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兄弟与美国独立电影

王 东

(西安培华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5)

在广为人知的好莱坞电影之外，美国还有独树一帜的独立电影。与前者相比，独立电影有着更激进的价值观、更前卫的影像表现手法以及更低的财力物力投入。科恩兄弟(Joel Coen and Ethan Coen)就是典型的美国独立电影人。长期以来，科恩兄弟游离于好莱坞的体制之外，和吉姆·贾木许、大卫·林奇等人共同呈现着优秀的、带有个人化艺术风格的电影，被认为是美国独立电影的代言人。而相较于贾木许和林奇，科恩兄弟不仅高产，且在独立电影的蜕变以及独立电影与好莱坞电影的结盟中，有着更典型的代表意义。

一、“前科恩兄弟”时代与20世纪80年代其余独立电影创作

早在20世纪70年代，随着Independent Film Project的成立，美国独立电影开始渐具规模，从原来的分散化、个体化的创作到在筹资、发行以及理论交流上有组织的一极。圣丹斯电影节的前身，诞生于1978年的犹他电影节更是为美国独立电影的发育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这一时期较为著名的美国独立电影有约翰·赛尔斯的《西卡柯七个人的归来》(

Return

of

the

Secaucus

7，1979)等。

科恩兄弟的出现对于美国独立电影来说是有着重要意义的。原本独立电影在整个美国电影圈中就属于一种小众的“异类”，而科恩兄弟在当时来看则更像是“异类中的异类”。在我们讨论科恩兄弟之前，有必要略微梳理一下整个20世纪80年代独立电影人的创作概况。

20世纪70—80年代，正是大量现代电影理论思潮风起云涌之际，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女性主义理论以及后现代主义理论都对电影理论产生着深刻的影响。而这些也体现在独立电影人的创作中。20世纪80年代的独立电影人普遍有着某种知识分子特性，因此，对于这些电影思潮，电影人是主动对其进行学习和实践的。例如，大卫·林奇在自己的黑色电影《蓝丝绒》(1986)中明确地践行了后现代主义理论，电影中的人物具有性格上的非理性和行为上的不确定性；又如吉姆·贾木许极富刺激性的《天堂陌客》尝试用黑白镜头和沉闷的叙事来表现出当代人生活的茫然与空虚等。此外，电影对于这一代的独立电影人来说，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艺术，也不仅仅是娱乐产品，而是一种用以表达对社会的关心、对现实的思考的文化力量。因此，这一时期绝大多数的独立电影都有着一种对现实进行尖锐讽刺、揭露以及批判的力度。例如，格斯·范·桑特通过《夜深沉，爱难吟》(1985)、《自杀的五种方式》(1987)等电影来表现现代家庭中人的困境，尤其是家庭中的青少年成员往往是社会的牺牲品；又如斯派克·李则作为一名非裔电影人用电影来反对种族主义等。一言以蔽之，这一代的独立电影人有着明确的对好莱坞体制的拒绝态度，独立电影和好莱坞体制是当时美国电影泾渭分明的两个系统，他们用电影来观照现实、关心社会。

二、科恩兄弟对美国独立电影的贡献

如前所述，在20世纪80年代诸多独立电影人中，科恩兄弟具有一种承上启下的意味，从电影风格来说，科恩兄弟是联结美国80年代独立电影与90年代独立电影的枢纽。相比其他独立电影人将电影视为武器或试验品，让电影承载了改变社会或将理论具体化的任务不同，科恩兄弟更多的是将电影的拍摄视为一种游戏，而这种不那么严肃的态度则在90年代后的美国独立电影拍摄中大行其道。

以让科恩兄弟年少成名的《血迷宫》(

Blood

Simple

，1984)为例。酒吧老板娘艾比和伙计雷伊偷情，侦探维斯拍到了照片并向酒吧老板玛迪索取报酬。玛迪索性雇用维斯调查二人的事情。在真相败露之后，玛迪决定让维斯杀死两人。而贪婪的维斯却伪造了杀死二人的照片，在骗到钱以后又杀死玛迪。随后赶来的雷伊见到玛迪的尸体误以为是艾比所为，于是决定清理现场。不料此时的玛迪并没有死透，但雷伊一不做二不休，还是将玛迪活埋了。而重返现场找打火机的维斯在发现尸体失踪后，又决定杀死艾比和雷伊灭口。而艾比又误会是雷伊杀死了玛迪。电影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罪，也有着贪婪、刚愎自用和懦弱的一面。在《血迷宫》中，科恩兄弟固然有着对人性黑暗面的揭露，但由无数巧合构成的电影并不指向社会的普遍问题，并且这部被誉为“希区柯克复活之作”的电影其悬疑性已经压倒了这种批判性。观众被置于一种全知视角，在知道“谁是罪犯”的情况下，却不知道罪犯和其他人下一秒会做什么。观众更多感受到的是人物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所掌控，一切都是荒谬的。因此，科恩兄弟被认为擅长表现“一种人对自身理性力量的自信的丧失感以及对把握自然规律的失败感。这种观念把生活链条看成处于一种脱节状态：一切都是荒诞无稽的，一切都失去了目标，而只有过程和存在，似乎这就是目的和意义”。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抚养亚利桑纳》(

Raising

Arizona

，1987)。相比充斥着压抑与阴暗的《血迷宫》而言，《抚养亚利桑纳》更接近于一部游戏之作，同样是揭露人性中的贪婪等问题，电影的基调却是温情甚至轻松、古怪的。电影中的刑满释放犯嗨和为自己拍照存档的女警察埃德喜结连理，共建爱巢，然而却因为埃德无法生育而偷走了当地富豪亚利桑那的孩子小亚利桑那。刚刚越狱的，嗨曾经的狱友盖尔和艾威尔原本是来嗨家避风头的，结果在看到小亚利桑那和重金悬赏之后却又将小亚利桑那劫持走。另一方面还有以勒索为生的斯冒斯也加入到对孩子的追逐大战中。电影以愧疚的埃德将小亚利桑那送回家结束。科恩兄弟在这部电影中加入了大量幽默的细节，最终传递出了“有五个孩子的人未必就有爱，而没有爱子的也不一定没有爱”的主题。可以说，在科恩兄弟之前，独立电影往往给人以血腥、悲惨或诡异的印象，搞笑则被认为是迎合观众的，是低级的电影语言。是科恩兄弟将幽默堂而皇之地带到了美国独立电影中来。

三、新型制片策略下的科恩兄弟

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美国电影界随着史蒂芬·索德伯格《性、谎言和录像带》(1989)在票房和戛纳奖项上奇迹般的双丰收，出现了一次“独立电影运动”。然而仅仅数年之后，在新世纪之前，好莱坞就已经完成了对独立电影的全面介入。从此以后，独立电影已经蜕变为“好莱坞独立电影”。换言之，由科恩兄弟等人创建的美国独立电影在艺术以及商业上的一系列成果已经为好莱坞所占有，这也是为何90年代的独立电影都多多少少带有由科恩兄弟开启的游戏意味的原因之一。如昆汀·塔伦蒂诺用以玩弄叙事技巧的《低俗小说》(1994)，观众已经较难从中看到对社会的批判性。可以说，尽管好莱坞独立电影并不会走上主流电影“制作巨片”的老路，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电影的拍摄和发行命脉早已不再掌握于导演的手中，而是由制片人来把持。导演仅仅是电影的制作参与者之一，导演对电影整体质量的影响相对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下降了。而从这一批电影的艺术面貌来看，它们也充斥着好莱坞特有的保守特征。以萨姆·门德斯的《美国丽人》(1999)为例，门德斯在电影中的影响力实际上很难说能与“梦工厂”的创建者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等三巨头相抗衡，而从剧情上来说，讲述中年危机和婚外情的《美国丽人》区别于《廊桥遗梦》(1995)这样的好莱坞电影的地方可以说仅仅在于黑暗性的结尾，其叛逆性和“独立”色彩已经并不鲜明。可以说，就纯粹的美国独立电影来说，整个21世纪其都是陷入低谷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科恩兄弟也自然无法抵御新型制片策略这一历史潮流，他们在保持自己原有影片风格的同时，又在电影的独特性上对市场做出了妥协。首先来看科恩兄弟在20世纪90年代对旧风格的坚持。第一，就人物而言，科恩兄弟依然有着对底层人物的关心，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巴顿·芬克》(

Barton

Fink

，1991)中身陷破败旅馆中苦心焦虑地为好莱坞创作电影剧本的巴顿。科恩兄弟带领观众进入巴顿临近崩溃的精神世界之中，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让观众领悟到巴顿无休无止的恐惧和煎熬，暗指这种付出心血的创作很有可能是不为好莱坞大老板所青睐的，甚至暗示整个世界是捉摸不定，令人缺乏安全感的。第二，在事件的设计上，科恩兄弟也延续了原来那种对偶然性、突发性与种种不可预知因素的热爱，他们通过表达对生存状态的无法掌握，在看似轻浮的游戏感中表达出一种沉重严肃的荒诞感。在科恩兄弟出产于20世纪90年代的两部电影《冰血暴》(

Fargo

，1996)和《谋杀绿脚趾》(

The

Big

Lebowski

，1998)中，观众都可以看到人物的生死往往以一种偶然，而非遵循因果必然律的方式被决定。在故事发生于天寒地冻的明尼苏达州的《冰血暴》中，汽车经理谢利由于岳父威利不肯为他的停车场项目投资就决定要卡奥、基亚绑架自己的妻子来勒索威利一百万。结果卡奥和基亚却脱离了谢利的控制，最终阴差阳错地造成了六个人的死亡。电影中的人物往往都处于一种本应稳定的关系中，但总是因为他人的轻视而一直怀恨在心，当意外机会出现时他们的情绪便会爆发。且在电影中，被勒索的苦主并非善人，而作为罪犯的绑匪也不乏值得同情之处。《冰血暴》和《谋杀绿脚趾》可以视作是一次科恩兄弟在90年代对《血迷宫》和《抚养亚利桑纳》的再现，都是先拍摄了一出冷酷、暴力的丑剧后，又大玩黑色幽默，不断地抛给观众笑点，让观众在捧腹不止的同时又察觉到生活的不可理喻。而如果与贾木许等人相比，就不难发现科恩兄弟在新型制片策略下的让步。以贾木许为例，如无论是同样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地球之夜》(1991)，抑或是在21世纪推出的《控制的极限》(2009)，贾木许都坚持自编自导，且在编剧上，贾木许延续了自己一贯的不讨好观众的风格，即几乎放弃了对情节起承转合的设计，让整部电影显得缓慢而无趣。这也是贾木许电影难以获取商业利益的原因。而科恩兄弟则不然，在《老无所依》(

No

Country

for

Old

Men

，2007)中，科恩兄弟堪称是以好莱坞常用的手法，让情节极为紧凑、扣人心弦，并且有着悬疑、暴力乃至杀手、西部牛仔等元素，拍摄出一部彻底“反好莱坞”的影片，即颠覆了好莱坞传统电影，如《决斗犹马镇》(1957)中的快意恩仇、强者为王等价值观。电影尽管违背好莱坞传统，没有英雄，也没有圆满的结局，但是就叙事策略而言，电影中人物的紧张周旋、险中求胜、化险为夷等使电影的可看性要远远高于贾木许等人的电影。《老无所依》能获得第8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奖，就与科恩兄弟的这种向大众趣味“低头”的姿态不无关系。

可以说，科恩兄弟是为数不多的能在当代与商业制作结合，又保有个人对电影语言的理解，以及对世界的认识的电影人，这也正是环球公司老板认为二人是能拍出当代最伟大电影的独立电影人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