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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的欢乐颂

2018-11-15刘鹏艳

海燕 2018年3期
关键词:媳妇儿大头老头

□刘鹏艳

吴大头的故事从情人节那天手机里的段子开始。

北宋宣和十五年元月初七,即公元1124年2月14日,子时,潘金莲女士毒杀武大郎先生。今为武先生逝世893年忌日。是为记。

情人节上朋友圈里逛一趟,哪儿哪儿都是这么恶毒的文字。吴大头无名火起,他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和他作对。爱上一匹野马,头上都是草原。说的就是他吧,媳妇儿偏生得漂亮,他又不能找丈母娘说理去。想当初,他是求着丈母娘把媳妇儿嫁给他的,哪怕她肚里怀着别人的孩子。丈母娘鼻孔朝天,作茶壶状指着差点跪下的吴大头,你养得起她娘俩儿?养得起,养得起,哪怕卖血呢。吴大头悲壮地承诺。这以后,他也没卖血,倒是卖了一段时间烤串儿。媳妇儿说,你别卖了,回家一股烟熏火燎的五花肉味儿,我心里难受。说着哇哇地吐,黄胆汁都吐出来了。四个月的大肚子一颤一颤的,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就慌不迭地撤了摊子,倒赔出去一套不锈钢烤架的钱。

儿子生下来,自然不像他,他也没做指望,反正得喊他爹,像不像的,糊弄谁去?媳妇儿说,你给我烧壶热水去。他就颠颠地跑去烧开水,烧得了,打一盆,兑上凉水,用手胡拉匀了,端到媳妇儿跟前。笑眯眯的,他看着儿子,眉眼没怎么长开,皱巴巴的小老鼠似的,说是不像他,也有那么几分像哩,倒与那个跑路的“吴彦祖”不像得多些。吴大头无限自慰地想。冷不丁媳妇儿哎哟一声娇唤,你想烫死我儿子呀?吴大头赶紧表忠心,我哪能烫死咱儿子呢,这水温我试过了,刚刚好。媳妇儿就叱一声,我儿子细皮嫩肉的,能和你这皮糙肉厚的比?是这个理儿,吴大头慌不迭地又跑进跑出拿瓢儿兑凉水,一直到媳妇儿满意了,他也汗透了。

有点乱,再说回那条段子。

“吴彦祖”已成往事,最近冒出了个“吴亦凡”,够让吴大头心烦的。是个送快递的,媳妇儿爱网购,这么一来二去,就有点勾搭成奸的意思。吴大头抓不着把柄,心里干着急。潘金莲和西门庆不就是从眉来眼去开始的吗?要是故事发展下去,吴大头难免不蒙受武大郎的不白之冤。谋杀亲夫他们是不敢的,但是谋杀他的家庭,这不是没有可能。

媳妇儿上班的那家超市,就没有不知道“吴亦凡”的,这让吴大头很没面子。他比媳妇儿大十几岁,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们不般配。可不般配也结婚五六年了,没道理让一个跑快递的截胡。吴大头下班的时候给媳妇儿发了条微信,媳妇儿没回。吴大头就准备直接上超市去。他买了花。

情人节这天热闹,街上哪儿哪儿都是脑袋,吴大头心里有一片荒草长势喜人。追求“浪漫”和追求“浪”的人一撮一撮的,挽着别人的老婆和女朋友。吴大头觉得如果他不出手的话,媳妇儿迟早是人家的媳妇儿。玫瑰他准备了十九朵,要长久的意思,媳妇儿是明白人。有些话,得说对时候,过了这个点儿,就像错了位的卯榫咬不上。当初她嫁给他,也是他表白的时候正好,不然一个貌比潘金莲的娘们儿,凭什么就被他收入囊中了?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媳妇儿漂亮,性感,他又拿不住她,要是她下决心找个相好的,他只能当武大郎。

超市九点钟下班,现在是八点三十五分。吴大头透过两开的玻璃门看见媳妇儿亭亭玉立地站在收银台后面,一会儿有人进来,有人出去,玻璃门自动朝两边划开,一个甜腻的女声便爆出一声欢迎光临。吴大头隐在背静处,有些浮想联翩,太随便了,他想,这个出入口。

无聊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慢。再加上外头冷,吴大头捧花的手有些发僵。大街上人来人往,难免有好奇的家伙朝他睃一眼,这个跺着脚缩头缩脑的中年男人,猥琐得和“浪漫”或者“浪”都不搭界,无论是送花还是约炮都明显命中率忒低。

吴大头想这个时候要是能吹上一段儿就好了。

吴大头没别的嗜好,爷们爱的那些个烟哪酒哇麻将呀他都不碰,女人么,除了他媳妇儿,也不作第二人想,就经济成本来说,这样的男人是十分俭省的,闲来无事只对着空气吹段儿萨克斯。他们家门前那条沿河的林荫道,他爱得不行,早晚有空,就带着谱儿去那儿吹。曲调不利索也没关系,这年头没人管别人闲事,有人问你一声算是三生有幸。吴大头就自娱自乐,从哆来咪发骚拉西哆学起,如今能磕巴地吹上一段儿《欢乐颂》了。

因吹曲儿,园林管理处扫垃圾的范老头和吴大头有些交情。一条沿河的林荫道,从早到晚,从这头到那头,有时候刮台风,小半天就能扫几大桶落叶,扫得范老头泼烦。道儿上走的,都没空搭理范老头,这孤老头儿有一肚子话没处泻,自见到吴大头,能站着聊两句,也算个缘分。其实俩人也没什么好聊的,大多数情况是,吴大头在河边摇头晃脑呜里哇啦地吹,范老头支个大扫帚一旁歇脚,叽里咕噜吐槽他们管理处的领导。吹的和说的,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种言外之意的和谐。

有个骑电动车的,横冲直撞地压过来,不知怎么就骑上了人行道。奶奶的,吴大头躲闪不及,手上的花还是给刮到了。电动车上的小伙子目不斜视,刮了吴大头之后依旧声势不减地冲过去,然后迅速消失,搞得吴大头没脾气。认倒霉吧,吴大头朝电动车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赶紧去检视他的花。

有几朵玫瑰光剩下刺儿杆了,花瓣缤纷如雨,华丽的包装纸也扯出一个豁口,填不满的嘴似的大张着。吴大头觉得捧着这束花去找媳妇儿简直是啪啪打脸。想起来也够窝囊,为一个跑快递的。吴大头又啐一口,把花束扔进一口垃圾箱里。

媳妇儿出来了,竖起的卡其色羊毛大衣领子后面露出半张妆容精致的面孔,见到他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吴大头迎上去,搓着手,接过媳妇儿的挎包,来接你下班。平时没见你这么殷勤。媳妇儿打趣。这不过节嘛。吴大头想找家咖啡店坐下来。媳妇儿坚决不同意。有钱没地方花,凑这个热闹。不是,咱俩好好过个节。儿子呢?妈给看着呢。这不像你呀。媳妇儿歪头看他。我就想吧,你该饿了,这上晚班,饭也不能正经吃,要不咱宵夜去。吴大头建议,脚下碾着谁丢下的半截烟头。

街头转角有家大排档,媳妇儿说就它吧。吴大头觉得是不是档次太低了,媳妇儿就笑,跟你的时候也没指望上档次呀。吴大头心里滋味挺复杂。

帆布篷子里拉根电线,一颗明黄的灯泡照得四周暖融融的。冷风被挡在外面了,还有颠大勺的摊主呼呼嘿嘿的吆喝声。这是个夫妻档,女人蹲身在地上择菜配料,男人则掌管着台面上的一应物事。煤气灶上火头挺大,男人把一口铁锅颠得刺啦啦的,随着长柄铁锅往上一抄,红红火火的火苗子就蹿上来贪婪地舔一回锅底,让人担心别把眉毛烧掉。

吴大头心里则担心的是另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有什么事说吧。媳妇儿不爱吴大头这么藏着掖着的样儿。快人快语,说一不二,媳妇儿主意大。当年吴大头说要娶她,她连个磕巴都没打就痛快地应了。两个人过日子,又不是谈恋爱,不说那些没用的。这是媳妇儿的原话,她说只要吴大头愿意养她们娘俩儿,就跟他了。

是这个话儿。吴大头也觉得没必要和媳妇儿猜心思,能好好过日子不?不能好好过日子就啥都不用说了。所以他果断接了“吴彦祖”的盘。眼下“吴亦凡”的事,最好也哪儿说哪儿了。

咳,吴大头喉咙不舒服,话就含在舌根下,打个秃噜。儿子,他说,想买个机器人,我给他网上订了一个,地址写的你们超市。

嗯。媳妇儿盯着他。

吃点儿什么?吴大头把眼光挪到一边,喊,老板!

老板哎一声,问吴大头要什么。吴大头转头问媳妇儿要什么。

随便。媳妇儿还盯着他。

炒大肠吧,你爱吃,再来俩素菜。

媳妇儿没回话,当是答应了,只是俩眼珠子还放着光地盯着吴大头。

喝点儿吗?吴大头硬着头皮。

你说。媳妇儿胜券在握。

那谁,吴大头被盯得有些发晕,送快递的,长得像吴亦凡吧?

媳妇儿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吴大头骇住了。

幼稚。媳妇拨弄着碗筷,小嘴里吐葡萄皮似的吐出俩字儿。

吴大头有些发蒙,还能好好聊天吗?不带这么不尊重人的,好歹他是她丈夫,她儿子的爸爸。

媳妇儿伸筷子打在他的手背上,他受惊一缩,媳妇儿笑得更厉害了。

哎哟喂,媳妇儿花枝乱颤,大头,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别,别给我里格楞。有谁没谁的,跟你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我一天没跟你离婚,下了班还得回咱家。咱当初说好的吧?你养我和儿子,我给你当老婆,我食言没有?我欠你不欠?你说,我欠你人情不?

不……欠。吴大头觉得好没意思。媳妇儿是个要强的人,孩子刚断奶就出来找了份工作。吴大头说我能养得起你和儿子,但媳妇儿说你养你的,我挣我的。逢年过节,或是吴大头生日,媳妇儿也送根皮带、件把衬衫或两条内裤什么的。没毛病。

那就好好吃饭。媳妇儿一锤定音。

情人节这天的宵夜一共吃了六十一块钱,摊主大方,零头没要。吴大头捏着那枚都已经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硬币说了声谢谢。

吃完宵夜夫妻二人去岳母家接孩子。推开门乌烟瘴气一大屋子人,两桌麻将支在客厅里,小男孩抱着卡通版的巴克队长,偎在沙发一角睡着了。吴大头招呼一圈,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睁开眼睛看一眼,伸出小手环在吴大头脖颈上,又睡过去。媳妇儿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丈母娘啪一拍麻将桌,老娘帮你看孩子,你还给老娘撂什么脸子呢!吴大头赶紧把老婆孩子领出门,撅屁股赔笑脸,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改天吴大头去河边吹曲儿,迎面遇上范老头。范老头说我日你奶奶,管理处的那帮孙子。你今天还吹《欢乐颂》吗?吴大头说是的,我只会这支曲子。吹吧,吹吧。范老头挥了挥大扫帚,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口里念着词儿,气愤愤地远去了,他今天好像没有心情陪着吴大头一起在河边练习发牢骚。

吴大头对着雾霾深吸一口气,略发福的身躯有些倾斜。这是吴大头习惯的起式,充满PM2.5的空气瞬间盈满他的肺部,整个腹腔不再空虚。这个范老头,他在心里笑。他们聊过希勒的长诗。有一次范老头问他,你为什么每天都吹这一首曲子?吴大头就说他先是喜欢希勒的词儿,再喜欢上贝多芬的曲子。范老头显然不明白,吴大头那天好兴致,就跟他解释了《第九交响曲》终曲乐章《欢乐颂》的来历,甚至一口气背出了全段儿的歌词。范老头记住了第一句: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

事实上吴大头每天都在河边老调重弹这支具有庄严的宗教色彩的曲子。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辉照耀下面,四海之内皆成兄弟。

吴大头腹腔里的空气四处流窜。四海之内皆兄弟,啊,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必耿耿于怀呢?吴大头轻蔑地想,真心诚意相亲相爱,才能找到知己。假如没有这种心意,只好让他去哭泣。希勒,妈的希勒,一定也爱上过一匹野马。

疯狂的野草长势喜人。

一天天过去,吴大头的家庭很完整。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媳妇儿网购的爱好不减,但吴大头没再去过超市。媳妇儿下了班,总会回来。

“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幼儿园里排练歌舞剧,要求各家出一家长,陪孩子演节目。吴大头去了,幼儿园老师说您这个爸爸可真好,别家都是妈妈接送孩子,演节目就更不用说了,清一色的妇女团,您可是我们团里的一抹亮彩。吴大头忙解释说媳妇儿上班时间苛得很,耽误一分钟都得扣工资,他是跑销售的,工作时间还满有弹性,可以随叫随到。

儿子演的是小青蛙,吴大头就必须配合演青蛙爸爸。头上戴一绿头盔,两只鼓凸的大眼睛,形象十分卡哇伊。吴大头觉得别扭,又不好说。儿子开心就好。

“六一”那天,媳妇儿也请假来看孩子表演了。吴大头在台上跳得挺卖力,有种悲壮的感觉推动着他。许多小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四周叽叽喳喳的:在这美丽大地上,普世众生共欢乐。一切人们不论善恶,都蒙自然赐恩泽。

恢弘的曲调在他心中盘桓不去,动物园联欢会变成了贝多芬音乐剧。

下台的时候,吴大头有点脚软。铁架子搭的简易舞台,上下都是铁架子,虽说铺着红毯,但台阶铺得不服帖,没留心脚下一绊,吴大头一头栽下去。好在闹哄哄的,也没人留意。下一个节目,是由大(一)班小朋友表演的《街舞少年》,大家掌声欢迎。报节目的老师用饱满的情绪拍起巴掌,台下欢声雷动。

欢闹的人群边上,儿子问,爸爸,你怎么了?

没事,儿子。

爸爸,你哭了。儿子惊奇地伸出小手。

吴大头咧了咧嘴,疼。

谁还没有摔跤的时候?吴大头想引申一下,教育孩子得从点滴做起。想想,算了。

一场台风把范老头累毁了,从早到晚,也不见雨点子,光是刮风,呼呼地穿过整座城市,沿河的行道上都是落叶,范老头扫了一天,连呼腰折了。傍晚,风还没住,范老头丢了扫帚,打眼见吴大头提着萨克斯盒子晃过来。

嗨,这个天儿,还练哪。范老头招呼。今儿早上没练。吴大头在一株枫杨下面停住。范老头仰头望望天,山一样的积雨云垛在头顶上,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化雨倾盆。强对流空气让大气层中充满不稳定的能量,阴暗混乱的云底释放着危险的气息。但吴大头懵然无觉的样子,要么就是处变不惊。

范老头说你今天还吹《欢乐颂》吗?吴大头说我新学了首儿歌。新鲜。范老头撇撇嘴。

“六一”过后儿子就要从幼儿园毕业了,毕业典礼也要演节目,吴大头必须配合幼儿园老师的工作。别的班都是妈妈演,您多出彩呀。老师夸他。吴大头问儿子这次演什么。儿子说老师教了一首歌儿。吴大头就想陪儿子把这首歌唱好。

也没谱儿,吴大头从网上下载了一段曲子,试着吹。起初曲不成调,渐渐有点声色了,虽说吹着吹着就跑调,到底一首歌能顺到底。范老头说你吹给我听听。吴大头就跑着调地吹了一遍。萨克斯没词儿,但吴大头能想象得出来,陪着儿子站在舞台上,虽说是个简易的,一水儿的红毯倒把他们的脸庞都映得红彤彤的,这回没有那么多聒噪,就他和儿子,一对一,他吹,儿子唱,脆生生的童声,透明得像水晶:

秋风起来啦,秋风起来啦,小树叶离开了妈妈,飘呀飘呀飘向哪里?心里可害怕?

小树叶沙沙,沙沙沙沙沙,好像在勇敢地说话,春天春天我会回来,打扮树妈妈。

这什么呀?范老头听得直皱眉头。一首儿歌。吴大头不介意,等我练熟了就好了。

可没等吴大头练熟,媳妇儿就跟吴大头摊牌了。

找一天儿子不在家,媳妇儿大大方方地对吴大头说,大头,我们离婚吧。吴大头蒙圈儿。想想,又觉得不是意外。“吴亦凡”一直都在,他做了鸵鸟而已。

吴大头张着嘴,媳妇儿没容他说话,大头,我觉得吧,好合好散,夫妻一场,到底是缘分。我没想瞒你,有一说一,当初说的,还算话。

当初怎么说的?吴大头有点短路。当初媳妇儿嫁他,肚里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吴大头只知道那男人是放印子钱的,好像因为卸了谁的一条腿闹得黑白两道都混不下去。男人跑路后,媳妇儿哭了几场,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吴大头是硬凑上去当这个便宜爸爸的。媳妇儿吓唬他,别充大头,喜欢我也得有本钱。吴大头说,我哪儿充大头了,我就是大头本人哪。行,媳妇儿挺起因孕激素分泌而愈发鼓胀的奶子,深吸了口气,我给你当老婆,不亏你。我和你算是有缘分的,这孩子合该叫你一声爸爸。不过话说回来,有朝一日缘分尽了,各不相欠。

是这话了。各不相欠。两人约好的,他养她们母子俩,她给他当老婆,有朝一日他不想养他们娘俩儿了,或是她不想当他老婆了,谁也不欠谁的。可是,真算得这么清楚,分得如此明白?吴大头听见自己心脏一寸寸碎裂的声音。

他……会对咱儿子好吗?吴大头颤着声儿。

儿子是我的。媳妇儿指出吴大头的常识性错误。

是,是你的。吴大头惨笑一声,可也叫了我六年爸爸。

媳妇儿有点动容,大头,你是好人,以后,儿子还管你叫爸爸。

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吴大头安慰自己,他只能叮嘱媳妇儿多长个心眼儿,那个送快递的,光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你也不年轻了,又不是王菲马伊俐那样的明星,姐弟恋什么的,咱折腾不起。

媳妇儿笑笑。

说两岔儿了。不是“吴亦凡”,是媳妇儿超市里储运部的经理。惊掉一地下巴。

算起来,有日子了。对于真正的危险吴大头居然无知无觉。经理是有家室的人,媳妇儿也觉得棘手,拆散两个家庭,再重建一个家庭,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人生大事。转机竟然源于“吴亦凡”的出现。那个嘴甜腿勤的小伙子让吴大头十分紧张,搞得经理也不得不严阵以待。几次三番,终于下定决心,把原配离掉,正式向吴大头的媳妇儿求婚。

嘿,你说上哪儿说理去?生活的剧情太狗血,吴大头给自己找台阶下,那什么,该去幼儿园接孩子了。转过身,吴大头眼里拼命抑着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夏天四五点钟的太阳明晃晃的,吴大头摇摇摆摆地走在凌乱的光线里。树阴切割掉一部分光,但并不是全部,明的,和暗的,交替出现在步履边缘,呈现出一种纷扰和烦躁。心不在焉的他打范老头身边经过,范老头停下扫帚,朝他点了个头,他也没察觉,径直就目不斜视地穿过空气走远了。

在吴大头心里,似乎早有这样的预感,媳妇儿像是寄放在他这儿的一个精美的物件儿,随时会有人把它取走。对于留不住的东西,强留也无用。所以,他只能落寞地在河边无休无止地吹奏他的《欢乐颂》。范老头是半个知音,他似乎隐约能够洞悉吴大头内心活跃而自我麻痹的潜台词,尽管双方没有深入地交谈过,但两个人在河边总能找到协奏的感觉。正如范老头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抱怨和咒骂,每个人都在老调重弹,吴大头也就原谅了自己蹩脚地重复演奏人生的调子。现在看来,似乎是终结的时候了。

魔怔啦。范老头看着吴大头的背影,摇头。

不一会儿行道上络绎有了散学的孩童,背着书包的,踩着滑板车的,大呼小叫的,追追打打的,妈妈或者姥姥或者奶奶牵着小一点的孩子。唯一一个小男孩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雄赳赳的,仿佛头上顶了个骄傲的王冠。

爸爸,男孩在高处手舞足蹈,老师说下个礼拜要彩排。

好呀。爸爸双手扶着男孩耷拉下来的小腿儿,走在空气里。

范老头迎面打个招呼,接儿子啊。

啊,接儿子。吴大头抖擞一下精神,扶着胖乎乎的小腿儿的两只手抓得更紧些。

隔天丈母娘来了,逮着媳妇儿泼头泼脸地一顿骂,小蹄子你就作吧,孩子都这么大了,闹什么闹?不跟吴大头过了,你跟谁过?好歹吴大头有两套回迁房,养着你和儿子,便宜老子当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把人踹了,亏心不亏心?你说你亏心不亏心!

儿子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海底小纵队》,冷不丁被吓着,哇一声大哭。

吴大头拦着劝,妈你消消气。

媳妇儿冷哼一声,演吧。

丈母娘倒没什么,年轻时候就撒泼撒得惯了的,吴大头好不尴尬。送走丈母娘,倒赔不是,媳妇儿不领情,谁来也没用,当初嫁吴大头,她妈也没好脸色。如今,谁脸色也不看。吴大头说,我真没让妈说那些难听话。媳妇儿说,她一辈子就只会难听话,你还指仗她金口玉言?大头,不是我说你,咱俩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有劲吗?吴大头愣住,怎么就人尽皆知了?媳妇儿也不让他插口,抱着孩子就要走。孩子不干,说电视还没看完。吴大头差点跪下。

闹了一夜,媳妇儿去上班,吴大头送儿子上幼儿园。儿子骑在吴大头脖子上,无师自通地问,爸爸,你们要是离婚的话,我跟谁好?吴大头一惊。儿子继续自说自话,我想跟你,因为你会做手影游戏,还会踢球,但是那样的话妈妈会很难过,对不对?吴大头嗓子眼发干,只好大口地吞咽唾沫,想着怎么回答孩子的话。一只蜻蜓压着眉毛飞过去,儿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指挥吴大头向前冲。蜻蜓就把吴大头带走了。因为气压太低,人和蜻蜓都有些跌跌撞撞的。

送完儿子,吴大头没上班,反正跑销售点挣的那些钱也多余,往后孤家寡人,躺在床上吃房租也够了,何必那么辛苦?这样想着,回家取了消愁的器物,又来到河边,寻一处歪脖子古槐底下,打开皮匣子,掏出金光闪闪的一支。想起来可笑,这种介于木管和铜管之间的玩物,因其不伦不类,倒被誉为“无与伦比的风流乐器”,吴大头爱上这物件,是否也因为它既像单簧管又像圆号,还能冒充人声和大提琴?

气压依旧低得促人胸闷,期待多时的暴雨下不来,吴大头仰头望了望天,胸腔里滚滚的都是藏着雷暴而又隐忍不发的乌云。深吸一口气,略斜着身子低下头去,起——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

乐声高高低低的,隐在遥远的雷声里,转折的曲调和着起伏的人生,似有似无的哀怨就淡了些……

转眼,便是儿子的毕业典礼。吴大头带着他的萨克斯管早早来到幼儿园。这次演出是一场告别仪式,不仅是儿子对幼儿时代的告别,也是吴大头与儿子的告别——媳妇儿就要带儿子走了,单等着幼儿园毕业,换房,换学区,当然最根本的是换人。吴大头心里一百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生活是打翻的牛奶,流走了就流走了,瓶碴儿碎一地,难道还要搂怀里扎心?

得好好演。吴大头告诉自己。

儿子走过来,吴大头牵起他的小手。下一个节目……老师报幕的声音特别夸张。

温柔而明亮的旋律响起来,清脆如水晶的童声在舞台上空与音色丰富的萨克斯管叮咚碰撞,台下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人们似乎从童谣中听到了某种庄严的宗教色彩:

秋风起来啦,秋风起来啦,小树叶离开了爸爸,飘呀飘呀飘向哪里?心里可害怕?

小树叶沙沙,沙沙沙沙沙,好像在勇敢地说话,春天春天我会回来,打扮树爸爸。

儿子把歌词里的“妈妈”改成了“爸爸”!吴大头的眼泪在儿子的歌声里沙沙地流淌,好像这个六月真的变成了秋天,无边的落叶中,一种美丽的离别欢乐地,欢乐地,盛满了收获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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