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世界
2018-11-15闫岩
□闫岩
你到底怎么她了,你个小王八羔子你说?
我妈给我打电话,头一句就冲我吼,声嘶力竭的嗓门。
我有点蒙,不知道她这是又唱哪出戏。我委屈地说,我没怎么着她,她又告我什么状了?
她不见了,人没了,不是你是谁?你个小王八羔子,快给我回来找,要是找不着,我要了你的命。我妈真是急了,嗓子都喊破了。
我在网吧,游戏才打了一半,真不敢再打了,再打,我怕我的小命真没了,尽管我冤。
我妈说的她,名叫软红雯,是个很美的姑娘。怎么形容她的容貌呢?我不太会用词,但可以借用王洛宾先生的歌词:她的眉毛细又长啊,好像那树上的弯月亮;她的眼睛黑又亮啊,好像那秋波一模样;她的脸儿红又圆啊,好像那苹果到秋天。
那么软红雯又是谁呢?这个需要我给大家做一下解释。大家一定对“买一赠一”这个词不陌生,买个大电视赠套小瓷碗,买条羽绒被赠条薄毛巾。软红雯就是我家买房子时赠的,买了一套90平米的二手房赠了一个17岁的大姑娘。这样的稀奇事儿,我相信你们做梦都听说不了。
这软红雯到底是怎么个背景呢?其实我也闹不太明白。房子不带说明书,软红雯也似一头高傲的长颈鹿,对我们一家三口从来不低头观望。实际她即使观望也观望不着,她是个瞎子。我只从我妈那儿知道一些她的情况,软红雯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离了婚,她跟妈妈,她妈和我妈在一起干过活儿,后来她妈把她们家的房子卖给了我妈,之后就走了,据说是跟着一个男人远走高飞过逍遥的日子去了。我妈说,买这套房子时软红雯的妈只要了一半儿的房款,那一半儿就当抚养她女儿的资金,一直到她出嫁。
我们家买软红雯家的房子已有4年,那年她17岁,我21岁,我比软红雯大4岁。搬过来时我妈不放心我,叮嘱我不下一万遍,说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听好了,以后红雯就是你亲妹子,你要敢对她有一点外心,我掐死你。我从小被我妈骂成小王八羔子,在家里,小王八羔子像是我的尊称,我妈一天不叫我小王八羔子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不得不说我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从小是个孤儿,是我父亲家把她养大的,算是童养媳。可父亲和妈妈长反了,父亲长得有些瘦弱斯文,说话做事轻巧的像个女人,我妈却五大三粗,连嗓门都粗,干起活儿来从不服男人。后来我的爷奶都去世了,我的小弟也出车祸死了,我妈看着家里的日子过着没指望头,就跟临村一伙搞建筑的包工去了,一走就一年,到年底才回来。一年又一年,我妈在外地干了7年,我在家疯跑的真成了个小王八羔子,好事干不成,尽干一些坏事,但大坏事也干不成,都是一些撩鸡摸狗的小坏事。后来我念书念到初二也念不下去了,和社会的混混儿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我妈看我实在不成器,又怕我再疯下去会出大事儿,就把我带到了她的身边,花了些钱托门子让我上了技校,再过了一些日子,我妈把我父亲也带到了城里,力气活他干不了,给工头说了让他在工地上给工人做饭。这么过了几年,就是在我技校毕业的第二年,我妈买下了软红雯家的房子,房子就是家,城里有了家也就是我们成了城里人了。
可做了城里人的这几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什么原因呢?软红雯。我妈让我把她当亲妹子对待,可那年我都21了,荷尔蒙分泌正值旺盛时期,软红雯又长得那么成熟那么美,我想把她当亲妹子我都当不成,一看见她我就浑身膨胀,就像熟透了的豆荚遇到似火的骄阳,要爆炸,更何况我白天黑夜都要面对这个大太阳。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我偷偷地问我妈,妈,你确定她真是个瞎子?我妈说,你个小王八羔子,瞎子还有假?趁我妈去屋里给她送水果,我轻巧巧地跟了过去,仔细注意了她的举动。真是个瞎子。可她的眼睛一点都不像个瞎子的眼睛,她的眼睛比好人的眼睛还大,还明亮,还好看。我心想,这真是老天瞎了眼,让不该瞎眼的瞎了眼。当然我也知道,软红雯不是天生的瞎,她是病瞎的,她得了大动脉炎,没治好,就瞎了。
亲妈遗弃了瞎了眼的亲女儿,这还不算,还把房子卖了,拿着钱跟野男人远走高飞了,叫谁谁不恨呢?软红雯肯定恨她妈恨得咬牙切齿,之后就把对她妈的仇恨转移到了我们的身上,跟我们一家也仇深似海。我妈对她算好吧,这么说吧,我妈对她比对我和我爸都好,哪儿像对亲女儿一样啊,那简直像祖宗一样伺候着,我们吃素,让她吃肉,我们喝白水,让她喝茶水,洗脸洗澡我们用香皂肥皂,让她用洗面奶沐浴液,夏天我们吹电扇,让她吹空调。总之,她就是我们家的祖宗。但是软红雯并不买账,稍不顺心就开骂,骂我们是强盗,是狗娘养的。我妈有时偷偷抹泪不吭声,有时当成没听见。我爸呢?更是闷篓子。只有我,身体里积攒着能量,我想,你嚣张吧,你就嚣张吧,等我把能量积攒够了,我一定把你给吃了。平常,我时不时招惹她一下,比如我会把水果盘给她端过去,趁机摸一把她的胸,她呢,当然不肯吃亏,尖着嗓子叫骂,X你妈。我妈肯定能听见,肯定是拿起棍子在我屁股上来两棍。有一次我拎着水壶往软红雯的暖壶里倒水,我什么也没干,没动她,就说了句痛快话,我压着声调低声说,软红雯,你妈把你家的房子卖给我们了,你现在是住在我们家,我们家当祖宗一样伺候你,你还想怎么着?我可一句脏话没说,她却冲暖壶就是一脚,一暖壶水全倒在了我脚上,嘴里的骂词又升了级,我X你祖宗。我急眼了,也顾不上疼了,一下子把软红雯按在地上,两手抓住她的奶子往死里攥,疼得她哇呀哇呀惨叫。我父母都闯进来了,我妈叫着小王八羔子,一棍一棍地敲打在我的身上。我是被我爸背出软红雯的屋子的。那次软红雯闹着要跳楼,我妈跪着求她,哭着求她,骂我是畜生,保证我再也不会欺负她了,要我再欺负她就报警,让我住监狱。我呢?越抹越黑,索性什么也不说,反正脚也烫了,打也挨了,你们想怎么我就怎么吧。我妈哭着骂我,你个小王八羔子你有本事自个去搞个对象回来,妈盼着呢,红雯她是你亲妹子,你个畜生你怎么能打她的主意,你要是真待见她你就好好待她,妈妈好好给她说说,你把她娶了,妈也就安心了,也就对得住她妈了。我冲软红雯那屋“呸”了一口说,臭瞎子,我娶谁也不会娶她。我妈根本不怜惜我,又在我脸上来了一巴掌,骂我,你个小王八羔子小兔崽子,不正经的东西,以后你要真敢再动红雯一下,我真敢把你送到监狱去。从此后,我真没敢再动过红雯,我也经常不回家了,在外面混吃混喝,这儿干几天那儿干几天,我哪儿都干不下去。在农村时我羡慕城里人,如今成了城里人我羡慕有钱人,我妈让我好歹找个活儿先干着,骑着驴找马,但我不想骑驴,骑驴太不舒服了,我想一下子就骑上马,可我一下子又骑不上马,就这么混来混去的。这期间,女朋友我也搞了几个,但都比不上软红雯,有脸蛋的没身材,有身材的没脸蛋,有脸蛋又有身材的看不上我,我就想,要是软红雯眼不瞎,我就是坐牢也得硬把她占了,硬把她娶了。
我必须承认,对软红雯我没死过心,但我又真不敢动她。可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是不是去外面买东西去了?我妈急得骂,你个小王八羔子,买东西能把衣裳带着?能把戏匣子带着?我到软红雯的屋里看,还真是,她平常穿的衣裳都没了,收音机也不见了。软红雯平常干不了别的事儿,她就整天抱着个收音机听,听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有次她去厕所,我轻悄悄走进她屋里,把耳机插在耳朵里听,里面正播卖药的广告,我想把广告听完再听听下面的内容,她就进来了。我轻悄悄地往外走,真是瞎子耳长,只听她大喊一声,滚。她知道是我,只有对我她才喊“滚”这个字。
软红雯是一个瞎子,一个瞎子她能跑到哪儿去呢?手机她倒是有一个,她跟我妈要的,还要一千块钱以上的。我妈就给她买了,花了一千五百多块,比我的还好,我把我们一家三口的电话号码都给她存上了,叫她有什么事儿赶紧打电话联系,但她从来没有给我们打过电话,有时我妈不放心会打电话给她,她也不接。我问我妈,手机她带着没?我妈说,带着呢,可关着机呢。我马上打她的电话,还是关机。我妈急得又哭又叫,这可怎么办呢?红雯她看不见,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我对不起她妈啊,我对不起红雯这苦命的孩子啊……我妈哭的是实情,软红雯对我们家有大恩情,要不是她妈把房子半价卖给我们,我父母可能多半辈子都挣不够在城里买房子的钱,就那一半儿钱我们家还借了一半儿多呢。这几年,除了软红雯的花费,我们的日常,钱都还债了,到现在还有一万多的债务。我妈说,等把债还完了就开始给红雯积攒点嫁妆钱,不管怎么着,她妈不在,得给她找个好婆家,把她当亲闺女,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我妈看她比看我亲,她从来不说给我攒钱娶媳妇儿,她说我一个大男人该长本事自己娶。我妈哭对不住软红雯她妈,我觉得她哭得对,但她没有对不住软红雯的,软红雯她是个白眼狼,我妈对她再好也暖不了她的心,她认为我们一家是强盗,强占了她们家的房子,她的心里只有恨。
说不定是她亲妈良心上过不去了,把她接走了呢?我说。我妈心里急,嘴又骂上了,你个小王八羔子你胡说,她妈接她还用偷吗?反正我被我妈骂疲了,我也不觉得是回事。过了一会儿我又猜,莫非找她亲爹去了?我妈说,她妈都不知道她亲爹在哪儿,她一个瞎子,她能知道?我说,她不知道她爹在哪儿,她爹知道她在哪儿啊,有可能这房子就是她爹留给她们的。我妈说那也不可能,红雯她妈说,红雯她爹是东北人,那时红雯的妈在东北上学,他们在东北偷偷结的婚,红雯她姥姥根本不同意,红雯他爹也没来过这里,这房子是红雯姥姥留下的。那亲戚朋友呢?她应该有吧。我妈突然愣住了,想了想说,亲戚她们没有,她有一个舅舅在北京,当时因为红雯姥姥把房子过户给了女儿,舅舅已经和她们断交了,自从红雯姥爷姥姥死了之后就没联系过。我妈和软红雯的妈一起干了很多年活儿,她们亲如姐妹,对软红雯家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软红雯她妈也相信我妈,要不她也不会把房子半价卖给我妈,也不会把亲闺女托付给我妈。既然没有亲戚,那肯定有朋友和同学,说不定去找同学了呢。我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说,那你快跟我去三中,红雯在三中上的初中。我妈有点乱套了,脑子已经没个头绪了。我带着她到了三中,找到了校长,一问一查当时软红雯的班主任,果真有软红雯这么个人。软红雯的班主任说,软红雯本来很好的一个女生,可眼病越来越严重,性格也越来越不好,稍不顺心就骂人,所以班里的同学没几个敢和她说话,她初二下半年就没再来上过学,没听说哪个学生和她再有联系。再说,已经这么多年了,当初的学生都在上大学,联系的可能性很小。
出了校门,我妈又问我,你真没怎么着她?我坚定地说,真没有。我妈说,那就报案吧。我说,报吧。我和我妈一起去派出所报了案。民警先调查了我们小区的监控,可小区的监控那都是摆设,没一个开着。后来民警通过软红雯的手机号,还真调查出了线索。民警说,近一年来,软红雯在晚上十来点时经常给省电台打电话,据他们查证,软红雯经常打的这个电话是一个交友栏目,他们也和这个栏目的主持人联系上了,因为软红雯经常和她互动,所以主持人对她很熟悉,她在栏目中名叫雯雯,是个盲人,还在栏目中发过征友信息,但她过后和谁联系过,谁又和她联系过,她无从知道。民警也和软红雯近段时间联系过的三个电话号码联系过了,两个女的一个男的。男的说和雯雯在电话里聊过天,觉得她是盲人聊着没什么意思就不联系了。另两个女的说都有过电话联系,在征友栏目中了解了她是盲人,身世很可怜就想和她交朋友,加上了雯雯的微信号,但没过多的聊,偶尔问问她干什么呢,吃饭了没有?关心她一下,别的也不涉及。怎么?软红雯会玩儿微信?这别说我妈,连我都不相信,她瞎着眼怎么玩儿的呢?民警说,现在网上有盲人软件,她再聪明点,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我还是不信,可民警已经要到了软红雯的微信号,并且试图加上她,但她始终没通过。我妈还是急,她怕软红雯有闪失,竟然给民警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红雯,要不我也就活不成了。民警把我妈扶起来,劝我妈稍安勿躁,可我妈能稍安吗?她都快急疯了。
报案的第5天,民警告诉我们,案件有了进展,软红雯有可能在山东东营那一片儿,跟一个微信号叫“大鹏展翅”的人在一起。民警正在继续和“大鹏展翅”交谈,以得到更可靠的信息再采取行动。据民警说,软红雯的微信号加不上,这几天他们就在晚上听省电台那个交友栏目,守株待兔。他们认为盲人的世界比较小,可是盲人也是人,他们看不见,唯一能认知世界的办法就是听,有眼睛的人是看世界,没眼睛的人是听世界,眼睛看不见耳朵会更长大脑会更活跃,电台便成了盲人们宣泄和释放情绪的地方,成了盲人的精神寄托。一个人没有精神寄托谁也会受不了,交友栏目的主持人就对民警说,在这个栏目中盲人占有很大比例,每次都会有盲人参与,他们在栏目中很活跃,希望能在此交到知心朋友。软红雯的身世比较特殊,比较凄惨,喜了怒了哀了乐了她没人诉说,她得找一个能够诉说的地方,她隔三岔五地参与交友互动,这就说明那里是她喜欢的地方,可以信赖的地方,即使她走了,只要不出意外,她是一定会去的。果不出民警所料,就在他们收听交友栏目的第3天晚上,出现了可疑情况,这个可疑情况并不是软红雯打去了电话,而是另外一个人打进了电话。交友栏目每天都有互动内容,这一天的互动内容是留下你的祝福,你可以把祝福留给父母,留给亲朋好友,留给街坊邻居,留给知心爱人,留给谁都行,只要是美好的,都可以通过电话参与留下祝福。当这个男的打进电话时,栏目主持人好像非常熟悉这个声音,马上便说,我听出了你是小程,你要给谁留下祝福呢?那个小程很激动地说,我首先特别感谢电台的贵栏目,感谢主持人,是贵栏目让我交到了一位可爱的女孩儿,如今她来到了我的身边,我要把祝福送给我和她,愿我们能有个美满的家,永不分离,幸福地生活一辈子。主持人也非常激动地说,那真是太好了,小程,既然你们是在这个栏目中认识的,那能告诉大家你爱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吗?让我们大家都为你祝福。小程说,因为一些特殊情况,现在还不能告诉大家她的名字,但我告诉大家,她也是一位盲人,但她和我不一样,我是天生盲的,她是后天得病盲的,我的家人告诉我,她特别漂亮,眼睛特别大,眼珠特别黑,比有眼睛的人还漂亮。主持人忙把祝福送给他们,后来的时间大家几乎都是给小程送祝福的,这也说明小程在这个栏目中是个很活跃的人,听众都很熟悉他。
民警们判断,小程说的这个漂亮、眼睛亮、眼珠黑的女朋友很可能就是软红雯。民警们看到过软红雯的照片,当时真是“啧啧”声一片,她太漂亮了,她眼睛瞎了,那一定是老天都嫉妒她了才让她得病瞎的。那晚民警听完交友栏目后,又和省电台交友栏目的主持人联系,得到了小程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恐怕会引起小程的怀疑,他们就用一个外地手机号申请了一个名为“知心知意”的微信号加小程的微信。软红雯的微信加不上,小程的微信号却一加就加上了,他的微信号叫“大鹏展翅”。之后民警便以一个听众朋友的身份与小程聊天,还故意猜测着问,你的女朋友是不是经常参与节目的雯雯?小程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回答,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因为她不让我说。民警不敢再问下去,怕露了馅,就像模像样地寒暄了几句,多是祝福的话。我妈太着急,恨不得一下子就能看到软红雯,一直向民警要小程的电话,她要质问小程。民警说,稍安勿躁,现在还不完全确定小程的女朋友是不是软红雯,也不能确定小程的具体位置,请再耐心等待,得十拿九稳才行,不能贸然行事。接下来的日子,民警便和“大鹏展翅”小程聊天来套弄一些事情。又过了3天,民警来信儿了,确定了小程的女朋友就是软红雯。
民警在和小程聊天的同时知道小程每天都听交友栏目,所以也和交友栏目互动,打电话参与,说他是“知心知意”,也在栏目中发了条交友信息,谎说自己是农村的年轻人,很喜欢这个栏目,只是以前太腼腆,想交朋友不敢参与,现在终于鼓足勇气打了这个电话,然后把自己的电话号码说出来,让希望和他交朋友的人通过这个电话号码加他的微信。民警这样说的目的就是针对小程的,让他不再有芥蒂,能在以后聊天的时候敞开心扉,以证实他的女朋友就是软红雯。还真见效,民警参与过这个交友栏目以后,小程就对民警没有戒备之心了,问什么说什么,说他的女朋友叫软红雯,就是经常参与栏目中的雯雯,身世可怜,她是个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里,他们在微信中聊了有一年多了,深深地相爱着,前些日子,他和弟弟一起去雯雯住的地方把雯雯从虎口里救了出来。
我和我妈把民警和小程的聊天记录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基本也就是民警所说的情况。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关于小程的生活情况。民警问他,你是盲人靠什么生活呢?小程说,他跟当地一个很了不起的盲人师傅学了八年算命,已经出徒了,现在有很多人来找他算命,他在当地也已小有名气了,他相信再过个三五年,他就会像师傅一样在城里买上商品房,过上城市人的生活,他要给雯雯最好的生活。民警问小程,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小程说,他算好了日子,马上就结,家里正刷墙置办家具,为他们准备婚礼呢。民警说,他想组织几个这个栏目的朋友一起去参加他的婚礼,问小程欢迎不欢迎?小程说,当然欢迎,热烈欢迎。之后小程便把山东东营什么镇什么村的地址发了过来。
我看了小程与民警的聊天记录,心里很不是个正经滋味,禁不住在心里骂他俩。我骂软红雯,你个小贱人,怨不得你长成那个样子,屁股翘的像硅胶,奶子鼓的像皮球,脸蛋滑的像蛋清,嘴巴小的像樱桃,原来你就是个骚货,淫货,你早就想男人了,我要知道你去找一个瞎子我非把你强占了不可,亏死我了。我又骂那个小程,你个乌龟王八蛋,你一个破瞎子,你凭什么娶软红雯?你有什么资格娶软红雯?是我们家把软红雯养这么水灵的,我给他端过饭菜削过水果,给她晾过衣服擦过地板,我每天和她在一个房子里生活,我都没能得到她,你个瞎子你什么也没为她做过,就在微信里和她聊聊天就把她白白地要了,白白地娶了,我他妈弄死你。
我和我妈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踏上了山东东营去找软红雯。火车上,我妈一直心神不宁,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说那个的,搞得我心里很烦躁。我妈问,你说红雯能和我们回家不?我说,十有八九不回来,你没见那个小程在微信里跟警察说吗?他把软红雯从虎口里救了出来,他认为我们是大老虎,怕我们把她吃了,肯定不放她回来。我妈说,那我们是不是老虎,红雯心里能不明白吗?我说,就是软红雯告诉人家我们是大老虎,人家才说我们是大老虎,要不人家和我们天南地北的,谁也不认识谁,怎么会说我们是大老虎呢?我妈问,如果红雯不跟我们回来可怎么办呢?我攥着拳头在心里说,我打死那小程,把她绑回来。可这样的狠话我不敢对我妈说,说了她又该骂我小王八羔子了,车上这么多人,我也老大不小了,不好听不好看的。我妈说,要不,你真把她娶了吧,怎么你也比个瞎子强吧,她肯定就回来了。我妈说这话我真急眼了,并不是让我把软红雯娶了我急眼,而是她说我怎么也比个瞎子强吧这句话,我妈竟然拿我跟个瞎子比,我受不了,我吼了一声,别说了,再说我不去了。我妈才不说了。
下了火车向别人打问了路,又坐了汽车,直接到了小程的村口下车。下了车我们在村口问路人往算卦的那个小程家怎么走?路人一听我们是外地人都说不认识,之后还三步一回头地看我们,好像我们是奸细。后来我多了个心眼,再过来人我用普通话问小程家怎么走?这个人笑着问,你们找哪个小程啊,我们村有一半人家姓程。我赶紧说,我们是慕名来算卦的,那人就说,你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走到最北头墙上写着“算卦”两个字的人家就是,但是你们这时候来那小瞎子肯定不给你们算。我问,为什么?那人说,小瞎子要娶媳妇了,忙着呢。听这话我心里忒不是个滋味,但我又不能表现出来。在路上,我心里还藏着一把炸药,我揣摩着,等我见到那小瞎子我炸死他。可到了这里,我心里的炸药好像失效了一样,感觉没火劲儿了,我有点害怕了。这可是在人家的包围圈里,炸药一响炸不死别人把自己炸死是肯定的。我忍不住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妈,妈,看来软红雯真在这儿,你想怎么办呢?我妈不理我,眼望四方,不知道她在望什么东西。
终于看到了墙上的“算卦”两个字,是一座半新不旧的房子,房子门前来来往往有人行走。我妈让我问,我就问刚从房子里走出来的一个人,这里算卦的吗?那人看了看我和我妈说,对,但现在算不了,过了这阵子再来吧。我妈说,那让我们进去问问算卦的,看看我们什么时候能来算?那人说,去吧。我和我妈就进去了。院子里没有人,一伙人正在东屋里忙活着没在意我们,我们直接进了北屋。这一进北屋果真看见了软红雯,她和一个小瞎子一起坐在一台电脑跟前,两人一唱一合地正说话,软红雯脸上灿烂而明媚,展现着我从来没见过的笑。而小瞎子脸上虽然也飘浮着幸福的笑,但他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翻着白眼仁的眼睛实在诡异,让人害怕。我妈看见软红雯已经无法自制了,哭着扑过去抱住了软红雯,红雯,我可找到你了,你可把我吓死了。软红雯在我妈的怀里挣扎,一边挣扎一边骂,滚开滚开,我X你祖宗,你们怎么阴魂不散啊。我妈怕放开软红雯又不见了,死死地抱着她不松开。这下热闹了,小瞎子拉扯我妈,东屋里忙活的人都过来了。对方人多势众,我妈还是被拉扯开了。我妈哭着对她们说,她是我闺女,你们凭什么偷我的闺女,我要把我闺女带走。大家都愣了,都看软红雯,软红雯整理了整理衣服说,你们快把她轰出去,她不是我妈我也不是她闺女,她是强盗,强盗。这些人并没有轰我们,大概他们也能看出来我们不是强盗,我妈都哭成了那个样子,而我虽然不成个器,长相也不成问题,起码五官端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相由心生,强盗都长着一副强盗样,我们怎么会是强盗呢?
我一直站着没说话,我妈嘱咐我的,不让我说话,怕软红雯更排斥。这时软红雯要出门,要走,还有好几个人护着她,要把她掩护出去。我站在了他们前面说,软红雯你不能走,你得跟我们说清楚,你必须跟我们说清楚。软红雯一听是我,更急了,骂我,我X你祖宗的,你也来了,来的正好,小程,就是这个狗娘养的玩意儿对我不规矩,叫你的兄弟打他个稀巴烂。这话一出,院里几个年轻人真冲我上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急忙伸胳膊阻拦大家向我进攻。我的大脑偏偏在这时开了窍,稳稳地对大家说,你们都别冲动,我们家和软红雯的事儿一句半句说不清,这样吧,软红雯你也别出去,咱们都坐下来说说,要是你不想走呢,我妈说了也不勉强你,再说这儿是人家的地盘我们也勉强不了你,但是这事儿得说清楚,要不我妈她死也不安生。我突然地认为,这是我长这么大说的最像句话的话。这时,大概是小程的父母走了过来,小程的母亲拉住软红雯的手安慰她说,雯雯,你别着急了啊,咱们家这么多人,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他们也把你拽不走,咱们就坐下来跟他们说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天下是讲理的天下,咱们院子里的人今儿谁也不走,都护着你,你看行不?软红雯说,行,但是我不会跟他们走,我死也不会再回去。小程母亲说,咱们不回去,我也不舍得让你回去。
大家都集聚在院子里,在院子里围了个圈,像是挡好了篱笆墙。软红雯还有我妈,还有小程,小程的父母和小程的弟弟都在圈内,我被搁置在圈外,因为软红雯说的,得叫我滚远点。在圈外行动比较自由,我望了一下这个大院,五间正北房,东西配房各三间,房顶上还安装着太阳能,看起来家境还算不错。这个院子的大门没关,还不断有人进来看热闹。我长得不高,圈里的人我看不见头,只能影影绰绰从腿缝中看见她们七零八碎的样子。没人把我当客,我只能自己把自己当客,从墙角拿过来个板凳坐在圈外听。我闭上眼睛,把自己当成一个瞎子,什么也不想,只听,听听这个世界的样子。
我听到我妈先哭啼啼说话了,我妈问,红雯,我先问你一句,你知道你妈是干什么工作的吗?软红雯说,我妈我能不知道吗?她在一个化工厂当会计。我妈说,对,她以前在化工厂当会计,可你有了病后她就不当了,当会计挣钱太少,她到建筑工地上当小工去了,她一个女人顶个大男人干活,就是想多挣几个钱给你看病。软红雯跟我妈争辩,不可能,我妈要是换地方干活也没必要瞒着我,你给我说这个有何居心,不如你有什么目的就明明白白说吧,说完了快点滚你们的,我死也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已经没有家了,你们已经把我的家给抢了。软红雯的嘴像机关枪“突突突”蹿出来了一大堆话。我只知道软红雯的嘴会骂人,不知道还这么能说。听她不说了我妈接着说,红雯,你妈跟我在工地上一起干活干了四五年,早出晚回,但她不愿意对你说这些,她怕你为她担心,怕你的病再为这个严重。软红雯的机关枪又开始“突突突”了,你别骗我了,我妈找了个野男人我知道,她早出晚回是跟那个野男人约会去了,周末不上班的时候也是找她的那个野男人去了,她爱那个野男人胜过爱我,因为我有病了,成了她的累赘了。那年冬天,我看雪花都不是白色是花花绿绿的颜色了,她还是不管不顾我,只给我熬药,熬上药就走,我喝不喝都不管我,我把药倒了她也不知道。你就别替那个女人说好听的了,我不想听。我妈说,对,就是那次,你看雪都是花花绿绿的了,你妈在那晚到处去借钱,要给你去省城看病。可是钱是那么好借的吗?你妈在城里没有亲戚,也没借到多少,她来找我,让我跟她去工地上找工头,平常我和你妈关系最好,她有什么话都对我说,我就跟她一起去了,我们好话不知道说了有多少,工头才预支给了你妈三千块,我又借给你妈两千块,总共凑了七千带你到省医院看病。可你妈对我说,那晚你嫌她回去晚,和她吵了一架,你说她去和相好约会去了。后来你们在省城大医院住了几天,你觉得好多了,你妈让你出院,之后背着一袋子中药回来了,你却说你妈狠心,不让你住院,盼着你的眼瞎了。雯雯,她是你妈呀,她怎么会盼着你的眼睛瞎了呢,她是没有钱再让你住院了啊。后来你回家也不吃药,就等着眼瞎,你说你妈就盼着你眼瞎,眼瞎了就不碍她和野男人的事了,你妈生气了,就再也不怎么管你了,开始一两天不回家,后来三四天不回家,再后来一个星期不回家,再后来就告诉你她再也不回来了,让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就真的再也没回过家。对不对?红雯,是不是这样的?软红雯说,是这样的,她跟那个野男人跑了,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还不算,还把房子也卖给了你们,天下哪有这样的亲妈,她简直就是恶妇。
听到“恶妇”两个字,我妈不干了,高着分贝说了一声,不是,你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妈。软红雯说,才不是,她是世界上最狠心的妈,她抛弃了我,还把房子卖给了你们拿着钱跟野男人远走高飞快活去了,她比老虎还恶毒。我妈听不下去了,啼哭声大起来,红雯,我如今不能再不告诉你了,你妈她没抛弃你,她也没和野男人远走高飞,她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啊,她得了绝症了,她管不了你了,她住院治了一段病,可是并不见好,所以她放弃了,把剩下的钱还了给你治病的债。雯雯,是你妈在临死前把你托付给了我。软红雯也提高了分贝,不可能,你骗人,你这个强盗,大坏蛋,你骗我是个瞎子。我妈说,红雯,我没有骗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要骗你我出门栽死,响雷劈死,你妈她真已经不在了。
我明白我妈不会说谎话,我也感觉软红雯的妈妈是真的不在了。软红雯的“机关枪”这时不再“突突”了,这些人却嚷嚷开了,我的脑子有点乱,这些人嚷嚷的什么,我也没听清。但我想,软红雯在不言语的那一刻心里的恨肯定已经没了。可是,她心里有恨时她妈妈还活着,此时心里没有恨了,她妈也就真的没有了。
突然,我听到软红雯“啊”的叫了一声。之后,她就哭起来,一直哭一直哭,哭声特别难听,哭的没头没尾的,一点也不像软红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