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8-11-15黑孩日本
□黑孩(日本)
从记事到上大学那年,年是从除夕夜的前一天下午开始过的。过了12点,我绝对不出去玩儿,等着看爸和妈“走油”。厨房太小,煤气灶被爸从厨房搬到房间里,一口很大的黑铁锅也被爸搬出来放到煤气盘上。妈拿来豆油,把一瓶一瓶的油倒进铁锅。白花花的年糕摆在桌子的一边,桌子的另一边哥和几个姐姐将揉好的面擀成薄皮,做成麻花状。点火后,等着油开。看火候的是爸,爸坐在铁锅旁的椅子上,油看上去小山包一样开始游动的时候就对妈说:可以下了。下就是将年糕和麻花投到油里。往油里投年糕是妈的事,特别不允许我靠近。
小时候我家年年都“走油”,其实就是炸年糕和炸麻花。除了年糕和麻花,没见过炸其他东西。年糕成金黄色,蓬蓬地涨起来,蓬得像小枕头的时候,爸就对妈说:可以打上来了。爸是山东人,将滤油勺捞年糕说成“打”。
不用我说都知道,年糕的谐音是年高,年年高升,年年往高处走。兄弟姐妹里我最小,每年都抢着吃妈打上的第一块年糕。至今为止吃过很多年糕,炸的以外还吃过煮的和煎的,爸和妈的炸年糕最好吃。至于麻花,除了好吃,不知道有什么含义非得在过年吃。上学后,学歇后语,知道“油炸麻花”指没有水分,等于干脆。后来读张作为的《原林深处》,里面有一句话:“在这深山密林里/岂不是爬高梯摘月亮/空想/倒不如油炸麻花/干脆/凫过去”直截了当。直截了当也还是干脆的意思。也许过年吃麻花的只有我们一家。
年糕蘸砂糖吃,很甜。用来炸麻花的面里有加糖,麻花直接吃就甜。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妈要是还活着的话是94岁,旧时代里走过来的妈重男轻女,那个年代,大米和白面叫细粮,按粮票供应,分量少。爸不吃大米,我和妈,包括姐姐们的那份白面,都在爸的肚子里。哥是独生子,大米就让哥一个人都吃了。不过年的时候,我和妈,还有姐姐们几乎顿顿吃粗粮,粗粮就是玉米面和高粱米,至于小米,我忘了属于细粮还是粗粮了。玉米面最便宜,妈顿顿做玉米饼子。妈偶尔会做一次高粱米饭,偶尔会做一次两米饭。两米饭就是大米和高粱米半对半,蒸出来呈粉红色,妈叫它“两米掺饭”。高粱米饭比玉米饼子好吃,两米掺饭比高粱米饭好吃。年糕和麻花是一年里最好吃的。可惜只有初一才能随便吃,过了初一,剩下的年糕和麻花就得留着给爸和哥吃。
每年冬天,爸和妈在后院里挖一个大坑,大白菜、萝卜、红根菠菜、雪里蕻等秋菜存到大坑里,秋菜的上面盖着草包,草包被石头压住四边。大坑是家外面的天然冰箱。此外,小时候的居屋本来是日本人为日本人盖的,日本人离开大连后中国人住。和我现在在日本的居屋一样,东面墙上有上下两层壁橱,壁橱很长,有时四姐不喜欢和我脚对脚地打通腿睡,睡到壁橱的下一层。壁橱的上一层连着房顶,上去得搭梯子。我家的居屋坐南朝北,终年不见阳光,上层壁橱便是家里面的天然冰箱。初一后剩下的年糕和麻花被妈存放到壁橱的上层。爸工作的单位,逢年过节的时候发电影票,爸妈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和姐姐趁机搭梯子偷年糕和麻花吃。为了不让妈发现,我们通常偷放在最里面的年糕和麻花。哥即使看见我们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地装看不见。也许因为哥吃女姐妹的大米,对我和姐姐偷吃的事,从没有打过小报告。关于壁橱,至今还好好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感到心快要折断的时候打开它,发现年糕和麻花会暗暗生长,仿佛一壁橱的空气都被挤走,剩下的净是年糕和麻花。壁橱似一道朴素的风景,一次次地左右着我的人生。
关于饺子。爸将煤气灶搬回厨房,妈将饭桌摆到房间中央。家里人口多,饭桌特别大。爸不管包饺子的事,哥也不管。包饺子是女人的活。妈负责包,我和几个姐姐各自拿来小板凳围坐在饭桌前擀饺子皮。小时候吃的最多的一道菜是韭菜。那时的一块钱可以买一大捆韭菜。将韭菜洗好后,投进开水烫到韭菜变了颜色。除掉韭菜中的水分,将韭菜切成一小截一小截。妈用酱油、大蒜、醋和一点点儿香油配置出料,料浇到韭菜上。一年到头吃,吃厌了,所以不知道该说好吃还是不好吃。一年到头吃,打嗝时总有一股子浑浊的辛辣味。这应该是妈专门发明的一道菜,妈之外没有人做过。吃过用韭菜和猪肉包的饺子,我问妈:韭菜是每天吃的韭菜吗?妈说当然。
妈准备几个一分钱、五分钱的硬币,硬币用烧开的水消毒。此外,妈还准备几块糖。妈将这些硬币和糖随馅一起包在饺子里。妈说:吃到包着钱的饺子的人会一年发财,吃到包着糖的饺子的人会一年甜蜜。妈包饺子时将她的愿望同时包进去。虽然穷,妈在身边就是童年的我的最大的甜蜜。我就想要五分硬币,一直盯着妈手里包着的饺子,偷偷在包着五分硬币的饺子上用指甲刻上记号。
包好的饺子不到夜里十二点不能吃。吃的时候不能数吃了多少个。妈大约十一点五十分左右开始烧煮饺子的水,一边烧水一边看西墙上古老的棕色挂钟。还差两分钟十二点,妈对哥说:可以了,你去院子里放鞭。哥拿着早准备好的一挂鞭炮去后院,噼噼啪啪的声音连串地响起来,声音很干脆。妈立刻往开水里放饺子。正好西墙上的钟声也想起来。这是新的一年的开始,是一年里最激动、最开心的一刻。
妈给我买的新衣服,我一大早就想穿了,哀求了一天,妈自始至终都不肯答应。十二点的钟声一响,我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服,怕吃饺子的时候溅上油滴,吃饺子的时候先将里面的汁吸干再吃馅。吃完饺子,妈给我和哥哥姐姐们发压岁钱。我最小,只能拿一毛钱。一毛钱加上从饺子里吃出来的五分钱,可以买一袋江米条。
吃完饺子已经是下半夜了,爸开始一个人喝酒,哥和姐姐开始炒花生米和向日葵瓜子。妈用大盆洗大红枣。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子跑到街上放鞭炮,是那种一扔就响的。我不敢放鞭炮,其他的小孩放鞭炮时我也躲得远远的。我不敢放鞭炮却喜欢放烟花,手持式的,叫五彩棒,捏在手指里放,火花小小的,好像火柴头在燃烧,滋滋啦啦的,给我非常神秘的感觉。长大后我知道千种风情中有我最喜欢的一寸风情,如五彩棒烟花,璀璨而又神秘。
手提灯笼的蜡烛燃烧尽了就该回家了。说起灯笼,现在的玩具灯笼样式丰富,不仅除夕夜专用,已经归为智能玩具,万圣节用南瓜做的灯笼甚至遍布酒店。小时候玩的灯笼千篇一律,蜡烛的火焰映着蓝色的透明的玻璃瓶子,夜色中看上去幽幽的,萤火虫一般。妈买不起灯笼,爸不知用什么方法将玻璃制的罐头瓶子底弄碎,换成木板,木板上立着从反面钉上去的钉子,蜡烛插在钉子上。一根绳子连着瓶嘴和棍棒。唯有我的灯笼是火焰色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明亮,像教会里看过的神灯。如果有萤火虫,真想捉一只握在自己的手里。
地上到处是哥哥和姐姐剥下的花生米和向日葵瓜子的壳。妈说三十晚上没有垃圾,扫地不能往外扫,会将福气扫出去。一大堆壳小山般堆在墙角。三十晚上妈尽可能让我们晚睡,妈说睡得越晚新年里就越精神。哥和姐姐们打扑克牌,用压岁钱赌输赢。我不会打扑克牌,坐在一边看,至今留恋的兴奋的、哭丧的一张张脸都是亲切的,是哥的脸和姐姐的脸。“永恒的儿歌维护了我的心。”
大年初一给隔壁邻居家拜年。拜年时会得到一把糖或者一小袋花生米。我记得邻居家大门上贴着一副大红对联,十分醒目。上联:爆竹声中百花竞艳。下联:红旗飘处万象更新。我回头看自己家的大门,钻石型的红纸上,哥写的黑字,就一个字:福。字是倒着贴在大门中央的。长大了才知道,不明玄机的人才会像我那样大声地喊:福到了。
童年的我不喜欢大年初二,妈一大早就开始折腾玉米面。一直到下一个新年,每天都是玉米面粥、玉米面饼子了。现在玉米面是健康食品,但是玉米面留在我的心灵上,留在我的思想里,对玉米面的厌恶是无止境的,只要想到玉米面,不吃东西就会觉得饱了。玉米面养育了我,应该感恩玉米面,所以我厌恶玉米面,应该是我童年的一种悲哀。金黄色的玉米穗在随风摇曳。
今天是2017年12月31日。我在日本的东京。有一点说明,日本吸收了很多中国文化,包括春节。但是,明治维新以前,日本官吏发工资是按月发,按阴历发工资的话要发十三个月。当时的日本,国库空虚,为此政府发布“改历诏书”,废太阴历,颁行太阳历。从此日本的各种祭典一律按新历阳历施行。新年在日本成为新历的元旦,元旦为春节。12月31日为除夕夜,1月1日为“初诣”日,就是大年初一。除夕夜家家吃荞麦面条,面条细儿长,吃了长寿。到了夜里十二点,全国的寺院和神社同时敲响“除夜钟”跨年,一百零八响钟声响彻云霄。至于为什么是一百零八,众说纷纭,我倾向彿“教的烦恼”一说。人有耳、鼻、目、舌、身、意六个感觉器官,六个器官有苦、乐、非苦非乐、好、坏、非好非坏六种感觉,感觉在时间上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阶段。六乘六乘三等于一百零八。这个说法也许牵强,但是日本寺院里的钟体周身都突起着一百零八个乳头。钟声送走旧年里所有的烦恼。阴历年阳历年,中国人日本人,愿望是共同的。
入乡随俗,一大早,我问15岁的儿子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儿子说没有。今天过年,儿子若无其事。说真的,连我也觉得今天的心情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过年已是流动在心底的与愿望有关的传统情感。今天的文字在不久的将来又会落满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