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手镯
2018-11-15杨芳兰
杨芳兰
癌细胞像菜青虫吃菜叶一样,玩命地啃噬母亲的肉体。不到一个月,母亲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和痛苦的呻吟。在母亲弥留之际,我终于从云南赶回来。看得出,我的到来,母亲有些许安慰,开始镇静下来。我抚摸着她手上裸露的筋骨,不断用吸管往她微张的嘴巴送水。母亲偏着头,费力吸进一口,不到一分钟,又连同胃里黑色液体全吐出来。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端着水杯,周而复始地给她喂水,然后再擦嘴,母亲再喝再吐。
癌细胞夺走母亲的头发,却没有夺走她清晰的意识和倾诉的欲望。母亲拉着我的手,又在唠叨周广和的不是。周广和是我父亲。虽然我不愿有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但唠叨的是我母亲,我又如何管得了?母亲说,你出去打工这几个月,周广和还是一天睡到黑,你奶奶做好饭菜就起来吃,吃完又去睡,万一我走了,他连屎都吃不到口。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我安慰母亲说。
第二天一早,奶奶叫木匠来造老屋。
奶奶在我出生不久就到城里跟大伯住。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到云南打工。在母亲查出患有子宫癌后我回到熬村一阵子。后来母亲做了手术,病情有所好转,但欠下大伯三万元债务。我不得不再次外出打工。奶奶知道我的困境后,主动要求回熬村帮我。说老实话,以前我一点也不喜欢奶奶,那次我真是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们熬村把棺材称为老屋。给病重的人提前造老屋,一是告诉她到那边以后不会遭受日晒雨淋,得个心理安慰;二是给阎王爷打一个马虎眼,让病人在阳间多留些时日。
老屋做好后已是黄昏,天空却突然阴森森地下起雪来。雪花像梅花那么大朵,夹杂着村庄上空升起的炊烟漫天飞舞,将熬村搅成一锅粥。我和奶奶把院子里的木屑清扫完毕,瓦楞上已经白茫茫一片。我回到母亲床前时,她脸色蜡黄,卷缩成一团,两只手卷曲着放在被子外面,要不是那一双眼睛还在转动,我以为她已经走了。
老屋做好了?母亲气若游丝地问。
好了。我说。
你是读过书的人,有件事问你。母亲翻一个身,眼睛突然有了一丝光泽。
想不到母亲会有事问我,我一脸诧异地望着她,问吧。
天堂真的存在吗?
我很惊诧,母亲在临死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她的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像两把利剑。对于人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个问题,我一向是不信的。我该怎么回答呢?犹豫片刻后,我决定不让母亲临终前徒增遗憾。
有……的。我回答得吞吞吐吐。
那么,死后就能在天堂见到想见的人了?
唉,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什么见面不见面的。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刚才不应该骗她,其实有没有天堂,我也弄不明白。
趁母亲望着天花板的功夫,我谎称接个电话,夺门而逃。回来时,我听到奶奶和母亲在房间说话,仿佛在嘱咐什么事情似的。但不一会,就听到奶奶一边走出来一边高声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奶奶一头撞出来,恰好望见我。先是怔一下,转而又去抹眼泪,手里捧着一个红布包,里面好像包着什么东西,转眼就进她房间去了。
冬天白昼本来就短,又是下雪天,黑夜在五点多就把整个熬村笼罩了。我坐在母亲床前,聆听着雪花落在瓦楞上瑟瑟有声,感到屋内更加沉寂。
要是有力气到云南老山一趟该多好。母亲醒过来后说。
我说,云南老山没什么好看的,跟我们贵州山坡一个样。
母亲说,你无法知道。
母亲年轻时候经常跟我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云南一趟。三年前,榕城通了高铁。通车典礼那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到昆明我打工的工地住了两晚。开始说好在昆明住两天,然后又去其他地方看看。等我跟包工头请好假,准备在手机上订票,母亲又说来日方长,家里还有几头猪要喂,下次再去。
这次母亲没有泛指云南其他地方,而是直接说了老山。最近几个月,我打工的工程队又搬迁到麻栗坡附近,对于老山便有个大致了解。我就跟母亲细致地说起郁郁葱葱的老君山林海,奇特幽深的溶洞群,纵横交错的猫猫跳峡谷,以及天保边贸口岸物美价廉等。母亲听得很认真,身上的疼痛好像减轻了一些。沉默一会她突然说,不要说那些没用的,重点给我说说烈士陵园。
在母亲弥留之际,我不想提到关于死亡的任何字眼,因为我感觉那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我故意打开窗户,寒风带着几分肆虐向我袭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哀鸣。或许它也在寒风中冷得瑟瑟发抖,或许它也要睡觉了,只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母亲说,把窗户关了,猫头鹰叫得瘆人。
我关了窗户,母亲要坐起来吐痰。吐完痰后她靠在床头。我打算跟她说说烈士陵园,可是她说要躺一会,以后再告诉她烈士陵园的事情。
母亲终于安静下来,我趁机到院子透透气。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墙角有一棵树,光秃秃的,是苦李树。苦李的枝丫像把大伞骨,凌乱地伸到母亲窗前。我问过母亲,为什么我们家不像外公家院子里栽上桂花树,到了秋天,满屋子清香。母亲说,我喜欢苦李,虽然结果是苦的,但在花开时,却洁白无瑕。母亲还说,这辈子多么希望认识字,就算读过一年书也好啊。年轻的时候,她也算得上熬村一枝花,好多后生找她对歌,她都没有动心。她是原地选瓜,越选越差,嫁给周广和后,所有担子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老得比芭芒草还快。唉,她唠叨过后或许都忘了,其实很多事情我记得比她还清楚。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九零年吧,或许更早一点,当时我已经换下两颗当门牙,说话总关不住风。总是把苞谷说成“包袱”,筷子说成“快死”。我是熬村出了名的哭赖包,人家讲我长得黑我哭,人家讲我长得像周广和我哭,人家讲我吐字不清我哭。反正不管人家讲我什么,都能戳到我的泪点,大声武气地哭。伙伴们看到我,总是喊我:哭赖包,打酒糟,盖不严,老鼠偷去大半坛……他们一唱完,我又大声地哭。每次一哭,只要母亲在一旁,我总逃不过她一顿毒打。有人看不过去了,就说,周扬,你一个男娃仔,又不是林妹妹,咋就那么好哭呢?当时我不知道林妹妹是谁。我想,这个林妹妹可能也是个哭赖包。
有一次,母亲给我五块钱去镇上打菜油,她说如果今天不哭的话,剩下的五毛钱明天可以买糖吃。我下定决心,就算被人揍一顿也不哭。就在我提着油瓶兴高采烈跑到家门口时,由于头脑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忘情地看路边一对扯棒(熬村把狗交配叫扯棒)的狗,结果脚下踢到一个石头,竟然把油瓶摔破了。菜籽油哗哗往外流,母亲听到破碎的声音,从屋里飞一样蹦出来。所有的人都能想象到,我肯定又挨一顿毒打。
很多时候我都产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儿子?我无数次在村口把水塘当成镜子,从脑门照到下巴,再从鼻梁照到嘴唇,甚至走路的姿势我都照过。没错,我跟母亲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是女子,而我是男孩。有人说,男儿女相,命好,以后一定大富大贵。母亲总是笑笑说,一匹茅草自然有一滴露水,随他。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了,我不奢望这辈子能大富大贵,倒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逃离母亲的巴掌。遭到母亲一顿毒打后,我咬牙切齿地说,等我长大再跟你算账。于是母亲又给我几巴掌。她说,油盐出好菜,棍棒出好人,现在不好好教训你,以后又是周广和第二!那一次我被打得很惨,几乎是晕厥过去。母亲以为我已经死了,抱着我坐在地上哭。等我微微睁开眼,她又给我一巴掌。我当然接着哭,但我不明白的是,母亲打我后为什么哭得比我还伤心。
一般情况下,在我哭得几乎断气时,周广和才会从某一个地方跑出来,把我护在他身后说:杨树叶(杨树叶是我母亲的名字),你真狠心呀,有气朝我撒,不要泼在周扬身上。
母亲讨厌周广和,更嫉恨我奶奶。
听村里人说,我母亲是奶奶用一对银手镯换来的。
我舅舅身有残疾,家里又穷,三十好几了,一直找不到老婆。后来王媒婆帮忙介绍一个,女方说,没银手镯定亲绝不过门。在我们熬村,恋人之间订婚必须给女方一对银手镯,银手镯代表会一直圈住对方,一辈子只爱你一人的意思。我外公拿不出银手镯,就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母亲身上。他放出话来,只要谁能出一对银手镯,让他儿子讨到媳妇,就把女儿嫁给他。
周广和是瘸子,家境还算富裕,由于体弱多病,还喜欢赌钱打牌,熬村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奶奶得知母亲的情况后,就叫王媒婆上门提亲,开门见山说愿意拿两对银手镯作为聘礼,一对给我舅舅拿去订婚,一对拿给我母亲。母亲一万个不答应,好几次以死相逼,结果还是被我外公五花大绑送到周广和家来。嫁给周广和的母亲,两年过后肚子依然扁扁的。经过奶奶再三逼问,周广和才说出两年来从没有机会挨过我母亲的身子。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奶奶的协助下,我成了周广和的儿子。母亲经常打我,周广和经常护着我。我有理由讨厌母亲,却没有理由不喜欢周广和。有一次我禁不住问母亲,你为什么老打我?母亲说,看到你就像看见周广和!我说,你是老鸦吃柿子,对着软的啄,有本事去打周广和!当然,她打不过周广和,只有拿我出气。
母亲经常打我没错,但偶尔还是心疼我的。有一天我跟她一起到街上买盐巴,旁边有一个油炸粑摊位。母亲买一个给我。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她说才吃了几个洋芋,饱得很。等我吃完抹净嘴巴后,她又买了一个放在竹篮里。我说,你不是说不饿吗?她说,买一个给周广和。我气鼓鼓地说,他一天到晚赌钱打牌,又不帮你干活,喝醉酒后还骂你,你还买油炸粑给他吃。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周广和输了钱,回来就揍我母亲。当然母亲又会找岔子揍我一顿,这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在院子站了一会,感觉寒风凉飕飕的,我赶紧捂住身子走回房间。
母亲已经醒了,屋子太沉闷,她又叫我打开窗户。苦李树的影子跟着路灯的亮光一起在床前晃动。熬村的夜晚太安静了,一声狗吠都没有,只有猫头鹰偶尔传来一声长啸。
下辈子变牛也不跟周广和在一个坡吃草。半夜里,母亲突然摸着我的脑袋说。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趴在床沿睡着了。母亲说这话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我知道,在厢房睡得像猪一样的周广和虽然是我父亲,但他们却不像其他夫妻一样相亲相爱,而是整天吵吵闹闹。记得我六岁那年春天,周广和来敲母亲的房门,母亲不肯打开,周广和就砸门进来。母亲操起剪刀要寻短见。很奇怪,那次我并没有哭,而是躲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
周广和被母亲赶走后,就跑到厢房住下了,那次他睡了三天三夜。他太生气了,明明老婆就在屋头,自己却像一个鳏夫。第四天早上,周广和还是不起床,母亲敲周广和的房门。
求求你,起来耙田栽秧了!
周广和惊醒过来,发现天还没亮,就说,天都还没睁开眼睛,起那么早干嘛?母亲没好气地说,做强盗还早!周广和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继续打呼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气冲冲地走进房间揭开他的被子说,怎么还不翻身?周广和说,还早!母亲说,太阳都晒到板壁了,你还说早。周广和说,太阳晒它的板壁,我睡我的瞌睡,关我什么事?母亲说,太阳不关你的事,但周扬关你的事。你再不起来犁田耙田,水稻就要在秧田打包了。周广和说,莫喊我,反正还要睡一会儿。母亲说,我起来煮了一锅猪潲,挑了三挑水,割了一捆牛草,你还睡。周广和懒得应她,身子蠕动一下,翻身又闭上眼睛。母亲说,芒种已经过去十几天,家家户户都栽完秧了,求你起来帮我把田耙了。周广和翻了一个身,完全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蹦出来了,她说,我知道你输钱心里难受,可你这不是自找的吗?周广和说话了。他说,你再拿一百块钱给我,如果这次还是扳不回来,我一辈子都不去赌了。母亲不喊他起床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在门背后找钉耙说,我和周扬先到干田傍砌田埂蓄水,你起来煮好中饭就给我们送来。
我不乐意跟母亲去干田傍干活,那里山高路陡,周广和都不去,我为什么要去?尽管我极其反对,嘴巴翘得可高了,几乎可以在嘴唇上挂一对撮箕,但还是被母亲拖着走。
干田傍离熬村有七八里,山路弯弯曲曲,像一根随意丢弃的羊肠子。
头几天一直下雨,那天突然天晴,太阳就像吃了兴奋剂,舍不得眨一下眼睛。田埂上的茅草被风一吹,哗哗作响,好像也受不了这鬼天气。母亲站在水田里割田埂上的青草,汗水像断线的珠子哗哗往下淌。开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可是太阳往西边倾斜一些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手使不上力。她丢了镰刀,到田埂下面的小溪喝了一口水。等她爬上田埂时,发现不远处有一蓬三月萢,红艳艳的,在太阳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此时,母亲肚子咕咕叫起来。原来几个小时都在水里泡着,又没吃中饭,肚子开始抗议了。母亲没看到我,就大声喊,周扬!周扬!你在哪里?此时,我正在一丘烂泥田里捡螺蛳。听到母亲的呼喊,我以为周广和给我们送饭来了,赶快洗手朝母亲跑去。
母亲问,周扬,你饿不饿?我说,肚皮早贴到背上了。母亲说,快过来,这里有三月萢。我说,我不吃三月萢,我要吃饭。母亲说,周广和还没送饭来,你先吃三月萢。我说,我吃了好多三月萢,越吃越饿,两眼都冒五角星了。
母亲抬头望向山路尽头,还是看不到周广和到来就开骂了。这个短命仔,死千死万怎么不死你周广和,老天真是不长眼呀。骂了一会,不但没有填饱肚子,连清口水都淌出来了。她吃了一些三月萢后又开始割田埂。心想,周广和可能已经在半路来了。于是她在心里把熬村到干田傍的路程丈量一遍。她开始从半路上的凉水井开始丈量,还设计周广和在凉水井喝了一口水。可是丈量一遍,还是看不到周广和的影子。后来又从家里的厨房开始丈量,甚至还想象周广和在半路睡了一会的样子,结果还是没有踪影。这回,她再也没有耐心等了,丢了镰刀坐在田埂上一边哭一遍骂,好你个吴桂梅(吴桂梅是我奶奶),生个儿子不好好教,让他来世上祸害人。想到我奶奶,母亲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我大伯父在城里工作,在母亲生下我那年,大伯家也生了一个小子。伯妈就跑来把奶奶接到城里带孩子去了,这一走就不再回来。
母亲心里不痛快,同样是孙子,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呢?这样想着,母亲的视线又模糊了。虽然万里无云,她却看不清天空是蓝色的,更看不清地上的草丛是绿色的。她打着赤脚,迷迷糊糊踩上田埂,一不留神,踢倒躺在田埂上的镰刀。就在一刹那,鲜血就像一条长长的蚂蟥从脚拇指钻出来。母亲疼得嗷嗷叫。这次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随手扯一把蒿草放在嘴里咀嚼过后敷在伤口上止血,而是像疯了一样举起镰刀朝脚腕划了一刀。
母亲的举动把我吓傻了,我赶紧学着以前她受伤的模样,迅速到田埂边找来蒿草,放在嘴里快速地咀嚼。敷完蒿草,母亲突然蹲下身子,抱住我呜呜地哭。她的哭泣穿过山梁,刺破天空,却没有传到周广和的耳朵。
母亲哭得很伤心,我也“哇”地哭了。母亲拉起我的手说,莫哭了,我们回家!
母亲拉着我一瘸一拐回到家门口,两头猪早跳出猪栏,肚子扁塌塌地,正在院子里拱食墙角的青草。母亲叫了几声周广和,没听到声音。丢了钉耙和镰刀,先到厨房舀一桶猪潲放进猪潲盆,才叫我跟她一起赶猪进圈。
喂了猪,清扫完院子,母亲突然不想做饭了,决定跟周广和好好吵一架。她丢下扫把,气冲冲撞进厢房,发现床上没有人,只有被子卷曲成一团在床上躺着。
我赶紧追进来,问母亲,我爸呢?
母亲说,死了!
对于周广和的死活,我毫不关心。此刻我只关心我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得找点什么充饥,就跑到厨房翻出两个生红薯啃起来。
母亲不知道,此刻的周广和正到我外公那里跟外公理论。周广和要问外公退回银手镯。外公说,银手镯又不是拿给我,为什么问我退?周广和说,我老婆到现在都没戴银手镯,我搜遍家里的柜子都没看到,肯定是放在你这里了。外公说,这个事我不晓得,你去问杨树叶。周广和说,我问过,她说不知道。外公说,她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周广和说,反正我不管,就问你要。外公生气了,你再无赖,我打电话喊我崽了。上次我舅舅从广东打工回来,听人家说周广和经常有事没事打我母亲,就跑来我家把周广和打了一顿,他一个礼拜都起不来床。周广和有些胆怯,但还是眼睛一瞪说,别以为我怕你崽,你崽和媳妇在广东打工,远水救不了近火,今天不拿银手镯给我,就赖在你家不走。外公肺都要气炸了,捞起扁担顺势朝他大腿一拍。只听周广和惨叫一声,蹲在地上。他觉得脑壳晕乎乎的,才记起一天没吃饭,肚子也在咕咕叫。他想,等回家吃饱了再跟你算账。
周广和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门口时,看到我在屋檐下啃生红薯,就朝屋里大声喊,杨树叶,饭煮好了没?老子饿死了!
母亲没有理他,朝灶孔塞一把柴火后在嘴里嘟噜说,饿死活该!
尽管母亲不愿意做饭给周广和吃,在添饭的时候还是给周广和添了一碗饭。因为她知道,如果不给周广和添饭,他拿起锅子就砸,大家都别想吃。
就在我沉浸在一幕幕往事时,远方传来一声鸡啼。
母亲快不行了,眼睛紧闭,手脚冰冷,一副安详的模样。我正打算到衣柜找出奶奶到镇上给她买的寿衣穿上,她却突然睁开眼睛。
刚才已经死一回了,但想到还有一件事没有嘱咐你,又转来了。母亲说。
有什么事尽管说吧,听着呢。我捧着母亲的双手说。
我死后一定要在墓碑刻上我的姓名,昨天你出去的时候我跟你奶奶商量,她不同意,她说不能破了祖上的规矩。母亲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在我们熬村,女子去世后,墓碑上是不能刻上自己名字的。比如杨家姑娘嫁到周家,百年去世后,只能在墓碑写上:故恩妣周母太君之墓,或者杨氏周母太君之墓。
我叫奶奶帮我照看一下母亲,赶快跑去请教熬村最有威望的寨佬。我问寨佬,为什么熬村女子在娘家族谱没有名字?在夫家的族谱也没有名字?就连死后都不能在墓碑刻下姓名?寨佬说,熬村的女人死后是不能随便念她名字的,更不能在墓碑刻下她的姓名。万一有人过路念叨她名字,就会打扰她在地下的生活,我们活在地上的人也别想安宁。我说,求求你,给我母亲的墓碑刻上姓名好不好?寨佬说,任何人都不能破了规矩,除非不葬在熬村。
我又跑回母亲床前问,为什么一定要写上你姓名?
母亲沉吟许久,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她用右手紧紧抓住我的左手腕,抓得很紧,深怕一放手我就会跑掉似的。母亲说,我爱的人去了天堂,万一去天堂找不到他,他认识字,他一定能找到我。
我一下子张大了嘴巴,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只听说母亲曾经有个心上人,但不知道那个人已经去了天堂。我用火钳扒拉一下火种,准备去柴房取两根木炭添上。母亲叫我别走,听她说完。
母亲说,他就是在你小时候我经常跟你说的树保叔叔。那时候,他家很穷,又是家里老大,脚下还有四个妹妹。你外公要求他家拿出一对银手镯才能订婚。当时别说一对银手镯,就是十斤大米都困难。我跟他商量,我们一起逃出熬村。他却说,不,你在家等我,三年后,我一定要让你家对我刮目相看。他说的三年,没想到是去了部队。走的那天,他才告诉我,在部队一个月可以领到七元军饷,三年后就能买银手镯了。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但车子已经缓缓开动,一切都来不及了。三年时间,很快就到了,就在我想象着我们幸福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却等来他牺牲的消息。那天半夜,他和几个战友已经脱下军装,可是战斗又打响了。一阵轰炸后,一个战友中弹倒地痛苦地呻吟。高低不平的山路,徒手跋涉都困难,用担架更是走不了。他赶紧背起伤员就走,没想到后面的战士却一脚踩到地雷,同时牺牲的还有二十八名战士。
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眶湿湿的,眼睛一眨,两行眼泪就流到枕巾上。母亲说,我有愧于他,如果不是因为银手镯,他就不会去当兵,就会在家老老实实干活。接着她又摸着自己的脸颊说,相隔二十多年,到了天堂,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我?也不知道他在那边住得怎么样?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说,一定会认得你的。老山烈士陵园在苍松翠柏中,背靠青山,面向祖国,山势巍峨,建筑宏伟,是云南省第一批重点革命烈士纪念建筑物和重点保护单位。在入口处右边有一块石刻,石刻上写道:“三千壮士成雄鬼,上万旌旗奏凯回,清明白发断肠虔,绿满春山啼子规。”
母亲打断我的话,停一会,我喘不过气来,你去柴房捡两根木炭把火烧旺。
等我把火种加大,又倒一杯温水用棉签在她嘴唇上粘一下。停顿很久她才缓过气来说,我有罪,要不是我,树保娘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迅速用毛巾给她擦嘴。她却一把推开我说,赶快把窗子打开,让猫头鹰叫得更猛烈一些吧,它催我很久了,我该走了。我打开窗户,没有猫头鹰的鸣叫,倒是有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母亲示意我,她想吐痰。我赶紧把痰盂抬高一点,以免吐在床单上。吐完痰,母亲说,我走后你要多给我穿些衣服,我最怕冷。说完,她用力拽紧我的手,看得出,她已经使尽浑身力气,但一会儿又松开了。我本能地摸一下她的鼻息,还在轻微地呼气。
不大一会,猫头鹰的叫声又开始了,我感到背上凉飕飕的。拿了电筒,走进周广和的房间,一股酸臭味向我袭来。我拍拍被子,轻轻地说,爸,你醒醒,妈快不行了,你去看看。
把电筒关了!周广和嘟噜着,伸手来抢我手上的电筒。
我连忙将手挪开,电筒光就照在板壁上。板壁上有一只大大的蜘蛛正瞪着我们。周广和坐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没再说话。
你快去呀,我妈已经不行了。我带着哭音说。
周广和说,别吵我,让我清静清静。
虽然我妈和你没感情,但她身体好的时候天天煮饭给你吃,还给你洗衣服洗被子,爸。
我不想看到她,死后都不要跟她埋在一个山坡。周广和说完又倒下睡觉。
你就去这一回,明天我拿两百块钱给你。
两百块?周广和的眼睛亮了一下,转而又有气无力地说,两百块钱还不够我打几圈麻将。
我说,爸,你继续这样下去,你儿子还要不要讨婆娘?你还要不要抱孙子?
周广和说,竹子不靠靠笋子?
爸,我给你跪下行不?
——周广和,母亲的声音像幽灵一样晃晃悠悠从门缝飘进来。我就势一把拽起周广和朝母亲房间走去。此时奶奶正在给母亲喂水。母亲深陷的双眼瞪得圆溜溜的,斜靠在枕头上,用舌头舔一下流到嘴角的水滴。母亲的嘴唇像干裂的土地,白白的一层灰。她喘着粗气说,我就要死了,看在崽的面上,以后不要再变卖家当出去赌了,行吗?
周广和斜眼望母亲一眼,趾高气扬地说,你到底存了多少钱?现在可以交出来了吧?
孽障!奶奶站起来给周广和一个响亮的耳光。
周广和摸着脸,一脸委屈地说,你从小就打我,现在我儿子这么大了你还打我。杨树叶是你娶来的,现在要死了,你自己管!
奶奶咬牙切齿地看着周广和,大颗大颗的眼泪流到满是皱纹的脸颊。周广和说,要我管也可以,你们拿多少钱给我?
母亲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可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从我手上轰然滑落。母亲的嘴巴张开着,她的眼睛瞪得圆鼓鼓,已然没有一丝亮光,脚手也越来越冰凉。我托起她的双手,大声地呼喊,妈!妈!你醒醒!我都来不及孝敬你,你不能这么快离开我。
我企图用她的往事唤醒她的意识,我大声地哭诉:
母亲,你还记得吗?每次去镇上赶场回来,总会给我买一包水果糖,还给树保娘买一包鸡蛋糕。我的水果糖是当着周广和的面送给我的,而鸡蛋糕则放在篮子底。等周广和出去打牌了,你就会带上我朝树保娘家走去。说实话,那时候我一点不喜欢树保娘,为什么那么好吃的鸡蛋糕你都舍不得拿给我吃?有一天,趁你去房间撮大米,我偷偷打开报纸来。鸡蛋糕太好吃了,香香酥酥的,我一口气吃了三块。你发现了,问都不问一声,揪住我就是几巴掌。我说要告诉周广和。我以为你会害怕,再让我吃两块。结果你说,你敢告诉周广和,我就出去打工。后来你经常往返于树保娘家,直到几年前树保娘去世以后。
还有,周广和三番五次找你要钱。他说奶奶去城里的时候已经把全部家当交到你手头。你挠破脑袋也想不出奶奶到底交了什么家当到你手头。周广和说,我爹以前是熬村银饰最多的人,我哥在城里工作,嫂子不戴银饰,我妈不交给你交给谁?你百口莫辩,只好从脖颈取下一对银项链交到他手头。当然不出一个礼拜,周广和就输掉了。
还有一次,我跟你一起到镇上卖洋芋。回到半路时,突然从苞谷地冲出几个蒙面人,连拖带拽把你拖到路边草丛中。我一下子吓傻了,在路边大声武气地哭,还尿了裤裆。等你披头散发从草丛走出来时,目光呆滞,失魂落魄地说,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后来听说,是周广和跟人合伙抢劫你的。你知道后就呜呜地哭,发誓要离婚。周广和倒是很长一段时间不去赌博了,栽秧时,还破例帮你犁田栽秧。有一天,你从坡上回来,神色慌张地问我有没有看到周广和?我说,大清早就跟你一起向(上)山了呀。那时候我的上当门牙已经长出一颗,下当门牙又掉了两颗,说话更不管风。你说,上个屁。我知道周广和肯定又闯祸了。他跟你上山一会就回来,并问我看到你把银手镯放在哪个地方?我说我曾经看你放在坛子底。你到厨房一看,坛子已经打破,满地的酸辣椒。你摇摇头说,狗改不了吃屎!
熬村的冬天总是凉飕飕的。我九岁那年,村庄上空响起断断续续的炮仗,大家忙着过年了。跟我一样大的伙伴们都买了几串炮仗,拆开来放在裤兜里,走几步放一颗,特别是看到新鲜牛屎,免不了丢一颗。那天我正炸得满脸牛屎,你拉起我就走。这是你第一次带我去见王媒婆。因为两次去看王媒婆,我就用石头在板壁上画一条横线。那时候我想,要是你再莫名其妙地往死里揍我,我就告诉周广和。那天,王媒婆在家门口手搭凉棚望着路口,看到我们来了,苦瓜脸立刻变成开心果。她挺了挺腰板,清了清喉咙,然后严肃地说,那男的是银行退休干部,老婆死了,儿女在一边住,你去了钱不是由着你花呀。你张大了嘴巴望着王媒婆。王媒婆更加得意地说,只要你答应,过完年就来接你。
你望着我半天,又看王媒婆半晌才问,王姨,你怎么想到给我介绍对象?
王媒婆说,你跟周广和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但他已经忘记你了呀。
你说,王姨,你不能这样,周广和还活得好好的。
王媒婆胸脯迅速起伏起来,她转过脸去看在地上啄食的小鸡,闷声闷气地说,周广和整天打牌喝酒,走路都要被风刮倒,这样的人能活多久?
你拉起我就走。我说为什么不喜欢闲(钱)?有闲(钱)就有肉吃了。你朝我屁股一巴掌。你说,以后讲话把风一点,听到没?我当时真害怕你回家又揍我一顿。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回家并没有揍我,而是趴在床上呜呜地哭。
你第二次去看王媒婆,是在过完年不久被周广和打一顿之后。那一次,王媒婆我们仨人都站在院子里,风很凉,不时有巴掌大那么一张枯树叶从树上徐徐降落,其中有一片落在你肩上。你肩膀好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用手把叶片拿下来放在手里来回揉搓,一会儿就揉成一团碎粒。王媒婆说,快进屋吧,饭都做好了。进到屋里,饭已经摆上桌子,一个男人正在往酒杯倒酒。吃饭时,男人不断往你碗里夹菜,也往我碗里夹菜。你吃了半碗饭却突然要走。王媒婆送我们出门来。你哭着说,王姨,以后别喊我吃饭,我不会再来了,我还是要守周扬,周扬不能没有娘。在回来的路上,你说,以后周广和问你什么都不要说,好吗?我点点头,抿着嘴不敢说话,以至于后来也很少说话。我知道我为什么没说,因为我们熬村好多大人都外出打工,跟我一样大的伙伴就像孤儿一样,没人疼没人爱了。
那天从王媒婆家回来,天色还早。可能是要下大雪的缘故,天空昏昏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你回到家就生火做饭,你要做饭给周广和吃。因为周广和打牌回来,看锅子还是空的,肯定又会拳脚相加。你一边生火,一边抹眼泪。周广和呢,天黑时,才从外面一头撞进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不停地用嘴巴哈气。我估计是白天跟你走了很长的路有些困了,周广和进来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地跑进房间睡下。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厨房传来周广和大声骂娘声,然后是你嘤嘤的哭声。不过声音很细小,如果不仔细辨听,还以为你在粗重地呼气吸气。我缩在被窝里不敢大声出气,等周广和揪住你的头发冲进房间来时,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也许是害怕吧。反正,我的哭声跟你是不一样的,我的声音比你要大很多。后来,我的鼻涕也流出来了,我不敢爬出被窝来擤鼻涕,只好用枕巾悄悄擦掉。
说到这里,母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狰狞,仿佛有万箭穿心。她嘴巴大张,像要呐喊,却叫不出声音。我走到厢房,看着躺在床上的周广和蜷缩成一团,嘴角流着涎水,一副痴傻的模样。从小到大,我看到周广和都是这样睡觉。要不然就是吃过饭后,如果不出去打牌,就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地抽烟看电视。母亲怎么念叨也是白搭,有时候他还会振振有词地顶撞一句:有你在的一天,怎么轮到我做家务?
我一下子决定,尊重他的喜好,睡吧,母亲不在了,我也会外出打工,再也没人念叨他了,让他睡个够。
再次回到房间时,母亲眼里已经没有光亮,嘴巴紧闭,头朝一边倾斜,怎么叫唤也不应答了。我抚摸着她皮包骨的双手,一股寒凉像针尖一样刺进我身体,我颤了一下。你真的走了么?母亲,你真的不再揍我了么?我突然想让母亲能狠狠揍我一顿。我抓住母亲的双手,用力地呼喊:妈,妈——
母亲才五十岁,上坡挖地,下田栽秧已经是她全部生活。只有农闲时,阳光泼洒在大地,她在屋檐下拿起针线绣花的一举一动还残留着少女时代的阴影。在母亲孤独的身影背后,我能感受到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对命运不公的叹息。母亲说,一定要让你多学文化,以后一定不会干涉你的婚姻,不会让你重复我的老路。现在,母亲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再也无法向我唠叨她的过去。也许母亲经历太多磨难后已经习惯了疼痛。她的生命中还有过什么样的苦楚要向我倾诉?作为她的亲骨肉,就算是我展开想象的翅膀,对于她心中的秘密也终究是个秘密了。
去年春节,母亲突然说肚子疼得厉害,可周广和要等着她做饭、洗衣,还要喂鸡、喂鸭、割牛草,她只好拖着疼痛的身躯劳累着。直到过完元宵节,我又外出打工后,母亲再也起不来床,才想到去医院检查。在镇医院检查后,医生拿着B超结果迟疑很久才说,再到县医院复查看看。母亲一下子傻了。因为以前她的一个朋友得了子宫癌,她陪她一块做的检查,医生也是这样对她说的,不到一年,她的朋友就丢下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拿着检查结果,坐在医院门口嚎啕大哭。母亲说,可能是机器出了毛病,周扬还未当家娶媳妇,我怎么能走掉?母亲拿着检查结果给我打通了电话。母亲说,周扬,万一我有什么事该怎么办?我安慰她说,镇医院的设备不先进,一定是弄错了。然后我又例举了一个朋友在昆明医院被误诊,急白了头,差点就要切除脾脏,后来又去北京复查,结果是虚惊一场的故事。母亲转而破涕为笑,说肯定是医院弄错了。其实母亲不知道,我当时心里也很着急,只不过是编了一个故事安慰她。母亲一个人又到县医院检查,结果县医院又建议到州级医院复查。母亲再次打电话给我时,我已经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迅速跟包工头请假回来。我们到省城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时,医生把我单独叫到一边问,你家大人呢?我说,我就是大人。医生看了我半天,疑惑地问我,你多大了?我说,刚满十九。医生看她没有跟来,就说,初步断定病人已经癌症晚期,肿瘤已经像鸡蛋那么大,手术切除癌细胞,可以活三到五年,当然也有活到十年以上的,就看个人身体恢复状况。不做手术,最多三五个月,她的肚子会涨起来,等肠子、肚子烂掉后就没人了。
我回到母亲身边,强忍着泪水说,没什么大问题,你肚子里面有肿瘤,医生说切除以后就好了。在我红肿的眼眶里,母亲读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想到母亲却说,死马当成活马医,手术疼点没关系,只要让我多活两年,看到你成家立业就放心了。那时,我看到母亲对生命的无限渴望。
按照医生治疗方案,三天后可以做手术,手术可能要进行四个小时。手术头天晚上,母亲说要洗一个澡,万一手术后醒不过来,也好干干净净到另一个世界。
早上8点,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我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一个小时后,护士开门出来,说病人出血过量,要家属迅速到血库买血。我来不及犹豫,迅速跑到血库,血库的人说要先交钱,两千块钱两袋。我又迅速跑到收费处,排了长长的队伍交钱后,血库值班的护士又去卫生间了,我急得在门口打转转。接连买了四次血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做完手术,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重度昏迷,要送去重症监护室。我终于松了口气,我不敢到母亲睡的病房休息,因为怕看到空空的床位再也等不到她回来,就跑到医院大厅静坐。在大厅坐一会,医生打来电话说,你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病人失血过多已经休克,随时准备几万块钱买血……得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懵了。我身上带的两万块钱已经花光。已经好几年不哭泣的我又在医院大厅呜呜地哭了。
没想到死神最后被母亲打败了,昏迷三天三夜终于睁开了眼睛。虚弱的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猪喂潲了没?
手术出院后,我说要留下来陪母亲化疗。母亲说,我能挺过去,家里医病已经花光了钱,我怕是好不了多久,你出去找点钱,以后好讨媳妇。在母亲癌细胞完全扩散的日子,母亲还打电话给我说挺得过去。我深深记得,前几天奶奶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的癌细胞已经完全扩散,唯一的治疗方案就是输营养液。母亲一再请求医生,有办法让胃撑开来吗?我会努力吃饭,周扬还没当家,我还想多活两年。医生说,改天给你做个胃镜,如果可能,就在胃里安一个支架,让食物直接流进大肠去。但这个手术有很大的危险,万一支架滑进大肠,你又要做一场手术。母亲连连哀求医生说,做手术我不怕,只要能吃下东西。
我能想象得出,当时母亲对生命的无限渴望。
母亲穿上寿衣装进棺材后,外公在我小表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来了。他一来就“扑通”一下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眼泪汪汪地说,爸错了!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放声大气地哭。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他只是摇头。我哭,舅舅哭,外公哭,奶奶哭,我们所有的人都哭。
熬村的人都来帮忙料理母亲的后事,但守灵的事情只能儿子承担。奶奶怕我一个人孤单,从早晨到夜晚都陪着我。直到出殡那天早上,道士先生说亲人可以最后一次瞻仰逝者遗容时,奶奶突然大声说,等一下!道士先生吓了一跳,正要问原因,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布包后,一对银光闪闪的银手镯展现在大家眼前。奶奶说,这是祖传的老银打的手镯,老银的含量是百分之百,而以前拿给杨树叶订婚的手镯是市场上卖的侗银,侗银的含量只有百分之五十。侗银里面掺有大量金属,摸上去有一股刺骨的寒凉,而老银是暖的,摸上去虽然凉手,但它并不刺骨,长期穿戴还能拔出人体寒凉。
道士先生明白奶奶的意思,接过银手镯给母亲戴上后盖上棺盖。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村口出现一座不同寻常的坟墓,墓碑上刻着银光闪闪的七颗大字:周母杨树叶之墓。我站在墓碑前,仿佛看到母亲戴着银光闪闪的银手镯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树保叔一眼就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