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学视域下的《圆梦巨人》
2018-11-14夏天琼
夏天琼
(淮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英国儿童文学作家罗尔德·达尔,于1982年为自己因罹患麻疹脑炎而夭折的爱女奥利维亚创作的童话《圆梦巨人》,为小读者们讲述了小孤儿苏菲和好心巨人“BFG”在英国女王的帮助下,打败坏巨人的精彩故事。该书问世后保持了长时间的热销。在距离这个故事上一次被改编成动画片的形式搬上大银幕(1989)27年后,美国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与迪士尼一起,以一部《圆梦巨人》(The
BFG
,2016)再一次俘获了大量成人与儿童观众的心。可以说,对于斯皮尔伯格而言,他既是电影的创作者,同时又是达尔原著的接受者,电影的拍摄本身就代表了斯皮尔伯格本人对达尔故事的艺术性解读。而在电影上映之后,电影便是负载这个故事的新的审美对象,观众则成为新的接受者,对斯皮尔伯格灌注在影片中的审美内涵以及具体运用的艺术语言也都有着各自的解读。无论是罗尔德·达尔,抑或是斯皮尔伯格,都是深谙期待重构和召唤结构的杰出的创作者,其接受者对其作品也都有着期待视野,观众最终在电影中获得的审美愉悦,是原作者、导演和观众共同完成的。因此,对于电影《圆梦巨人》,我们有必要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进行解读。一、当代童话电影创作倾向与《圆梦巨人》
《圆梦巨人》原著内容是较为单薄的,对原著的忠实也导致电影情节上的简单。住在孤儿院的苏菲由于晚上没有遵守院长“不要离开床,不要看窗帘背后”的警告而看到了一个巨人,随即被巨人抓到了巨人国。巨人害怕苏菲将世界上有巨人的事说出去,于是软禁了苏菲。在和巨人的相处中,苏菲发现,这个小老头模样的巨人实际上是一个好心人,他并不吃人,他的工作是搜集人们的梦,并将好梦吹给熟睡的孩子们。于是苏菲和之前一个曾经和好心巨人相处过的小男孩一样,称呼巨人为“BFG”。而在巨人国中,BFG的身材是矮小的,他经常遭到其他吃人的大块头巨人的欺负,并且其他大块头巨人还打算吃其他小孩子。苏菲让BFG调制了一个关于巨人吃小孩的噩梦,前去白金汉宫将这个噩梦吹给了女王,成功说服女王出动军队将9个大巨人赶到孤岛上,强迫他们从今以后只能吃素。
可以说,电影在审美形态上,呈现出人物的好坏善恶指向单纯而明确,人物情感的表达直截了当,人物命运走向的叙事明确畅达的特征。BFG的好心巨人形象是被固定了的,他造梦的职业,衰老、跛脚和带点口吃,以及相对坏巨人而言矮小的特征,都较容易激发低龄观众的同情。而坏巨人何以“坏”,电影中并没有解释,只是渲染了他们野蛮、愚蠢的一面,如与BFG有一个温馨的家不同,他们幕天席地地盖着草坪睡觉,将人视为非吃不可的“人豆子”等。斯皮尔伯格在传递这些审美信息时,是保证其指向明确、毫无歧义的。苏菲和BFG的行为也因为有拯救其他英国小孩子的目的而被赋予了正义性。一言以蔽之,在审美意蕴上,斯皮尔伯格几乎没有留给观众其他解读的可能(如BFG并不是和坏巨人联手上演苦肉计,骗军队去成为巨人的口粮等)。电影最后的结局也以“正义战胜邪恶”,皆大欢喜告终。
而在谈及这一点时,我们有必要对当前的童话电影概况进行一定的了解。当前童话电影创作存在着某种成人化的倾向。当非童话电影在消费主义的裹挟之下加入越来越多的情爱、暴力等成人元素时,童话电影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迎合这种倾向,如环球出品的《白雪公主与猎人》(2012)、派拉蒙的《韩赛尔与格蕾特:女巫猎人》(2013)等,无不以淡化故事本身的童稚色彩为创作潮流,甚至连一贯以“为儿童”宗旨著称的迪士尼,也未能免俗,出品了《魔法黑森林》(2014)等电影。平心而论,这是无可厚非的。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而言,一方面,电影市场的主体本身就是已经告别了童稚时代的成年人,完全面向低龄观众审美心理的艺术创造是有可能无法召唤起成人观众的兴趣的。另一方面,低龄观众也在当代消费社会中无处不在的种种“景观”中越来越早熟,对与童话电影极为接近的青少年电影(小说)稍作观察就不难发现,如有着政治隐喻的《饥饿游戏》(The
Hunger
Game
)系列、《暮光之城》(The
Twilight
Saga
)系列等,其想象都带有沉重的暗黑底色,电影显然也并不期待不了解成人世界阴暗面的观众能与之实现审美共鸣。在这样的背景下,即使是曾经在童话电影上有过成功尝试的导演,也难免在迎合市场和坚持个人风格之间进退失据。在当前美国童话电影几近走向“儿童不宜”之路时,斯皮尔伯格却反其道而行之,全部保留了罗尔德·达尔原著的情节,并没有为让影片更符合当代商业儿童电影风格,或迎合观众对恢宏、酷炫场面的期待而加入原创情节,甚至不惜让电影招致“成人不宜”、故事老套的诟病。
二、受众趣味与《圆梦巨人》
如前所述,斯皮尔伯格作为达尔的接受者,与达尔保持了同样的叙事立场,并不为电影新增审美信息,整部电影的叙事主线简单明了。但《圆梦巨人》的艺术魅力并不仅限于此,作为原著故事的影视化,1989年的动画版同名电影已经完成了明白而准确地复述原著故事的任务。斯皮尔伯格在电影中并不是无视当代观众的审美趣味的,相反,斯皮尔伯格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充分运用各种艺术手段增添电影的娱乐性,并对动画版进行了技术上的超越,以完成电影主创和观众在审美情趣上的成功双向交流,帮助成人观众也同样“入梦”,获取快感,这也是《圆梦巨人》能称得上是一部精彩电影的原因。
首先是在视觉效果上,斯皮尔伯格充分运用CG和动作捕捉技术,以提供给观众动画所难以匹敌的精彩光影造型。观众能够在电影中看到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的各种巨人,以及巨人行动引发的诸多奇观,如坏巨人掀翻藏有苏菲的汽车,苏菲置身于BFG的盘子里,盘子随着BFG切菜的节奏而不断跳动等。最值得一提的是BFG的造梦和吹梦过程。在CG技术的处理下,“梦”这一抽象的概念被具化为犹如萤火虫或流星一般闪光的、轻盈飞翔的实体,被BFG装在一个个罐子里,而苏菲则徜徉在BFG的工场之中,观众和苏菲一起感受到了无限温馨与美好。在这样的一种直观的“美”中,电影所寄寓在BFG身上的“真”和“善”也就不言而喻了。反之,破坏工场,要摧毁装梦的罐子的坏巨人则成为不折不扣的反派。在动作捕捉技术的辅助下,斯皮尔伯格给了马克·里朗斯饰演的BFG大量眼神的特写镜头,BFG的双眸带给观众一种看尽岁月变迁的积淀感和柔情感,但同时又有着一种老顽童式的单纯和好奇,这拉近了观众和作为巨人存在的BFG之间的距离,也让观众得以更好地理解剧情。即BFG曾经失去了那个给他起名为BFG的红衣小男孩,因此他软禁苏菲,并不仅仅是他所声称的害怕苏菲泄密,从而巨人都要被关入马戏团供人参观的原因,也是因为在善良顽皮、与世人有些格格不入的苏菲身上,BFG看到了那个小男孩的影子,同样在巨人世界中格格不入的他迫切地想留住这个小朋友,因此他才会在看到穿着红衣的苏菲时如此激动。
其次则是大量令人捧腹的幽默桥段。幽默的运用向来是电影艺术增添通俗色彩、取悦大众的重要手段。对于观众而言,幽默桥段能使他们在审美活动中获取情绪的释放,暂时卸下现实世界的精神包袱。一贯严肃的英国王室在与BFG见面之后,观众就得以不断地享受轻松与快乐。如BFG因为身材太过高大,进入白金汉宫后不得不先是趴在地上,进入大厅后才得以舒展筋骨,女王的官员们狼狈地忙前忙后,生怕BFG碰坏了宫殿里的东西,结果BFG一站起来,还是碰掉了女王的水晶吊灯,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苏菲也暗暗担心,女王则神色不变。而BFG从未见过女王,几乎每一句话都要苏菲提醒,但是他的口音又将话说得不伦不类。这种“乡下人进城”式的场景设定充满了幽默趣味。又如在女王招待BFG用餐时,BFG的凳子是放在钢琴上的,需要多个女王的仆人推动钢琴,BFG才能靠近餐桌。BFG因为喝不惯咖啡,吐了几位仆人一身,而敬业的仆人们虽然满头淋漓汁水却一动不动。BFG拿出了自己调制的绿色气泡饮料请大家品尝,包括女王养的三只柯基犬,结果所有人喝了以后都放了绿色的、后坐力极大的屁,包括一直举止优雅的女王,三只柯基更是被自己的屁一直喷到宫殿之外。王室高高在上的形象在此被解构,观众对此无须进行思考就可以开怀大笑。可以说,在这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情节中,斯皮尔伯格完成了一种和观众一起的、热气腾腾的狂欢。
三、观众的另类读解
观众是整部电影审美接受的最后一环,只有观众的读解完成,电影的创作才最后完成。应该说,斯皮尔伯格对达尔原著的接受是一种“正解”,但这并不能影响观众从其他角度来认识与把握整个故事,而即使观众对电影进行的是“曲解”,即绕过了电影的话语表层——简单、直白的语义层面,根据自己的审美期待或思维定向对剧情进行了不符合,甚至是相悖于达尔创作初衷的解读,这种曲解也不是毫无价值的。观众发挥主观能动性对电影进行另类读解,既是观众审美权利的一部分,也是电影内涵得到补充甚至升华的途径之一。
由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小王子》(2015)等同样与青少年经历有关,意趣委婉,意在言外等奇幻电影的影响,观众对《圆梦巨人》有着另一重解读。即苏菲本人是英国王室的小公主,由于王室生活的冷漠而感觉自己犹如生活在孤儿院,冷酷严肃的孤儿院院长是她心中女王的投射。这一点也就对应了苏菲勇敢地训斥半夜游荡的醉汉,也对应了为何苏菲后来居住在白金汉宫,接受玛丽公主的照顾。而与BFG的这番际遇实际上是苏菲的一场美梦,BFG带她暂时逃离了王室生活,也让苏菲看到了自己内心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人的想法,最终苏菲打开了心结,与自己的女王祖母等人实现了和解。这也就解释了电影中部分“不合理”或奇怪的场景,如苏菲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她再回到孤儿院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被惊动,其他孩子也保持着原有的睡姿。这意味着孤儿院实际上是她想象的产物;又如苏菲主动去擦拭BFG家的女王画像,可能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祖母怀有感情等。根据这样的解读,那么斯皮尔伯格无疑给观众展现的是一个纯真的小女孩绚丽的内心世界。
正如萨特曾在《什么是文学》中指出的:“读者的接受水平如何,作品也就如何存在着。当他阅读和创造时,他知道他总是能够步步前进,进行更深刻的创造。正因如此,作品才好像是个取之不尽而又不可穿透的对象。”对于一部电影而言,观众的接受是不可或缺的。在《圆梦巨人》中,斯皮尔伯格在叙事内容上坚持了个人对达尔原著的接受,同时又在叙事的形式上,考虑了观众的接受趣味,而观众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对电影进行的另类读解,也使得电影闪耀出一种微妙深细的别样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