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寻梦
2018-11-15陈鸿波
陈鸿波
岳麓山,是我梦中的山。在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那里有岳麓书院,朱子讲经而声威振,有爱晚亭,杜牧游山而秋意浓,更有那一代伟人的“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豪迈词章,满树的火枫,满树的红栌,在深秋的十月里常常点燃那红男绿女激情缤纷的梦。
在广东工作近十年,年年穿越湖南长沙这块宝地,却始终没有机会在这座向往已久的城市驻足片刻。前年冬天,正逢毛主席的诞辰,我们一行人大清早在长沙火车站下车,就步履匆匆地坐汽车往韶山赶。虽然就经湘江路过岳麓山脚,也只能是蓦然回首,况且寒雨凄迷,就只好把登临岳麓山览胜的大梦留待将来。
今年国庆节长假,本来没有外出的计划,而我所在的武汉京剧票房却意外地接到长沙戏协的邀请,于是组织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到湖南浏阳、长沙,与那里的京剧票友进行艺术交流。尽管行程上没有安排去岳麓山,但我认为这依然是个接近她的好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到了长沙,兴许就有机会上岳麓山去。
车到株州,已是中午,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往东北方向先去浏阳。一路上全程高速,大道康庄,两边阡陌纵横,新型农村的格局在眼前呈现,千家万户星罗棋布在各处山边路角,一派风光旎丽的田园景色从城市边缘迂回曲折,直插到山区深处。到了浏阳河,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好,那“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的歌曲,现在还有许多人传唱,可她如今却半裸半露地摆在了我们面前。河床并不很宽,而且水位骤退,水面上来往船只也不多,倒有些干涸的迹象。这令我没有来时兴奋的感觉,一脸的失望让我顷刻间怅惘和木然。我心目中的浏阳河是两岸平阔,碧蓝的河水淘洗岁月的泥沙,一波接一波地往西流向湘江,河面上渔帆点点,鸥鹭翔飞,桨声,浪声,渔歌声,鸟儿的振翅声,在时而平静时而湍急的河水中参合交织,让大河两岸的稻浪也洋溢着亢奋着,把美好的昨天带到今天。而现在我却是怅然若失,当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歌曲里唱的浏阳河时,我心里却在反驳——这不是,一定不是的!
当浏阳的朋友挽留我们在其县城过夜,品尝浏阳当地的特色小吃时,大伙儿正举棋不定,到底是该在长沙住宿,还是在浏阳歇息,我却第一个提议到长沙。因为第二天在长沙潇湘剧社京戏票房的活动是下午开锣,上午大家就可以自由休闲,正好就趁这个间隙上岳麓山,看看星城的风景名胜,于是戏也唱了,山也游了,不虚此行,也不负夙愿。我一鼓动,并且绘声绘色地描画着岳麓山,谈着唐代诗人杜牧之“停车坐爱枫林晚”妙句的出处,谈着唐朝大书法家、文学家李邕为麓山寺书写的《麓山寺碑》,谈着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张轼在岳麓书院主持讲学,再讲到四千多年前洪荒时代,大禹在南岳治水经过岳麓山,并在其云麓峰左侧峰峦的岣嵝峰上立下了那块著名的“禹王碑”,还说到岳麓山上近代著名革命人士黄兴、蔡锷的墓道和抗日战争时国民党薛岳将军的第九战区司令部指挥所。经我七讲八讲,大伙再也没有留在浏阳过夜的兴致,一并儿喊着要去长沙住。当地的朋友面对我们如此的激情,只好微笑着放行,吃罢晚饭就给我们每人赠送了一袋特产火焙鱼,嘱咐司机让我们星夜赶路。我们是顶着秋夜的寒气和深秋的厚重连夜去长沙的,中秋的月儿慢慢地剥掉了面纱,象杨贵妃在华清池出浴的样子,羞羞答答,又无所顾及,春风拂槛露华浓,让人伸长了脖子望长了颈。星儿眨巴眨巴地,半明半昧,一会儿亮如水晶,一会儿佯装睡眼,既有出阁女人的大方,又有待聘佳人的羞涩,在这样乌黑的云幕遮幔里,我们都要忍不住地心跳。最后就只能是呼吸逐渐平静停息,酣睡在梦的世界,在潭州古老的夜里渐入佳境。
下榻的酒店也是选在岳麓区,出门就可以登山。早晨的岳麓山,空气是无限的好。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看着地上有些湿漉漉的,方知昨天深夜后下了点小雨,虽然没有惊醒我缠绵皎月的南柯,权作是为我们这一行武汉来的湖广客洗尘涤耳吧!我往往就爱这样地想着,这样想着人也精神,心也舒坦。
大概是六七点钟的样子,我本以为我们就是起得最早的,却不知山门外已经是络绎不绝的游人。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琢磨着热爱岳麓山的人一定很多,做着与我一般梦境的人更是大有人在。
过了自卑亭,便是一尊巨大的毛主席雕像,伟人举目远眺,神情自然,整齐的长风衣袂带半掀,表现出非凡的气势和无比的凝重,他双手背在身后,俯视着三湘川脉,俯视着神州大地,俯视着宇宙苍茫和浩荡天际,他的信心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之的信心,他的博大是华夏五千年历史凝聚的博大。雕像的身后,就是伟人年轻时写就的数十米长的巨幅《沁园春——长沙》的书法墙体,墙面也是采用黑白相间的上等大理石,用毛体书法蘸金粉镌刻而成,“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通篇书法风骨烂漫,气势逼人,潇洒中不失稳健,再加上大气磅礴无与伦比的文词,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伟人的气度和领袖的风采。伟人出生在附近的韶山,早年求学于长沙,受教于岳麓,年轻时就有着不同常人的梦想,发下救黎民百姓出水火的宏愿,并积极投身革命,一生为国爱民。这千年书院历代讲坛竟然也是伟大领袖的启蒙之所,这里也曾有他年轻时的梦想,成于斯,长于斯,一代旷世奇才,生命中也有湖湘岳麓的痕迹,并且是他人生灿烂画卷中很重要的一笔。
南门往山峰东麓不远,就是北宋开宝九年始建的岳麓书院,由当时的潭州太守朱洞在唐末五代僧人办学的基础上兴建。南宋时期,著名理学家朱熹、张轼先后在此讲学主持书院数十年,学生门徒达到千人之众,形成岳麓书院的鼎盛,并成为宋朝四大书院之首。北宋大中祥符八年,宋真宗赵恒曾御笔亲题“岳麓书院”匾额,该匾额的拓本碑刻也保存在书院之中,我这次也算幸运,竟然在此行中见到了。南宋以后,历元、明、清数代,书院是屡兴屡毁,毁了又兴,大部分都是缘于朝代交替和农民起义的兵事战火。然而新的一朝主政,又仍然是不遗余力地破土扩建,朝廷和当地官员以及殷殷学子们都是大力支持,拨饷捐银,而且一代比一代建设得好,主体建筑与点缀风景比先前都更加宏大完善。可见中国人历朝历代重视教育突出学风的总体思想没有变,以学兴教,以文治国,提升国民素质富国强兵的思想延续了数千年,直到今日之中国大兴。岳麓书院的大门上即是“于斯为盛;唯楚有材”的对联,这是众所周知的岳麓景观,我今天就来到她的跟前,穿透历史的层层瘴烟云幕,走进那风雨兼程的岁月,可以思索,可以想象,可以流泪,也可以长叹一声。
书院的地势并不高,从山脚依山而筑,就位于岳麓山的清风峡景区。自大明宣德皇帝始,经地方官员多次修复扩建,岳麓书院主体建筑每一次都是集中在中轴线上,主轴线前延至湘江西岸,后延自岳麓山巅,配以亭台牌坊,于轴线一侧建立文庙,形成了书院历史上亭台相济、楼阁相望、山水相融的壮丽景观。书院的讲学、藏书、祭祀三大功能得到了全面的恢复和发展,也奠定了现存建筑基本格局。左右依山都是高大的丛林,红枫、黄栌、乌柏、水杉、槭树、槲树、黄连木漫山遍野,在偌大个山中参差错杂,让整座书院集中在山凹顿显恢宏肃穆之气。书院前后门两边都是盈门的翠竹,一丛丛,一扎扎,密集密挤地,就如同读书的学子,在悉心聆听朱子的教诲。书院里面,除了头门、二门、半学斋、教学斋、文庙大成殿、御书楼、百泉轩、讲学堂、湘水校经堂这几大主体建筑外,其他各处空间也是亭台错落,水榭横生,花园假山,修竹石径,再布置各式各样的名贵花木,虽然时过千年,却没有旧气和蒙尘之感。有的只是古气和大气、雅气、书卷气,走过每一道门槛,转到每一间房舍,都是亲切沉淀的印象,可古而新,不用翻开书本,就可以听到朗朗书声,看到舞文弄墨的先生,头戴方巾,布袍便履,手捋五溜三须,在那里之乎者也,文以载道。
出岳麓书院后门过红枫馆,就可以看到隐蔽在山间深处的爱晚亭了。这爱晚亭与安徽滁州醉翁亭、杭州西湖湖心亭、北京陶然亭并列,号称中国古代四大名亭,是清朝乾隆五十七年创建的,在四大名亭中要算最为年轻。后来几经兴毁,眼前的爱晚亭虽不是两百年前的旧物,但是结构精巧,古气尚存。亭下十几米外,有一潭碧水如镜的小湖,沿小湖两侧的山径都可通往爱晚亭,两边山径又砌湖堤相连,走在山中,恰如行走在画里,山中客,就变成了画中人。走近亭子,一眼就看到亭前石柱上的对联“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写情写景诗意浓厚,清雅之中不乏野逸之气。亭形为重檐八柱,琉璃碧瓦,亭角飞翘,自远处观之似凌空欲飞状。亭内为丹漆圆柱,外檐四根石柱都是用的花岗岩。亭中彩绘藻井,东西两面亭棂悬以红底鎏金的“爱晚亭”匾额,据说是由当时的湖南大学校长李达先生专函呈请毛泽东主席所书手迹而制,亭内立有一碑,上面刻着毛泽东主席手书《沁园春——长沙》的词句,笔走龙蛇,雄浑自如,更使古亭流光溢彩。爱晚亭三面环山,东向开阔,纵横十几丈,三季紫翠菁葱,四时流泉不断,说是岳麓山的画龙点睛之笔,真不为过。经打听,此亭最早是当时的岳麓书院院长罗典所建,并取名“红叶亭”,后来才由乾、嘉年间的湖广总督兼《续资治通鉴》的作者毕沅,根据唐朝诗人杜牧的《山行》绝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而改名为“爱晚亭”。到底杜牧有没到岳麓山来过,是否来时正赶上万山红遍而诗兴大作写下《山行》,史无记载,也无所考究。中国观赏红叶的地方本来也多,当身边的朋友告诉我确有此事时,我也无须再往深处探询。历来名山胜水与文人骚客牵强附会的事就有之,权当都是真事,蒙蔽了后人也不算什么,给每个游客买一个好心情才是关键,只要兴致一败,带着失望而归,那不是一两天好转得了的。
再顺着爱晚亭往上走,到了岳麓山半山腰,又有一座六角形凉亭,名叫“半山亭”。关于半山亭,民间还有一段有趣的传闻。据说很早以前此地为半云庵所在,为上下山必经之路,麓山寺的僧人下山买物,挑担回寺,以及善男信女如许的香客,常在此歇息。当时,有一个烧火的僧人以“半”字为题,赋诗一首,曰:“半山半庵号半云,半亩半地半崎嵌。半山茅块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半酒半诗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心。半间房舍半分云,半听松声半听琴。”诗传到麓山寺方丈师父耳里,师父大为赞叹,不再令其烧火,而授以佛经,让其日夜持诵,并培养其传承了衣钵。在亭子里坐下的片刻,我仔细揣摩这诗也是对仗工整,句句不离“半”字,用法自然流畅,气韵贯通,毫无佶屈聱牙之弊。现在的半云庵虽已久圯,而“半”字诗却流传到了今天,给人们增添了无限的游兴,自然也是一件好事。一千多年前,是他们站在这里,一千多年后,是我们站在这里,而山还是山,亭子的方位依然是亭子的方位。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千几百年的光景,恍若一场酣梦,一觉醒来,世界还是世界,只是万物在推窗关窗的那一刻生死轮回。
一路上拍摄了好几张照片,我们几个年轻人大有“不到山巅非好汉”的劲头。但太阳的指针已经停留在正午,下面有同行喊我们回去,他们在红枫馆门口的餐饮台准备了啤酒、臭豆腐、豆腐脑和老香干,吃完就要去潇湘剧社赶下午的戏。于是也只好作罢,虽然麓山寺、禹王碑以及几位仁人志士的墓区没有去成,略有几丝遗憾,我还是保持着上山高兴下山开心的眼睑。十几碗臭豆腐和老香干端上来,是臭中见香,味道正宗,甚有湖南的地方特色,就像热情好客的湖南人,叫人交了一遍就再也忘不了。
下山的路虽不难行,但我却没有上山时的快捷,后面有别的节目,而我的心却依然在岳麓山。相对以往的深秋,这次我是来迟了,相对于今年的秋天,这次我是来早了。此时的岳麓山,还是满目苍翠,万木葱荣,没有林间满树的火枫,没有漫天飞舞的红叶,没有随着山溪沟渠漂流乱落的黄栌,也让人联想不起红叶题诗的传说。一路上的我浮想联翩,想象着那“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景象,杜牧游山之后的一千二百多年,又一位诗人来过,就坐在爱晚亭边,把昨天的事当作今天的事来欣赏。
别了,我亲爱的岳麓,梦中的岳麓!没有看到今秋的红叶,而我只奢望带走这里的一片红叶,从古城长沙带回我生活的江城武汉,镶嵌在我幽暗而简陋的书斋。那是我梦中常想去的地方,以后要一年半载,或者要等到三年五年,也许需要更长些,我才能有机会重登岳麓,置身在丹枫火树的世界。没有临幸的日子,白天有红叶,晚上有梦境,那梦中撩人心目如诗如画的景色——除了岳麓,还是岳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