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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走来的外婆

2018-11-15

椰城 2018年9期
关键词:小舅小姨外公

张 喆

每次在街头巷尾看到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我就会想起我的外婆,许多记忆重重叠叠地扑了过来,湿润了我的双眼。

外婆出生地是河南信阳彭家湾,她生于1920年,正是军阀混战时期,虽然遍地烽火民不聊生,然而这对于出生在彭大家族的外婆来说毕竟是遥远而又陌生的,祖上世袭传下的家产以及良田万顷,足以让外婆这个千金小姐度过了快乐而又幸福的童年,加之她父母的开明,故也逃脱了裹小脚这段痛苦的历史。那时,她们的家族到处都有商铺房产,从信阳市到武汉市,这两处的房产不下6处;夏天时她们一家老小带着丫环佣人到鸡公山避暑,白雪皑皑的冬季,她们一家人又会到武汉驱寒;进出门都有专车接送,丫头跟班簇拥,完全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外婆的外公姓李,住在罗山县城那一带,众人称是什么“李家大旗杆”,据外婆对小姨的口述,她的外公曾是太子的老师(至于是哪个太子小姨也说不清)。我后来查了一下百度,也没查出所以然来。

外婆小时候经常到她外公家去,像《红楼梦》里一样,她的表兄表妹一大堆,别院又多,三步一廊亭五步一楦榭,青砖白墙黑瓦的老式房子一片又一片,流水曲径的雅苑花园、洋式别墅,孩子躲迷藏很难找得到,在一群孩子中,外婆很是聪明,国画国学一教就会,诗词歌赋一点就通,她深得她外公外婆的喜爱。

在她外公家的戏台上,当时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来唱过戏,她外公牵着她的手和梅兰芳一起拍过许多照片,这些珍贵的照片,后来随着战乱颠沛流离的生活悉数丢失。也许自小受京剧耳濡目染,外婆也唱得一口好京剧,《霸王别姬》《贵妃醉酒》《打金枝》等等,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外婆一边给我摇蒲扇一边“咿咿呀呀”地唱京剧给我听,她的声音甜美动听。

在私塾中,在之乎者也中外婆日渐成长妩媚!记忆中的外婆个头不算高,顶多1.58米左右,长相漂亮得没话说,圆圆的脸蛋,小巧巧的嘴巴,圆圆的大眼睛,皮肤白嫩,她的五官个头遗传给了我的小姨,小姨又遗传给我的玉表妹,每次看到玉表妹,我的心就会沸腾一番,外婆的一颦一笑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外婆抚琴绘画裁剪女红样样精通,她的一手漂亮剪纸中,除了红白喜事常用的字画,我记忆犹新的是“八戒扛耙”“燕子南飞”“猴头偷蟠桃”,我懂事的时候,她也常常教我这些剪纸,只可惜成年后的我,为了生存,东奔西走,把学会的剪纸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1931年,也就是外婆11岁那年,她的父亲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妾;自此后,家里的日子便不太平起来,大房与二房分成了两派,两派之间争风吃醋的战争可想而知,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外婆母亲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丧母的外婆和弟妹便在后娘的责骂中生活,由于她父亲的姑息养奸,后娘在豪赌挥霍钱财的同时也把大量的财产偷偷转到姓柴的情夫家,一手遮天的大管家也对彭家的财产窥窃着,此时的家道正一步步走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步。

16岁的外婆急于摆脱后娘的魔掌,匆匆忙忙地上了花轿,嫁给一个给国民党办事的刘姓秘书,然而天妒红颜,婚后两年,这位对外婆知冷知热的刘姓丈夫也在战乱中被流弹夺走了年轻的生命,走投无路的外婆抱着襁褓中的大舅又厚着脸皮呆在娘家。

这个时候,全国到处都是战乱,局事不稳,人心惶惶;外婆的姨娘偷走了家里的许多金银财宝,与情夫私奔他乡,娘家的大管家也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带着许多钱财失踪;而她的父亲不擅管理一个庞大的家族,把所有的田地全部自动散租给长工,逢上长工说年景不好没有收成少交租时,她的父亲也便由着他们去了。

家道一年比一年衰落,战事一年比一年吃紧,日本人由东北入侵了中国内地,从1938年开始,我们的信阳自然也不能幸免,沦为日本的殖民区,惨烈的战事由光山县开始。

看清了富贵背后的荒淫奢侈,历经了繁华背后的落寂无奈,1940年,才20岁的外婆毅然抛弃了门户观念,经亲戚介绍与一个长得挺顺眼的黄姓贫农相亲,这位黄姓贫农长得高高大大,皮肤黝黑长相端正帅气,外婆与妹妹看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她那识文断字的妹妹此时已经升职为师长的机要秘书,一头短发藏进军帽中,女扮男装,看起来英姿飒爽。

然而外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身旁纵使有身着军装的妹妹撑眼,她们也没有火眼金睛来识透黄家上演的“偷梁换柱”戏,直到拜堂入洞房的那一夜,外婆才赫然惊觉挑起她红盖头的是另一个满脸坑坑洼洼的男人——这人便是我的外公,他生过天花,眼睛也不太好使!那次与外婆相亲见面的,是外公的堂弟。

窈窕娉婷的外婆当场呆懵:“你是谁?你是谁?”当确定他将是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时,对未来满是憧憬的外婆无助地在新房内恸哭,三天两夜过去了,这位大家闺秀只好含泪向命运臣服。

1949年,解放全中国的战争打响,国民党步步败退,彭家的许多人卷着细软,他们逃亡的逃亡,有的则去了台湾;外婆的父亲不愿离开故土,在后来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中,他上交了所有的金银财宝及田地,才幸免于难;当然,也好在她的父亲平时不曾刻薄长工佣人,口碑好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家族的亲人中,除了后来随部队起义打仗到广西柳州的妹妹有了联系外,外婆的弟弟以及其他家人便生死未卜音信全无,坚强的外婆除了在内心渺茫的等待外,她既要侍弄着田地,又要肩负养育孩子的责任,她先后生下了二舅三舅,我母亲等3男3女,加上大舅及外公前妻留下的一个女儿,家里一共8个孩子需要她养活照顾解决温饱。

小姨刚出生的时候,大舅大姨妈也年长18岁,外婆又张罗着为他们找结婚对象;虽然大姨妈非她亲生,但毕竟也是外婆一手拉扯大的,再苦再穷地捱着日子,陪嫁的东西也按当时的风俗样样齐备着。

1959年,二舅参加了解放军,这年也正值过粮食关,全国人民为了还外债勒紧裤腰带,挖草根吃树皮仍然饥不裹腹,外公吃多了一种树籽腹泻不止,于1960年春天撒手尘寰,才40岁的外婆就此守寡,她身边正围着4个未成年的儿女与一个嗷嗷侍哺的幼儿。

贫穷苦难的年月,一个寡妇要养活一群孩子谈何容易?外婆果断地把15岁的三舅送到城里一个远房亲戚家做小工;我母亲,身为长女,这时已经12岁,才刚刚背起书包进扫盲班,在丧父的悲痛之中,她又只好放下书包,成了外婆里里外外的好帮手,农忙闲后的功夫,外婆挑灯夜作,为左邻右舍剪裁绣花缝衣服,只为一碗米几把面的微薄报酬好填饱儿女们的肚皮。

岁月何其漫长,外婆一个人挣的工分填不饱一家人的肚皮,我的母亲那时只能算半个劳力;虽然偶尔有分家出去的大舅偷偷接济一点,但也是杯水车薪,更何况大舅家里也有孩子,且大舅妈极为泼辣,不吃不喝能骂街几天几夜,知书达理的外婆怎能是她的对手?彼时,我的母亲在外婆的“培训”指点下,常常到山上挖野菜捡地皮拾蘑菇捉知了和蟋蟀,凡是能吃的她们都不会放过;有时傍晚时分,队里大集体收工,小小年纪的母亲,便避开耳目去很远的田地里偷偷捡遗穗,有时是一把谷有时是一把麦有时是几条小小的红薯根等,在夜幕的遮掩下,她拾好后偷偷用布包着,把这些遗穗缠在肚皮上带回家里;冷清的半夜,我的外婆则偷偷地用小石臼把这些粮食捣烂碾碎,然后吹去外皮,把一点粮食倒进一个大瓷缸里盛满水,加一把青菜,就地架上几把小树枝悄悄地熬成稀粥,即便如此,我的两个小姨饿得寸步难行,小舅那时还不会走路,他全身浮肿,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眼看着就要活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我的外婆,做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去村里的粮仓偷粮。那是凌晨三点左右,秋风吹得正紧,满世界地呼啸着,像刀子一样,紧裹着头巾的外婆和母亲,背着一张椅子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农村的夜晚很黑,除了头顶上的寒星几颗,没有一丁点光亮,母女俩手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粮仓;粮仓坐落在村头,背后有一座小山,外婆带着母亲踩着枯枝落叶,瑟瑟发抖地溜到粮仓后墙根。

村里的粮仓是由两间旧屋改造的,一人高的后墙上有两个小小的通风口,仅容得下一个小孩;母亲踩着外婆的肩膀,攀上了通风口,打算往里钻时,她发现自己钻不过去,只得又折腾回外婆的肩膀,直接脱下棉衣一把扔在地上,穿着单衣的她咬紧牙关,颤抖着瘦弱的身体再次踩着外婆的肩膀钻进洞口,里面的粮食堆得很高,人小鬼大的母亲直接倒栽葱一样落在稻谷上,她解开缠在腰上的布袋,按照我外婆事先的吩咐,在黑暗中她一口气装了半袋,然后打个死结先把它扔出洞口,外婆伸手没有接住,只听轻微地“咕咚”一声,落在外婆脚下的草地上,落在黑夜的脊梁上,外婆似乎听到大地抖动一下,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待母亲攀上洞口时,却发现外婆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她来不及惊叫出声,这个黑影用手电筒晃了一下她们,就立马关掉了亮光,站在椅子上的外婆吓得腿酸脚软,心跳到嗓子眼上,连惊带吓加上饥饿,她已经没有力气伸手抱下我的母亲,她身后的这个男人拉下了她,自己踩在椅子上抱下我的母亲,压低声音严厉地说道:“赶紧把身上头上的谷子抖在这里,穿上衣服走人。”

这人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军人,也姓黄,算得上外公的同族人,在战场上一条腿受了伤,有些伤残,平时粮仓主要就是他保管。

就这样,他好心地放过我外婆母女俩,靠着这半袋稻谷,我的小舅喝着米汤又活了过来。

40来岁的外婆,识文断字且心灵手巧,布衣粗食挡不住她的清瘦风韵,一些村前湾后的单身汉总会托媒前来;但外婆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好心的退伍军人,他比她小5岁,虽然有条瘸腿,但浑身上下依旧气宇轩昂,单身的他一二再而二三地前来外婆家帮衬,隔三差五地为孩子们送来自己省下的一点口粮,挑水劈柴开荒种菜,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外婆的心完全融化了,她向孩子们摊牌决定改嫁,然而大舅二舅舅妈这些人强烈反对她再嫁,说什么丢人现眼等等,总之一家人天天吵得不可开交,我的外婆在心灰意冷之余,与这个退伍军人便生生断了今生的念想。

我的母亲17岁那年,由外婆做主将她嫁给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孤儿,不仅正直能干,更重要的是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他能照顾帮衬岳母的一家,他风风火火地在屋前屋后带着大家开荒,种红薯种南瓜种菜;外婆为这个访亲问友挑来的好女婿眉开眼笑了好一阵。母亲在后来告诉我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在她出嫁那天外婆对她讲的一句话:“如果你拜堂的那人不是你相亲的那个,你立刻回来,现在是新社会新国家,就是打官司告状妈也要为你讨说法!”

儿女们都慢慢长大了,长硬了翅膀的一个个另觅小巢,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之超负荷地劳作,守在老屋的外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而我的大舅妈又不善待未成年的小姨与小舅,整天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二舅远在军队自顾不暇;时逢我大姐刚刚出生又无人照顾,我的父亲教书,我的母亲要种田劳动挣工分开荒地;父母亲一合计便把外婆与小姨小舅接到我们家住了下来,这一年刚好是66年,外婆46岁,小舅7岁,小姨10岁(二姨早早地嫁人了),她们俩背着小布包,在大姐与姐夫的照顾下开始念书识字。

在我们家,外婆这一住就长达10年,平日里她帮衬着我的父母缝缝补补纳鞋做衣,她不仅带大了哥哥姐姐,又在我出生时救了我一命,童年的我便是外婆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长大,教我唱歌谣、认字、剪纸唱京剧豫剧等。我年稍长,她便看图片看小人书为我声情并茂地讲故事,漫长的夜晚,她把我搂在怀里讲她的童年、讲战争、讲梁祝化蝶、嫦娥奔月,陈世美……这些故事大都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渲染,有的则是对爱情对生活一种美好的向往。

76年过后,当兵的二舅转业吃了皇粮,当小工的三舅精明钻营,趁着百废待兴的好时机,自己在县城当了倒卖水泥的小老板;他们都有机会孝敬我外婆了,外婆被接回她阔别十年的老家定居。

我上初中时,偶尔地周六下午,我步行十几里山路跑到外婆所住的黄家湾,她那时和小舅、舅娘住在一起;她把好吃好喝的藏在床头柜里,老式的床头柜乌黑发亮,厚重得用双手才能拉开对门,我去了后她才打开,让我麻花糖果小点心地吃个天翻地覆,晚上睡觉时她还总是给我讲故事;记得有一次周末我过去看她,北方的冬天晚上非常寒冷,外婆与我倒脚睡下,她搂着我的脚,突然给我讲起了《红楼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宝玉黛玉宝钗的故事。讲着讲着,她便回忆起她的父母她的家族,说起小时候的锦衣玉食,黑黑的夜晚,她长长的叹惜声一直环绕在我的耳边,这么多年了,声调缓缓依稀,我知道她在想念她的亲人。

第二天下午我该去学校了,外婆就会干菜豆块为我装上满满的一罐子,塞给我一些零钱,跟以往一样送了我一程又一程,一路上叮嘱要我好好读书,通常到了一个叫周家口的山岗她便停下脚步,那个山岗很高很高,我在山道弯弯的小路上走了老远,再回头望她时,她还在那个山岗上向我挥着手,慢慢地成为一个黑点,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永恒的画面。

外婆一年比一年老,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她的头发全部变白了,但她还是那么美丽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后脑勺上挽着发髻,自己缝制的偏襟白布褂子阔脚裤,整日里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除了高血压,她没什么其他大毛病。

逢上假期,我便会去外婆家小住几日,每次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会往我的口袋塞一些钱,她解释说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几个舅舅吃皇粮的吃皇粮当老板的当老板,她的日子好着呢。

1999年12月6日,天上飘起了许多雪花,大地寒冷荒凉,79岁的外婆闭上了她的美丽双眼;这位生于民国的女性,平静而安祥地走向土地,那朵朵飞舞的雪花,跟着她的一群儿女孙子曾孙,为她献上最后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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