶路?屋里突然就静了,赵月半张着嘴,像是被他吓着了,片刻,她哈一声,你当真?他没答,一屁股坐下去。那只椅子不堪重负,吱嘎抗议。你个坏家伙!若不是隔着桌子,她怕是要扑到他怀里。
把小许喊过来。
赵月沸腾的脸突然就凝固了。小许……叫他干嘛?话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但他马上意识到,那并非心血来潮。他借口给赵月送鱼,除了和赵月幽会,还有隐隐的目的。他说,我想见见他。赵月口气异常坚决,不行,不用讨好他。他不是讨好小许,他知道。这个躲在暗处的家伙快把他的魂折磨散了,必须了断。他说,当然……不过……赵月说,赶上了他就喝,我绝不会请他。我在,你怕什么?他说,我倒不是怕。赵月说,甭废话了,喝!
两人喝了一整瓶,赵月比他略多些。赵月还要开,被他挡下。她嘻嘻道,我怕你半夜跑了,你喝醉就跑不掉了。他说,我已经醉了,你赶我也不会走了。赵月扯着他的耳朵,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敢走……哼!她晃了晃,他扶住她。
说了会儿胡话,赵月沉沉睡去。似乎怕他半夜溜走,她揽着他的肩。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胳膊挪开,坐起来。他当然没有逃走的打算,只是睡不着。第一次在赵月家留宿就被小许撞见,他懊恼了很久。他再次留宿,豁出去了。他不怕小许撞见,倒是希望小许撞见。一个痞子的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
7
站起来,没看到这是什么地方吗?他怒冲冲地叫着。
双菊不但不站,反跷起二郎腿,并掏出指甲刀。
你要干什么?
双菊剪一下,吹一口,目光扫扫他,又低下头。
他咣咣地拍着桌子,没听到我说话吗?
双菊这才哼一声,我凭什么听你的?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他大步过去,揪住双菊的肩。双菊和他扭在一起。
方胖子探进头,瞬间被惊呆。乔兽医背对着他,在和墙角的椅子格斗。乔兽医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叽叽咕咕,嘟嘟囔囔。
老乔!方胖子喊出声。
他顿一下,突然回头。
方胖子原本迈进一只脚,这会儿整个身子挤进来。龇龇牙,老乔,练什么功呢?嘀嘀咕咕的,吓我一跳。
他瞅瞅墙角,双菊不见了,只剩那把破椅子。然后他盯住方胖子。他汗漉漉的,脸也涨得通红,谁让你进来的?怎么门也不敲?
方胖子很意外,我说老乔,你什么时候立了规矩,进杂货铺还要敲门?你……鬼鬼祟祟的,不会干什么勾当吧?
他像一个炮仗,原本只是捻子在燃,方胖子话音未落,突然就炸裂了。他脸色转青,指着方胖子的鼻子骂,你他妈胡说什么?
方胖子也来了气,我不过开个玩笑,你他妈骂谁呢?
双花回到杂货铺,门口已经聚了一群人。他和方胖子吵得不可开交,就差发生肢体冲突了。双花抱住他,他一甩,双花抱得更紧了。有人拽方胖子离开。方胖子走到门口,又狠狠地骂,你他妈就一疯子!
连着数日,他的脸都阴沉沉的。和方胖子邻居多年,尽管对那张油腻腻的脸没什么好感,但从未在脸上表露出来,彼此和气。他没控制住。那是他和双菊的法庭,是他的秘密,却被这个卖肉的家伙窥见,虽然只是一角,也令他羞恼。况且,他本就在恼怒中。
第二次在赵月家过夜的早上,他没有急着离开。既然主动拉开阵式,就得摆出姿态。但没等到小许,他离开时快中午了。忽然之间,他意识到,他敢在这个村子大摇大摆,已不惧怕小许。卸下包袱,他轻松许多。果然,他审判时,小许不再寻衅滋事,彻底被他斩掉了。没想到的是,双菊不再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她态度蛮横,没有丝毫悔罪表现。他当然不接受,一万个不接受。审判变成对抗与战斗。现在又杀出个方胖子,整个乱套了。
那天晚饭,他发现桌上多了三碟菜,如果算上腌黑豆,就八个菜了。更意外的是,还多了只酒杯,都已斟满。她是不喝酒的,所以平时只放一个酒杯。当然不是要来客人,筷子还是两双。再说,来人她会提前告诉他。那么,是什么节日?他想了想,就是个平常日子。他盯住她,希望她解释。她似乎没意识到,神色平平常常的,直到坐下来,才说,我今儿也喝一杯。他当然不反对,只是她一向不沾酒,突然要喝一杯,肯定有什么缘故。双花慢慢抿着,一小口,又一小口,很快脸就红了。这娘们,还想喝醉?他想阻拦,她猜到了,说,我不多喝的。他就没吱声。
他没拦,却暗暗数着。喝到第五杯,她的脖子和脸像煮熟的大虾。小可又得奖了,她忽然说。那张奖状就在墙上挂着,在他对面。那天,他进屋便发现了。他得过很多奖状,墙上也挂过。当然,随着他的人生归零,那些玩意便失去了价值,不知去向。所以,猛一见奖状,他竟然有些恍惚。他没有呵斥双花,更没有撕下来,视而不见。这女人表面怵他,却从没放弃进攻,而他一步步后退。难道,双花是为了这张奖状庆祝吗?
这是小可第二次得奖。双花说。
他的目光从奖状缩回。他明白过来,她在引诱他,引诱他说些什么。他偏不说,不上她的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双花的脸竟有一丝威严,像个考官。
他漠然地看着她。
是小可的生日啊。她生怕他没听清,重复,今儿是小可的生日呢。酒壮了她的胆,也拔高了她的声音。
是这样,他心里说。
你不想看看她?双花威严不再,满脸期待。
他狠狠瞪她,她真是蹬鼻子上脸了。
双花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手里突然多了张照片,看,她又长高了!笑得多甜。她举着,与他隔着两尺左右的距离。数年前,她让他看双菊一家的照片,他抢过去就撕碎了。她还记着,动作带着防范。他的目光被勾过去。一个灿烂的小女孩。他怔了怔,小……可?双花说,是小可!他声音有些颤,怎么……双花激动万分,和双菊像极了是不?她就是双菊的女儿小可。提起双菊,他皱皱眉,但是目光没有从照片上移开。
我能和你喝一杯吗?双花重又小心翼翼。
他顿了顿,举起杯,有些别扭。
双花一饮而尽,然后对着照片大声说,小可,给你过生日了。
他以为双花到此为止,没想她又斟一杯。他没说什么,随她好了。他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样。他默认了墙上的奖状,他没撕照片,她还要他怎样?
他终于要阻拦时,一瓶酒已经见底。她摇晃着,要去货架上拿新的。可没起步就歪下去。他拖拽着,将她摁到床上。她很快睡过去。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照片,凝视良久,轻轻放到桌上。
他把店门关了,牢牢地插住。天色已晚,但远没到关门的时候。他有酒量,半瓶酒不足以喝醉,步态却有些踉跄。然后,他坐在柜台后,审视着墙角那把破旧的椅子。他的日子由一场又一场的审判支撑延续,他沉浸其中。每审一场,他通体舒畅,双目放光。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他闭上双眼为止,可突然间就进行不下去了。就像当初他以为步步青云,可一个跟头就摔到谷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呀?
他本来在心里问的,谁料喊出声。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为什么呀?他又喊。然后,他站起来,东摇西晃地走到墙角。双菊没有来,她坐了无数次的椅子显得冷清。他盯着,死死的。为什么呀?没有回答。他有些恼,奋力摇了一下。为……后边的话没喊出来,整个人突然倒进椅子里。椅子年久失修,支撑不住他的重量,骨骼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