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先生
2018-11-15庞羽
口 庞羽
他们说校园里有野猪时,天色才亮了两分。这样的天,黝黑里亮着白,像冒了尖的刺鬃毛。我瞧了一眼天色,又沉沉地睡过去了。梦里,无数只野猪挤在一起,在月亮下,它们的骨头在发光,缤纷闪烁,一时光绝。
醒来后,我去了学校的后山。今天是思政课,我不想去。就这么无来由地,我想和野猪们讲一讲勾股定理,讲一讲摩尔定律,讲一讲堂吉诃德的故事。它们肯定听过了。没关系,我和它们讲一讲我自己吧。我如何出生、如何成长、如何死亡。就像它们一样。不同的是,它们有可爱的初恋,单纯的交媾,日复一日的三餐小食。或许我也有。或许我没有。它们那么聪明,会告诉我的。
后山从来不会多嘴。我喜欢爬到半山腰,靠着一块红土垛子,望一望天。有时从早望到晚,有时望着就瞌睡下去了。多数时候,我会看见云。鲸鱼一样的,田野一样的,椋鸟一样的。这时,我渴望成为我撒的谎。我渴望成为我喝下去的水。我渴望成为万物的脚,黑色的潮汐,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其中一把。我说来说去,云朵变来点去。现在,他来了,我瞥见又抛弃的那朵云,他来了,他说他有獠牙,有棕色的鬃毛,有雄壮的肚子。我说我有去失去、再成为的准备。
我相信他在后山的西南角。他叫野猪先生。他喜欢西南角,那边有金黄的腊梅。因为我喜欢,所以他才喜欢的。我们会在那儿看月亮。他的獠牙一点也不可怕,他的眼睛很温柔,他见到我的时候,会努力吸肚子。我老是笑他,别费劲了,靠过来点。可我还没有见过他。西南角的腊梅可香了。他太害羞了。
我在山上走了几圈,人间也乱了锅。女生们都在发朋友圈,说晚上不敢一个人回宿舍,求男生陪走。男生们嚷着喊着要去打野猪,分肉吃。老师们比较理智,说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可打也。我坐在桌前,看完了一章《人类死刑大全》,吃了豚骨方便面,喝了一杯教超的奶茶,窗外的路灯明明灭灭,我突然觉得,有人在等我。他可能在山上等,也可能在河边等。这样的天,等得太累了。你快来吧。我给你讲讲人类在爪哇国的故事。哦,今晚说会下雪,你要是来了,鬃毛上落满了雪,我会下楼给你打热水。一块二毛五的热水。你要是饿了,肚子瘪得难受,我会去超市给你买夜宵。两块炸鸡腿,三根关东煮,一杯红豆奶茶。我算过啦,十八块五。你要是嘴淡,我带你去老傩那儿。他在鼓楼卖小馄饨。十块钱一碗。我不会要你还的。你别急眼。我就想给你花花钱。
别忘啦。我在3楼,女生宿舍2栋B座314室。别走错了,隔壁的那个宿舍睡得晚,会打搅你。拐角那个宿舍经常没人住,你难免感到寂寞。还有,我是金陵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2015届学生王佳,今年大三啦。你数数,7个横划,4个竖划,还有一个撇,是不是很好记?所以你千万别搞混了。一个年级8000多人呢,我怕找不到你。
今天,我下楼的时候,一群女生在讨论,有人在四组团拍到了野猪。个头高的那个女生说,拍到了两只呢,肯定是一对。大波浪的那个女生说,那是两只小的,听说有一只最大的,凶猛无比,就住在咱们这儿的后山上。粉色羽绒服的那个女生说,这些野猪来这儿,就是为了找吃的,你们要是碰见了,绕着走。它们的獠牙可厉害了。背着书包的那个女生说,现在防着色狼,防着变态,防着前任,防着监考老师,居然还要防着野猪。
她们走远了。我的野猪先生终于出来了。他带着所有的热情,诚恳,懂得与信任,从连绵的小山里走出来了。他对我说,人一生有多少次,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又有多少次,从日暮遥望到了日出?活着,是日暮到日出间必须要做的事。而苏醒,是日始月末间,最炽热的那次心跳。
接下来的两天里,教室座位旁边,食堂餐桌对面,图书馆隔壁沙发,我都空着。当然,我从没能让它满过。有时,我座位旁坐着我的舍友,她睡在我对角的那张床上,我们关系还不错,她给我带过盒饭,我给她叫过外卖;有时,我餐桌对面坐着我的学妹,她小我一届,贪玩的年纪,经常和我借笔记,还的时候请我吃金陵小炒;有时,我隔壁沙发坐着几个面目模糊的男生,有的借空调睡觉,有的复习高数,有的看起了武侠、言情、哲学、经济理论。我的野猪先生,他喜欢电影赏析课吗?他爱吃四食堂的生煎包吗?他会不会也爱看金庸,看完了还自个编个《降龙十八掌》?
我好像看见他了。我在去鼓楼的校车上,见到他了。他站在杜厦图书馆下面,隔着短短的河,在朝我招手。一遍又一遍。光把他的鬃毛照得剔透,他的獠牙,就那样地,软了下来,像戳进心窝的拳,像脚丫下面拂过的鱼尾。他在朝我招手,他说他会长出五根手指头的。就那样地,朝我招手。就那样地,软了下来。
这件事,只有我和老傩知道。老傩是谁,他是我无缘亲的叔叔,也是我无学籍的老师。他在鼓楼小粉桥卖馄饨。他的馄饨可丰富了,肉,蛋,虾,蒜末,葱花,辣油。我经常一个人在鼓楼的梧桐树下散步,树叶发芽了,我会去吃一碗,树叶茂盛了,我会去吃一碗,树叶凋落了,我也会去吃一碗。老傩说,树见多了人,就有了人的魂。人见多了树,心里也会长出果实。我问老傩,你为什么不去写诗?老傩说,诗人爱吃馄饨,画家爱吃馄饨,你们学生也爱吃馄饨。这样也就够了。我又问,老傩,那你以前是诗人吗?
老傩没有告诉我。就像他说的,阿要辣油啊?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的。比如中学同桌为什么辍学了,多年的闺蜜为什么再无联系,第一次爱上的人为什么选择了她。我们就在这样的世界活着,这是恩赐,也是救赎。想到这,我会和老傩多要一点辣油。老傩他不介意的。我也无需上心。
你为什么不下车呢?老傩问我。
我怕。他肯定不认得我。那么多人呢。怎么可能认得我。我个头不高,脾气不好,长得不漂亮,也没什么才艺,商场的衣服太贵,下决心买的化妆品又不会用……我越说越沮丧。筷子搅着碗里的馄饨,像一只只雀跃的白鲸豚,朝着它们自己的日出去了。
你为什么不下车呢?老傩又问我。
我怕。他肯定不爱我。那么多人呢。怎么可能爱我。有个头高的,有温柔懂事的,有美丽的,有才华横溢的,有家境好的,有会打扮自己的……他为什么要来爱我呢?我凭什么要他来爱我呢?碗里的白鲸豚沉下去了。日暮时分,上帝正着手准备万物的置换。
老傩没有说话,端来了一提辣油。我洒了一点,又洒了一点。
也许没有我的回应,野猪先生不出现了。我身旁空着的,依旧空着。我的舍友出去实习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对角的床上铺满了灰。我的学妹出去做交换生了,法国的一个大学,半个学期玩遍了欧洲。图书馆里,温热的沙发座椅告示着到来与离去。有时候,指尖热了,骨节却觉得冷。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凑近了蕴热,离远了难免感伤。突然间,我像是退化双手,四肢齐长,攀树挂壁,长出鱼鳞,饮水自知。
我还是喜欢去后山。学校保安部拉起了警绳,我跨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是奔向我的爱去了,我想我是奔向秋日的丰饶、白色云塔的房间去了,我想我是奔向一扇扇被风吹开的窗子去了,我想我是奔向初熹的欢笑、雪野的地平线去了。我要变得透明,我要变得忠贞。后山的小径变得辽阔许多,两旁的树明明郁郁。野猪先生在那边,他不会只朝我挥手的。他敞开了他的怀抱,他说他看见我了。他说,无论今夕,无论他时,无论前路多么渺茫,请不要忘记这一刻。在这个宇宙,活着的时间只是刹那,我们都会沉寂,会挥发。请不要忘记这一刻。请不要忘记,你是孤独的,你是茂盛的。
云朵低低地垂着,像婴儿的手。我想抓住它的食指,我拼命地爬着,我拼命地向上。我深知,有些东西不会为你停留。但我想握住那只手。对角的舍友说,还不睡,你干嘛呢。小我一届的学妹说,外面可好玩了,你干嘛呢。图书馆的那些男生说,有沙发有无线有水有空调,你干嘛呢。对呀,我干嘛呢?我们干嘛呢?既然生来直奔死去,我们干嘛呢?
野猪先生还是太害羞了。西南角的梅花开了又谢,月亮圆了又弯。我的野猪先生,他肯定在刷他的獠牙,从最里面到最外层,从白白的牙釉质到深深的牙髓。他还要洗自己的鬃毛,擦亮自己的肚子。他太讲卫生了。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从山脚走向山坡,我张着自己的双手,从山坡走向山脚,我把双手抡在嘴边,轻轻地说: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云斜了过来,鸟雀裁了过去。你总会听见的。
那一段时间,微博、朋友圈、论坛里,全是关于金大野猪的消息。到了课堂,教授也会拿野猪打趣,野猪的习性、野猪的生物构造,以及野猪的烹饪方法。我听着听着,视线转到了窗外。那朵云像你,那朵云也像你。也不知怎么了,满大街都是野猪先生。烁亮的獠牙,光滑的鬃毛,雄壮的肚子,他说他今天染了腊梅香,出来约我看月亮。
舞台剧演出实践课的珍老师说,转眼到期末了,我们不设试卷,就让大家排一个戏剧,根据排练、演出过程中大家的表现,珍老师给大家评分。我知道,珍老师本来不姓珍。我不知道,珍老师为什么姓了珍。珍老师说,时间不多,我们就定一个简单的戏剧,《爱丽丝漫游记》。这是基础戏剧,大家都必须参与。你们会很棒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努力忘记野猪先生。野猪先生的眼睛很亮,黑匣子剧场的灯光更亮。野猪先生有惊人的力气,同学们搬运道具也毫不费力。野猪先生还会讲冷笑话,剧场的空调却让人感觉温暖。也许时光就是这样,它并没有让我们失去什么,却教会了我们去放弃一些东西。
一切准备就绪后,珍老师让我们竞选演员。我不会跳舞,五音不全,更不会弹吉他。看着同学们上台展演才艺,我默默低下了头。珍老师说,每个人。每个人都要上台。这不是给老师的机会,这是给你们自己的机会。不要怕,请给自己的手一个机会,给自己的嘴巴一个机会,给自己的心一个机会。突然间,我想起了老傩。有一次,我在他的摊头吃馄饨,来了两个男孩。一个男孩醉了酒,另一个扶着他。那个醉酒的男孩,手里还握着一瓶酒。另一个对老傩抱歉地笑着:他老是这样,请给我一碗馄饨。老傩放下汤勺,走了过去:放下他,请你放下他。男孩有点不解。老傩说:要亲吻大地的人,就不必捂住他们的嘴。要拥抱风的人,就不必禁锢他的手。大地和风,比人活得还要长久,何必哀此生之短暂呢?
想着,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里尔克诗集》。老傩说,他暗恋里尔克很多年了,最喜欢他的《秋日》。主啊,是时候了。每当馄饨起锅、汤勺捞底时,我都能听见他说这句话。我也打心眼喜欢他说这句话。主啊,是时候了。我们都曾盛极一时。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也许是因为我的《秋日》诗歌朗诵很成功,珍老师上前,拥抱了我。她说,请从林荫路上走下去。我也抱住了珍老师瘦弱的身躯。她的身躯像一把骨制的剪刀,却对着我收起了刃。
天气预报说,未来半个月将有大雪。我想大雪后,就更难见到老傩了,雪化后,我们要期末考试,离开学校了。念着这些,我开始喜欢去鼓楼空走一圈。没什么考试要考,没什么活动要参加,没什么资料要去盖章。就这样空空地走,回来时,身体里长满了梧桐叶。
老傩还是一样的忙。他忙他的,我逗他的狗。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只知道是老傩把它救活的,在一个雪天。老傩“嘘”一声,狗就过来了。老傩说,不要爱一个事物的名字,重要的是本身。狗很乖,漫步在鼓楼校园里,到点了就回来。我常带点火腿热狗给它。
野猪先生不理我了。馄饨的热气扑上来,我呛得要出泪了。他躲到山里了,天太冷了。眼泪坠在怀里,像红黄橙绿的霓虹小灯。我掐灭一个,另一个熹微地闪着。狗跑了过来,把脑袋搁在我的膝盖。我感受到了它的温度。野猪先生也有温度,我也有。屋顶的棚子,生锈的水龙头,放在浴室深处的肥皂一角,都有自己的温度。有人发光,有人残喘,有人爱上了终将离去的雪人,有人甘愿做渡河的扁舟。而此时此刻,我的膝盖成为了温度的桥梁,给自己的手一个机会,给自己的嘴巴一个机会,给自己的心一个机会。
“老傩,你知道吗?我演树。”我对着狗喃喃道。老傩正在漂汤,把锅里的浮沫撇去。一勺一勺,汤沫溅落在地,呲啦声声。老傩,是时候了,你不该愧首生活。
“想想也挺奇妙。我喜欢在树下散步,如今就要成为树。爱丽丝漫游的一个背景。爱丽丝可漂亮了。兔子先生穿着华丽的衣裳。柴郡猫有金穗般的胡须。疯帽子的戏份很多。白皇后、红皇后,都请来了造型师,给她们做头发。我是树,背景里的一棵树。我朗诵,在林荫路上徘徊,而我成为了徘徊的本身。”碗里的白鲸豚一个个沉下去了,拥抱在一起。大海有那么大,永远游不到尽头,你们觉得累吗?我放下了碗筷,从随身包里掏出十块钱。十块钱是石青色的。加上一张紫菡色的五元,三枚光亮的镀镍硬币,一枚金黄闪闪的五角,我就可以给你买夜宵了,野猪先生。
“树也是重要的,”没走几步,老傩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树见多了人,就有了人的魂。人见多了树,心里也会长出果实。就像我,诗人爱吃馄饨,画家爱吃馄饨,你们学生也爱吃馄饨。馄饨可以有各种形状,树也可以。树可以有各种性格,馄饨也可以。不要认为爱丽丝有多伟大,她永远没法过没有树的生活。”
接下来的十天里,我套着厚重的树皮衣,面无表情地站在舞台上。珍老师让他们走过去,他们走过去。珍老师让他们哭,让他们笑,他们就哭,他们就笑。一切都很顺利。我站着,用两条腿站着。他们演着,用自己的春夏秋冬演着。白天排练结束,我早早地坐在宿舍,开始看《人类死刑大全》。猫鼬。斑鬣狗。平原斑马。鲯鳅。灰冕鹤。单峰驼。长鼻猴。二趾树懒。马来貘。疣猪。我们在用各自的方式死去。他们在用各自的方式活下去。
珍老师来电话了,说想和我散散步。我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赴了约。珍老师约在金大最外延的路上,层层落叶。我一眼就看到了她。瘦小的骨架,白色的羽绒服,红色的围巾,花色的棉鞋。她在看着一棵树。晦暗的天色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层晕。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她是那么瘦小,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绣眼鸟。可她是有温度的。我能感受到,她哭了,笑了,爱了,起身了。在这个孤单的宇宙里,请不要忘记这一刻。
“我觉得,作为一棵树,你并不快乐。”珍老师对我眯起眼,颦颦笑着。
我低下头,琢磨着棉衣的衣角。
“我从来不会去忽略一棵树。一年四季,它多么努力啊,发芽,长叶,开花,结果,落叶,睡去,来年又一脸欣喜地发芽,长叶,开花,结果。你听过树抱怨吗?我倒认为人最高的奖赏就是成为一棵树。无怨无怼,自在欢喜。”
珍老师对我讲了很多。她在讲话时,我一直望着脚下这条路。很长很长,坐校内车还要10多分钟。我的野猪先生,他在这里走过吗?他在这里爱过吗?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不说话,低头赶路?他的獠牙需要伞,他的鬃毛需要梳子,他的肚子,需要一双温暖的手。想着想着,我笑了起来。我拥抱了珍老师,低声说:老师,你为什么改了姓?
珍老师沉默很久,又朝我笑起来,眼睛明亮:孩子,有些答案并不重要。
野猪出现的风波还没有过去,虽然一度成为全国的热搜,金大的学生们被一则新闻虏去了:一个变态男子,在鼓楼校区开车,肆意虐杀小动物。一时间,金大小百合、朋友圈、课上课下,愤怒的师生们讨伐着那个变态男子。
老傩的摊头还是那样,学生情侣对桌而食,几个哥们叫了老大一碗干切羊肉,捧着酒瓶吆喝,一群应届生们红着眼圈吃馄饨,互相不提珍重。零零散散的客,比如我,择了一处窄地,细细地喊着:老傩,一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了,老傩又拿来了辣油。突然间,我感觉到了不对劲。老傩换了一副手套。毛茸茸的,有着自己的温度。我想起了屋顶的棚子,生锈的水龙头,放在浴室深处的肥皂一角。它们都在默默地发光发热,温暖着自己的宇宙。
“老傩,它呢?”
老傩没有说话,往我的馄饨碗里加辣油,洒了一点,又洒一点。
“死了?”良久,我才发出这两个字。
“就算是被杀了,你也不可以这样!”我猛地站起来,馄饨碗打了个咕噜,咣当咣当地响着。我端起了馄饨碗:“你说,你把它做成了馄饨了吗?”
老傩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周围一切都静了下来,情侣们握起了彼此的手,哥们也醒了酒,应届生们眼圈又红了。
“你就告诉我,你把它做成了馄饨了吗?”
定了好久,空气也倦了。馄饨锅里的白气升起来,像巨大的手掌,把人间的爱与恨,完全的杂糅在一起,捏成全新的形状。
我闭上眼睛,挥手把馄饨碗掀翻在地。白鲸豚搁浅了,大海也碎了。做完这一切,我眼泪都没有擦,转身就走。
背后又响起老傩的声音:成为的过程何尝不是一场杀戮呢?
我没有听见。什么我都听不见。我的野猪先生,它有金黄的腊梅,浑圆的月亮,尖锐的獠牙,闪亮的鬃毛,雄壮的肚子,但他来见我,会带刀吗?
我依然演着树,寂寞的、挺拔的。我依然看着《人类死刑大全》,死了的、活着的。到了夜里,繁星挂满了天空,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白色的天花板,还有几处侧漏的水迹。闭上眼,我感觉宿舍的床变成了小舟,漂浮在漫长的大海上。我要奔向你。无边无际的星空,似有若无的朝云,夏水的清亮,冬月的寒霜。我要奔向你。璀璨的伤口,终生服役的自我,罔顾生死的勇敢,暮色里滑落的脸庞。我要变得赤裸,我要变成无休无止的涨潮。野猪先生,请不要忘记这一刻。无论今夕,无论他时,无论前路多么渺茫,请不要忘记这一刻。在这个宇宙,活着的时间只是刹那,我们都会沉寂,会挥发。请不要忘记这一刻。请不要忘记,你是孤独的,你是茂盛的。
他们说校园里野猪被找到时,天色才亮了两分。这样的天,黝黑里亮着白,像冒了尖的刺鬃毛。我瞧了一眼天色,又沉沉地睡过去了。梦里,我的野猪先生抹了好大一块发油,鬃毛擦得锃亮,獠牙套上了乖巧的牙套。月亮下,他在发光,缤纷闪烁,一时光绝。
我的野猪先生,就那样躺在那里。没错,他有獠牙,有鬃毛,有肚子,还有满身腊梅香。他躺着,在等我。有人说,是为了学生安全,公安部门特地过来捕捉野猪,失了手;有人说,是鼓楼的那个变态男子觉得不够过瘾,一路追杀野猪;有人说,这头野猪眼神不好,夜里出来捣乱,一头撞上了电线杆。人群越围越多,我挤不进去了。我知道,野猪先生死于心碎。在我没见到你的时候,我喜欢爬到半山腰,靠着一块红土垛子,望一望天。有时从早望到晚,有时望着就瞌睡下去了。多数时候,我会看见云。鲸鱼一样的,田野一样的,椋鸟一样的。这时,我渴望成为我撒的谎。我渴望成为我喝下去的水。我渴望成为万物的脚,黑色的潮汐,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其中一把。我说来说去,云朵变来点去。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云朵缱绻,告慰万灵。人群的海擦拭我的眼睛。我说过的,我有去失去、再成为的准备。
天气预报说的大雪,没有停止它的脚步。漫天的大雪,覆盖在风上、大地上、各色各样的建筑上。说来也巧,前一秒的雪落下,后一秒的雪就赦免了它。白色一片。万物安歇着,缄默着。说来也巧,这样的天气,来一碗金陵小馄饨,真是绝配。
我起了早,校车司机说,今天只有两班,早一班,晚一班,明天就冻住了,不发车了。我看着窗外的树,自顾自点着头。白雪覆盖在树上,一层一层的。雪堆出了树,堆出了山,也堆出了无数个我们。突然,我很想看看雪落在动物园的样子,那才是我们最真实的人间。
远远地,白色的雪野里,升起了白色的雾气。白色交叠着白色,白色宽恕着白色。一个墨蓝白边的人影,正在那边守着自己的孤岛。
“老傩,我们的《爱丽丝漫游记》要上演了,这是门票。我真心希望你能来看。”
老傩看着我的眼睛。馄饨锅热热闹闹的。
我拍打着凳子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坐了上去:“老傩,我饿了。”
老傩转身,开始用汤勺撇浮沫。呲啦呲啦。
“老傩,你知道吗?在排练中,我认识了许多人。也不算刚认识。他们都很有趣。有一个姑娘,说要去后山采集腊梅,做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腊梅香水。我很感兴趣,申请加入了。还有个男孩,他说他加入了动物照相社,专门去给动物照相,你说有不有趣?反正我很感兴趣,也申请加入了。老傩啊,你真想不到,我也真想不到。”
老傩的手没有停下。漫天的雪落在摊头的棚子上,散发着自己的温度。
“老傩,你知道吗?6岁时,我外婆得了重病。家里花光了积蓄,医生结束了对我外婆的治疗。我外婆变成鸟飞走了。可是,老傩,你知道吗?上个学期,我回了我小镇,拍微电影。我去了医院。那个医生帮我开门的。他也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老傩,你知道吗?他变成了一只行将就木的老雀。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光照射在他的羽毛上,银白的。这时候,我才发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难……”
说着说着,冰凉的液体坠落下来,像银白的霓虹小灯。我掐灭一个,另一个熹微地闪着。我再也止不住了,抱着头痛哭起来。
一碗端端正正的馄饨,被老傩放在了我的面前。
“人生不过是无奈与侥幸之间的第二选择,”老傩坐在了我对面,“主啊,是时候了。”
摊头的棚子呜咽一声,一大块雪落了下来。我肩头负了雪,对面的老傩开始不真切起来。他的牙齿开始外露,鼻子开始拱起。这时候的鼓楼多么美丽啊,白茫茫中,有峡谷,有大海,有猫鼬、斑鬣狗、平原斑马、鲯鳅、灰冕鹤、单峰驼、长鼻猴、二趾树懒、马来貘、疣猪,也有我们。大雪下,万物都在相互体谅。
“请不要忘记这一刻。”老傩在消失前,对我说了最后一句。
我抹开了脸上的泪,“我也有獠牙,有鬃毛,有肚子。我有獠牙,就不能亲吻你。我有鬃毛,就不能拥抱你。我也受过伤,我也尝试靠近过别人,只得到一声声训斥。这样的我,你还会来看我吗?你还会来接近我吗?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看到了我,然后消失不见?”
谁也不知道老傩去了哪里。馄饨摊和雪一起化了,关于老傩的记忆,也在学生们脑海里化为透明。我想老傩离开后山了,他去寻找他的自由去了。我们的演出很成功,腊梅香水也造出了半瓶。动物照相社有了新活动。《人类死刑大观》结尾说,最优美的刑罚,永远是不战而逝。我想念那些小动物们。猫鼬。斑鬣狗。平原斑马。鲯鳅。灰冕鹤。单峰驼。长鼻猴。二趾树懒。马来貘。疣猪。我们用各自的方式失去彼此。后山寂寞了一阵,又来了狐狸小姐、狼哥哥、老虎大叔。
离开学校的那一夜,我真的听见老虎在咆哮,就在后山。我听见了他的悲伤,他的脆弱,他的心碎。那是别人的老虎,那也是别人的大雪。如果我有幸遇见了他们,我会说,一块二毛五的热水,十八块五的夜宵,都比不上一碗金陵小馄饨。要说小馄饨,就得去鼓楼。去了鼓楼,就要去梧桐树下走走。走累了,就去找老傩吧。那里曾有一次动物逃逸事故,永远成为了那透明的、忠贞的不在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