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无声》：忻钰坤的叙事实验

安晓燕

(南京林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暴裂无声》是导演忻钰坤继《心迷宫》之后的第二部电影长片。《心迷宫》曾因多视点回溯式的叙事结构，使一桩低成本的农村犯罪题材影片，具备了独特的光芒，从而得到了威尼斯、华沙、台湾金马奖等多个电影节的青睐。由此，擅长叙事，会讲故事成为忻钰坤的独特标识。《暴裂无声》的出现，从表面看来，似乎并未延续《心迷宫》炫目的叙事技巧，在票房上的表现也不如前作亮眼，但仔细观察，忻钰坤在叙事上的探索并未停歇。只不过，《暴裂无声》的叙事技巧更加成熟内敛，它们虽不显眼，却恰如其分地融汇在电影的故事讲述中，既成就了影片深刻的故事内蕴，又强化了情感的力量。

之所以赋予《暴裂无声》的叙事探索以“实验”的称谓，是由于在百余年的电影发展长河中，电影的类型化已颇具规模。每种类型的电影，都具备其独特的叙事范式与视觉图谱。比如爱情片中俊男靓女间“永恒浪漫与困境”，西部片中的牛仔、警察，以及沙漠荒原或者荒凉的小镇等，都是其鲜明的影像标签。从影片发行中的称谓而言，《暴裂无声》被归于犯罪与悬疑的类型，但与大多数犯罪与悬疑电影不同的是，影片并没有围绕犯罪实施或破解犯罪展开叙述。事实上，《暴裂无声》对犯罪过程及其结果的展示比重不大，并且与常规类型电影追求叙事的格外明晰不同，《暴裂无声》存在大量的符码与情节的留白，甚至还使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这都使影片表现出对类型作品常规叙事方式的背离，成为一场叙事实验。具体而言，影片在叙事上的实验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影像符码隐喻主旨

在《暴裂无声》中，忻钰坤在塑造人物，交代情节时，并不直截了当，而是将其深层意味编织于影像符码之中，借助于符码的抽象意蕴，达到了电影叙事意义的升华。

比如在塑造昌万年这一人物时，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其“吃”的动作。昌万年第一次出场，是在学校进行捐资助学。在该段落中，除了交代环境的全景镜头之外，导演使用了五个特写镜头，以开放式构图的方式，表现昌万年大口啃西红柿的动作。画面中，观众看不到昌万年的长相，只能看到一张不停吞噬的大嘴，这个画面本身已经带有强烈隐喻性质，暗示着昌万年的贪婪与狠辣。该人物的第二次出场，导演依然在吃的动作上大做文章。餐桌上，各式餐盘只摆设了羊肉这一道菜，而一旁的绞肉机仍然在不停地工作。导演借此，再次强调了昌万年的吞噬属性。当座上客李总以“我信佛，我吃素”为由，拒绝与昌万年合作时，昌万年的“这个习惯可不好啊，羊，也吃素”的回答，则将李总暗指为羊，不猎杀，最终便会沦为猎物。此处的设计，刻画出了昌万年吞噬与猎杀的行为逻辑。影片还通过昌万年喜爱弓箭，办公室的密室中陈设着各式的动物标本等设计，指涉其内心深处只有最原始的杀戮和索取。

事实上，昌万年以及影片中的另外两位主要人物——律师徐文杰以及平民张保民，都是具有隐喻性质的符码。三个人物象征了社会的阶层与等级，处于金字塔上层的成功商人昌万年，仿佛也是食物链顶端的支配者，因此，吞噬和猎杀是他最基本的思维逻辑和生存手段。而底层人物张保民，以及他的妻子与儿子，则是最没有能力捍卫自己权利的人，他们像羊一样，只能被他人伤害。村中的其他村民也如此，当矿产被无限开采，当昌万年等人摇身一变，成为最大的获利者，这些村民只能无声地接受土地深陷、河水污染、亲人患病等残忍的现实，既无法逃离，又无法抗衡，甚至自始至终都不能洞悉事情的真相，像张保民这个后天的哑巴一样，成为最大的失语者。作为默默忍受中的异类，张保民凭借自己原始蛮荒的力量横冲直撞，但只能作为切肉机中的一个小骨头而已，其挣扎既是盲目的，也是弱小的。律师作为社会的中产阶层，本该是人类良知的捍卫者，但在上层威压与自我欲望面前，却放弃了职责，成为上层利益的附庸与帮凶，于是加速了底层民众的悲剧。而这亦是张保民家庭悲剧的真正由来。

这种阶层之间的关联与对抗存在于影片诸多情节之中。张保民与丁海曾因村中是否征地开矿引发冲突，在打斗中张保民刺瞎了丁海的眼睛，但当张保民被昌万年的手下追打时，丁海却出手相救，体现了底层民众惺惺相惜的原生情感。而一直试图脱离底层的村长，用囤积矿泉水表示自己的优越，并想方设法拖住被追打的张保民，以取悦昌万年。这其中无不彰显着阶层的情感与矛盾。但这种矛盾，则在昌万年、徐文杰、张保民于山上相遇之时体现得格外充分。当张保民与昌万年扭打一团，情势危急之际，徐文杰虽手足无措，却犹豫纠结，始终不曾出手援救。即便在找到女儿之后，已体会过失女悲痛的徐文杰，虽知道张磊的下落，却依然保持了沉默，置张保民一家于寻子不得的无尽绝望之中，显示出了人性的自私、冷漠与卑劣。

借助这种阶层对抗，忻钰坤表达了对社会问题的审视，体现出了对底层民众的悲悯情怀，也指涉了当下中国的某些地区，在破坏性发展的同时，环境与民众所付出的昂贵代价。伊芙特·皮洛曾说：“我们应当在符号中发现可见形象之外的超出直接感觉的意义，这是只能通过间接方式去理解的意义。”而忻钰坤正是借助于符号的暗示，表达了厚重的思想，赋予了影片深刻蕴藉之美。

二、超现实主义叙事增强情感力度

忻钰坤在叙事上的另一重实验，是在犯罪片这一较为写实的电影类型中，加入了超现实主义的元素。并且迥异于幻想或梦境等常规手段，《暴裂无声》中创建了一种超现实主义的电影时空。

这主要体现在媛媛被绑架并被置于山洞的段落中。在导演的镜头下，媛媛苏醒，在山洞中绝望地呼喊爸爸。而此时，却从黑暗的洞穴深处，走出了失踪已久的张磊。张磊为媛媛解开绳索，两个孩子在山间奔跑。与此同时，徐文杰与张保民则奔跑在前往山洞的路上，两个时空交错剪辑，制造了紧张的戏剧性效果。但当徐文杰冲进山洞，大声呼喊媛媛时，观众才忽然发现媛媛依然在山洞中。而站在山顶，在一片雾霭中遥望着城市的两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是死亡和正接近死亡的两个孩子的灵魂。媛媛的灵魂在爸爸的呼喊声中终于停下脚步，张磊却孤身一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尽管现实中，张保民为寻找张磊已经九死一生，但他始终不知道儿子已经葬身于洞穴之中，他的失语也使他无法发出内心的呐喊，让儿子的灵魂听到。

借助于超现实主义的叙事，导演向观众揭示了张磊的真正遭际，同时赋予了观众洞悉谜底的全知视角。在此视角之下，观众看到了张保民深刻的悲剧命运，即便张保民已经阴差阳错地踏进了那个幽深的洞穴，甚至隐隐感觉到这个洞穴的不同寻常，但他还是与自己的儿子永远地错过了。更悲哀的是，张保民也不知道他倾尽全力帮助的徐文杰，却是儿子死亡的帮凶。当徐文杰抱着苏醒的媛媛，看着满身伤痕寻子无果的张保民时，依然隐藏着张磊之死的秘密，这于观众而言，实在是残忍又震撼的！

同时，在拍摄幽深的洞穴时，影片也同样使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每当人物望向洞穴，影片都会变换拍摄角度，从洞穴深处向往拍摄，赋予了这个神秘的洞穴以超现实的主观视点，似乎人物在望向洞穴时，洞穴同时也在报以冷静的回望。这种手法一方面是为了暗示这个洞穴的非同寻常，为观众理解剧情做必要的铺垫；另一方面也确实充满了悬疑与惊悚感，冲击着观众的情感。

影片结尾，在呼呼的风声中，张保民依然在张贴着寻人启事，他家的大门敞开，妻子坐在门槛边，抱着小羊，恸哭不已。绝望中的张保民，无处发泄，内心极度痛苦却只能默默流泪。而他的悲剧命运，似乎是与这被过度开采后肌理裸露的山峦融汇在一起，也与社会阶层之间的倾轧紧密相关。但若无超现实主义的叙事，恐怕影片在主旨和情感上无法企及当下的高度。

三、情节的延宕与留白提升观众的参与度

在谈及《心迷宫》与《暴裂无声》的不同时，忻钰坤曾说：“《暴裂无声》并不在于结构精巧,而是在于观众对于影片的读解,对结尾的认知。影片给了观众很大的遐想和思考空间……”而这点堪称忻钰坤在《暴裂无声》中的第三个叙事实验，即影片对主要情节的推进颇为延宕，并在叙事中组织了大量的情节留白，大大提升了观众的主观参与度。

在碎片化传播的时代，观众的注意力更易转移，为牢牢提升其专注度，一般电影的节奏往往更迅速，冲突也更为集中。《暴裂无声》似乎并不热衷于以此方式吸引观众。事实上，影片在前二分之一处一直在铺设各种人物，人物之间虽有交集却无实质意义的对立，影片的推进也仅凭张磊的失踪这一个悬念而已。并且，忻钰坤在交代情节时，往往又“语焉不详”，如对张保民与村长的敌对、张保民妻子的生病、徐文杰的无精打采、昌万年与徐文杰的关系的讲述等都点到即止，给观众留下了诸多的疑惑，而这些疑惑则像一个个钩子一样牵扯着观众的心。

当徐文杰的女儿被绑架，张保民意外救助，并与昌万年直接对峙之际，影片的矛盾却倏然集中起来。导演借助蒙太奇的剪辑方式，将三个主要人物在同一晚上的行动交织在一起，彼此牵连，强化着人物之间的对抗。在故事的推进中，忻钰坤依然不忘设置大量的情节留白，比如在徐文杰的线索上，他面对丁海儿子拉弓动作时的惊愕，看见张磊的寻人启事时的紧张，面对洞穴时的恐惧，以及和昌万年交流时的话里有话，都令观众疑窦丛生，不断推理徐文杰、昌万年与张磊的死有必然的关联。尽管借助于超现实主义的叙事，观众已经知道张磊葬身于洞穴之中，但对于其死因，导演迟迟不肯交代。《暴裂无声》中这一最大的悬念，一直被保留，即便在徐文杰的监狱插叙中，也只有他与昌万年的交易，以及昌万年要买羊的话语。而张磊之死，却依然被导演省略掉了。正是凭借这样不断延宕的叙事技巧，导演成功地将张磊失踪、张磊之死的悬念留置到了影片结尾，并通过刻意的留白，充分调动了观众的疑惑、猜测与推理的意识。而当忻钰坤终于借助丁海儿子的涂鸦，揭示了事件的真相，观众也在自我推理得以验证之际获得了观影的快感。而以此为依据，倘若观众再一一回顾影片中仔细铺陈和故意省略的细节，不仅所有的疑团一一破解，而且能强烈地感受到昌万年的凶暴残忍、徐文杰的自私冷漠以及张保民家庭的强烈悲剧性，进而领悟到导演对社会等级裂变过程中的民众命运的深切观照。

应该说，忻钰坤在《暴裂无声》中，非常沉稳而自信地展开了一场叙事的实验，他可以摒弃类型电影的部分规则，也不完全倾心于商业叙事的经验，而是有效建构了自我的表述方式。他精心为观众编制了诸多的符码与情节的留白，将观众的好奇心与读解欲充分调动，借助于情节的延宕，以及超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影片不仅将悬念成功贯穿全片，而且还凝聚了强烈的情感，表达出了深邃的内蕴。诚然，如一些评论所言，《暴裂无声》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如在前半部分的节奏较为迟缓，对徐文杰的塑造也略显单薄等，但总体而言，在《暴裂无声》中，忻钰坤依然保持了较高的创作水准，其擅长讲故事的能力再次得到了印证。既能讲述一个令人震撼的故事，又可以保持深度的思考，相信拥有此种能力的忻钰坤日后会创作出更多优质的电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