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志林》中的茶化文风
2018-11-15周亦清西安翻译学院
■周亦清/西安翻译学院
酒有热肠,茶有幽韵。元稹曾写过一首宝塔诗,名曰《茶》:“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麹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其中将品茶的人群写得透彻——“慕诗客,爱僧家”。对于融合儒、释、道三家的东坡先生来说,其对于茶的热爱,远远胜过于酒。
茶性温和、内敛,散发着幽韵,包含了“隐”与“德”。陈平原先生在《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中曾提出:“希望有一天,能借‘茶于酒’来谈论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因茶与酒跟中国文人性格的形成大有关系。”[1]
的确,茶与酒影响着中国文人不同的性格。尚酒的文人,大多性格张扬,文风飘逸。尚茶的文人,大多性格内敛,文风幽韵。因此,茶和酒不单单只是两种饮料,“它对人的身体,对人的气质,对人的情感,对想象力的驰骋,都会有所影响。”[2]
东坡不大喝酒,但爱喝茶。茶的性情在东坡的体内,常常散发出一种幽韵。《东坡志林》是东坡的笔记,在其顺手之笔中,流露了茶韵所特有的气质。因而,谓其“茶化文风”。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茶中“疏”——疏散闲适
“疏”即指文笔的疏散与闲适。通读《东坡志林》,犹如徐徐品茶,舒缓、闲暇。“不是闲人闲不住,闲人不是等闲人”,东坡疏散的文风,是一种茶性的进入体内后的外化,是他随缘得失的表达。
他常在文笔中流露出他的“闲”。此闲并非指没事做。对于仕途不顺的打击,贬官闲置似乎是对自己的戏谑。
在《记承天寺夜游》中他说自己“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3]正当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却被入户的月色深深吸引。喜欢赏月的人大多是感性的。本来已欲睡的东坡,又“欣然起行”。“起行”是因为“欣喜”,随性而生活。“起行”之后又发现“念无与为乐者”,于是寻找张怀民赏月。更有意思的是,作为好友的张怀民同东坡一样,也没有睡。一句“怀民亦未寝”,如遇知己。而“相与步于中庭”,疏散至极。最终感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闲人”两字才点出了疏散的缘由。
在《论修养贴寄子由》开篇点出“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4]他告诉子由,养生的办法即为“任性”、“随缘”、“凡心”。用平常心随缘看待一切,凡事不造作,才能谈得上养生。心中“无一毫挂念”,拿得起、放得下。如此是疏散的为人,也是茶气质的外现。
对于欲望,茶人讲求淡泊,东坡提出“去欲”。东坡在《养生难在去欲》和《记三养》中都有涉及。东坡认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如果要养生,最难战胜的还是“去欲”。众所周知的是,东坡喜爱吃肉,他还写了《煮猪头颂》,东坡肉至今还是一道名菜。爱吃肉与淡泊的茶性,似乎不符,他提出“去欲”的同时,自己也在节食,他的用意在于养心,减少自己的口服之欲,以求内心的淡泊与舒适。
东坡的疏散也体现在随缘上。他曾在《辟谷说》中说到自己辟谷经历。仙家辟谷是为了修炼,而东坡辟谷则是顺应时宜,因为“元符二年,儋耳米贵,吾方有绝粮之忧”[5]。若常人家中无米,必心中有慌,然东坡于此境却顺势辟谷。不强求,在生活中既辟谷修道,又不矫揉造作,恰如一条小船随着波澜在湖面自在飘摇。此随缘心态,令人赞服。
二、茶中“君”——君子之气
“君”即指文风中有耿廉之风、君子之气。东坡曾在“《寄》诗中咏茶之德性与高洁之趣:‘有如刚耿性,不受纤芥触。又若廉夫心,难将微秽读。’刚耿之性不受纤尘之染,廉洁之心不受微秽之读;这种“ 刚耿性”、“ 廉夫心”正是君子之品格。[6]
茶素有君子之风,虽淡泊,但不失其本心。爱酒之人,常怀真性情。爱茶之人,常有气节。外表上东坡看似随缘、内敛、淡泊,不强求,但他却是个外柔内刚之辈,刚性便体现在其君子之风上。这一点在他随意的勾勒间皆能体现得出。
不得不说,东坡有君子之骨。虽然东坡屡次贬官,但贬的只是官职,其刚耿、廉夫之心并没有遭贬。他有自己的是非观以及独到的史观。
当目睹不义之事,苏东坡会以自己的价值观作以褒贬。面对社会的不良风气,他定直语批评。他批评世上那些打着美好的幌子在做不义之事的人是自欺欺人,应当被社会所不耻。
他论“武王非圣人”、论“周东迁失计”、评“司马迁二大罪”。他将秦速亡的矛头直指游士,谈论鲁隐公的不幸,评价赵高和李斯。评史直指上古,他有着自己新颖不落俗套的思维。这套思维并非是他一时兴起所成,而是在他观照古今人事变化后形成对历史独到、犀利的见解。君子非是只是“文质彬彬”,君子之风当有一股正气所在,当有是非观所存。
茶好友,君子亦好友,东坡更好友。好友如好茶,淡淡之味,如君子之交。在《东坡志林》中,很多篇幅记录友人。重友人往往惜离别,因而东坡送别友人的随笔还是较多的。东坡曾在其文中别子开、别昙秀、别王子直、别姜君、别文浦和子辩。
《昙秀相别》与《别王子直》两篇文章是在东坡一贬再贬到惠州时,别友人之作。他屡遭罢官,
在人生不得意时,遇上一两交心好友,的确难得。与友人惜别的时候,东坡既如孩子般吐露内心的情感,又如僧人般洒脱豁达。虽然被贬,但“心安即是家”,惠州诸多人士纷纷慕名而来拜访。东坡的好友,更能体现一二。
在《别子开》一文中,东坡叙述“子开将往河北,相度河宁。以冬至前一日被旨,过节遂行。”[7]东坡与其践行,不言离别伤感,只言重逢后的喜悦。虽饮酒至醉意,但其君子之交的气质,仍是茶性的淡然。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轼与姜君的闲聊颇具茶性。待到离别时,没有送上贵重之物,而是“书柳子厚《饮酒》、《读书》二诗,以见”[8]。淡淡之笔,正如清茶一盏,宁静而安详。
三、茶中“味”——苦涩香甘品自明
以味论诗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千古妙语,陆机首开其端。文章也受其理论的影响,亦有文外之味儿。东坡的文章就是如此。在《东坡志林》中我们不难尝到一些茶味。这个“茶味”是指在东坡在文笔之中包含着茶的苦涩与香甘。饮者饮茶,常常在茶汤中能品尝出甘与甜、苦与涩;而读东坡的文章,似乎也能品出他的人生况味。
苏东坡受茶的熏陶,甚至是薰喜。当茶的香甘从他的笔端泻出,便已经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散漫了茶的香味。东坡其人如茶,他将茶的气质融入生活,泻于笔端。在《东坡志林》中,苏轼虽不太写茶,但他却将茶的性情融进了人生的智慧。因而他的生活常常趣味横生,令人欣羡。
首先,东坡的幽默与茶的“放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喝茶前要求饮者要“放下”。放下忙碌、放下不如意,才能更好地在茶汤中畅游。人生的苦恼,皆因“放不下”。放下不该拿起的,才能使人轻松,使人近距离地接近自己的内心,以便寻求快乐。
在《梁上君子》一文中,东坡说到:“近日颇多贼,两夜皆来入吾室。吾近护魏王葬,得数千缗,略已散去,此梁上君子当是不知耳。”[9]家中有贼,东坡不但不忧心反而戏谑贼偷的不适时宜。钱财乃身外之物,贼偷已经成为事实,何不放下忧虑,自己寻寻开心呢?
其次,东坡的养生与茶的“平凡”也有相似之处。
茶有一种品行,即从微不足道的平凡生活中去感悟宇宙的奥秘和人生的哲理,同时也要求人们静虑,从平凡的小事中去透悟大道。东坡养生“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10]他讲求养生要心应无所住,毫无挂念,用平常心对待人事的起起伏伏,同时也从细微处见真谛。
再次,东坡的被贬与茶的“甘苦”亦是相似。
茶,苦后回甘,苦中有甘。而人有生、老、病、死,有求不得、有爱别离、有怨憎会等不如意。由此可见,人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如能常想“一二”,忘记“八九”,也算是参透人生、减少烦恼的一个途径了。东坡一生再三被贬,尝尽人间滋味,然而他将烦恼化为智慧,并在此基础上对人生有了新颖独到的感悟,并且随着命运的小船精彩地活着。这如同茶汤入喉时的苦后回甘一般。
在《东坡志林》中,几乎看不到怨天尤人的东坡。相反,从字里行间中,读者读到的是非常具有生活趣味的一个文人。这与他的人生富于茶味的气质是分不开的。我们敬重的不只是被贬的东坡,更是散发着茶性的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