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梦
2018-11-15金小明
金小明
一
1976年高中毕业后,我这个地道的农家之子,理所当然地回家当了农民,以“修地球”为业,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从“鸡叫做到鬼叫”。常言道:“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除了打铁只是看过没有做过外,另外两种“苦”及其他农活我几乎都做过。由于儿时家里穷,吃不饱,营养匮乏,发育不良,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到高中毕业,体重还不到一百斤,在生产队每天劳动所挣的工分,连一个正常的妇女都不如。我母亲经常“恨铁不成钢”地对我抱怨说:“你天生就不是个干活的料,照这样下去,只能喝西北风去。”为此,我自卑、苦闷而又迷茫,常常默念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纠结(“纠结”这个词是我翻译的,原译是“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可是,当我默念这首诗的时候,又有谁知道,又有谁能理解我呢?
多灾多难的1976年很快就过去了。1977年的9月,社会上就风闻要恢复高考了,我将信将疑,直到10月21日《人民日报》为恢复高考专门发表了社论后,才相信。但我当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因为对我而言,考大学,是梦想,更是“活做梦”。仅凭以前读到的那点东西,能考上大学吗?正在犹豫彷徨的时候,我的中学老师托人带来口信,叮嘱我一定要抓紧复习,不管成不成,都要去报考,因为这是唯一能圆大学梦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就这样,在老师和父母亲友的鼓励和鞭策下,我放下手中的农活,集中时间和精力复习了个把月。时间太紧了,只能争分夺秒,经常熬通宵。实在太疲倦了,就合衣在床上靠一会儿,真的是夜以继日,手不释卷,就这样,我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这也是新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
江苏省77级有2轮考试,11月28日初试,我通过了。12月23日至25日去县城复试,自我感觉考得还可以。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省内某高校通知我被录取了,让我在家等录取通知书。但一直等到过完了春节,听说被录取的考生早就开学了,我才确信上大学的事泡汤了。
紧接着便是备战1978年的高考了。复习时我听老师说,今年的高考会有一个重大变化,就是当邓小平得知1977年高考不让考生知道分数,成绩好的有可能被“走后门”挤掉的情况后,他当机立断,于3月8日明确指示:“以后要公布高考成绩,这是堵后门的最好办法。”高考更加公正透明了,我的信心也更足了。1977年我考的是理科,数学失分很多,1978年我就改考文科。记得江苏省的考试时间是7月7日至7月9日,那年天气特别热,热到40℃以上,语文、历史、地理、政治、数学、外语(不算分,仅作参考)6门功课连续3天考下来,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考试一结束,我回家躺下便睡觉,恨不得一把火把所有复习资料全部烧掉。至于成绩是多少,能不能录取,听天由命吧!
大约9月份的一天,乡里的公安特派员来通知我,江苏公安学校准备录取我,已在政审,并通知我去武进县城接受校方的面试。凭我的出身、家庭情况及本人的现实表现,我自信政审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没有多大顾虑。负责面试的陈老师个子高大,皮肤白皙,戴了副眼镜,操一口普通话,温文尔雅。他早已为我凉了开水,剖了西瓜,非常和蔼可亲,我一到就示意我坐下,叫我边吃边聊。他先问了我一些我本人及我家庭的基本情况,再问我有什么特长和兴趣爱好,然后便直截了当问我:你愿不愿上公安学校的大专班,毕业后当职业警察。我当即表示:“有学上就行,非常愿意,坚决服从分配。”陈老师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显得更加开朗爽气。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陈老师执意留我在招待所和他一起吃顿午饭,然后把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我,最后把我送到招待所门口,与我握手告别,并关照我在家等录取通知书。
到底能不能录取呢?在没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前,始终是个谜。转眼到了一年一度的秋季招兵时节,既然抱定了远走高飞的念头,10月份我就报名去当兵。这年在我们家乡招海军。我去参加体检时别的不担心,最担心的是嗅觉过不了关。当体检员拿了酱油、醋和料酒来让我闻时,我凭从小就知道的这三种液体的颜色深浅与清浊不同,就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它们各是什么,所以我体检就侥幸通过了。因为我是当地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又参加过两轮高考,今年还有望录取,在当年的兵源中属佼佼者,带兵的连长一直追到我家里,一心要把我带走。我母亲是家里的实际当家人(我们这个家族有女人当家的传统,直到现在,在家庭内部的权力分配上似乎还处于母系社会),她一言九鼎:“如果我儿子今年能去上大学,就不去当兵;如果去不了,就跟你走,你带他去哪儿都行。”那位连长也很善解人意,爽快地说道:“那好,一言为定。”
这年10月下旬,冬季挖河开始了,我和村上的男劳力一样,打了铺盖到汤庄乡所在地开挖“团结河”,吃住在当地一户农家。开河是按土立方计工分的,刚开始几天挖得不深,挑泥的坡度小,我还行,但半个月下来,坡度有5米多深了,我人还不到一百斤,一担泥要一步一挺地从这么陡的河底向上挑,一天下来累得骨头像散了架,晚上躺在地铺上翻不动身子,有死过去的感觉。但十几里路长的挖河工地上,到处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歌声嘹亮,一派战天斗地的繁忙景象。我心里想,再脱一层皮,吃完眼下这场苦,往后的日子就会好对付一些了。
就在挖河快进入收尾阶段的一天上午,正在播放《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的一段歌曲时,歌声突然停了下来,开河指挥部的广播员在高音喇叭里高声喊道:“请沟北村的金小明社员立即到指挥部里来,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快来领取。”我连听了二遍,肩上还挑着泥,呆立在那儿,感到不可思议。旁边的人催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指挥部领你的录取通知书呀!这时,我才将信将疑,放下担子,环顾了一下热火朝天的挖河工地,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去领那张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按照当地风俗,我领着送信的中年男子走了约一个小时的土路,到我家坐下。母亲喜出望外,赶紧借了5个鸡蛋回家烧了一大碗,并辅以麻油与白糖,亲手端给送信的同志吃。我则揣着那个薄薄的印有“江苏公安学校”红色字样的信件,陪侍在他的旁边。在母亲的催促下,他吃掉了3个,剩下2个,就急忙告辞了。余下的2个,母亲催我赶快吃掉,我对母亲说:“妈,我吃不下,还是你吃吧。”至此,我才像获救后的难民一样缓过神来,一阵心酸猛然袭来,两行滚烫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江苏公安学校新生入学的报到时间是1978年的12月27日。在此前的一小段时间里,我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准备入学所需的个人生活及学习用品;二是向给予我关心和帮助的老师、亲友登门致谢与告别。27日离家的那一天,天已经很冷了,父母亲一早就起床为我忙早饭,父亲烧火,母亲做我喜欢吃的“千层饼”。行李母亲几天前就为我收拾好了,一件是当年她出嫁时作为嫁妆的漆了凤凰图案的樟木箱子,里面存放我的衣服及学习用品;还有一件是一个又大又结实的蛇皮袋子,里面装了一条棉被及其他生活用品。吃了早饭,我们全家和左邻右舍都兴高采烈地把我送到村口。临别时,母亲抹着眼泪对我说:“去了好好读书,经常写信回来,不要记挂家里。”父亲则用一根小扁担挑着樟木箱子和蛇皮袋子送我去奔牛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远行,坐的是价格最便宜的绿皮慢车,奔牛、吕城、丹阳……每个小站都停靠,上午8点多钟上的车,到中午近十二点才到南京站。当我挑着行李过了检票口走到出站处,就看到很多院校举着牌子在迎接新生,我径直朝前看一眼就看到了的“江苏公安学校”的牌子,接站的同志帮我把扁担先收起来,再把两件行李抬到不远处的一辆中型面包车上,这辆车上的新生大约有五六名,当我落座后,车子就由东向西穿越南京城,把我们送到位于雨花台附近的安德门21号的省公安学校,办理完入学登记手续后,我就住进了学生宿舍,别上了校徽,色彩斑斓的大学生活从此开始了。
二
当年的江苏公安学校是一座规模不大且尚在建设中的新校。校门朝南,造得高大气派而又庄重典雅。白底黑字竖写的“江苏公安学校”匾额由著名书法家武中奇所书,格外引人注目、令人自豪。不大的校院内一条水泥路贯通南北,最北端还是一片尚待开发的小荒丘。马路的东边从南到北依次是行政楼;一、二、三幢学生宿舍楼;操场;一、二幢教职工宿舍楼。马路的西边由南向北则是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兼大礼堂、澡堂、警体馆。我是第一次到南京,第一次进大学,对大学该有多“大”一点概念也没有,更没有比较,反正眼下的这一切就是“我的大学”了。而且,对这一切,我都感到既陌生又新奇。记得刚来报到的那几天,在这个仅有几十亩地大的校园里,我还会辨错方向,不知身在何处。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复可叹。
江苏公安学校78级共招中专生150名,大专生300名。12月27日入学报到后,经过几天的休整,于1979年1月2日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然后组织开展了为期一周的集中教育活动。尽管已进入冬季,但每天清晨6点钟就要起床,6:30统一出操,点名喊口令,一个都不能少,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模式。与公安学校一墙之隔的西南侧,是南京警犬研究所。每天天蒙蒙亮,东边是学生喊口令,西边是警犬在狂吠,彼此遥相呼应,构成一首嘹亮而独特的“黎明协奏曲”。
1978年我报考的是文科,总分是329.5分(学校录取线为320分),所以我一开始就名正言顺地分在文科班。开学一个多月后,得知要在大专生中选调50名同学组建一个外语(英语)班,我积极报名参加了选拔考试,但未被录取。为此,我心有不甘,找校领导死缠硬泡,非要上外语班。我的理由是:一、我是农村孩子,虽然外语底子薄,但我能吃苦,一定能把成绩赶上;二、我才19岁,年纪轻,记忆力强,学外语有优势;三、我有坚定的信心与决心,一定能把外语学好。在我五次三番的真诚恳求下,经逐级请示,校领导最终同意我去外语班。所以外语班正式开班时实有51人,我就是那个“1”。为照顾我的面子,学校对外没有张扬,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挤进来”的,怀有遭人歧视的隐忧。
我从小没有学过汉语拼音,不会讲普通话,而且常州乡音特重,这对学语言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个硬伤。连普通话都讲不好,英语发音哪能标准呢?因而这些严重影响了我的英语口语及听力能力的提高。但既然是自己选定了学外语,就只能咬紧牙关下死功夫挺过去。为此,我买了一面小镜子,白天一个人躲到学校最北端的那片杂树林子里去对着镜子练发音,练口语;同时我还买了一把手电筒,晚上10点熄灯后躲在被窝里背英语单词。我把一本英语小词典背一张撕一张,直到把4千多个单词全部背完。每天早晨我是全校最早起床晨读的学生之一。就这样,近三年下来,我的口语与听力虽不敢恭维,但我的阅读和笔译能力显著增强。记得那位从南京大学聘请来教我们的英语老师鼓励我说:“你对英文的理解能力和中文翻译能力很不错,尤其是你的译笔准确而流畅,能做到这样很不容易。”听了他这句话,我窃喜了好长时间,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倍感亲切与温暖。
在这三年的求学生活中,我最为感恩的是学校对我这样来自农村的贫困学生的关怀以及老师和同学对我的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学校给予我每月18.7元的一等助学金以及每月发给我33斤粮票,加上住宿不收费,这就从根本上保证了我三年读书期间生活无忧。三年中,我不仅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每年还能节省几十斤粮票带给家里,放寒暑假回家时,还能从助学金中省出点钱给家人买点东西表示孝敬。凡是城里同学送给我的大白兔奶糖等我过去从未见过的东西,我一颗也舍不得吃,用塑料袋子扎紧了放在樟木箱子里,等回家时带给家人吃,家里则让我带些炒熟了的南瓜子、花生果及蚕豆等回敬城里的同学;三年中,我每次洗了被子,都是班上的学姐帮我缝好的。特别是有位学姐的男朋友从外地来看她,学姐拉着我和他俩一起去游公园,逛商店,他俩有工资,专门为我买好吃的,我开开心心地跟着他们,一点也没有当“电灯泡”的感觉(可见我当时还未“开窍”呢),至今想来仍心存感激。还有家在南京城里的同学,有的星期天拉我到家里去“撮一顿”,有的送我些粮票、布票、糖票之类的东西带给家里。我们当时的校规很严,读书期间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所以至少对于我来说,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我没有涉足爱河,没有体会过初恋或是失恋的滋味,但男女同学之间,尤其是城里的男女同学不仅没有歧视我,而且给予了我许多真诚的关爱,这种赤子情怀我感到特别宝贵、终身难忘。如果没有学校的资助和同学的关爱,真不敢想象这三年的求学生活我该有多么艰难?
当然,我们三年的求学生活也并非都是“寒窗苦读”。我们毕竟是进入改革开放的新一代,身处激情燃烧的青葱岁月,学校又位于城郊结合部,我们的课余生活就格外丰富多彩。每到星期天,只要不下雨,我和两位老乡学长就带上照相机去尽情游赏南京的名胜古迹。南京不愧为六朝古都,是历朝人文荟萃之地,沉淀了无数历史遗迹和风景名胜,如中山陵、明孝陵和梅花山、雨花台和菊花台、玄武湖、夫子庙秦淮风光带、栖霞山、总统府、莫愁湖、中华门瓮城、灵谷寺、石头城和清凉山、鼓楼和大钟亭、台城、九华山、鸡鸣寺、燕子矶、汤山古猿人洞、胭脂河及天生桥、牛首山、中山植物园、南唐二陵、瞻园、明故宫遗址、梅园新村纪念馆、颐和路民国公馆区、南京博物院……这些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与思考。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这代大学生大多倾心体验过三件事:一件是邓丽君的歌曲风靡大陆,她那深情温婉而又甜美动人的歌声犹如天籁,扣开了我们年轻的心扉,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有的甚至神魂颠倒。男生宿舍有位年龄较大的学兄,下课后一回到宿舍总是喜欢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对着后排的女生宿舍狂放这一代歌后的《何日君再来》《但愿人长久》《恰是你的温柔》《月亮代表我的心》《美酒加咖啡》等经典歌曲,我不知道当年后排宿舍的女生们听了作何感想;第二件事是1980年电视剧《上海滩》播出,周润发把男主角许文强演得出神入化,使人不能不一集集往下看,直到看完为止还意犹未尽;第三件事是1981年郎平率中国女排夺得第三届世界杯冠军,那现场直播,看得我们既热血沸腾,又心惊肉跳。因而直到现在,邓丽君、周润发、郎平这些人的形象,还深深镌刻在我们的脑海里,构成了我们难以忘怀的青春记忆的一部分。
1981年的12月7日,我们这300名莘莘学子深情地告别了与之朝夕相处了三年的母校,告别了情深意重的各位老师和同学,怀抱着美好的憧憬与希望走上了社会,投入了漫长的从警生涯,同时也踏上了另一条更为艰辛的赶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