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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杉木棺

2018-11-15蔡晓安

椰城 2018年9期
关键词:杉树藤椅杉木

蔡晓安

孤独的木棺

木棺原先是两口,齐放在两人高的阁楼上。阁楼是用木板砌成的,简陋,阴暗,但干燥,通风。四围的壁板上有很多罅隙,夏天的阳光透射进来,形成一片一片光怪陆离的投影;冬天的风很无常,喜欢将阁楼上的柴草吹得七零八落,像外婆刚起床的时候,满头乱蓬蓬的白发。阁楼的下面是猪圈,与灶房相连的一边用条石砌成了隔栏。隔栏前方,一架灰黯的木梯斜搭在阁楼的板沿上。

这是我对木棺的最初记忆。那时候,我大约三四岁,住在外婆家。木棺是外公亲手制作的。一个多月里,他寻遍了山里所有的杉木,找到最粗壮结实的几根背回家。他说,他要给自己和外婆再造一个新家。自己做的,哪里都熟悉,住着才放心。外公做木棺很上劲,一刀一斧,有板有眼。

工作以后,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看望外婆。小阁楼早已坍塌,除了几块凌乱的基石,一堆残损破败的土砖,便只有了青青的野草,像极了翠色的火苗,在夕阳晚风中扑腾闪烁,微弱地晃悠着。

外婆住在不远处的三舅家里。进门,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中央。面前生着一堆火,半干半湿的老树根在火中噼哩啪啦地爆响着,不时有细小的灰末随着缭缭的青烟窜上房梁。她的大半截身子都陷进枯瘦的老藤椅里面。银白的发丝,稀疏、干燥、像冬天的野草爬在光秃秃的山头上。目光浑浊、滞涩,毫无神情地凝视着前方。脸上,颈上,手背上,极度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褐黄色的老年斑。一条一条的皱褶清晰可辨,像无数条巨形的蚯蚓啃噬着我的心。

在她的身后,几块土砖上平陈着一口杉木棺。棺木上了一层黑漆,闪着暗色的光晕。上面的灰尘依稀可见,用手一摸,便划出几道长长的指印,滑滑的,悚悚的。与二十年前不同的是,两口木棺,现在只剩下其中的一口了。它孤独地守在外婆身后,一言不发。也许,只有外婆知道,它那空荡荡地四壁中,到底潜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它那黑洞洞的脑子里,到底在深深地怀想些什么。

从这座土屋向右,顺着竹林下坡,从水塘边的小路向左拐,穿过一片田地,有一棵碗口粗的杉树。杉树下面,就是外公的坟头了。外婆那浑浊、滞涩的目光,每天凝视的,就是这坟头边上的杉树么?

悲沉的祭祀

正月初四那天,在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中午一点左右,终于回到了外婆的老家。

外婆去世后,与外公合葬在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很远便看见了那棵大杉树。它比前几年我去时更显高大、粗壮和笔挺了。枝柯间有缭绕的烟雾,正向空中缓缓飘散。悲沉的鼓声、锣声、铙钹声……和着滞涩的节律,隐隐传来。因为前几天下了不小的雨,一路上行进十分艰难,结果与二姨、三舅相约的时间已过了近两个小时。我想他们大概是以为我又不能回来,所以先自安排了祭祀吧。

外婆要离开的那段日子,母亲一直守在她身边。那时候,外婆已经不能下地走动,整天整夜地躺在床上,连翻一下身都困难重重。稍微干一点的东西她都无法下咽。儿女们只能把固体的食品捣烂,和成稀粥,再一匙一匙地慢慢喂。到了晚上,三个女儿轮流着陪伴外婆。她常常会从梦中醒来,但她已经不能说话。她的所有意愿都只能通过那双早已没有光色的眼睛去表达。实在难受的时候,她会发出微弱的哼哼声。有好几次,她都昏迷了很久。儿女们正在悲痛欲绝的时候,她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生命是多么脆弱,仿佛从来都可以一击即溃。生命又是多么坚韧啊,哪怕还有一点点生的希望,也不会简单轻易地放弃。

弥留之际,外婆承受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她的身子枯萎得像一片没有丝毫水分的杉树叶,即便在厚厚的被窝里,也不再能感受到温暖的浸润。人们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神中,分明能够觉出一丝倔强的清醒。一个即将永远消逝的生命,要清醒地面对自己的消逝,这是多么残忍,又是多么无奈的事情!

噼哩啪啦的鞭炮声里,我为外婆点上了熏香。燃烧的冥币乘着黑色的翅膀,在坟前打着旋。它将带着我的哀思与想念,飞向外婆所在的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我几乎可以触手可及!可是,它终被冰凉的冻土和僵硬的墓石所阻隔。此时此刻,我多想再握一握外婆那双皱皱巴巴的手啊。她们曾寸步不离地扶正着我的童年,直到那个不知不觉的清晨,我被父母带向那个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我想,外婆终归应该是幸福的吧,尽管她离开时曾承受着难言的痛苦。也许她的儿孙们都误解了她的痛苦,包括我。因为,即使在痛苦中,她也去得那么安详,那么宁静。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并不惧怕这趟永远的出行。她等待了近十年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是的,她又能够同外公一起相互搀扶,从此厮守了。

沉郁的锣鼓声中,我又想起了二十几年前,那个小阁楼,小阁楼上那两口比肩齐放的黑漆杉木棺。

奔波的终点

我在重庆工作的那段日子,外婆的身体已经很差,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基本上不能下地走动,就连半躺半坐在藤椅里烧堆柴火取暖,也成了十分奢侈的事。在县城里办好几件私事,买了一些年货,打算第二天就回新阳看望外婆。到了晚上,突然接到单位电话,要我立即赶回重庆,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听证会。

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无法入睡。我的心里充满矛盾。那时候,我的事业刚刚有了一些起色。在单位,我的位置几乎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很多重要事情都需要我出面处理。如果我不能按时回重庆,那么就必然会对单位的信誉产生不良影响,进而影响到领导对我的信任。可是,如果我不回老家,外婆肯定又会大失所望。

最后,我还是决定先回重庆,把那边的事情办妥,再找机会回来看望外婆。尽管我不断地安慰自己,这样的安排确出于无奈,但我始终都无法消解心头深深的自责。

道路两旁的花木和人群迅疾地后退。我的目光毫无目的地扫过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楼房。新县城在身后渐行渐远,四围的大山沉默着,仿佛永远都跨不出我的视野,我似乎感到了她的内心,正升腾起一股依依不舍的离情。

突然,手机响起。这熟悉的铃声在那一刻显得多么尖厉而刺耳。我的心一紧,一种毫无来由的惊悚涌向全身。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在那头早已泣不成声。我没有完整地听清她讲了些什么,或许她也根本就不曾完整地表述了什么。但一个事实我已经明白,外婆刚刚去世了。

我想起几年前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她坐在那把老藤椅里面,身上盖了厚厚一床棉被。脚前的火盆里,老树根上跳动着许多微弱的火苗。火星子不时地爆开,一阵柴灰便腾空而起。她那瘦弱干瘪,枯燥得毫无血色的双手紧紧地攥着我。灰黯的眼神中尽是爱怜与留恋。她一直攥着我,一言不发。

几天以后,当我要离开,她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终于失败了。她只在那把老藤椅里微微扭了几下,便无望地安静下来。我看了她最后一眼,我以为她那干涩的眼睛再也显不出悲愁与伤感,可是那天,那眼里竟然泪如泉涌,满是绝望与凄凉!一个正在枯萎,正在消逝的生命,她是感到了这是和我永远的离别么?

外婆去世时九十三岁。很多老人羡慕她的高龄,可是再高的寿辰,最后都只化作了黄土一抔。外婆一辈子都生活在那个叫袁家坳的小地方,从来都不曾离开。很小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外婆接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过几天舒心畅快的日子。可是,等我真正长大了,我还是没能把外婆接出来。外婆年事已高,经不起上车下船的折腾了。更重要的是,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活在外面的世界,真的就会感到舒心畅快么?

乡里的人们总是向往城市的繁华与精彩;城里的人们又总是钦羡乡村的宁静与悠闲。我们总把自己心灵的归宿设定在与己生活截然不同,显得遥不可及的他处。

大巴车在薄雾中穿行。外婆去世的悲伤掩盖不了我对前路的迷茫。在人生的旅途中,我身不由己地被时间的巨手推搡着向前。向前,终点就在向前的前方么?可前方到底是什么?是那个重要的听证会,还是外婆倚靠的那口杉木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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