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2018-11-15安宁
安宁
留香是我的发小,从幼儿园到初中,我们两个人,简直是形影不离。尽管,我拼了老命,想把留香远远地甩开去,可她还是象泡泡糖一样不离不弃地粘着我,那泡泡糖当然是被咀嚼过无数次,连泡也吹不出来了,于是软软塌塌地挂在我的屁股上。
说起来,我们还有点远房亲戚的关系。留香的娘跟我的母亲是从同一个叫沙河的村子里嫁过来的。母亲跟留香娘也算是发小吧,于是两姐妹发誓要将这美好的情谊传递给下一代,也便有了我和留香漫长无边的同桌岁月。
母亲模样好看,虽然算不上村花,但也是数得上的俊俏小媳妇。留香娘就不一样了,矮胖矮胖的,脸黑得跟锅底一样,笑的时候,则露出两个大龅牙。所以我猜想,母亲愿意跟留香娘做发小,大约是出于同情。至少,在留香娘面前,是可以有骄傲一下的资本。而同一个村子里嫁过来,更要结成同盟,共同对抗其他媳妇们嚼来嚼去的舌根。这种结盟,连带地让父亲和留香她爹,也关系近了一层,每到农忙时节,两个男人就互相帮忙;割麦、扬场、耕地、收玉米,留香他爹都是一把好手。而留香她娘因为对母亲带有一点讨好似的亲密,在这些农活上,更是卖力。大约是基于这样的人情,母亲在我一上幼儿园,就郑重叮嘱,一定要跟留香姐姐好好相处,团结一致,共抗外敌。
可惜,这种革命友谊,在我和留香这里,完全不能承继。我一点也看不上这个“小抠妮”(抠,方言读kóu,意为“凶”),她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蛮横劲,对谁都一脸凶相。而且她的凶恶,不仅号召不了群众,也不能称王称霸,反而让人心生厌恶,更加地因为她矮小凶丑而欺负她、孤立她。幼儿园的老师也势利眼,看留香家穷,一有演出,什么节目都不让她参加,我们在台上挥舞着花花绿绿的纸花载歌载舞,留香就在下面眼巴巴地看着,而且老师连看守书包衣服的活儿也不给她,好像怕她全给偷走了一样。
于是等涂脂抹粉的我唱完《采蘑菇的小姑娘》从台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就听见留香“哼”地一声,挖苦道:你们跳得太难看了,人家沙河村的学生,肯定拿第一。我也不甘示弱:你跳得好,老师为啥不让你去?我当然没好意思说留香长得丑,但还是看到留香的脸更黑了一层。好在留香家在村东头,我在村西头,否则排队回家,她非得在后面不停地踩我鞋子不可。
我能想象出,回到家里,留香在她娘面前夸大其词地说我跳得如何难看,唱得更别提有多难听了,竟然还跑了调!我当然也会在母亲面前嘲笑留香,说她被老师给踢出了队伍,连上台喊一嗓子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母亲在晚饭后,就摇着蒲扇对父亲说,留香这“小抠妮”,也不知道帮(方言:像)谁,小脾气“冲天炮”似的,路上见了人,不打招呼也就罢了,还白人一眼。
我知道母亲说的“人”,其实是她自己。我也知道留香其实是在跟我较劲,如果我很优秀也就罢了,偏偏我也不擅歌舞,只因幼儿园老师是邻居二祥的媳妇,看在一墙之隔的面子上,才让我在“六一”儿童节上了台,所以这种靠走后门得到的地位,留香一点都不服;凭什么呢,我本来应该跟留香一样,属于守门员的位置,只因一点人情,两个人就台上台下地分开了。所以,她除了挖苦我,连带地将跟她娘有远房关系的母亲也不瞧一眼了。
我与留香,大约就是从幼儿园开始结下了梁子,谁都不待见谁。等到读了小学,两个人都个子矮,每次排位,就自然地被老师安排成了同桌。我央求母亲去求求小孔老师,让我跟留香分开吧,我受不了她凶巴巴的样子,她的眼睛看我的时候,眼白永远比黑眼球面积大,以致于黑眼球好像藏了起来,遍寻不着。
母亲听了就训斥我:这怎么行?好歹我跟留香娘是发小,这么一去说,小孔老师嘴快,传到留香娘耳朵眼里去,以后割麦子扬场的,留香爹肯定不来帮忙了。
我听出母亲的意思来了,为了她和留香娘的一生友谊,还有两家的人情往来,即便将我牺牲了也在所不惜。母亲可不管留香在课上怎么欺负我,也不知道她能将我的书桌地盘掠去三分之一,每每我将她的胳膊用铅笔尖扎回三八线,她又嚣张地越了界,有时候一生气,还会将我的家当给一股脑全推到地上去。我不想在教室里没修养地跟她大吵大闹,那样很快就传遍整个村子了,而母亲呢,自然会摆出大姐风范,拽着我去留香家道歉。
留香家我去过很多次,当然都是跟着母亲去的,没事我可不会找留香玩,那几乎等于巴结讨好她,非得让她骄傲地上天不可。留香家的院子永远都是黑黢黢的,大约是被一棵高大古老的槐树给挡住了日头,于是院子里便有了阴森森的鬼气。留香一家个子都矮矮的,于是我在回家的路上对母亲说,留香家是童话里的小矮人王国。母亲听了拍我脑袋一下,生气道:不准在外人面前这么说,否则留香她家非得跟我们断交不可!
断交就断交,我气咻咻地想。我其实早就想跟留香断交了,我甚至想让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断了交,这样小孔老师就能给我调个位置,比如跟二芹同桌,或者跟大个子长霞也行。但这样的梦想,终归是梦想,小孔老师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我也就和留香当了五年的同桌,以致于我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我因此猜测村子里那些老是吵架的夫妻们,大约有我跟留香做同桌的痛苦,想要离婚,却怎么也分不了。当然中间有那么几个学期,我会幸运地跟留香暂时分开,但总是过不了多久,我又很倒霉地跟留香碰了头。我想上辈子我和留香一定是一对连体姐妹,彼此长到了对方肉里去,除了刀割,谁也别想跟谁分开。
冬天的时候,班里生炉子,小孔老师让每天的值日生提前到教室,给大家生火取暖。无疑,我和留香又是一组。晚上睡觉前,我让母亲将玉米棒槌装到塑料袋子里。
母亲说:多带点吧,留香家穷,她家玉米地去年收成不好,棒槌又小又瘦……
我立刻接过去:怎么她家棒槌也长成他们家人那样?
母亲听了笑:你嘴巴这么刻毒,还说人家留香,不怨她老跟你吵架,就你们俩这脾气,一辈子关系也好不了。
我哼一声:那最好了,我才不要跟她做发小,像你跟她娘一样,要是将来再跑到一个村子里,可真倒霉。
母亲瞪我一眼:小小年纪,就想那么长远,连嫁人都考虑到了,丢不丢人啊?
我将被子拉到头上去,假装睡觉,心里却想着,明天留香如果少带了棒槌,下次一定求小孔老师不跟她一起做值日了。
第二天到了教室,留香竟然是空着手来的,我不想跟她说一句话,蹲下身去,将母亲特意多装的一大袋子玉米棒槌,用斧子逐一砸碎了,再划上一根洋火,点着正反面都用完的作业本和纸壳子,放到炉膛里去,再将棒槌胡乱捧一堆扔进去。那火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呢,被这样重重一压,果断地灭了。烟囱里的烟,经西北风一逼,打个寒战,哧溜着缩了进来,于是满教室里都是狼烟滚滚,我用扇子扇,那烟却好像会繁殖似的,越发地浓重了。
留香于是叉着腰,骂我笨,在家里没干过活,点炉子都不会。骂完了她就来收拾我的旧山河,将棒槌掏出来,重新点着纸壳子,又将棒槌架在被火点燃的纸壳子上,为火苗留出奔跑的空隙。果然,炉子轰隆隆地燃起来了,好像一列呼啸着穿过荒凉大地的火车。烟囱也很快发烫,我将手放在上面,觉得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我很想在炉子上烤一个馒头,跟留香分着吃掉。或者放一张粉皮更好,仅闻起来都香极了。同学们陆续地到了,教室里暖烘烘的,朗朗的读书声开始响起,靠窗的男生,在氤氲着热气的玻璃上,偷偷画下一个笑脸。那一刻,尽管我不愿意承认,可还是觉得,能干活的留香,对我来说,也还算有一点用处的。
其实生炉子这事,对留香来说,简直是小事一桩。留香家里穷,她会的活儿自然也多。有时候她上课迟到,大抵是在家里帮父母掰棒子、割麦子或者晒地瓜干。留香跟她娘一样长得矮矮胖胖的,所以一看就属于不擅学习、但在干活上却是一把好手的人。老师们因此每年在放麦假的时候,总想让留香帮自己家割麦子。别的学生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可以借此跟老师套套近乎,让他在学习上多照顾一下,或者排座位的时候,给自己排个靠前又在中间的好位置。偏偏力大无比的留香,在老师点名的时候,很不招人喜欢地一口拒绝,并理直气壮地回复老师说,她家的麦子还没割完呢,她得回家先帮父母干活去。可想而知,老师是多么没面子,而留香自此又会怎样被老师们待见。
不过留香也习惯了吧,除了数学,她的功课都很一般。老师们也不喜欢提问她,有任她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的意思。但留香习惯了周围人的冷眼,我却不习惯。尤其,当老师非要将她和我安排成同桌的时候,我觉得那就相当于我也被老师打入了冷宫;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凭什么老师偏偏让我守着留香,不过认为我和留香是同样可以被人欺负的小人物罢了。
这样想明白了,我就特别怨恨留香,是她拉低了我在人群中的位置,让我成为跟她一样卑微的野草,对,是连花朵也不会绽放的野草,人走过去,看也不看一眼,甚至还会故意地踏上一脚。
我在留香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让我难过,拼命地想要逃离掉留香。可惜,她像壁虎的尾巴断掉了,又很快长出了新的,有让人厌烦的无休无止。因此我跟留香“形影不离”地读完了小学,又并肩进入了初中。而且,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我和留香不再是同桌,而成了同床!
所以我常常想,我和留香上辈子一定是仇人,否则,不至于这辈子如此纠缠不休,以致于上天将我们惩罚到一个床上也就罢了,还在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的寒冬腊月盖同一床被子。
记得我一个人骑着有大梁的自行车,在黄昏里驮着棉被、褥子、席子、草苫子,晃晃悠悠地朝学校去的时候,恰好遇到拉着一车沙子回家的父母。大约觉得跟留香同床是件挺委屈的事,也或许瞥见别的同学都有父母陪着铺床展被,唯独我是孤家寡人,就连留香,也有同校的哥哥陪着,因此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父亲见了却是立刻骂我:没出息,上个学,又不是爹娘死了,有什么好哭的?
母亲也添油加醋:嫌给的钱少还是怎么的?我们累死累活,你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哭给我们看!你也学学留香,人家可是自己驮着一袋子麦子去学校换的粮票!
啊,又是讨厌的留香!
我总怀疑安排宿舍的老师,是上天派来的,知道我和留香一路不离不弃,所以硬是将我和她给摁在了同一张床上,这种概率,比中彩票的几率大不了多少。按说我应该珍惜的,可惜,当晚睡觉,我和留香就吵了架,因为她的脚臭,却又拒绝去洗。整个宿舍有近40个人,那一刻,全都好奇地看向我们俩。当然,那视线里,多少都带着对我的一丝同情和对留香脚臭的一点厌恶。最后,是新上任的人高马大的宿舍长,将互相诋毁的我和留香给呵斥住了。而我,就这样捂着鼻子,蒙着脑袋,度过了与留香同床共枕的第一个夜晚。
天气冷起来的时候,我就无法捂鼻子了,因为我不得不跟留香将两个被子铺在一起,这样就不至于冻得整宿睡不着觉。留香的被子有一股臭烘烘的暖,但这样的味道,很快就被霸道的留香给驱散了,因为她力气大,总是在守被子的时候,将原本就宽度不够的单人被给拽过了三八线,以致于我的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冷飕飕的空气里。这次我不跟留香吵了,两个人在熄灯后的宿舍里,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争抢着被子。安静中听得到被子底下两个人腿脚大战的暗响。最终,在我被孙二娘一样厉害的留香给一脚踹下床去的时候,我几乎想要像村里的泼妇一样,骑到留香身上,扇她一个耳光。但在清冷的月色中,我什么也没做,揉一揉摔疼了的膝盖,钻进依然臭烘烘的被窝里,背对着留香,继续睡觉。占了上风的留香,这一次没有再跟我争抢被子。
这样抢被子的大战,一直持续到读初二那年的春天,天气暖和起来,留香有一天在井边打水洗衣服,刚刚将桶放到井里,左右晃动着,还没有把桶灌满,就有人过来喊,说她娘在宿舍门口等她呢。留香心里一惊,绳子就顺着井沿滑了进去。我听见水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便再也没有了动静。我探头,见井面上连绳子也看不到了。可怜的留香,要赔宿舍一个铁桶了,我想。
但留香什么也没有赔。留香的娘来,是要让她退学回家的。因为以她家的境况,供两个学生读书,太过困难。恰好,有个外出打工的机会,留香出门挣钱,就能解决她正读高中的哥哥面临的困境。留香娘大约是带着一肚子的话来的,这些话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虚肿了一圈。她坐在我和留香的床沿上,带着一些愧疚,刚刚说出了来意,留香就以一句“我知道了”,打断了接下去可能让留香在同学面前更为难堪的解释。
留香什么也没有留下,连一双筷子都被卷走了。她也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她与周围同学的关系,都是淡淡的,谁也没有太过惊讶她的辍学;好像她的存在本身,对我们就可有可无。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发小,也在周末回家时,跟母亲通报了这一消息后,就将她忘记了。只有宿舍的人谈起那只消失在井里的水桶的时候,或者我在母亲眼里,除了无能地讨要学费却什么活也帮不上忙的时候,留香又会被重新拉回到我们的视野之中。
留香很固执地没有再跟任何一个同学联系过。听说,她打了几年工,就因为家里急需用钱而很快地嫁了人。
嫁人时的留香依然矮矮胖胖的,我那时在校园里,为考一所理想的大学而每日拼搏,因此没有丝毫去看一眼留香这个新娘的兴趣,我甚至都不知道留香嫁去了哪个村庄。
嫁了人的留香,就这样从村子里也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