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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秘密走出大门

2018-11-15方淳

青春 2018年5期
关键词:齐家气喘妻子

口 方淳

陆齐四十多岁,是单位里的怪人。大家一致觉得他怪,是因为这都什么年代了,他还坚持不用手机。不用手机,就找不到他的人。

“你说说看,现在地球都成一张网了,每个人都是网上的一个点,可是,陆齐坚持不把自己拎到这张网上来。单位里发通知,现在都发微信朋友圈,可陆齐不用手机,关键时候就找不到他的人。你倒说说看,单位里这么一个人,拿他什么办法!老甘,这次就当我求你帮忙,你跟他熟,把这个手机送到他家去,我也算仁至义尽!”陆齐的分管领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这人本来就一副侠义心肠,心想,陆齐这也太过分了,你不想做现代人,找个山洞做元谋人成了,在城里嘚瑟什么呀,搞得单位鸡飞狗跳的。

“成。您别难过。陆齐这人脑子有病,我拾掇拾掇他去!”在领导面前,我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这样,星期六的早晨,我就沿着群众路出发了。我们这个小城的路名特别奇怪,许多城市都有人民路,而我们城市叫“群众路”。群众路是我们这个城市最主要的干道,是一条大路,穿过十字路中心,向东西两边绵延。群众路也因此分为东群众路,西群众路。素日里,开会的时候,遇到陆齐,陆齐总是温文尔雅地跟我们打招呼:“空了到我家坐哈,群众路尽头。”陆齐家就在西群众路。

我穿过十字街心,慢慢向前走。虽然是城市,规模小,人口少,四周被青山绿水环绕,倒见得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抬头,能瞅见头顶上几朵蓝幽幽的白云徜徉其间。我在小城长大,生活四十多年了,平铺直叙的生活,让我感到异常满足。

陆齐让人感到奇怪的另一点,是他始终单身。大伙儿说起陆齐,都不知道怎么说好。只能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路径,就像阳光下必然有阴影,那阴影的层面蕴藏了丰富的内容,不是周围的人能够参悟的。陆齐是人民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进的研究机构名称听起来冠冕堂皇。好单位,好学历,好相貌,这三张阳光下金闪闪的金字招牌,预示着陆齐本该有美女妻子与智商聪慧的孩子。可是,陆齐的好人生似乎到了一定年纪就戛然而止。妻子、孩子成了永远的未知,不见下文。

但如今社会开放,不娶妻不生子也正常,丁克,我们也渐渐接受了他的丁克。只是身在单位不用手机这一点,给工作带来许多不便,确实是我们要予以整肃的内容。

我现在站在群众西路尽头了。奇怪的是,印象中如此阔达豪气的群众路,到了尽头原来如此绵延悠长,到了无可去处,朝右延伸出一段幽僻的小路出来,大约五十米长,通向一幢八十年代的老混砖楼建筑。

陆齐既然没老婆,没孩子,一个男人总不太会照顾自己的身体和饮食起居,大概生活只能是马马虎虎对付着吧!一看那幢衰败的老楼,就产生胡乱应对生活的感觉。这与陆齐学历史不知道有没有一点关系,俄国作家契诃夫笔下“装在套子里的人”也是学古代文学、历史一类专业的人。陆齐大概还沉浸在八十年代没有手机的岁月里,他在那个时代的睡袋里昏睡,那么多人都叫不醒,今天,我这个敲钟人又一次站在了他身边,他家门口。

奇怪的是,过了五十米的幽僻小径到达陆齐一楼的家门口,我倒是倒抽了一口气。原来,家门外有个老旧的院子,院门口装着黑漆大门,门口装着电子门铃。手机不用,电子门铃倒是装了,真是奇怪。我以为陆齐是要拒绝一切新生的时代事物呢!我原本想,陆齐这种人也许潦倒,别人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进的,越潦倒的人越执拗,那么,我将手机放下喝一杯茶就走人。可眼下看起来,陆齐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摁下了门铃,是一段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我这才想起,陆齐人民大学高材生的出身和修养,他的生活一定不是狼狈和局促的。说不定正是容不下庸俗的世俗生活,所以选择单身呢!

有人咳嗽着来开门。门打开,陆齐一头半灰色的头发出现在缝隙。他穿一件棕色的棉质家居服,看上去颇有风度。房屋的门开着,传出如水一般流淌的音乐。虽然是秋天,凌霄花已经凋零,然而依然能感受出花朵爬满院墙的诗意。房屋门口右侧的院墙脚下有一个水潭,种着三两枝莲花,几尾红色锦鲤游来游去。

走进陆齐的家,客厅正中摆着一张檀木椅榻,两边各一张檀木矮椅,可见素常该有人走动。陆齐为我泡茶。我心想,该怎么开口,才能不让他反感呢。已经十点多了,我得速战速决。于是掏出手机,装模作样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哎,中午不回家吃饭啦,你随便烧一点和孩子先吃了吧!”

陆齐朝我看了一眼,心知肚明。直截了当说道:“甭在我面前装,有话直说吧!”

“什么装?真是癞头怕人说灯泡。”我假装嘟嘟囔囔的,受了冤屈。

“多少人跟我说过了,做我的思想工作,我是不会用的……你也不用再说。”陆齐直接就把谈话的门给关紧了。

这下可怎么办呢?他把话说得这样死。我回去该怎么交代啊?人家说起来,我老甘这点事都办不成,真是个窝囊废。不管怎么着,我至少得知道他不用手机的原因吧。人家问起来,也有个退一步的说法。

“哎,我说,手机带在身边,是吵,我也不喜欢手机,可没办法。你能够摆脱这些困难,坚持不用手机,我真佩服呢!”只好给他把一顶高帽戴上。

“你也不用来套我的话。反正好歹你把手机仍旧拿回去。”他一眼觑着茶几上的新手机说道。

“老陆啊,你也知道的,我就这么回去,难以交差。我也是为了你好。本来嘛,用不用手机,是一个人的人权和自由。”我喝了一口茶,吧嗒了一下嘴唇,尽可能使自己的话听起来能让他接受。让对方接受,这是谈判的第一步。但对于陆齐这种硬骨头来说,谁都知道工作难做。找到我,估计以前已经有过几个说客了,那么,我这个说客就更难当。

“老甘,你是第几个到我家来的人,我已经忘了,都是说手机的事。我知道你回去难交差,要不,就这样吧!”陆齐走过去,深深地看了外面一眼,把门给合上关紧了。“我不用手机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谁都不能说,既然我也邀请过几次,让你到我这儿来坐坐,你又难回去交差,我就把原因跟你说一说,只是说一点蛛丝马迹,说多了,怕对你的生活有影响。”陆齐一边说,一边回到檀木榻上,两手支撑住膝盖,身体坐直。

对我的生活有影响。这是什么话。我在小城生活四十多年了,生活一直平淡无奇。我想,我的生活怎么就这么平淡呢,怎么从不像电影电视有些波澜甚至有些曲折呢?这么说起来,陆齐将会改变我的生活。而我对这一点根本不信。

“对我的生活有影响?甭吹牛吧!”我朗声哈哈笑了出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用激将法,将他不使用手机的秘密给说说清楚。

“那么,你试试看。我只说一点蛛丝马迹。你把耳朵凑过来……”

我的笑容渐渐僵硬,身体僵直,呆坐片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陆齐家的。陆齐有没有将我送到门口,我也忘了。出大门的时候,我回望了那扇黑漆大门,心想,陆齐活得真是太沉重了。回到单位,我将替陆齐辩护,使不使用手机,只是一个人的人身权益,身为公民,既有使用的自由,也有不使用的自由。

出得门来,我才发现幽僻道路的一边是广袤的田野,田野的远处就是低矮的居民楼,田野的上空,云朵什么时候消逝了,天空有些蒙蒙的灰意。

走了几步,我发现脚步有些沉重,呼哧呼哧地有些气喘。路边有块大石头,我立即将屁股放上去坐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来的时候还谈笑风生,步履轻捷的,这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站起身来,又走了几步,朝前一看,发现一个男人站在一大丛木芙蓉边抽烟。那么一大簇木芙蓉,开得姿色妍丽,我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那个瘦高个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站在那里?他也来看陆齐吗?陆齐家的庭院,似乎平素也是有人走动的。陆齐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看他的模样,和陆齐会是一类人吗?他为什么不直接去陆齐家门口而要站在这里赏花抽烟呢?他是在赏花吗?赏花的时候为什么要抽烟,他不知道喷出的烟雾对花有伤害吗?这个没有教养的人,我得去提醒他。

“喂,你在看花吗?这个花开得真好!”我向他招呼道。

“是啊,花开得好,毕竟是秋天了!”他淡淡地说道,轻轻地朝我瞥了一眼。那一眼里,似乎有着无尽的深意。花开得好,毕竟是秋天。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告诉我什么吗?现在是秋天了,花依然开得好,这有什么不好呢?

“秋天仍然有花看,这是好事啊!”我纠正道。

“观花的人未必懂花的心思,他懂的是自己的心。”观花男人又说了一句。这句我听懂了,是啊,就像《庄子》中的寓言故事一样,看鱼的人怎么知鱼之乐与不乐呢?

“你住在这一带?”自从知道了陆齐的秘密,虽然只是蛛丝马迹,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似乎陆齐身边充斥着一些不同的人。而这个人与陆齐有关吗?既然我已经知道了陆齐的秘密,那么我的生活就像陆齐所说的,将会发生一些变化。而这个人是我遭遇变化的开始吗?

“是的。我是陆齐的邻居。你刚从他家出来吧?”他淡淡地说。

哦,是邻居,这也没什么。邻居有很多,未必所有的邻居都知道陆齐不用手机。他到底与陆齐有没有关系呢。我得仔细看看他的眼神才行。于是,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是呀,我刚从陆齐家出来。”

“我看你有些喘气,你不要走得太急,要走好,走好!”他掐灭了香烟,我看到他用的香烟牌子是牡丹牌,而我在陆齐家也发现了牡丹牌的香烟,那么,他也曾到陆齐家做过客,现在,他知道我跟陆齐有些关系,所以,他也与我有些关系,那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他回过身,扭头看了看我,眼神清朗,不带任何渣滓,就像陆齐一样。可是,不管他有无关系也好,我确乎是要走了,往前走了。

“再见!”我向他道别,喘着气往前走去。

走完五十米的幽僻小径,刚来到大路,我喘得更加厉害了。天蒙蒙的,云气早已吹走,似乎乌云一朵朵的升起在天空了。我正急着找一块石头好坐下歇一会儿,一辆电瓶车乌拉乌拉骑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

他是谁?怎么正好我想歇口气的时候骑到我身边。

“兄弟,累了吧,我驮你一程。我正好去入城口,你也去城里吧,到那里我就把你放下。”他眼睛朝前,也不看我,爽朗地招呼我。

兄弟?谁是他的兄弟?他和陆齐是什么关系呢?难道陆齐说的,我走出门生活就会起变化,说的就是他吗?我的生活是起变化了,就是我不停地喘气,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变化呢?这个人路过,真奇怪。如今是什么世道了,将人撞了还会逃逸,而我居然碰到了这样乐于助人的人,这不是很奇怪吗?

“好,谢谢大哥!我是有点累了,能把我捎去城里自然最好。”我犹犹豫豫地跨上了车。

“抱紧了!”那人发动车轮,车轮轰地一声作响,我们俩冲了出去。

“大哥,谢谢你。要不,我付你一点车钱吧!”我想,也许是遇到了摩的,捎完你得付费。

“不用。兄弟,你小瞧我了。你是从陆齐家出来的吧?”天啊,问题的关键终于来了。“陆齐喜欢喝天然泉水,我平时给他送水。”

“哦,是这样啊!”为了不再跟陆齐有什么瓜葛,我还是坚持掏出了一点费用。他很推脱,“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要客气!”

四海之内皆兄弟,他对谁都这样客气吗?还只是因为我从陆齐家出来。他是来套我话的人吗?像我当初一样,想知道陆齐的秘密吗?我将钱重新放回了口袋。真奇怪,我之前从来没有碰到需要帮助的时候,有人自动帮忙的时候,而现在居然碰上了。这就是陆齐所说的出门生活就会变化吗?

沿着群众路,我一直朝前走。群众路西段都是些洗脚、剪头、饮食、娱乐店面,全城人民生活中一应的享受都可以在这条道路上得到满足。还是大中午,广场上已经有上百号的大妈在排练,以便于年末的时候能够上舞台表演。各种饮料小店、茶馆鳞次栉比,生意兴隆。

我走得有点累了,花了几个硬币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这时,我才想起,我为什么就这么气喘吁吁的呢?难道是被陆齐下了药?陆齐像是会给人下药的人吗?我不敢往深里想。这年头,怪事很多,一桩接一桩,有些是你可以深究的,有些是无能为力的。我只能过好自己四十年来顺风顺水的生活。我希望它一直延伸下去。不要发生任何波折。是的,现在陆齐所说的生活发生的变化,我已经不再期待了。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懂得自己要什么,一帆风顺的,朝九晚五的,没有一丝风浪与波澜的人生,即是我所向往的人生。

就在我快要将饮料喝完的当口,街面上突然人潮涌动。发生什么事了?我赶紧走出店外。人潮从十字街心奔涌而出,四散逃逸。十字街心的天空已经烟雾弥漫,原来是哪里着火了。要在以前,此刻,我立即刷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冲了上去,看看救火现场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但此刻,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脚站立不动。知道了陆齐之所以不使用手机的原因后,我知道某些事件的背后都深藏着非偶然的原因,那么冒然冲上前去,等待着我的就不知是什么结果。是的,人到中年,我期望不再遭遇什么事情。

但是,行侠仗义的本能驱使我,逆着人流的方向继续前行。要在以前,此刻我或许已经赶到救火现场,正拿起灭火器,扒开栓子,忙着救火呢!可是,此刻,我想,还是先看看再说。烟雾越来越大,遮蔽了十字街心的天空。我本能地拿起了手机。不知道有没人报警。我或许应该可以报警吧!但陆齐的话再一次干扰了我。于是,我迅速地拍了几张照片,在微信朋友圈里一发,希望微圈里乐于助人的人能替我报警。果然,一个人迅速在下面留言了:具体方位?我回复道:群众路十字街心,赶紧报警。立即有人谩骂:操,你在现场,不会报警啊!我的脸立刻臊得热通通的。

这时候,乌拉乌拉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救火车冲过来了。我赶紧对着救火车拍下图片,再发朋友圈,写上一行字:救火车来了!以缓解微圈朋友对我的质问。人们奔逸地更加匆忙,我打算逆流而上,可是走了几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别提多难受了!

十字街心起火灾,似乎从不曾有过这种的事吧?到底是哪个促狭鬼犯的事情呢?没有抓到疑犯,就说不出原因。即使抓到疑犯,恐怕仍然未能说明原因。就像陆齐为什么不使用手机,除了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原因,所有的人都不是太清楚。世界上许多事情是究不清原因的,你自以为抓住一个凶手,也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是,既然着火了,扑灭大火,就是艰巨而必然的任务。那么,我就不用管陆齐的什么话,直接冲到火灾现场,能帮什么忙就帮什么忙。我于是跑了起来,刚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了。看来,这个仗义行侠的英雄,我是不能再做下去了。

歇一会儿再去吧。这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个消防栓墩子,我于是靠在墩子上休息了一会儿。浓烟滚滚,已经越来越使呼吸紧张。我看到墩子边的泥土里突然长出了两枝藤蔓,它们妖娆地往上长,越长越鲜艳碧绿。我低头看时,看到迅速长出的叶片上写着一行行的绿色的字体,不怎么能辨认,但对于我,是那样的熟悉而坚定,那是陆齐跟我说的不能使用手机的原因,那是一个秘密。

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地底下生长出翠绿的藤蔓,写着陆齐的话,这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是在警告我,这一场火灾背后有着如同不能使用手机的原因那样的原因吗?陆齐说,当我步出他家家门之后,我的生活就会发生变化。看到地面上长出的藤蔓,就是我所遭遇的变化吗?那么,什么情况下,我会看到地面上长出藤蔓,他们在提醒我什么信息。这些藤蔓是只有我看得到,还是大家都能看到?以后,我在什么情况下,能再次看到这样的藤蔓?

陆齐是在告诉我,不要轻易去救火?

陆齐真是个奇怪的人。这是他的特异功能吗?他能变幻魔术,使地面长出藤蔓吗?

藤蔓在我面前越长越高,紧紧地依附向高楼和大厦。哦,这些藤蔓能够救火吗?又或者它们象征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能够解决生活中的一切危难。

我抓住藤蔓的一片叶子,仔细看,没看到叶子上的文字。陆齐的话只是在叶子上飘过了一会儿,就消逝了。关于叶子生长的感觉,如同电影《妖猫传》中卖瓜的画面一样,妖冶而神秘。但它确实一会儿就消逝了。我回到生活原来的状态,恍若梦境,唯有越来越粗的喘气是真实的。

看来,我是不能去救火了。假使有人让我去救火,我这喘气就不会越来越重,现在我自身难保,还怎样去救火呢?好在救火车已经来临,那些人都应该是去救火的吧!那么,我该回家去休息了。

可是,往天空中望去,屋宇外面,渐渐蹿起了火苗。

“赶紧救火啊!大家都去救火!”有人喊了起来。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站到了消防栓上,向远处观望。就在我踮起脚向远处望的时候,我瞧见一个从火灾现场跑出来的人。我一把扯住他:“到底怎样了?火灾!”

“已经有人在救了,你不用操心!”

“好,那就好。我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就在我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当口,浓烟弥漫之下,一辆电瓶车扒拉扒拉骑到了我的身边。

“兄弟,我看你身体不行,要不,我带你回家吧?”我搭眼一看,原来就是刚才将我带到城里的送水工。他怎么就出现得这么及时呢?难道陆齐预测到我的身体不足以走到家,特意派遣他跟随着我?

“你是怎么发现我在这儿的?”我一惊一乍地问。“难道陆齐怕我把他的秘密说出去,特意派你盯梢我。”

“你这同志奇怪了,我刚好路过这里呗!我一周给陆家送一次水,陆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快上!”他身体还在车上,将空出来的车屁股留给我。我跨上了车。

一溜烟的时间,沿着群众路东路,我们呼啦呼啦地跑。群众东路都是一些严肃的有着教育意义的店面。譬如新华书店,画院,学校,讲读书院之类,是满足城市群众精神文化食粮的地方。我家就在群众东路365号,也稍稍有些僻静的地方。送水工噼里啪啦地骑着车,就将我驮到了家。

妻子和孩子正在吃中饭,筷子敲着盆钵毕波毕波地响。

“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不吃中饭的吗?下来吃一口吧!”妻子站了起来,迎到门外。我的妻子相貌平常,然而四十年来,我俩感情甚笃。我认为感情好的夫妻,就是平平淡淡。没什么你恩我怨,没什么海誓山盟。夫妻就是简简单单地过日子。自从结婚以来,我是家里的主心骨,妻子都是听我的,我说东,她不敢西。我比较享受在这种小城市做大丈夫的姿态。

然而,此刻,我看到妻子的身体上仿佛缠上了树叶,那些树叶上面写着什么,我仔细辨认,仍然未能看清楚什么。我想,陆齐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要告诉我,即使是妻子这样亲密的人,也是不能将秘密告诉她的。这时候,妻子看上去就像街上遇到的一个寻常的妇女,突然之间有了距离和陌生感。

“吃一口?我不吃了!我气喘得厉害,先躺一会儿。”我从电瓶车上下来,朝卧室走去。留下妻子跟送水工对话。我知道妻子关心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端端鲜蹦活跳地出门去,竟然要人家病蔫蔫地驮回来。

我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你载他的时候摔着他了?”妻子埋怨送水工。我想解释几句,气喘得厉害,心烦意乱,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了,由送水工跟她解释吧。

“怎么是我摔他呢?他身体不好,一路总是喘气,是我把他捎回来的,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送水工很镇定地和妻子对话。妻子不再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送水工的电瓶车就走了。妻子还是拉着他说了一番感谢之类的话,并像我一样掏出一点钱送给他。送水工没有收。

“喂,我看看你有没发烧。”妻子进门来了,她衣服上鲜艳翠绿的叶子一闪一闪的,提醒我与她保持距离感。她走到客厅,翻着箱子,找药,找温度计。

“我没发烧,我就是气喘。”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稍稍好受了一些。我刚想跟她说说我在陆齐家的事,也不知道是我的眼睛花了还是怎样,妻子身上的绿色叶子迅速蔓延,就像动画片里的藤蔓,要将她缠住了。这是不是在提醒我,即使是妻子,也不能告诉她关于陆齐不能使用手机的秘密。

我这么想的时候,妻子身上的绿叶消失了。我不由喘了一口气,我想,这是对了。

“那我找找气喘的药,兴许是天气变了,着了凉吧!你这真是急惊风!”对,妻子说得对,也许并不是陆齐的原因,而是在外面感受了风寒。我这么想的时候,气喘似乎稍稍好了一些。

但如果我跟妻子说,我是陆齐家喝了什么导致的气喘,会怎样呢?

“其实,不是着凉。我穿得够厚,进陆齐家都好好的,出来就不行了。”我平淡地说。

“出来就不行了?你是说,他给你的茶里下了什么药?”妻子好奇地问,“老甘,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你可不能诬赖人家啊!”妻子跟我一样,都是厚道人。

“我也不是陆齐给我下药的意思。”我依然平淡地说,“其实,为什么出了陆齐家门我就变得气喘,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说陆齐给我下药,我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是说,你一出陆齐家的门就气喘了?”妻子关心地问。

“这只是其中的变化之一。陆齐说,我走出家门生活就会发生变化。”在妻子面前,我向来实事求是。

“为什么?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奇事?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样的话?他对你做了什么?”妻子是关心我的。

这时候,我看到妻子的衣服上重又长出一片片鲜妍的绿色叶子。

“他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巧合。也许天底下许多事情都充满巧合。”妻子身上的叶子看来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不能将陆齐的秘密说出去。我这样想着,果然妻子身上绿色的叶子退了下去。

“那么,我给你去配点药,抽屉里我都翻过了,只有咳嗽药,咳嗽药不是那么对口吧?”妻子说。

妻子的话,我没能听进去,妻子身上长出叶子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是指,我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那么妻子也在所难免。我为牵连到妻子而深感内疚。

配点药。妻子配来的药确定有用吗?我现在很是怀疑。我知道了这个秘密,假如有人通过妻子的手害我,那怎么办呢?譬如妻子去配药,遇到了一个特定的医生,怎么办呢?

“让我多休息两天,也许会好。我知道枇杷树叶能够治疗气喘,你去采摘一些,洗干净,剁碎,给我喂下去。”我对妻子说。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奇怪,就好像不是我在说一样,而是变成了陆齐,他似乎就跟在我身上,是陆齐对着我妻子说话。

“你真是糊涂了,治病当然找医院。”妻子将手搁到我的额头上。“我吃完饭就去配药,你先喝碗热水。”

“医院里的药不能吃。”我说,又好像陆齐在说。

“为什么?医院里的药为什么不能吃?我看你出去了半天,简直着魔了!”妻子说。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谁知道呢。陆齐说过,我的生活将会产生很大的变化。而这只是开始。”我不能吃医院的药,只是怀着恐惧。在知晓秘密之后,我对于能进嘴的东西,特别是药物充满了恐惧。

“哈哈哈哈!看你,陆齐现在成了你的领导了是吧?他让你向东就向东,向西就向西,是吧?你去陆齐家喝了一杯茶,你现在就不听我的,听陆齐的了!真是太奇怪了!这陆齐,天大的本事啊!”妻子不知道是开心还是笑话,她感到惊奇而不平。

“总之,医院的药不能吃。我怕对自己有什么危害。自从……”我吞吞吐吐地说。

“自从什么?”妻子立即抓住话题问。

“陆齐是对我说了一点事情。但我不能说。以后,你只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我坦然地说,我以为话说到这一步,与妻子的沟通就会自然明白起来。妻子会一如既往地尊重我的意见。

“他对你说了什么事?”妻子问。

“他说了不能使用手机的事。”我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不使用手机的人很多,穷山沟的人买不起手机的太多了。”妻子呵呵地笑起来。

“对的,你说得太对了。陆齐也是因为穷,陆齐看起来很阔绰,其实很穷,因为他把钱都花在其他方面,家具啊,字画啊,所以没钱买手机了!”妻子的回答启发了我。

“那么,那部手机他要了吧!你送给他,他应该很高兴吧!”没想到妻子会这样说话,妻子的话像一记响锤,狠狠地击打着我。我望了一眼口袋。妻子顺着我的眼神,马上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惊愕地问:“他居然没要?”

“他不喜欢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恩惠。”我尽量使自己变得淡定。说真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对着妻子撒谎,而我撒谎的原因,当然也是希望妻子一如既往地快乐,不要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怀揣秘密的人。

“哦,是这样。那么,吃点饭,一会儿我去配点药吧!”妻子说。

“不碍事,真的,弄点枇杷树叶就好了。喝下去,一会儿就好了。”我忐忑不安,坚持说。

“你真是糊涂了。我现在怀疑陆齐到底有没给你下药,怎么你的思维变得这么滑稽可笑?他是不是给你放了什么迷魂药之类的东西?”妻子关心地问。

迷魂药,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也不甚清楚,又是喘气,又是出现绿色树叶之类的。

我的气喘似乎好了一些。妻子找了一些药将水端过来。

“不,我不能吃这些药。药有毒。”我拒绝吃药。

“药当然有毒啦,这是以毒攻毒。”妻子耐心地说道。

“我不能吃。我要吃枇杷树叶。”我坚持说。

“怎么办呢?思维不对劲啊!”妻子说。

我变得非常焦急。假如我将陆齐不能使用手机的原因告诉她,妻子就能明白我此刻为什么坚持不能服药,但告诉妻子后,妻子必然会遭遇像我一样的麻烦,这是两难命题,我该怎么办好呢?

我想起了我的医生同学,要不请他来帮我解脱这个尴尬。

“我到人家家里去了一趟,回来有些气喘,我认为不是太厉害,吃点枇杷树叶就可以对付了,可是妻子一定要配药给我吃。你说说她吧!”这个同学,我相处有二十多年了,是青年时候一起玩到大的朋友。现在,我有事,第一时间想到他。我拎起电话跟同学说。

“还你说说她,我看要说的是你啊!你的思维不对,哪有气喘吃枇杷树叶的,当然应该配药吃。”怎么办呢,同学是医生,现在他也坚持要配药吃。可是自从我知道了陆齐不能使用手机的秘密,我怀疑医院的药是不是也会有毒,或者会不会在妻子配药的时候下毒。那该怎么办呢?要不叫同学配点药给我吃?

“那么,你配点药给我送过来吧!”虽然这样说,我的心里还是没有把握,要知道,如今,我知道了这个秘密,不知结局如何,妻子配来的药可能不安全,那么同学配来的药就安全吗?

“哦,算了,医院的药不安全。”于是,我立即回绝了。

“你把手机交给你妻子,我跟她说。”同学跟我说,我将手机交给了妻子。

我只听到妻子“嗯嗯”的一连点头的声音。待妻子挂了电话,妻子跟我说道:“起来吧,我带你去医院!你同学说了,你这叫乱怀疑,你连我也不相信,连医院的药也不相信,你这是得了急性被害妄想症!不知道陆齐给你下了什么药!”

“你才是被害妄想症呢!你!”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妻子已经打电话给同学了,同学马上就将赶来,将我送去医院。

就在被塞进车里的那一刻,我又看到同学身上长出了绿色的树叶。同时,陆齐的话浮荡在脑际,他说:“你一出我家大门,生活就会发生变化。”他说这话的时候,腰身坐正了,双手扶在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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