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爷的爱情
2018-11-15李乐乐
□李乐乐
一
舅姥爷是一个泥瓦匠,一个十二分爱好洁净的泥瓦匠。
病房里,他虾米一样蜷缩着蹲在地板上,昔日魁梧的身躯局促成了一团。母亲劝他去床上躺会儿,他连连摆手,眼神枯瘦,带出一脸温良的笑意,“丫头,不用了,这样子稍舒服些。”他仰起头看我们,略微有一点抱歉的意思,两只大手死死地摁在腹部。
舅姥爷是幼子,从小便有一家人来宠爱,母亲说,年轻时候的舅姥爷,有过许多穷讲究。比如,他做的是泥瓦匠一行,偏又十二分的爱好洁净,无论砌砖堆瓦,还是刷粉上浆,他总要小心翼翼,往往等到手头的活计做完,身上还找不着一星半点的泥渍。
可能是在地上蹲得过久,舅姥爷的双腿开始不自觉的抖动。母亲过去慢慢扶他起身,老人在床上躺好,剩一双半旧的棉拖,囫囵横开在地板上,遮挡住一大块水迹。病床上舒展开了身量的老人,眼窝深陷,露两块山岭般尖刻的颧骨,他就这样合身歪倒在我们面前,实在很难与母亲口中那一段浪漫故事的主人公扯上任何关系。
对于舅姥爷,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小时候住在姥姥家,据说他还抱过我,叠声喊我作乖甥女。听母亲说,舅姥爷有一段时间在城里卖豆角,来的路上先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有次在姨姥姥住的小区附近碰见过他,他带来的豆角和青菜不多,塞给母亲一大把,说是自家园里种着的,没施过药,很新鲜,拿回家给他的乖甥女吃。母亲要他来家里坐坐,他就说下次吧,卖完了手里的这点,还要赶当天的最后一趟车回家。后来我们见到舅姥爷,就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了。
从留下来的一张照片来看,年轻的舅姥爷确有一副好样貌,挺拔、清秀,虽说脾气孤僻了些,却很招女孩子的喜欢。那时农村的风气保守,也会有主动替某家女孩儿说亲的街坊上门,至于悄悄往筐子里塞一双绣花鞋垫,或趁在田间地头劳作的间歇,红着脸面拿出一包自家晒制的地瓜干来,更是常有的事情。舅姥爷的回应却大多冷淡,直到村子里的女孩儿们都一个个出了嫁,附近的媒人也渐渐不再登门了,年轻的舅姥爷似乎总不上心。
舅姥爷试着在床上挪动几次,每一次的力道都被悬搁半路,一场疾病榨干了他仅存的气力,他只得胡乱地躺好,松垮、腌臜,像一件刚刚被敷衍熨过的旧衣,每个褶子也空荡荡的。趁着母亲出去打热水的空档,他极快地抬头,似乎是羞赧,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病床的另一侧,那个靠坐在床沿的儿子,中断了与我父亲漫无边际的谈话,起身扶老人去了卫生间。
在母亲的回忆中,程琳应该是那种典型的美女,鹅蛋脸,细白皮肤,尤其一双黑黝水润的眼睛,忽闪闪的,几乎预设下母亲成年以后关于“漂亮”的基本定义。在某个放学后的傍晚,挎着一篮子猪草回家交差的母亲,恰好遇见了年轻时候的舅姥爷和他的女友,那天的草色也像着了魔,一路追着日头疯长,女孩的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绾了个结,发梢参差,返照出夕阳的微黄。在母亲日后不断更新的重述中,这一场落日下的余晖始终不变。
二
作为这段爱情的第一个知情人,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了沉默,这个一向喜欢缠着小舅舅问东问西的丫头,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起大人的目光。而今反观母亲当时的立场,除了她与舅姥爷之间的某种默契,更多可能还来自对那天夕阳下一个美好剪影的留恋。
舅姥爷的女友年轻、漂亮、知书达理,传闻她是一个逃犯的女儿,这也是年幼的母亲三缄其口的原因。他们相识的时间已经无从考证,只知道女孩那天出现在村口时,景况可以说是凄惶,人们看见老村长领着一个瘦小的人影走进小学校。学校围墙的几块青色基石上,刻有一列列工整隽秀的小楷,蝇头大小,她日后曾对这些字迹表现出极大的痴迷。不过此刻她还顾不上这些,程琳饿极了,用凉水泡软一碗玉米面窝头,当天晚上,就合衣睡在了教室旁一间歪歪扭扭的草房子里。
打从这一天开始,安静的学校里再度响起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孩子们还不大懂得这世界,在他们看来,新来的女老师善良,又无所不知,他们本能地喜欢与她亲近。日子一天天在过去,女孩的脸上开始出现一种近乎水色的光润,她偶尔会因孩子的顽劣生气,有时又被几个更调皮的逗得连眉眼都弯弯,大家又能看见她的颊上闪现两朵细小的涡轮。可能是怕麻烦吧,她从来没有梳起过麻花辫,因之便不能像好人家的女儿,走路时把两股黑辫子甩得一弹一跳。上课的时候,她总把头发一拢扎在脑后,反而给人另外一种活力,隐秘而安静,她在教室里来回地走动,发色便在身后一点点地漾开,一片正当窈窕的光亮。
如果不是挂念家中的爸妈,那时候就跟程琳一起走了,舅姥爷现下应该也有自己的儿女,其实,内蒙又算多么遥远的地方呢?母亲的回忆中断,一时还对不上焦点,内蒙,呵,她终而吁出一口气来。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带我重新走近这段往事的母亲,常会因为悲伤或惋惜陷入到个人的情绪当中,我想,她在舅姥爷的故事里植入了太多自己的想象和修饰,表现之一即是,在整个讲述的过程当中,母亲的健忘表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每当她又一次绕回到事件的原点,因无法找到当年的那个孩子而手足无措时,我们只能任时间搁浅,或重新按原路返回。而今,当我沿着这些并不那么可靠的比喻溯流而上,试图还原出程琳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那帧画面,大约能够确定的,不过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印象。
实际上,从第一堂课开始,程琳就显露出一种不太爱说话的征兆,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的,之后再仔细地抹掉,大块消失的字迹其实是很好看的。当然,更好看的还有女老师转身时的背影,一种质地素净的美,如地头一杆最先向上抽芽的玉米秧,或是一株较早绽开了气味的香椿树的梢头。教室里很安静,母亲坐在她的玩伴们中间,为自己对于“美”的联想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这之后,她才第一次听到了程琳的声音,她说,我们上课吧,清汤寡水,让人听了竟有些失望。
忙完一天的农活,太姥姥照例会到村口的磨盘上打发时光,西落的太阳逐渐清冷下去,这一处的人烟却陡然间热闹了起来,相熟的邻人们约好了一样,三三两两地聚到青石路口转弯处的一座石磨旁。起初,还是老人们主导着话题走向,当季的小麦种子各家应留下多少,酝酿中的雨水不知能否如期,不过,很快他们也就觉出了困乏,老村长照着石磨的边沿磕一磕烟袋,这长久以来成为接近仪式性的象征,老人们这时便默契着、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在暮色降临的最后时刻,媳妇儿们都一齐撂下手中纳到一半的鞋底,她们一个个扬起了花样繁复的眉眼,月牙形的眉眼在暗淡的光影中逐渐弓身、圆满,不知是谁轻快地先笑出声,打破这夜的寂静,而这一次的流言,似乎是与年轻的泥瓦匠相关。
程琳这时候可能刚刚洗漱完,之后她锁好了学校的大门,其实,村里这所小学现在只有一个女老师。若干年前,当改随母姓的程琳十分突兀地出现在这村口,她打石磨旁边走过,可以说是举目无亲。直到后来,程琳又离开这里很多年了,人们才在一次例行的调档中得知,程琳原本姓梅,她的父亲解放后曾是一所县中学的校长,因有历史方面的问题纠缠不清,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不告而别。
此时此刻,继子还在和父亲低声抱怨药费的昂贵,年迈的舅姥爷靠在一张狭小的病床上,忽然向母亲道出想要出院的意思,他说身上的疼痛日渐轻了,很惦念家中的桃园,还有几畦瓜菜豆角,已经多日无人看管。
终其一生,舅姥爷只谈过一次恋爱,有过一次婚姻,却一直也未能收获自己的儿女。他的婚事,一直拖到了四十多岁。在父母姐妹殷切的催促声中,年逾四十的泥瓦匠拎着两大盒饼干,一头撞进了媒人的家门,夕阳在母亲割猪草的那个黄昏定格,骤然跳入了另外一个滞涩的夜晚,昏黄的余光打进室内,我未来的舅姥坐在炕沿上,体态臃肿,衣衫未整,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孩。
三
年轻人的喜悦毕竟无遮无拦,在旁人半遮半掩的议论声里,年迈的父母很快就打捞出了儿子的秘密,面对这一份莽撞的爱情,他们也曾大力反对,一向温和的太姥爷,甚至对他一向疼爱的儿子动用了棍棒。不过,作为同一血脉的后人,我始终相信,父辈们的妥协可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次校舍修缮,他和程琳还是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相见,你想,整个西庄就这么大,学校离太姥姥家不过几道门,谁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就撞见了呢?
舅姥爷的长相文气,却没有读过几年书,家人的疼爱未能养成骄纵的脾性,相反,他比几个姐姐还要更懂事一些。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附近的泥瓦匠们都被集中到乡政府的大院做活儿,舅姥爷天天跑去给人当学徒,他聪明,又不惜力,等一溜儿新瓦房盖好已经习得了全套的手艺。一个好匠人在当时是颇体面的身份,少年人颀长的身躯在屋架上方来回自如,远处是人家一层层的屋檐入眼,该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吧。
老村长去找舅姥爷的那天,还没顾得上吃饭,太姥姥起身又添一副碗筷,他也并不推让,就坐在北屋的那道门坎上,把一碗手擀面吃得虎虎有声。必须承认,每当我说到老村长,心中总会冒出一个奇怪的揣测,这想法丝毫不通情理,却长久让人难以释怀,我竟然觉得,后来程琳写来的那些信,可能就是被老村长拦下了,并转交到太姥爷手中。一般来说,邮递员都会直接把信送到村上,等傍晚广播响起,大喇叭才会吆喝几声,招呼有信的人家到大队来取。老村长走进了我的视线,同时他的面孔也越发模糊不清,如果这一切真的曾经发生,那么,不得不承认,我将永远也无法抵达一种真相。
说也奇怪,舅姥爷在同辈人中不大合群,老村长大他一轮,两人反而比较能谈得来。十三四岁的时候,舅姥爷抢着去给人家的屋顶上瓦片,搭起的支架有他两倍高,第一次爬上去时,小腿颤悠悠的,后来听见有人在下面喊他“槐生”,是烟嗓子,也颤巍巍的。槐生大着胆子往下瞧一眼,老村长那时还不老,也不太瘦,阳光照下去,竟和庙里见过的弥勒佛的面容仿佛,是一尊笑意可掬的脸。
自从退学后,乡人们便默认这年轻的泥瓦匠是成年人了,只有老村长看出了他的勉强和怯相,并朝这个十三四岁的娃娃伸出手来。等我住到姥姥身边的那几年,可以坐在磨盘上玩儿,或站在大队那间办公室的大房子中央,捧一本故事书念给叔叔伯伯们听,老村长早就已经不在了。他这一生都太过平常,身后也没人再关心过他的故事,我凭借听来的一些蛛丝马迹,拼凑出想象的荒野,传闻、猜测和杜撰,种种的可能与不可能都在彼此嘲笑,龃龉丛生。不过我相信,即便到后来,老村长以他的武断和自以为是的善良,为舅姥爷与程琳带来过某一种不幸,他的确也是始终把程琳当作亲闺女照顾的。
老村长有过一个儿子,比槐生还要大几岁,朝鲜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在县城中学里读书。乡下的孩子野惯了,不受管束,梅琳的父亲对他有过一些照拂。战争即将结束的那个冬天,少年人终于瞒着父母志愿参军,为此虚报了一个年龄,深夜当他躺在积雪成冰的战窟里,写下人生最后一句日记,“宁为百夫长,跨过鸭绿江。”等村长在校长办公室读到这句话时,它已经成为一个烈士的遗言,梅校长陪他面对面坐着,两个人沉默过很长时间,村长在来学校之前是喝过酒的,脸和眼都异样地发红,人却犯着蒙,他猛然间站起来就走,影子直跟不上人的,踉踉跄跄。
最后,老村长也忘了是什么时候上的车,等到汽车发动,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校长在车窗外,肩膀一颤,又一颤,人就扑腾跪倒在汽车屁股扬起的沙尘里了,他见那身量越变越小,直到变成了一个点,再也看不清。到这时,老村长才觉得浑身的酒劲都漫上来,裹住了他,连脚和手都失去知觉,他在汽车的颠簸和人的声息当中,僵坐不动,浮想联翩,等到眼泪干了,老村长就带着一身烈士家属的荣耀与悲伤,回到这宁静的村落。之后,老村长再也没见过梅琳的父亲,又过几年,他有一次去乡上开会,听说有个梅校长出了事,他心事重重,去县上跑过一趟,并带回程琳还有一大包行李。
四
“槐生”姓杜,现在是这个村里最能干的泥瓦匠,村长来太姥姥家,就是要槐生帮着修整学校的教室,再在教室的旁边搭一间牢固点的房子,是给新来的女老师住的。太姥姥刚刚生下舅姥爷的那阵子,赶上她奶水不足,看到路边的槐花开了,摘几把回家将花串儿碾碎,加一捻小米熬成稀粥,可能就为了那一点儿甜滋味吧,怀中的婴儿并不挑剔,长大后倒也没比别的孩子更羸弱,后来干脆就用“槐生”做了他的学名。
第二天吃过早饭,槐生带上睡前就整理好的工具,推车直接去了村里的小学校。程琳可能是习惯早起,或者事前知道有人要来,先一步打开了校门,她在门外等了一阵,觉得无聊,又躬身到院墙下的一排大青石前,青石上的字迹很吸引她,她就耐心一句句出神地看。舅姥爷念书的时候,一个人在学校门口玩儿,也会蹲在这片青色的石基旁边猜字谜,他认的字不多,却能连蒙带猜,读出这石头上写着仿佛是一排排碑文,自上而下,端庄又秀气,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人。
照常理推测,舅姥爷只读过几年书,不可能与中学校长的女儿一见如故,再比如,许多人都知道杜槐生一辈子小心谨慎,怎么会做出与逃犯的女儿谈朋友这样的荒唐事来。也许一切只是故事而已,以此类推,每个人都可以在别人的故事中加入自己的想象。
借助想象与虚构,我试图重新返回槐生和程琳第一次见面的时空,发现总是误入一团情节互生的钩蔓丛中,一切都似曾相识,却毫无亲切感可言。也许那天发生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交流,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波澜。凭据之一就是,感情一向都趋于“被动”的舅姥爷,应该不会轻易向一个陌生人提起他童年时解读碑文的种种推测。不过,为了能让眼前的讲述继续下去,我只能沿用这一段笨拙的插曲,它暴露在一个捉襟见肘的位置上,不断提示出这故事必经的盲点与疏漏。
“杜槐生?你好。”很奇怪,她的眼睛不像她的本人孱弱,却是直愣愣的,不知避讳,“你好,我叫程琳。”她这样说,眼神清亮,像一束光打进光里面去。
“程老师,嗯……你好。”槐生被人直呼其名,说不出是哪里不自在,想起上学的时候被老师突然点名,而他刚好在走神,不知要到哪里去寻答案。把手推车停放在校园的一角,槐生才想起他还没有说到他自己,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好。”他说,“我是这里的泥瓦匠。”
母亲也说程琳的眼睛好看,电视里那么多女明星走马灯一样闪过,程琳的眼睛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我想,对于早就记不起庞大细节的母亲而言,令她难忘的也许并不是某一种具体的颜色或形状,比如,她至今还说不清程琳的眼睛是双是单。只不过,程琳笑起来很特别,这几乎是一个秘密了,除了杜槐生,母亲可能是这村子唯一发现的人。
医生示意家属到走廊里说话,大家都心照不宣,舅姥爷已经一个人走近他风烛残年的边沿,出了病房,眼前还长久是老人瘦弱的模样,他紧闭双眼,身体蜷曲,似乎是在抵御疼痛,又像是拥抱着什么……我宁愿相信,是程琳又一次降临到他的生命中,一切都和五十年前一样,她转身,看到一个站在手推车后的杜槐生,槐生的两只手还握在车把上,显然正吃着劲儿,稍微一动,就能听见铁器与铁器碰撞的叮当声响。
五
教室虽破旧却很宽敞,成块的墙皮发灰、脱落,是年年冬天被炉火熏烤的结果,槐生记得其中一间是自己待过的,他心里有数,固梁、上粉、加瓦片,估计最多几天功夫,准能翻出一个新的模样。让他意外的却是,在整个修整过程当中,程琳简直成了一个不错的帮工,扶架子、和水泥、垂墨线,她样样都能学着做。
“一个人做这些不方便,反正我也没事。”程琳抬起头,用手背去抹额上行将垂落的汗珠。
“你很喜欢那些石头上的碑文?”槐生攀高在架子上,一边做活一边找话说,想不起自己是个木讷的人。“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学校刚建起来的时候,缺石料,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一大车青石,师傅们就用它垫作了这里的房基。”
“石头上的字写得漂亮,是小楷。” 她忽而不再那样地活跃,神情黯淡了些,若有所思的,“一个人的生死被刻在石头上,表示大家对他的认可,古代人把这叫行状。”看得出来,程琳很喜欢这些碑文。
槐生第二天早上走到校门口,果然看见程琳拿了一张白纸,蒙在一块大青石上,正小心往下拓字。槐生没多想,就鬼使神差,很自然地说,“程老师,中午一起去家里吃吧。”程琳三餐通常都去大队里解决,一则她跟村里的人还不太熟,再者也没养成一个人生火做饭的习惯。槐生问出这句话,其实是鼓足了勇气,他听见心里有尾音,快得像蜂鸟振翅,几乎要怀疑他刚才是不是当真说过,安静,安静,槐生在这安静里现出了原形,他开始责怪自己的莽撞,然后就听见程琳轻轻笑了,她站起来用一种近乎探究的目光看他,这眼里的光芒,舅姥爷以后将终生难忘。
我真实的舅姥爷,因为亲情的横加阻隔,一生中和程琳都再无交集。病房里赶来一拨又一拨的亲友探望,大家很有默契地绕过衰老、疾病和死亡,兴致勃勃谈起许多年前的人和事,这让槐生重新又回到与程琳第一次见面的时光。此刻,他躺在病床上,光线照在一双蒙翳的眼上,一恍神的功夫,梧桐树梢一只正弯脖打理羽毛的鸟儿,很快就飞不见了。
他和程琳很快熟识了起来,校舍修补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这之后,槐生一有空就往学校里跑,有时还帮她看顾一下学生,无事的时候,两人就坐在学校院子的一角,顶上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遮住阳光,他给她讲一些村子里的佚事与传闻,比那些擅长讲故事的还要更精彩有趣,她则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还讲到书里的故事,以及碑文上所记载的人和事。一块块石头上刻的都是多少年前的古人了,而今他也要站到这字面上去,在一种熟悉目光的照耀下,这次舅姥爷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
之前应该说过,对于这份不合时宜的爱情,父辈们的妥协只是时间的问题。最大的断裂,还是来自一场让两人都意外的欢喜。就在舅姥爷与程琳之间的关系得到长辈默认不久,女孩收到了父亲托人从内蒙带回的消息,可以确定的是,是老村长冒着风险,私自向程琳透露了梅校长的讯息。梅校长还活着,这个大草原上茕茕孑立的流放者,终于为女儿搭建起一个安稳的家,他在信中感谢了老友,他还说,如今只盼能早一日与女儿团聚。
我至今难以想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需要拿出多大的勇气,才能独自面对陌生的旅程,她挤入混乱的人流中,原来那个警惕、温和的少女,突然间变得勇敢、强悍,在北地的猎风里一往无惧。在她面前,展开一片直通地平线的广袤大地,风从她的身后吹来,她就这样一直往前面走,在迎面而来的万物气息里孤注一掷,也许,她本来就是比槐生更强悍的人。
舅姥爷一直也没能等到程琳的信,他没有如她所期,亲自陪她一起去内蒙寻找父亲,分别的时候他们曾互相说好,等到了地方,她就写信回来给他,可在老实本分的太姥爷一辈看来,内蒙和美国毫无分别,都是小学地图册上的一个点,是他们的儿子去后永远再也不会归来的远方。
后来,从远方寄来过一封又一封的长信,从希望到忧伤,小小的情感跨越大半辈子的光阴,舅姥爷却只字也未能读到。程琳的字迹十分娟秀,蝇头小楷,深蓝色的墨水也散发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我多次设想过打开那个老旧木箱的情景,一段属于两个人的光阴,被强行收纳进封闭的空间,空间的每一处边角和纹理都平整如新,几十年过去了,是他们湮没无闻的爱情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