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河镇轶事
2018-11-15蔡吉功
蔡吉功
1
结绿又做梦了。这次梦得更真实,连一些细节都想到了。
她梦见毛眼晴做派更大胆,甚至有些不管不顾。和前几次不同,这次约会的地点改在桑河镇的水塘边,这地方更隐蔽,几天见不到一个人影。
正是午后,阳光暖热微熏,撩得人心痒痒。毛眼睛挨着结绿旁边的草地坐下,手就有些不安分。结绿抱臂坐着,心就怦怦跳着。毛眼晴动作粗糙,将结绿推倒,把一个腥热的身子覆盖下去,揉搓着……结绿踢打了一会,渐渐没了力气;而另一种东西力道甚大,简直要撑破她鼓胀的胸房……神思恍惚中,毛眼睛和丈夫根思交错着在眼前晃动吵闹。结绿一激灵,叫出了声……瞬息间,毛眼睛、丈夫根思如鬼魅般无影无踪。一切复归于寂静。
结绿全身汗津津的,被子滚散到一边。她脖梗僵僵的,胳膊酸麻,软弱的提不起来。结绿慌了,身子扭动着,翻转过身……刚刚,她大半个身子扑在被上,右手抚在下身,被子上是一片洇湿……她一阵慌乱,紧接着是羞臊,双手捂住烫热的脸。
好一会儿,结绿循声听到屋角一个人在细细喘气。她极快地支起身子,扯亮墙上灯绳。仅仅几秒钟,结绿发现屋里喘气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她那被长久地压迫而缓过来劲的胳膊终于能自由活动了。
手机进来一条短信。这么晚了,发信息的多半是丈夫根思。结绿爬起来,摸起手机,是根思说他想结绿了,又说父母那边让她多操操心。结绿无端地升起一股怨气,把手机丢弃在一边。躺下片刻,她又爬起,看了看根思发短信的时间。
初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凉,再次躺下,结绿回味着梦境中的一切,她竟有些贪恋……梦中的毛眼晴让她痴缠。结绿使劲恨骂自己,终于把心思集中到根思身上。
掐指数来,丈夫根思离家走了三个多月。年后,根思和同镇一伙人相继着,再次去了一个很远的建筑工地。
从去年根思有这想法开始,结绿最初不同意根思出去。两口子结婚方三年,盼着成天腻黏在一起,另一个理由是结绿害怕黑夜一个人睡。根思问,你不想在县城买楼房了?结绿说想啊。根思笑笑,光想就能买成?那咱成天啥也不干,就在家等着掉馅饼。结绿愠怒,勾着头,便不言语。根思没注意到她这个动作,依旧道,咱家一下子拿不出几十万,靠啥买?根思这话是说给结绿听的,却拐个弯把这一难题抛向自己。结绿说城里楼房贵着呢,哪能三年五载买成,不如等等,等攒够钱再说吧。根思不同意等,看现在这行情,往后这房价说不定还贵好几倍呢。早买比晚买强,根思这么认定下了。
一只猫头鹰停落在南院墙根的杨树上,不合时宜地咶叫,很突兀地打断结绿的思绪。当地有老话,猫头鹰进宅,好事不来。结绿哆嗦着往背窝深处钻了钻。
2
次日,结绿起得晚了些。街门咣咣响着,结绿大声应答着,赶紧穿好衣服跑出院子,日头已和院当间的果树一般高。打开门,是根思娘。根思娘挖了儿媳妇一眼,把两个馒头递过去。结绿在后,随根思娘往屋走。
进屋后,根思娘巡睃着,像要照穿屋里的角角落落。结绿惊乍乍的问,娘你寻啥?我帮咱寻寻。根思娘说没寻啥,看看你家还短啥,缺啥。结绿说啥也不缺,啥也不短。
根思娘倚坐在结绿家的床沿上,用手捏着床垫,拿眼左一眼右一眼瞟床上散乱着的被。结绿脸一红,赶紧三两下叠好,然后站在地上,浅浅笑着,袖着手陪根思娘说话。天太热,窗户常开着,有风进来,结绿还是感到浑身燥热。
婆婆拿捏着分寸,嘴上刚说完没啥事,却又忍不住,问结绿你家黑夜就你一个人住,没寻下别的伴?结绿说根思走后,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先前和孙萍说了,她这几天赶庙会,没空,过几天跟我做伴儿。根思娘思谋了一会,才字斟句酌地叮嘱,黑夜记住关好门窗,别让猫儿狗儿的窜进门,咱们一个女人家受不了这些个活物在房里胡闹腾。你记下了,有啥事喊我和根思他爹。两家院墙紧挨,结绿住的东屋和根思爹娘住的西屋共用一道山墙。
根思娘今个有点反常。过去,根思娘每次来都送些吃食。多数是站在院里说几句话就走,很少进家,也从没坐过她家的床。
结绿后来终明白,根思娘跑得勤,一个是关心她,再个是暗地监督留守的儿媳,为他儿子扎紧后院的篱笆。终归不是亲娘贴心贴肉。结绿苦涩地笑笑,也没在意。结绿在心情不好时也会拿这事向根思出怒火,根思总是宽慰她。结绿并不讨厌婆婆,她这人做过村主任,鬼精着呢,心肠却好。
现在,那两个馒头扣在搪瓷盆里搁在炕桌上,还温热。结绿从碗架柜里取出奶粉袋,取过杯子,想想又突然生自己的气,把杯子重重放下。这顿早饭,结绿没了胃口。结绿靠在衣柜上发呆,咀嚼着婆婆话里的意思,根思娘说的屋里猫儿狗儿乱折腾是啥意思?结绿使劲想,还是没闹明白。
菱形窗户涌进白花花的影子,斑驳着,稀释了结绿的躁乱。
结绿扭头望向窗外,前日刚下过大雪,现在这天热得快,房顶的猫头滴瓦滴嗒成线,院子很快汪成一个个小水塘。
结绿忽地想起,她该去孙萍家商量购买地膜的事。根思不在家,结绿不会种地,地全由公婆耕种,她只负责操心外围的事。孙萍和结绿年龄相仿,都是从别村嫁到桑河镇的。两人无话不谈,私交甚好。和结绿情况相同,孙萍的男人也离村在邻县包小工程。离家近,回来时多。这一点,结绿比不上。因此,结绿很是羡慕。
桑河镇,说是镇,更像个大村落,狭长的一带,由南至北十分钟走个来回。时常断流的桑河居中穿过,桑河镇被生生截出两半。桑河镇,户不过百,两千来人。近几年,青壮年男人几乎都在外打工,有的举家搬到城里,空置的房屋,门窗糊满厚重的泥巴,临街,落下一把大锁看门。有的巷子,一下少出大半家户,更加死气沉沉,狗都不愿去。
到孙萍家,是上午9点多。孙萍刚起床,披散着头发,系着薄绸子睡衣,坐在圆凳上,对着面前大镜子,往脸上涂抹。孙萍爱美,也会美,还爱逛热闹。男人挣下的钱,有一半送到了城里的时尚用品商店。这个社会就是这么奇怪,有愿意看女人美丽妖娆的,有得意会花钱招风的,有佩服耍滑使诈的。但独少有人喜欢老实本分的。孙萍的男人喜欢看媳妇美艳的样子,说孙萍招风的样子,舞舞扎扎,是另一个版本的梅超风,那他就是陈玄风。孙萍不高兴,梅超风是瞎子,你是咒我眼瞎,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人前喂颗枣,背后拿脚踹,咋地,我花你钱心疼了。两口子满院子追打,孙萍男人被追急了,慌不择路,蹦跳上猪圈。抡着葵花杆比划着,先骂泼妇,后说心肝。他家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乡民起哄,小小的桑河镇比过年还热闹。
孙萍和结绿好,啥事也愿和她咧咧,就连两口子过夫妻生活也不背她,描述得像情色片。结绿吃吃着笑骂孙萍不正经。
说完正事,两人坐床上扯闲话。说着说着竟扯到根思。孙萍夸赞根思人长得模样好,还幽默。结绿打了一下孙萍,说,可别夸他了,一年到头就能见那么几天。好有啥用,啥也指望不上。孙萍撇嘴道,根思在外没花花肠子,赚钱全交家,这年头像根思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多呀。结绿微笑点头,这倒是真的,要不我自己守着两年空房还不气死。孙萍忽地扳过结绿肩头,贼贼地问,根思不在身边,你想那个了咋弄?哪个呀?孙萍思路转换太快,结绿脑子没在那个状态,一片空白。狐疑着又追问是哪个?孙萍自己先呼哧笑了。待结绿明白过味儿,也跟着笑出声,说,那就忍着吧,我总不能背着根思去偷野汉子。谁让你去偷人呀,孙萍眼晴迸出精亮的光,继续说,现在城里有店专门卖那个器具,能代替老爷们。听到这,结绿两腿一抖,继续听孙萍乱扯。话说热络了,结绿向孙萍吐露出自己晚上春梦的情景。孙萍捂着嘴,整个身子倾歪在床上。
直到孙萍孩子从外边泥猴样地回来,结绿知趣地退出来。孙萍拎着孩子脏衣服,撵出来,喊结绿哪天去赶庙会。结绿在街道回应了。
马上就是夏种季节,大把的闲暇日子没多少天了。趁这个空闲期,她打开电脑,搜索到一部心仪的电视剧,窝在沙发里,打发散漫的时光。
结绿平日不爱上网。她喜欢围着根思,缠着他讲外面的精彩。
根思头一年出去打工,中途没回一次家。年根返乡,人已黑瘦,却更精壮。根思拿回一张卡,交给结绿。结绿瞪圆了眼睛,捏着薄薄的银行卡,惊问多少。根思说你猜,结绿戳了一下根思额头,嗔道,我咋猜?你直接说多少就得了呗,咋,走了一年心也野了,学会哄家里老婆耍贫了?根思嘎嘎笑起来,下到屋地碗架柜摸索,拎出半瓶沙城白。
两口子坐在炕桌上吃饭,扳着手指盘算着买楼还短多少钱。根思狼吞虎咽,吃腻了外边的大米饭,做梦都想家里的莜面窝窝。结绿不动筷,只是一个劲往根思碗里夹菜,并絮絮叨叨,某家新过门的儿媳妇不到半年生下一个孩子,男人撒泼说孩子是野种,要做DNA,做亲子鉴定。结绿又说镇东的老白头出殡那天,五个子女因为丧葬费摊不匀,吵嚷着不起灵,不给老父亲下葬。等等。末了,结绿“嗨”了一声,你说现今这人是咋了,老祖宗留下的大道理不管用了?
因为吃得急,根思一口莜面噎在嗓子眼,脖梗蛇一样扭动。他喝一口汤顺下去,待气息喘匀了,才嘁一声,这事我在外边见多了,能讲三天三夜。
根思只在家住了二十多天,当中还有三天陪着父亲去了一趟县医院。再有就是接待串门子拜年的亲朋。过罢新年,便又一次张罗着外出。
3
天黑透了。根思的电话打进来时,结绿正洗头发。铃声持续着响不停。等结绿着急忙慌弄干头发上的泡沫,铃声戛然而至。未接来电显示是根思。结绿重拨过去,正在通话中。
结绿放下手机,就去忙别的。两分钟不到,根思打进来,一迭声地说:“俺娘唠叨起个没完,等急了吧?”
结绿右脸勾向右肩,夹住手机,腾出两只手拢头发,说:“我刚才洗头呢,你在外边照顾好自己,我在家挺好的。”
根思说:“挺好就好,省得我担心。”
“你担心啥?两年我一个人在家不也没啥事?”结绿敏感地捕捉到根思情绪的变化。
根思说:“我没啥事,你也没啥事,那就是俺娘有事。”
“你娘有啥事?”
根思吸口气:“俺娘说咱家好几天半夜有动静,动静还挺大,俺娘说的,还听见你叫唤。怕家进来小偷,让我问问。”
结绿反问:“你娘怀疑我偷人?”
“别瞎说,你不是那种人。”
结绿嘻嘻笑着,快人快语,向丈夫根思说出自己晚上做梦的过程,并说:“我对灯起誓,就是做梦,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根思也笑了:“就是做梦,也应该是我呀,咋会是毛眼睛?”
结绿正色道:“梦啥不梦啥,你我说了算?”
“白天想啥,黑夜肯定梦啥……”根思还想说啥,那边有人一个劲地催喊根思玩牌,三缺一。根思摁断电话。
临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刷牙。上床前,结绿惦记上了孙萍说的赶庙会。两天后,孙萍和结绿敲定去重泰寺。
四月天,日头刚刚好,不毒不辣,不晒不粘,适合出行。一年一度的重泰寺庙会剩最后一天就功德圆满。
重泰寺在邻村沙河边的高岗上,已历千年。集市借庙会而兴,庙会依集市募集香火钱。因是最后一天,人流不甚拥挤。
在庙门外,结绿和孙萍各买了一柱锹把粗的香烛。结绿喜欢的那支香烛带有檀香味,不过很贵,每支九十八元。被檀香味引着,她们进到寺院,在火盆上引燃。两人都不说话,脸色庄重,随同香客面朝菩萨大殿,喃喃祈祷着各自的心腹事。
从寺庙出来,两人融入集市。结绿迷恋手上那股檀香味,边走边闻,她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在一处凉粉摊,两人有些饿,各要了一海碗豌豆面粉。摊主四十多岁,一米六多的个头,戴口罩,穿西服系块小碎花围裙,模样还算干净。结绿扑哧笑了,和孙萍咬耳朵,穿西服系围裙,不土不洋头回见。摊主大概听见了,摘掉口罩,胡子拉茬,一张模糊的脸。不经意一瞥间,结绿心中一震,手中筷子差点掉地,是毛眼睛!这男人眼晴硬圆,恰如梦中活脱脱的毛眼睛,长得太像了!
摊主很爱说话,身边是俩好看的女子,扯得更没边了,反恐,小三,考古,明星婚变。结绿因了那个梦的缘故,敷衍着和摊主对答几句。结账时,摊主执意不收钱,说交个朋友吧,死乞白赖地要她们的手机号,微信也行。结绿扔下十元钱,赶快逃离。
回去的路上,结绿终是没忍住。毛眼睛,梦中和自己痴缠数晚的毛眼晴,竟是摆摊卖凉粉的大龄屌丝?笑话呀,嘲讽啊,结绿心里纠结着恨恨道。她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隐隐觉得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憋着难受,结绿和孙萍说了,孙萍也失声而笑。
晚上,结绿又做梦了。毛眼晴好看的脸和摊主的模糊面容,交错着耸动。她挥手驱逐着,嫌弃他们丑,而毛眼睛更加无耻,变幻着摊主那张模糊的脸,流着哈喇子,直往结绿身上拱……结绿拿脚踹毛眼晴的小腿,疼的是她自己,踢到床沿了……她醒了。
夜色如墨。静寂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围困着她,如一条条小蛇。结绿缩了缩身体。她给根思打电话,忽地又缩回手。她骂自己没脑子,现在已是后半夜了。
4
傍晚,结绿吃晚饭,放在电视机上的手机响了。结绿一下弹起,是个陌生号码。她没有犹豫,直接摁掉。又响了,依然是那个号,摁掉。再响。结绿不高兴,出于礼貌还是按下接听键,问道,谁?一遍遍打,我认识你吗?
“谁惹你发这么大火?妹子。”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轻浮,油滑。结绿大脑搜索着,记忆中没这个人。你到底是谁?结绿耐着性子追问。对方吭哧了一会说,前天你吃豌豆粉来着,想起了?结绿听出是那个摊主,更加气恼,喝问,你找我干啥?你从哪弄的手机号?快告诉我。摊主说,妹子咱交个朋友吧,今后有啥事你找我,不是吹,我社会上认识人多,黑白两道吃得开。结绿气极而笑,你是啥样跟我有啥关系,我凭啥要交你,我有男人。摊主说,因为你是桑河镇好看的女人呀。结绿嘟起嘴,往耳后撩了撩垂过脸颊的头发,依然冷漠着没有出声。
隔着电话结绿依然感受到摊主喷着咻咻的气息,还有那张模糊的脸。结绿不想再听他胡扯下去。摊主不急不恼,你家男人在外打工,别当我不知道。结绿迅速关掉手机,想想又打开后盖抠下电池。
结绿心下不清静,看电视看书都坐不住。她到接墙的婆婆家坐了会,临时决定今晚在这住了。第二天,她重新装好电池,还担心摊主能不能还打。怕啥来啥。摊主像约好似的,又一次次拨打,结绿抖着手,一次次摁掉。婆婆问,谁来的?你咋不接人电话?结绿撒谎说卖保险的,冲出婆婆家。
结绿去找孙萍,两人挨家过滤着泄露手机号的人选。几个人有嫌疑,却没有证据。上门质问,实不妥当。孙萍建议换手机号,结绿也正有这个想法。
因事耽搁了两天,摊主改为发短信继续骚扰。结绿头要炸了,必须马上换号。
结绿换了新手机号,耳根清静多了。她发信息告诉根思。根思追问为啥换号。结绿说这个号是豹子号,托熟人淘弄的,还说过几天请人吃饭。结绿怕根思滋生啥想法,没敢告诉实情。
结绿多年平静的生活被打破,让她始料未及。她倚在门框上,瞅啥都是虚晃的,哪哪是毛眼睛模糊的影子。她手痉挛着,无处搁挪,靠久了,背僵疼。两道力量扯拽着她,一边是渴望,一边是拒绝。两股力量此消彼长,让她很是疲惫。
二十多天后,根思打来电话。根思喝了酒,劈头一句你和毛眼晴见面了?生硬,粗砺,干巴巴的没一丝水分。结绿愣怔了,赶忙解释。根思气呼呼地,我今天把人给打了,妈的。因为啥?工地有人造谣说你到集市和男人约会去了,还说晚上有人跳咱家墙头。结绿气得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自问自答,可别把人给打坏了,讹上咱家就麻烦了。根思说,就掉点皮,赔他五百元私了了。结绿叹息一声,咱家现在够麻烦了。根思打个哈哈,你见面的人是不是梦中那个人?你俩真没事就好。结绿问,你不相信我?根思缓缓地说,就算我信,别人也能信?结绿感到委屈,是谁在胡说八道?你那么远都知道?根思也说奇怪,和他一起干活的人十之六七也知道了,是谁说出去的?结绿心下惴惴,你在外面没得罪人?根思酒劲稍醒,说没有啊,前阵咱乡李家庄宋大头老娘去世,我还随了三百元,我人缘好着呢。
那会是谁呢?
思来想去,最后,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孙萍。像被开水烫了,结绿蹦起来,我俩亲如姐妹,她能害我?根思说,孙萍不会说,保不齐她男人当笑话瞎说出去。结绿没词了。怀疑身边最近的人,是结绿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根思哼了声,这年头……结绿火了,让根思有多远滚多远。
结绿今晚注定失眠……
又过了些日子,桑河镇又衍生出好几个版本,一个比一个香艳。最离奇的一个版本是,有人看见桑河镇的傻子田二,被结绿领着钻过别人家的柴禾垛。也许是受人指使和教唆,傻子田二天天栽歪着半边身子,左趔一下,右趔一下,拍结绿家门,含混着说要和桑河镇的大美女睡觉。在他身后总拥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闲汉和妇女跟着起哄。
桑河镇的村民是寂寞的,寂寞的村民巴不得桑河镇闹出些动静来。田地有一小半荒着,街道尽是些上了岁数的老头和老婆,再就是没上学的顽童。静寂的桑河镇村民看见啥都能咂出味来。
傻子田二比结绿大一轮,论辈分是叔字辈,结绿管田二叫声叔的。结绿非常气恼,骂教唆的人缺德少教。当着婆婆的面,她把傻子田二留在院子里。田二喜欢吃肉包子,结绿用一个搪瓷盆装了五个包子,作势递给田二。田二咧开嘴巴,像一个洞。双手迟疑着伸过去,眼晴直直的,看不清底色的脸糊满泥垢。结绿又把手缩回去,田二直僵僵站着,又瞄一眼结绿,呜噜着要吃包子。
结绿说,我问啥你说啥,才能吃包子,懂了吗?
田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那么站着。突然就仰头大笑,迸出一句,我不要睡觉,要吃包子。
结绿递出一个包子,田二抓到包子,猛地撤回去,三下两下塞进嘴里。结绿说,你说出谁让你来的,这包子全是你的。
田二似乎懂了,因为他偏着头眼珠转动。忽地又一阵傻笑说,那人不要我告诉你。
哎!你个傻子,你也不傻啊。结绿泄气了,她是没办法问出啥来了。把余下的包子给了田二,恐吓他再别来,再来就让大盖帽抓走。田二最怕警察,在村里只要看见带大檐帽的,甭管是警察还是别的执法人员,就浑身哆嗦着往炕洞里钻。
结绿现在不想上街。走在街道上,结绿得忍受乡民那如锥子般的目光,那目光灼灼,似要一层层剥掉她的衣衫。每次上街道,结绿如同光着身子般,让她苦不堪言。
最受煎熬的恐怕是根思娘。不止一回,在巷道上,只要结绿一出现,根思娘便大声寻下个理由,返身回家,并把一个虚掩的街门重重碰撞回去。
婆婆给儿子打电话,也是怨言声声。根思给结绿打电话说,我伤心了,我真的伤心了,这是谁他妈缺八辈子德了,寻下这人我非活剥了他皮,操。根思顿了顿又说,你问过孙萍了?保准不是她说出去的?结绿说,孙萍发毒誓说不是她说的,亲亲的好姐妹,她干不下这缺德事。这之后再也见不到她,后来来电话说她去山西了,她家男人生病住院了。根思问,从她的神态和语言中也没看出破绽?没有啊。接着,结绿小心翼翼地说,我只向你和孙萍说起过。是不是你喝多了,再不就是说梦话给抖擞出去的?根思提高了腔调,你怀疑我?我能拿屎盆子扣自己头上?
不管它了,反正我是清白的。结绿说。
别管它了,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根思也说。
5
根思回到家,很突然,结绿毫无心理准备。里屋门没关,根思从外屋慢慢拐进里屋。根思没带行李,可能是短途停留,结绿想。根思就那样站在地当间,望着结绿笑。结绿惊喜地眯缝起眼睛,拍拍沙发说,坐下,别跟客人似的。
根思抚抚结绿额前垂下的乱发,埋怨自己,都怪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这一阵,难为你了。结绿往他怀里拱了拱,想说啥,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根思没看她,又接着说,你再坚持两年,等挣够城里买房的钱,咱俩在家好好过光景。结绿只顾着笑,仍然一句话没说,只有根思在说。最后,结绿有一肚子话想向丈夫根思诉说,她想说,你和爹娘信任我,我啥也不怕,啥也不在乎。结绿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吐不出来。结绿急得满头大汗,越着急越说不出来……结绿又是一阵阵头疼。
一阵风从敞开的纱窗倾泻着灌满屋子,再旋转着在床上停留。结绿是被头痛蛰醒的,她从睡梦中睁开眼,用胳膊抵挡着午后太阳的光线,光线晃得眼刺疼。结绿浑身酸胀。她懒懒地躺着,心情一点点灰暗着。再后来,结绿一点点团着身子,任凭泪水无声地滑落。
结绿想到街道上走走,没什么目的,只是走走。她期待发生点什么,可又想不起应该发生什么。她转出了桑河镇,一路朝向西南。结绿走到重泰寺。
寺庙人迹廖廖,只有三五个观景的游客走马观花逛着座大殿。除去庙会那几天,重泰寺常年住持就一个人。结绿在庙宇门口买了一柱檀香味的线香,抱在怀里。她走累了,在背朝庙门的石阶坐下。对面是一座戏台,两根大柱上是一副春节刷上去的对联,左联是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右联是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结绿念了两遍,觉得有点意思。
下午的寺院金碧辉煌,那几个游客早已走光了。整个寺院静极。结绿燃着线香,浓烈的檀香包围着她,烟云氤氲着向上浮动。结绿心神宁静,祥和,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无比地舒泰。结绿痴迷着檀香的香气,盘桓了好大一会,直到日头慢慢偏西坠落。
结绿知道,她该回家了,虽很不情愿,但那是家。
结绿步伐不疾不徐,照这速度,日落前她能赶到家。
今晚的月色很美好,圆润圆润的,像是一个腌透了的大大的鸭蛋黄,油润亮泽,让人馋涎。是早春。墙角几棵土气的蒲公英,早早就捺不住性子,泼泼地一吐芬芳了。结绿坐在檐下,托在脸上的手有气无力。前天,她给根思说,她想去找他。根思为难了会,婉转地劝导她再坚持一年,他就能赚够买一套小户型的房子,就再不走了。
末了,根思劝慰结绿说,谣言永远和假话为伍,只要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你自己又是清白的,管那些个鸟人做甚?结绿掰着手指头,根思这么说,那她之前蒙受的损失就不算个啥了。
月亮爬上树梢。结绿躺在床上,月光漫进来,晒在她光光的小腿上。她还不想睡,她在想根思现在做什么呢?她不敢睡,她怕那个梦再次缠住她,那时,她该咋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