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妮·里芬斯塔尔的纪录片美学研究
2018-11-14史晓峰
史晓峰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2003年9月8日,101岁的莱妮·里芬斯塔尔离世的消息引起了纪录片界乃至世界的关注。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纪录片导演,在把她的镜头对准希特勒、对准纳粹党的时候,就再也无法摆脱历史和正义的拷问。她的作品太过追求自我对美感的认知,与她所处的政治环境缺少了应有的距离和冷静的思考,她最向往自由与浪漫,却一生深陷政治的泥沼。里芬斯塔尔毁誉参半的一生被贴上了太多的政治标签,但是即便这样也丝毫不影响她在纪录电影创作上所做出的成绩和她透过镜头传达给大众的纪录美学。
一、强烈、骄傲的艺术美学
我只是个艺术家,不太关心现实,只想留住过去的所有美好。
——莱妮·里芬斯塔尔
(一)《意志的胜利》
艺术从来不是流于表面的,经典的作品必然要反映深刻的社会问题和生命主题,尤其是纪录片作品。1934年,里芬斯塔尔拍摄《意志的胜利》,记录了在纽伦堡召开的帝国代表大会的盛况和会议期间发生的一些重要事件,因为题材和拍摄的对象的原因,这部纪录片被归为战争纪录片、纳粹政治纪录片。美国文艺评论家苏珊·桑塔格这样评论:“在真相和正义之间,我选择真相,而里芬斯塔尔选择美,哪怕它伤天害理,洪水滔天。”至此,里芬斯塔尔再没有走出纳粹带给她的荣誉和阴影,但是抛开政治的枷锁,单纯从电影美学的角度来看,《意志的胜利》因其高超的艺术技法和无与伦比的艺术表现力,被归为影史上最经典的纪录片之一。片中画面的构图和镜头都是导演精心设计的,影片的结构也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作品已经超出了纪录片真实记录的范畴,导演主观性的观点和立场深入其中。
在影片开头,里芬斯塔尔用浓云密布的天空开场,暗调的处理隐喻当时德国社会在一战结束后一直处于动乱的状态。但是很快在画面中,天空逐渐晴朗,第三帝国的形象从散去的乌云后面显露出来,一架飞机在云中时隐时现,人群在仰望着、渴盼着,希特勒作为一位开疆拓土的领袖形象通过仰角的拍摄和民众热烈的欢呼声被树立起来。里芬斯塔尔在接受采访时就毫不避讳地表示过她对希特勒的崇拜,这样的主观立场在《意志的胜利》中得到了最直接的展现。影片中导演用特写镜头对准了随风飘扬的纳粹党旗,希特勒乘坐的汽车缓缓行驶,民众的神情肃穆而激动,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的领袖,特写镜头下那一张张激动的面孔都在表达着德国民众对偶像的崇拜。影片结尾是希特勒最喜欢的音乐家瓦格纳的史诗音乐,这种阳刚的、强烈的、骄傲的创作特质在里芬斯塔尔早年的电影中就已呈现,这种激荡的情怀在本片中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观众会不自觉地陷入导演营造的气氛中,就像瓦格纳症患者般偏执狂热,这便是艺术的感染力,也是里芬斯塔尔的成功之处。
影片把德国战败诠释成苦难的开始,同时也把希特勒的上台视为救世主来拯救德国重生。里芬斯塔尔用她的镜头,用记录的形式颂扬了希特勒,颂扬了德国人,也唤醒了德国民众的国家意识。影片中处处充斥着热烈、激昂和对英雄的崇拜,导演革命性地用了广角特写镜头表现阅兵场的情景,整齐划一的装甲战车、精神抖擞的士兵组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导演精心设计的宏大而壮丽的场面即使今天看来也是激荡人心的,一个充满希望、团结的新德国在里芬斯塔尔的镜头下诞生了。影片的主题对于纳粹的宣传的确存在,而对其艺术性的分析并非想宽容和掩盖这一点,只是如果全盘否定地去批判一部影片或是一个导演也有失偏颇,不是影片评论应该持有的态度。
(二)《奥林匹亚》
纪录片制作不是单纯的纪录片影像语言的实验,而是为了反映的政治、文化、经济和军事等目标事件。1936年,正值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德国柏林举办,里芬斯塔尔成为运动会纪录片导演。在创作之初,就把影片的主题确立为表现奥林匹克精神,发掘运动的美感,表现运动员敏捷的身姿、健美的体魄和在运动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力量,用艺术的手段记录运动竞赛的盛况和紧张激烈的竞赛过程,以此来表达奥林匹克精神对全世界青年的影响以及国家之间友好的交流。
在《奥林匹亚》中,导演用独特的视角、艺术化的镜头语言和剪辑手法把体育竞技比赛表现出诗意浪漫的效果,虽然人们还是不免提到影片中的政治宣传意图,但是其对体育运动的描绘已成为运动赛事拍摄的经典和模板。里芬斯塔尔并没有像常规的体育题材的影片一样对比赛结果和胜负过多着墨,而是表现运动中的力与美,表现奥运精神的传承。在第一部分《民族的节日》中,导演用特写镜头对准古希腊文明中的雕像,强调雕像的面部表情和健美的身体姿势,运用画面叠加的剪辑手法和富有节奏感的组接技巧,将雕像的力与美成功地表现出来(尤其是对雕像“掷铁饼者”的动作细节的特写)。同时,导演还把她的镜头对准参赛的运动员,比如获得男子一百米决赛冠军的美国黑人运动员杰西·欧文斯在夺得胜利之后的淡定自若。这部纪录片在表现力与美的过程中关注人、人的意志和人性的力量。在影片结构上,导演设置了一名长跑运动员手持火炬在山石间、海岸线、村庄、城市奔跑,这组蒙太奇的镜头把历史与当今、古希腊和现代德国串联起来,奥林匹亚精神就像运动员手中传递的火炬一般得到了传承,而火炬也象征者奥林匹亚精神永不灭,影片从主题、结构到镜头语言无不体现其艺术性。
二、精湛、创新的技术美学
(一)拍摄设备和剪辑技术的革新
设备和技术的更新是艺术创作的辅助条件,为更好地表达观点和立场提供可能性。在拍摄《意志的胜利》时,里芬斯塔尔在影片主题上自觉地顺应时代要求,同时吸取当时德国新闻宣传片的制作技巧,“剪接技巧复杂,善用煽情的音乐,偏好视觉影像而牺牲口语旁白”,真实记录了希特勒和当时的“德国状态”。为了更好地表现会议的盛况,突出希特勒的丰功伟绩,里芬斯塔尔组建了一支庞大的摄制队伍,在会议召开之前就已经为拍摄做好了充分的技术准备。为拍摄俯拍大全景镜头、升降镜头、流畅的跟镜头都做好了技术上的支持,甚至会议主会场也是为了拍摄需要而提前搭建和布置的。为了拍摄城市环境、纳粹旗帜和游行队伍,摄制组还在旗杆上安上了电梯,在会场旁边修建了坡道。这部纪录片并非简单的会议记录或者是对个人形象的宣传,里芬斯塔尔作为希特勒的崇拜者之前,首先是个艺术家,她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技术手段把这场盛会拍得空前激昂,影片的画面也极具美感,镜头语言富含深意,影片的主题在内容的循环往复和结构的层层递进中渗透到观众的意识中。影片以高度颂扬希特勒的“英明伟大”和纳粹党的团结一致为主线,把一些独立的章节段落串联成一个整体,在剪辑方面安排事件的起承转合也颇为高明,让片中的事件彼此关联又有高潮可以振奋人心。
《奥林匹亚》是以在运动类型题材的拍摄中使用运动摄影的独特贡献而被载入电影史的。在拍摄电影期间,里芬斯塔尔和她的摄影师在技术上进行了大胆的革新,制作出可旋转各种角度的摄影机支架转台;有防震功能的摄影车;可以让摄影机在百米赛跑时能随着运动员一起奔跑的弹射摄像机;能在水下近距离对准运动员摄影的防水摄像机。这也为之后的水下摄影做出了贡献,比如《水下印象》中拍摄千奇百怪的生物和摇曳生姿的水草。
(二)全新风格化的拍摄方式
“奇观”在现代传播学中是指,“能体现当代社会中的冲突和其解决方式戏剧化的媒体文化现象,它包括媒体制造的各种豪华场面、体育比赛、政治事件等”。它不仅仅是特技效果带来的宏大的场面和视听观感,也是叙事和表意过程中导演所使用的拍摄和剪辑方式。在《意志的胜利》中里芬斯塔尔用大广角的拍摄方式制造了磅礴的气势和力量,数以千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奉之为神明的领袖,数以千万的手臂指向希特勒的方向宣誓效忠,我们在这个奇观影像中,看到了纳粹党钢铁般的意志和纪律,也看到了导演超凡的调度能力。
仰角拍摄在电影摄影中,主要用于突出主体,一般用于拍摄伟人和英雄人物,有颂扬、崇拜的情感色彩。在《意志的胜利》中导演大量使用仰角拍摄,在希特勒检阅陆军时,导演将摄影机推至希特勒的特写以仰角持续拍摄,表现希特勒专注威严的神情,让观众不自觉地跟着镜头对希特勒仰视。在《奥林匹亚》中,她在跳高、跳远、三级跳、撑竿跳、百米赛跑的体育项目的拍摄中采用仰拍,把运动员矫健、高大的身姿更好地表现出来。在吊环比赛中,甚至用到了垂直的仰拍以表现运动员绷紧的双腿。仰角的拍摄把运动员的美感、运动的美感用画面表现出来。彰显里芬斯塔尔个人风格的恰好是这些巧妙的构图和富有创意的拍摄角度。在《奥林匹亚》中,导演用斜线式构图表现两个击剑运动员,表现了击剑运动的纵深美感和视觉上的延伸,地上两个激烈搏击的影子营造出的画外空间激发了观众的想象,这种形式美在纪录片中是不常见的,但是效果更加艺术化。
20世纪30年代的新闻影片大多是静止的,没有移动的摄影。里芬斯塔尔在拍摄演讲、会议时,为了吸引观众,让演讲更富表现力,尽可能地使用运动镜头,在现场铺设滑轨,在高处安装电梯,甚至让摄影师穿着溜冰鞋拍摄。比如,在《意志的胜利》中,为了更好地衬托希特勒的形象,里芬斯塔尔在拍摄时在演讲台下铺设了轨道,摄影机在轨道上以仰角的角度缓慢移动,当希特勒发表演讲的时候,这样的拍摄方式让演说内容更具流畅性,避免了固定长镜头带给观众的枯燥感。拍摄台下的民众时,也用同样的手法,移动摄影把“说”和“听”用镜头联系起来,把观众更好地带入膜拜偶像的群体之中。
(三)契合的声画关系
饱尝牢狱之苦的里芬斯塔尔一直到晚年才制作了一部关于印度洋深水生物的纪录片《水下印象》,影片没有叙事、没有评论、没有刺激的场面。“这不是一部科教片,我只想展示我所体验到的这个令人惊叹的世界。在这部片子中我谨慎地避免了任何评价,因为我相信没有语言的画面更有魅力”。(导演独白)绚烂的画面与音乐相契合,鱼蟹、海藻、珊瑚在音乐的指挥下,合着节拍变换着姿势,展示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海底世界。
这种制作方式在《意志的胜利》中就已经成型,导演没有用画面+解说词这种纪录片制作常用的手段,而是通过画面本身的表现力和从现场采集的声音来烘托场面,现实感更强,声画关系更加契合。比如欢迎希特勒时民众的欢呼声和希特勒的演讲,当所有人都在跟随着自己的偶像欢呼呐喊时,只有希特勒静默不动;当民众仰视着静默时,希特勒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般穿透每个追随者。导演利用声音的对比,把希特勒神一般的形象烘托出来,也把民众对神的膜拜刻画出来。
在《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中,合作的配乐师都是赫贝尔·文特,他的音乐恢宏大气,与导演想要表达的主题十分契合,颇有瓦格纳史诗歌剧之风。因为希特勒非常推崇瓦格纳的音乐,觉得这种音乐风格和他的政治主张颇为相似,所以每逢纳粹会议、检阅部队或者纳粹党员行礼的时候都少不了在现场演奏《众神的黄昏》片段。导演对希特勒的喜好非常了解,并且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投其所好,用音乐来解释画面、抒发情感、突出主题。
三、结 语
“如果你是理想主义者,你就会在她的片子里发现理想主义;如果你是古典主义者,你就会在她的片子里听到她对古典主义的颂歌;如果你是纳粹分子,你就会在她的片子里看到纳粹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