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再见
2018-11-15包玉树
口 包玉树
一
正是槐花怒放的时节。一大早,这厢,散发着浓郁气味的“大黄疸”挺着坟包样的肚子被一伙白衣人吆五喝六地从4床用担架抬走,印有猩红色标记的白色被褥刚被两个白衣天使撤换掉,床铺周围尚未来得及喷洒“84”消毒液,那厢,绰号“雪豹”的护士长风风火火领进来一老二少。老者七十开外,拄着一根扭曲的土黄色树枝,走路很特别,脑袋隆重地一拱一拱,活像大笨鹅。另两人,二十出头的光景,相貌却走向了极端:一个出奇的高瘦,一个离奇的矮胖。两人站一起,让人想起了数学课本里的根号2、根号3。
“雪豹”简单嘱咐了几句,就旋风似的离去。老少三人先是规规矩矩端坐在余温尚存的床沿上,将整个房间上上下下䁖了个遍,随后老者打头,另两个仿效,老者不客气地朝水泥地面分别射了几口浊物。“传染病院,院规从严,随地吐痰,罚款五元!”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在身旁响起。三人一惊,张惶四顾,一旁5床锃亮的脑门开阔无比,一个开口向下的抛物线拉长了焦黄的面孔。他正盘腿在床上打坐。另一边的 3床同样在闭目打坐,满脸粉刺透出成熟后的饱满。我斜躺在墙角处的8床,捧着一本书,注意力却放在了新来的三人身上。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人仍在“梦游天姥”。方才的声音来源不明,三人受到惊吓,愣了片刻,同时出脚打磨掉地上的痰迹。他们肩挨肩头碰头小声嘀咕了几句,把一直搂抱着的包裹掖在了床下,方才相互搀扶着,齐齐出了“男甲”。
“哎呦亲娘,憋人不浅!”3床的崔大午两臂一张,做了个展翅的动作,又神神道道朗诵开来:“传染病院,生意贼火!去了黄疸,又来罗锅,光阴荏苒,去日苦多!盼望明日,放飞自我。”
“我方才观察了一下,这老者病得可不轻哟!”5床人称“眼镜黄”,接过话茬,慢条斯理道,“他的脸,又肿又黄,肿得像气球,黄得像黄表纸,没准一摁一个坑。再看那手,黑中透黄,黄中透青,烟熏火燎一般,关键是,手背上几乎结满了红红的蜘蛛痣,典型的老肝!呜呼,恐怕进来容易出去难哟!”
眼镜黄属于“二进宫”,六十开外,中学退休教师。乙肝的长期历练,让他有了“久病成良医”的资本。
崔大午与眼镜黄正侃得兴起,光线一暗,“根号3”歪斜着身子踅了回来。眼镜黄当即调整坐姿,双目微闭,舌舔上颚,百会朝天,垂肩坠肘,聚精会神练起了自创的“肝愈神功”。
“根号3”目不斜视,径直走到4床,脱掉粘满泥巴的解放鞋,坐在了床上。一阵吱哇响,不知床铺是要表达对新主人的抗议,还是欢迎。
“根号3”盯住床头上的号牌,发呆。
恰在这时,长辫子护士端着托盘迈着轻快的小碎步一昂一昂进了“男甲”,径直来到了“根号3”面前。
“4床,叫什么名字?”长辫子就喜欢明知故问。
“猿人贵。”
噗嗤——长辫子戴着十八层大口罩,但是隔绝不了她脆生生的笑。我也被这个名字镇住了:猿人,还贵?
“4床,量体温。”长辫子拿出体温计。4床瞅着这个亮晶晶的小东西,问,“给俺?放哪?” “胳肢窝。”长辫子硬邦邦丢下三个字,便又转移了阵地。
4床悄没声息走到门外。过了一会儿,他侧身转回,凑到我床前,低低的声音问:“乖兄,你知道鸽子窝在哪吗?”
我将目光从《第二次握手》上移开,瞄向他。他眼窝深陷,有一个宽大凸出的前额,塌陷的鼻梁骨,与众不同的大嘴。也别说,这个长相,酷似从前历史书上的那张画像:周口店猿人。
看我疑惑地望他,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落下几片雪花,“刚才那个大姐让俺找鸽子窝,把这个放进去。”他举了举温度计,“可俺出去转了一圈,这里的房子都是砖木结构,不是草屋,鸽子没法子垒窝啊!”小小的温度计在他粗糙的大手里,就像一根绣花针。
我闹明白了,噗嗤笑了起来。长辫子的土话误导了他。 “护士说的胳肢窝就是腋窝,放这里。”我做了个示范动作。“咦,你从来没量过体温?”
“嗯。俺从来没生过病,没住过医院。可这回……”
“大家还以为是那个老年人住院呢。”
“那个是俺爹,还有一个是俺的本家,仁宝哥。他们送俺过来的。”
二
距离虚州市三十里地,西北方向,在一片荒无人烟的黄河古道上,生长着成片的洋槐树。槐林深处,掩映着一座红砖垒就的院落。一排破旧的青砖瓦房,总共24间,每间房门的门框依稀可辨斑驳的红漆,用正楷写着“矿1”、“矿2”字样,不过这些房间现在摇身一变,已有了新的身份: “男甲”“男乙”……“女甲”“女乙”……这些标牌钉在门楣上,白底蓝字,格外醒目。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小煤矿的遗址,如今这块领地被虚州市卫生局接管过来,做了正在扩建的市传染病院的临时病房。据资深病友眼镜黄介绍,病院已“临时过渡”两年又三个月了,何时搬回市内?大约在冬季。
我二月份从南京的一所电力学校毕业,刚分配到一家电力研究所,就在二次体检中查出了急性乙型肝炎,“两对半”大三阳。遂在单位领导的劝说下,来到了家乡的这家传染病院治疗。想想有些滑稽:电力学校的学制是两年半,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是三年。后来进了电校才得知,电校培养的都是中专生,要是三年制,就成大专生了。所以,差半年,差了一个档次。当时接到入学通知书,就有不少人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是学校,不是学院啊!在电校学习生活的两年半,我的心情一直处于压抑状态,肝郁气滞,患上肝病也不是偶然。 从“两年半”到“两对半”,冥冥之中,感觉就是命运的安排,你别无选择。
听眼镜黄讲,这病缠手。死不了活不长。一旦得了这种“高大伤”的疾病(这词儿也是病院的专有名词,特指转氨酶高,肝腹水肚子大,生理心理俱受伤害),大部分人最终都要谱写“命运三部曲”:肝炎——肝硬化——肝癌。眼镜黄讲,大家在传染病院的目的很明确,文雅点讲,坐以待毙;通俗点说,坐着等死。住院后,我感觉人生晦暗,对一切失去了兴趣,我的“前途”意味着“病亡”。我觉得自己患病的同时,还搭配上了“抑郁症”。
八点整,在老鸹隆重的聒噪声中,甘大夫率领一众护士前呼后拥前来查房。按惯例,他们首先来到新入院的4号床前。
“嗬,还在蒙头大睡呢!”
“雪豹”一把掀开4床的被子,又一把盖上了,蝎蜇般地叫起来:“4床,你怎么睡觉的!一个大男人,兴这样睡觉的吗?”
护士长一动怒,嗓门就会拔高,腔调很尖厉,房顶上有灰尘掉落。一只红蜘蛛挂在了半空,正拉着透明的丝线,拼命往上爬。
“俺都是这样困,困了二十四年了。”4床拱出奇异的脑瓜,瓮声瓮气地回答。
“哇——!二十四年,内裤不穿,面朝黄土,光腚朝天!”崔大午的话引来一番轰笑,长辫子更是趴在同事的肩膀上,辫梢在臀部起舞。
“公共场所,要讲究文明礼貌,下次不能再光身子了!”甘大夫和蔼可亲地拍了拍4床的肩膀。“躺端正,我瞧瞧。”
奇怪的是,甘大夫没有像对待其他病友那样动用他神奇的“指功”,而是直接用听诊器的触头在4床的全身游走。甘大夫在4床停留的时间足够长,红蜘蛛几乎要把网线架设在他头顶的白帽子上了。对4床来说,尽管是首次,但这样的优待足以让人起疑。
“大叔,俺啥时候能回工地啊?”4床猛不丁冒出了一句,让“雪豹”格外不爽,“才来就想溜,你以为是过家家吗?”
“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养病,嗯?”甘大夫扯了扯4床的手,意味深长。
等一干人鱼贯而出后,眼镜黄微闭双目开了腔:“瞧你急的,刚入院,就想出院了?这个病,缠手,只要住进来,没有半年,甭想出去,除非——”
“早点出院,这个容易,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炉火一烧,万事大吉,尽早投胎,从头再来!”
崔大午的一番唠叨,让4床重重打了个哆嗦。
待长辫子推着小车迈着轻快的步伐来给4床挂水时,4床突然央求:“大姐,行行好,给俺换张床吧。”长辫子瞪他一眼,“为什么要换床?”“俺今年是本命年,忌讳……死。”
眼镜黄接过了话茬:“这个‘4’,其实就是‘哆来咪发’的‘发’, 是预示你要发的意思啊!发家致富,发财娶媳妇,是不是啊辫子姑娘?”
“黄老师讲的好!”长辫子朝眼镜黄翘大拇指。
4床苦笑一声:“嘿嘿,发是真发了,不是发财,是发烧了!”他很响亮地拍了拍自己凸出的额头。
4床真的取得了发“炎”权,一连数天体温在41℃左右徘徊,迁延不愈,血液指标高得已测不出具体数值,打退烧针无效,连甘大夫都有些山穷水尽,不得不开了对肝脏有损害的安乃近,让护士捏着鼻子灌他(4床烧的神志不清,已不能自理)。等他一周后退了烧,整个人就像脱了形,少去了三分之一。
“乖兄,这都是床号害的!”4床打着晃,哑着嗓子对我悄悄道。
没想到4床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个铅笔头,在床头牌上的“4”后面,加了个小一号的“4”(空间不够)。“猿人同志,很有创意,妙手回春,四四如意!”崔大午一夸赞,4床咧开大嘴,憨实地笑了。
很快,“猿人”的这点小把戏被查房的“雪豹”发现了,她狠狠训了“猿人”一顿,“你乱改床号,发错药怎么办?吃错药怎么办?出人命怎么办?”4床被唬住了,赶紧用手指肚蘸着口水擦掉了小一号的“4”。可等“雪豹”一离开,他就在原有的“4”的一横下面重重加了两横。他悄悄告诉我:俺喜欢“生”,俺不喜欢“死”。俺还要去工地干活呢,攒了钱还要娶媳妇。俺都二十四了,还不知道娶媳妇是啥滋味呢,嘿嘿。他挠着锅盖般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三
我握着一本书,出了“男甲”,来到了病院的大门前。已是下午五点了,医护人员的班车刚刚开走,呛人的尾气尚未散尽,这意味着病友们的自由活动正式开始了。“大爷,我出去转转。”我跟值班的麻脸老头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早点回来。”他象征性地应了一句。
病院的大门朝北开,一条坑坑洼洼的沙石路穿过槐树林,与一条东西走向的石子路交汇。石子路的北面是一条小河,约五米宽,伴着石子路延伸到远方。
我顺着小河西行。夕阳将静静的河水映得血红。走不多远,发现在落霞里,有个金色的物体靠在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纹丝不动。好奇地走近了,发现是猿人。
“嗨,袁大哥,望啥呢,这么专注?”
我的声音不大,却惊扰了他。他伸手指了指远方的河面,用一种异样的腔调问我:“乖兄,你看没看到,河的上面?”
“怎么了?”
“河上面有个人,在朝咱这边走。”
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落霞的傍晚,云彩压得很低,缓缓地移动。河面平静,河水绸缎般泛着鳞光。
“你看花眼了吧?”我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这里除了彩云,河水,芦苇,水鸟,就是咱两个,对了,还有这棵歪脖子槐树。”
“你再细细看。别动,你一动就吓跑他了!”他压低嗓音,抚住胸口。他的神情,令我感觉他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
我们坐下来,不敢动,努力去看,直到眼发酸,脑发昏。渐渐地,就看到河面上有乳白色的雾气慢慢地聚集,似乎要给即将入眠的小河盖上一层朦胧的薄被。突然,一股雾气在河面上升腾,兜着圈儿,打着滚儿,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逐渐幻化成了一个人形,坐在河面上,手臂在头部舞动,似乎……似乎做着梳头的动作。有“咯咯”的声音传来,真真切切,砸在河面上,清脆极了!
“……看到了,是个小白孩,对吧?”
他侧脸满意地对我点了点头,“没错,你看出是男娃女娃了吗?”
“这个……没有。”我真的没看出男女,鼻孔里却闻到了一股浓烈而汹涌的水腥气。
“是女娃!”他肯定的说。
我陪着他静静坐着,双手托腮望着已然混沌不明的河水发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辽远的天地间,渺小如蚁的我们各自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世界当中,任思绪飘向了远方……
“俺的家乡也有这么一条小河,河面不宽,从东到西,很长的一条。河里水真清哦,能照见人的汗毛,能看到水里的小鱼小虾和小草。河水有股子甜味呢,能用手捧着喝,夏天里,喝下肚子很解渴呢!你知道吗,河里有一种‘穿条子’,槐花儿大小,一群一群的,游的风快,用它烧鱼汤可好喝了!俺每年的夏天,都要跳到河里捉上十几条,给俺乖妹烧汤喝。你知道吗,俺乖妹啥都不馋,就馋鱼汤……”
猿人望着远方,幽幽地向我絮叨,表情很投入。
“天快黑透了,咱们回去吧,太晚,麻脸会不高兴的。”我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我竟然发现猿人不是坐着,他一直蹲着,猴儿一般,怪不得他比我高出一大截。
“你干嘛不坐呀?”
“俺喜欢蹲着,习惯了。”
他掏出一只空的盐水瓶,灌了满满一瓶的河水。“你这是……”
面对我的疑问,他微笑不语。
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其实,他查出这个毛病也是偶然。在县城一家果品加工厂的建筑工地,因塔吊吊运的一捆钢管突然坠落,砸到了正在通道上行走的七名工人,造成五死两伤。他主动加入到献血的队伍,没曾想,就查出了“急性黄疸型肝炎”。
“乖兄,你说,这药丸子,没个糖豆大,药水水,就个小半碗,这点杂碎,能治好病吗?”
“要相信医生,相信医院。当然,也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乖兄,这些药丸子,是不是不分男不分女,不分年老和年少,都能吃吧?”
“只要是肝病,用药大同小异,都能吃。袁大哥,您问这个干啥呢?”我感到猿人的问题幼稚得可笑。
“就是,就是随便问问,嘿嘿。”
道旁的小草不再温柔,它们打湿了我的裤脚。我的脚趾头被蒺藜狠狠亲吻了一家伙,又痛又痒。
“这毛病,啥时候能治好?”
“一般三个疗程,化验肝功都正常,就可以出院了。但出了院,还不能断药。”
“疗程?疗程是啥家伙?”
“就是时间。一个月为一个疗程。”
回到病院,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看门的麻脸已经休息,鼾声从门房惊天动地地传来。我们轻轻推开侧门,无声无息地朝病房走。临到“男甲”,我想起了一个问题,轻声说:“袁大哥,往后要注意影响,这里毕竟不像你们建筑队,清一色大老爷们。这里还有护士,还有女病友。”
猿人知道我的所指,他叹了口气:“乖兄,你也知道,咱老家,男的十岁前都是光腚猴,长大了就穿长裤,哪穿过裤衩子?”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只有女的才穿裤衩子。”
“你不穿裤衩子就是光棍一条,你希望永远娶不上媳妇吗?”我故意上纲上线。他不吭气了,跨进门槛的一刹那,又一声沉重的叹息在我耳畔响起。
其实,我带着好几条内裤,但瞧他的骨头架,肯定穿不下。第二天,我到前院的小卖部特意买了两条特大号内裤,回来掖在猿人枕头下面。
四
住院久了,我生理方面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平板似地胸脯有些突出,梦遗不见了,经常地鼻衄。崔大午看着鼻孔塞着药棉的我,一本正经地解释:“男儿雌化,月经倒流,在传染病院属正常现象。”
崔大午是上午笑着说的,下午却爆发了雷霆之怒。
说起来这事有些蹊跷。鉴于甘大夫的一句话——洗脚有利于肝病的恢复,病友们养成了睡前洗脚丫的习惯。白天,我们便将洗脚盆拿到南边的小花园里,搁成一排在太阳下暴晒,下午再取回。
这天下午,整个病院都听到了崔大午的一声狂吼:“死万年的!谁朝我盆里倒成分不明的水?!”
崔大午掐着腰,扯着脖子上的青筋咆哮,招引的院墙外面小水沟里的青蛙也跟着帮腔。
本来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崔大午的大嗓门把小事放大了,成了震惊传染病院的大事。在石棉瓦大棚下,值班的长辫子面对搁在地上的水盆,小脸通红(她一着急,顺势把十八层大口罩摘下来了),鼻尖冒汗,双脚交错落地。眼镜黄蹲身闻了闻盆里的水,若有所悟,他起身回到“男甲”。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他站在床头柜前,捧起一样东西,在细细地观赏。
那是一只小巧的玻璃鱼缸,里面的两条小金鱼正畅快地舞蹈。
眼镜黄是个有情调的人,他在属于自己的领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只玻璃缸,缸里养着两尾小金鱼,一大一小。大的有拇指大小,小的宛如一粒纽扣。躺在床上挂水的时候,眼镜黄喜欢把鱼缸抱在胸前,静静地欣赏。
除了眼镜黄,另外一个对小金鱼感兴趣的就是猿人。猿人主动揽下换水的任务,一天一次,雷打不动。他用的就是盐水瓶灌的河水。
眼镜黄捧起鱼缸,放在鼻孔下方,做出闻的动作。他将鱼缸重新搁在床头柜上,重新走出“男甲”,面对崔大午,不动声色:“你看看你的盆里是什么?”
“水呀,来路不明的水呀?”崔大午一头雾水。
“除了水,还有什么?”眼镜黄似乎职业病又犯了——他在循循善诱。
“啥也没有!”
“看仔细了,盆底上是什么?”
“是……是两条金鱼,烧上去的,咋了?”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眼镜黄突然唱了起来,嗓音很有磁性。
“啊哦,我懂了,莫非是谁故意给金鱼加水,怕它们渴死……”
“灵异!灵异呢!”有人惊呼了一声。长辫子好像看到了什么,“啊——”地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尖叫太过凄厉,似乎连盆底的小金鱼都打了个激灵,蹿了几蹿。
我已经猜到了是谁干的好事。三天前的一个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崔大午把洗脚时间推迟了些,而我和猿人从河边回来得早了些,结果就发生了战事。
崔大午哼着《甜蜜的事业》坐在床铺上洗脚,搪瓷盆在他脚下发出刺耳的声音。猿人直勾勾望着发出异响的洗脚盆,突然开了口:“你轻点中不?”
“什么轻点?什么中不?”崔大午停止了动作。
“你踩得忒狠了!”猿人指了指泡在水里的脚。
“啊哈,乖乖隆滴咚,韭菜炒大葱,鄙人洗脚,何罪之有?吠天吠地,形同恶狗!”他边说边故意把盆踩得咯嘣山响,“你这个熊样,以为是太平洋警察啊!我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想怎么踩就怎么踩!我踩、踩、踩——”
崔大午感觉脚下没有了着落——洗脚盆已被猿人“釜底抽薪”抽走了。崔大午顾不得“交叉感染”,两人扭打在一处。
我喊来了住在隔壁“女甲”的病长,人称“正弦曲线”的女病长撂下一句话:“几点了,还闹腾?我明天就报告护士长!”(从我入院起,我们只有女病长,没有男病长。据眼镜黄介绍,原来是有男病长的,可一旦拥有了这“官衔”,病情就会漫长,迁延不愈。这官衔读起来上口,但写出来就不吉利了,后来没人愿意干了。而女病员却有多人想“当官”,个中缘由不详。“雪豹”为满足女病员的愿望,采取了一月一轮换的快速轮班制。)
一听到护士长三个字,两个人霎时泄了阳气。
我在一旁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猿人为啥要干涉崔大午洗脚的自由?眼下的“脚盆加水事件”,让我恍然大悟。我把自己的独到见解禀告了护士长和女病长。“正弦曲线”自告奋勇,把自己的一只粉红色塑料盆捐赠了出来。当“雪豹”拎着塑料盆送给崔大午时,他还振振有词:“这是谁的,竟给我用?交叉感染,病情加重!”“这是郑娴娴用过的,人家马上就要出院了,你不用拉倒!” “雪豹”刚一转身,崔大午就奋不顾身跳下床,一把夺过塑料盆。“要要要!”当即把喷香的塑料盆护在了胸前,口水打湿了盆沿。“雪豹”浓密的眼睫毛忽闪了几下,随后用镊子夹住那个盆底有金鱼的搪瓷盆,轰然离去。
换了洗脚盆,崔大午的洗脚动作轻柔多了。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纯粹地洗脚了,他是让一双脚在塑料盆里嬉戏、游泳,他把一双脚活生生变成了一对鱼。
五
眼镜黄终于要第二次出院了。他挨个病房去向病友们告别,一叠声说着:“我马上就出院,也祝愿大家早日出院!呵呵,不说再见!不说再见!”
“黄老师保重!不说再见!不说再见!”仍在坚守的病友们纷纷回应。
“袁仁贵同志,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鱼。这两条小鱼,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猿人接过来,眼圈霎时红了。当天夜里,他仰卧在床上,一直把鱼缸捧在胸前。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嘴巴一开一合,他这副形象倒像一条仰着的大金鱼。
第二天一早,崔大午鬼喊鬼叫起来:“不得了了!金鱼成精了!”大家闻声凑到4床,但见两只金鱼的鳞片像一朵朵小花在绽放,甚是诡异。
“肯定是咱这里的肝炎水把它传染上了。于护士,要不要抽点血给它化验一下肝功?”崔大午对发放体温计的长辫子建议。
“竹子开花,会很快枯死,而小鱼开花,不知有啥说道。”长辫子也显得忧心忡忡。
“袁大哥,我觉得,还是把它们尽快放生吧!”我小心地建议。猿人艰难地点了点硕大的头颅,眼里却尽是不舍。
晚饭后,我扶着猿人走出“男甲”。他捧着鱼缸,生怕里面的小鱼儿“晕缸”。我们缓缓走到小河边,清碧幽深的河水不动声色地流着。猿人将金鱼倒进水中,两个小家伙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我们并排坐在河沿的草地上。猿人不能像先前那样“蹲”了,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有蹲的习惯。他其实也不是“坐”,而是半躺着。
“俺乖妹,叫翠,今年恰好十二了。”
猿人盯着河面,冷不丁地又提起他的妹妹。我有些惊奇:猿人说他二十四了,兄妹相差十二岁,整整迈过了一轮属相。
“甭瞅乖妹年纪小,家里地里的活,样样精。”
“咦,我好像没见你妹过来看过你呀?”
“她没空,忙里忙外的,家里就指靠她一个了。再说,这儿离家忒远,交通也不便利。”猿人停顿下来,喘息了一小会儿,幽幽地说,“俺爹常年有病,肝腹水,老些年了!”
我眼前浮现出那个拄着一根周身扭曲的土黄色树枝的老者。“哦,当初,我们还以为是他要住院呢!”
“他怕花钱,死活不愿住院。”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肝病是传染病,你可能是你爹传染的呢!”
“瞎说!”他停顿了一会儿,“……嗯,也说不准,谁知道呢!”
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你妹妹常年和你爹生活在一起,她会不会……”
“不会!俺乖妹没事,她身体棒得很,一顿能吃三张烙馍,一大碗辣椒糊子,你说,这饭量,老天爷敢叫她生病吗?”
见我不接话,他又叹息了一声:“甘大夫说,俺今后不能再干体力活了。不能干活,活着还有啥趣呐!”
“甘大夫有经验,还是要听医生的。因为咱这病最怕累,一累就复发。”
他把硕大的脑袋抵在两腿之间,两手抓挠着稀拉拉的枯草似的头发。过了好久,他突然仰起头。“乖兄,你能考上大学,真好!有正式工作,吃国家粮,真好!当上了响当当的城里人,真好!”他停顿了一小会儿,叹了口气,“唉,俺这辈子,活着是没有指望了,也许死后……”他又打住了。
“死后?”我不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大城市,该有学医的大学吧?”他突然转移话题。
“有啊,医学院。南京就有好几所呢,南京医学院,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国药科大学。”
“俺听说,人家研究死人,切割死人,对吧?”
“那叫解剖尸体。”我觉得这个解释也不准确,又补充道,“大学里存放的应该叫‘标本’,是不能用来解剖的吧。“
“听说,他们把死……尸体盛在一个玻璃缸里,让尸体像鱼那样在里面游泳,对吧?”
“嗯。”
“听说,他们每天都给尸体喂好吃的,大米白面,对吧?”
“应该是营养液吧,也不是天天喂,具体我也不清楚。”
接下来,他细致地向我询问这些大学具体的位置,啥时候创建的,有多少老师,每年考上多少大学生……当然,我的回答令他不够满意,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实在没办法回答。我不明白他为啥对这些问题感兴趣。
“唉,俺要是能考上大学,你说,俺会学啥呢?”
“学医。”有了前面的铺垫,我的回答干脆利索。
“对呀,咱兄弟俩真有缘啊!”他放声笑了起来。刚笑两声,便戛然而止——他捂住了肝区,五官错位,面色焦黄,有亮晶晶的小颗粒在额头滚动。我突然发现他干裂的嘴角处有鲜红的液体涌出。
“你……你吐血了?”
“没事。”他艰难地挤出一点笑,“不小心,咬破嘴唇了。”他顺手薅了把青草,贴嘴角擦了擦。“对了乖兄,刚才你提到标本的事,再给俺细说说?”
“医学院都有标本室,每年都要选一些志愿者加入标本的行列,供教学用。”我见他听的认真,便开起了玩笑:“你是不是也动心了?可是,你这块头太大了,人家的玻璃缸得多大才能盛下你啊!”
“他们的玻璃缸最大的是几号?”
“我也不清楚,肯定不会比水缸大吧?太大了,人家抬不动,再说,也不好换水啊!不过听说,人家大学里的标本没有整个的,都是一个部位一个部位的。”
他定定地望着我,半晌才喃喃道:“俺懂了,就是要大卸八块,分开撂在不同的玻璃缸里,这下子,成不了全尸喽!”他顿了顿,又苦笑道:“不过呢,只要放在一间屋里,相互间还是能拉拉呱,有照应的,对吧乖兄?”
“但愿吧。”
“对了乖兄,俺的这地方……”他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裆部,“最好放在不起眼的地方,放在不透明的玻璃缸里,甭让女大学生瞅见了。”他的黑黄脸泛起了微微的红颜色。“俺娘说,童男子的宝贝疙瘩,是不作兴让女娃瞅的。”
我笑道:“放心,人家会给你穿上裤衩的。”
“对了乖兄,俺这个疼法,肝脏一定是毁了,告诉大学里,就把俺烂渣渣的肝脏割下来扔了吧。最好埋在地里,埋深一些,甭让野狗扒出来吃了,传染上这毛病就麻烦喽!”
“好的。”
“还得交代你一个事,一定要给俺留个完整的脑瓜子,让俺能记事,能看东西,看大学教室里黑板上的字;能听声音,听老师上课的声音;能闻气味,闻粉笔灰好闻的味道。”
这家伙,没说闻闻女大学生的味道,反而说闻粉笔灰的味道,真没出息头。
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里话,忙解释:“真的,俺闻够了墙灰的味道,那是个苦味道。粉笔灰的味道肯定很香吧。能在大学校园里,天天闻香香的粉笔灰,也没算白死一场。”
六
常听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我感觉猿人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他经常半夜疼醒,发出压制不住的呻吟声,脑瓜直往床头上撞。有回他嚎的实在是凄惨,宛如待宰的母猪发出的叫声,我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来到他床前,见他手握一只空的盐水瓶,用瓶口狠狠抵在肝区部位,青黄的脸上结满了黄豆大的汗珠。我赶紧叫来值班医生及护士,给他打了止疼针才算缓解。
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只是喝点红糖水。他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人的形状又脱去了三分之一。如果说刚入院那阵还是匹病骆驼的话,那么现在,他已变成一匹瘦骨嶙峋的病鹿了。
他告诉我,这里的铁床忒硬了,硌得难受,要是垫上一层麦秸就好了。在家里,地铺都是垫厚厚一层麦秸,冬天暖和,夏天吸汗气,凉快哩。
他开始怀想在工地的日子,讲了一通劳动的好。他说最乐呵的时候是吃罢晚饭,一伙人像城里人那样逛马路,北京的路、天津的路、上海的路……全中国的路都有。城里的女娃长的都好看,双眼叠皮的,屁股大大的,都能生双胞胎呢。城里的茅厕不好找,都藏在屋子里,一点臭味也没有……做个城里人,真好,死也值了。他说自己这要闲到哪一天啊,住院的日子干不成活,真难熬啊!
猿人躺在床上,细长松弛的脖颈似乎不听使唤,已经举不起来硕大的头颅了。我托起他的脑袋,用汤匙舀了一点米粥送到他结满血痂的嘴边。他勉强尝了一口,呕一声,就吐了出来,带出鲜红的液体。“乖兄,麻烦你了!”他用瘦弱的手拉着我,一阵冰冷却从手心传来,我打了个寒颤。“你抽空……替俺看看河水……河水都是相通的……河里的鱼……也能游过来……”
他有“小河情结”吧。听说生了传染病,人的性格或多或少都会产生裂变,但多数变的怪异、暴躁、不近人情。像猿人这样,只对小河和小鱼感兴趣,对他人没有危害,也是少见的吧。
隔壁的“女甲”传来极富人情味的歌曲: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心疼你的人是我……“俺想坐坐。”猿人吃力地说。我和崔大午一边一个扶他坐下,但一松手他就滑到了床上。是的,在他的屁股下,任何座位都变成滑滑梯,他的臀部已失去“坐”的功能。他动用胳膊肘吃力地支撑着,尽量减缓身体下滑的速度。
“等病治好了……俺还要去……工地……赚钱……给俺乖妹……买嫁妆……等她成亲……的时候……花……”
这个时候,我们获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猿人得的其实不是急性黄疸型肝炎,而是肝癌。
“乖兄,俺的病……恐怕……治不好了。俺……俺真想变成……一条鱼,天天在玻璃缸里活着……”他空洞的双眼看向床头柜上空洞的鱼缸。
他现在什么也吃不下了,他是靠慢慢消耗身上仅有的一点脂肪来维持生命。“想家了,真的想家了,俺要……早点……回家,去见俺爹,去见俺妹……”
七
一个阴霾的下午,有个身影出现在病院,是猿人的本家哥袁仁宝,他是来给猿人办出院手续的。猿人要出院了!
“不说再见!”
“不说再见!”
病友们纷纷跟猿人道别,“正弦曲线”和几位女病友哀哀哭出声。我和崔大午架着猿人缓缓走出“男甲”,缓缓走向大门口。 “俺要……回去一趟……东西……忘拿了!”猿人突然喘息着说道。“我陪你过去!”崔大午自告奋勇。
“袁大哥的父亲没来接他?”趁猿人折回的当儿,我问袁仁宝。
“昨儿老人家就去世了。” 袁仁宝把拎着的物品、铺盖放在地上,突然砸下了几颗泪蛋子。“依照俺大爷的嘱托,俺来接仁贵,让他回家再瞅老人家一眼。”
“唉,老人去了,袁大哥又这样,今后就苦了袁大哥的妹妹了。”
“你是说翠吗?” 袁仁宝怪异地盯住我,“翠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
“五岁那年,翠滑溜到小河里,淹死了。”
我的心脏似乎被人狠狠咬了一口。原来,袁大哥的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啊!
袁仁宝蹲在地上,拼命地抽烟。地上的黄蚂蚁被薰得四处逃生。我们不再交谈。直到他一根烟抽完,才长叹一声,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年,变化忒大了,连村后的小河都没了!”
“怎么回事?”
“就是翠淹死的那年,从南方迁来一家造镍厂,就建在小河边,河水很快就变黑发臭……村里好多人得了像俺大爷、俺兄弟一样的病……当官的说,宁愿毒死,也不能穷死……”
袁人在崔大午的搀扶下远远地过来了。崔大午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递给袁仁宝。我看到,透明的塑料袋里盛着的是各色药丸子。 “袁大哥,发给您的药您居然没吃?”我失声叫道。猿人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每天的……药水……够俺喝……的了!”“这些药丸——”“捎给……俺爹……”
他咳嗽了几声,朝路旁的草地上吐了两口血。“俺知道这病……治不好了……浪费钱……浪费药……本来不打算……住的……可俺就想……尝尝住院的……滋味……再说……也能帮帮俺爹……”
“甭说了,兄弟!” 袁仁宝用衣袖抹起了眼睛。我的眼泪也扑簌簌地落下来。
“乖兄,求你……个事,等你回……南京……问问……俺也想成为……标本……”他突然扑在地上,对我磕了个响头。
袁仁宝搀扶着袁大哥出了病院的大门。恍惚间,我感觉脚步飘忽的袁大哥就像行走在云端里,可是,他更像游走在小河里,他多像小河里的一条鱼啊,历经一番磨难,又重新回归了自由自在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