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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排树弯腰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22期
关键词:小牛樟树

新建集团公司是由一个乡镇建筑队发展壮大起来的,它的总部就设在大别山下的县城。公司多年来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周一上午开办公例会。这天上午,集团及各分公司的头头脑脑都会回到总部,大楼内的若干个会议室都是满满的热气腾腾的,会前会后,批报告、签发票、发补助,从上到下忙得放屁的工夫也没有。

这天,忙碌了一个星期的职工天南海北地飞回公司,办完事,一般可以在总部待上一两天,有人说不定下午又要去赶飞机或者乘火车。因而,吃饭就是团聚就是最好的放松,人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家里的事情,外头的新闻,四面八方的信息,迅速地在餐桌上发酵传递。这天,公司食堂最热闹,人超多。食堂的早餐最丰盛,油条面窝、包子馒头、面条汤粉稀饭、包面豆浆牛奶,还有山里的火烧粑,城里的热干面,南方的馄炖,北方的水饺,数都数不过来。食堂里有吃有喝,有欢有笑,职工们都愿意赶到单位过早,家住得较远的同志甚至鸡叫就起床赶来过早。

这天早晨,集团公司食堂的油锅炸开了。这油锅炸开不是火烧得过猛,温度过高导致的,而是热油锅里丢进了冷东西。那冷东西既不是厨师案头的白面团,也不是铁桶里的面窝浆,而是来此过早的人带来的冷消息。

始作俑者是集团旗下子公司后勤组的张副组长,这人耳朵长,消息多,素有“顺风耳”雅号。他很神秘地爆料:听说没有,老熊可能要怄气。莫对别人说,等着看好戏吧!

绰号“嘴巴长”的李技术员很快地接上话,是搞皮绊,被人捉了双?瞎说,他都退休了,未必还有那功夫。那是纪委要双规他?“顺风耳”直摇头,也不是,不过也不好说,发展一步也有可能。哎呀,莫卖关子,要说就快点!

那我说了,只对你一个人说。嗯!你不准说是我说的。要得!集团下面的N公司要修围墙,就是老熊家门口的那一段,围墙旁有几棵大树,树干蛮粗。其中最大的两棵是老熊亲手栽的,好像有几十年的历史,据说当年栽树的时候老熊的父亲还在场。现在那几棵树的根长到了围墙下面,震裂了N公司的围墙,再不修,围墙就有倒塌的可能……这可是涉及到集团高层领导的大事……这是狗屁的大事,你狗日的总是瞎咋呼。

“顺丰耳”挨了骂,也不恼火,喝一口豆浆,吧嗒一下嘴巴,接着说,世界上很多简单的事情都是被人搞复杂了的……“嘴巴长”停住了嚼油条的嘴巴,睁大眼睛望着他。

“顺丰耳”咬了一口面窝,说,吃,快吃,凉了不好吃。“嘴巴长”正色道,莫打岔,说正事。N公司的牛总让一个年轻人给老熊打个电话……当时老熊在省城的医院伺候老爷子,老爷子九十多岁了,是个老革命。老熊听说N公司要修围墙,恰恰是他家大门口的那一段,可能影响到大樟树的生死,便委派他妹夫上那年轻人的办公室,提出了让地三分的请求。

要N公司让三分地?

不是三分地,是三公分!

要三公分干嘛?既然开了口求了情,就该口开得大一点,让就多让一点,N公司院子那么大,让一尺二尺也不算什么。

就是唦,求情了,就等于低了头,弯了腰。N公司如果不让呢,老熊那就掉得大了,他那臭脾气还不怄死!

不会吧?这不是老熊的行事风格,他一生不晓得么样开口要别人的东西,更何况为两指头宽的地基。

“顺风耳”和“嘴巴长”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他俩的周边围了一圈人,一个个端着冒热气的面条豆浆,还有鸡蛋、馒头、面窝,一边吃一边听他俩八卦。

不说了不说了,过早过早。吃了上班的上班,开会的开会,不能迟到。

人群散开了,各自找了座位坐下来。可是,三三两两的少不了交头接耳,说的依然是老熊要N公司让地三分的事。

我真的不信,脾气硬了一生的老熊,会为这点事低头弯腰?想当年,宁可吃亏,少涨一级工资,也不愿找人多说一句小情,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皇上的脸面还金贵……我也赞成你这看法,他儿子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安排,该是大事吧。他只要去集团人事部坐一坐,儿子就不会下到最基层,他就是不去,任凭儿子埋怨……

几个年轻人也在扼腕叹息:要真是这样,老熊可真是老昏头了,为了三公分地托人上门,不可思议。公司如果不答应,他丢尽颜面;如果让地三分,他便落下把柄。真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啦!眼看一世英名毁在一念之间。可惜,我们心中的偶像就这样轰然坍塌了!

食堂正中间的圆桌边坐着几个干部,官不大,但每个人的称谓里都带个什么长,也就是个科级副科级吧。他们讨论问题的角度不同,他们为N公司的头头担心:这老熊干了几十年的集团领导,老了老了就糊涂了,开这样的口,不是让人为难吗?大家猜一猜,N公司的牛总会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让呗,三公分算什么,让它三尺又何妨,古人有样子……也只有让,好在公司又不盖房子,只是围个院墙,院子够宽敞了,三分屁地肉眼都难得看清楚,让了不碍事。何况老熊是牛总的引路人,当年的提拔晋升多亏老熊力挺……也有人不同意,干吗要让,老熊怎么啦?还是当年的集团领导?NO!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是平头百姓一个,你看看集团上上下下有几个人愿同他走近……

老熊出生于大别山南麓,那方水土慧根深厚,东面的大山里,古时就得儒释道垂青,孔子周游列国使子路问津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并留下问津书院,积淀了几千年尊孔重教的乡风;四祖五祖在那里驻锡弘法,完成了外来佛教中国化的演变。明清时期科举考试,那一带几百人中进士。至近代,更是英雄辈出,有大医学家、大哲学家、大军事家、气象学家等一大批名人。北边的山区,爆发过震惊中外的黄麻起义,诞生了几百个共和国将军。西边靠近长江的一条山岗上,走出一批国军将领还有几任民国省长。

老熊,大号熊全力。人们一看姓名和籍贯,还以为与著名哲学家熊十力沾亲带故。有的客人初次见面,为套近乎,牵强附会地扯上这个话题:本人不明哲理,请大家包涵。老熊知道,说这话的人多少有点卖弄,无非是告诉听者,我学富五车,知道熊十力。甚至不只是卖弄学问,还有卖弄风情,给人油嘴滑舌的感觉。老熊往往不高兴,不乐意,要么懒得理会,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以厉色对油滑,让对方自讨没趣。

老熊之所以如此待人,源于他的家庭。他根红苗正,苦大仇深。他的上辈兄弟姐妹九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穷,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的父亲本是地道的庄稼佬,从小给地主家放牛做工,受够了欺负,一气之下进山投奔了正在大别山打游击的新四军第五师。解放后,作为军政大员远戌边疆。老熊的母亲出生于当地大户,早年同情革命,与在家养伤的新四军战士私定终身,算是患难之交,一辈子不离不弃,白头偕老。母亲读书不多,仅初识《三字经》《女儿经》,但看了许多宣扬忠孝节义的大戏。老熊耳濡目染,从小就接受了不少的儒家思想,即便在批判孔孟之道的喧嚣中,他也是沉静地温故而知新,比较完整地领略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坚定了用正人君子的标准约束自己言行的人生态度。

老熊大学毕业便分配到新建集团机关,先是作宣传策划工作,后下到基层分公司,从办事员到副科级、科级、副处级、处级,一步一步地干上来。新建集团以农业起家,早期规模不大,注册在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县城,也就是老熊的家乡。老熊运气好,一进集团便赶上了发展的好时光,集团业务一路高歌,从农业到商业,从农产品加工到高科技产业,捷报频传。进入新世纪,集团的房地产遍布一线城市,建筑业走出了国门,尤其是在香港上市之后,集团资本一夜之间翻了十多番。老熊也以自己的务实工作和可圈可点的业绩进入集团领导层。

老熊虽然性子急,干工作雷厉风行,但为人谦和,很低调,有个性,有特点。在人之上时,把下级当人;在人之下时,把自己当人。最难得是他想得开,从不追名逐利,有点像佛教徒,相信缘分——是自己的东西,终归可以得到;不是自己的,强求无益,自添烦恼。正所谓“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有句口头禅:“吃要吃有味的,穿要穿好看的”,有人给他补上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当然,也有例外,出差谈生意,或出席公众场合,他非常顾面子,总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说那既是给集团脸上贴金,也让与自己随行的部下脸上有光。有一次,某分公司接集团领导外出招商洽谈业务,提前预备行李,征求领导们的意见,问到老熊这里,老熊说不用,我有。结果大家都没买成。事后,有人怨他,他说,我的确什么都不缺,衣服、行李箱只是旧一点罢了,旧的可以用。“三天不吃饭,口里锅巴香”,老熊常重复母亲说的这句话,也是大别山一带的方言俗语。意思是三天没有饭吃,也不能嘴馋样子丑,要像刚吃过饭一样,甚至像吃了很美味的锅巴饭一样,不让旁人可怜或嫌弃。

老熊酷爱文学,仰慕读书人都知晓的田园派诗人陶渊明,《桃花源记》他背得烂熟于心。退休后去湖南的凤凰还要特地绕道常德,看桃花源。其实,他年轻时就去过那里,再去,无非是无官一身轻后的再访知音。有人故意问他,几次去桃花源,是赏景还是赏境?对田园诗人是重其人还是重其文?老熊很干脆,如果硬要两相比较二选其一,他更看重陶渊明的为人,看重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去狗屁县令而躬耕僻野的气节。很长时间,集团没有人敢与他讨论当官的事。他干副职多年,集团的业务他分管了个遍,但最终没能干上正职,既没干董事长,也没干总经理。他总是不动声色,对新一茬领导人真心地支持,对集团的事业极端地热爱。他是集团元老,扶持过许多年轻人,用有人的眼光看,他亲信不少。但是,每次投票,无论是评劳模、涨工资,还是加官晋级,他从不像别人那样打招呼,搞点场外的小活动。当然,组织上也不亏待他,最终安排个监事会主席,安慰了他一下。直到退休的前一年,人们才知道,他的父亲是老革命,其曾经的部下在共和国任要职。也有人很遗憾地感叹——老熊太迂腐了!当然,这种感叹有褒有贬,有恨铁不成钢的怨,也有“不会利用关系,能力有限”的贬。对私下议论的,老熊一概装作没听见;对于那些找上门来说的,老熊哈哈一笑:知足知足,老夫此生足矣。

那天接电话,老熊正心不在焉。

电话响铃时,301医院专家组的专家一脸沉重,正死马当活马医地叙说治疗方案。老熊边听边瞄了一眼手机屏,未予理睬。一会儿,送走专家组,电话又响铃了,他拿起手机,走到电灯的强光下,眯起两只眼睛,区号是单位所在的县城,是座机电话,但号码陌生,一定是打错了。老熊将手机扔到病房角角的沙发上,走到父亲的病床前。

老熊的父亲十几岁参加新四军,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解放后成为共和国的高官,但远戎边疆。九十多岁高龄被检查出绝症,北京很重视,医院也很努力。但毕竟是“诊得好病而诊不了命”,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要说老熊也有不知足的时候,就像俗语所说的,人的心洼垱是凹的,永远也填不满。明知父亲比起湾里的老人,起码多活了十几二十年,够赚的了!但还是不愿父亲离去,倒不是因为父亲有政治地位,工资高。荣誉和光环都是过去时,自己也已退休,不需要沾什么光,说到钱自己的退休工资也够花,从来没向父亲伸过手。就是舍不得父亲,像有一根血脉连着自己的心脏,一根神经通向自己的大脑,如果割断,自己不死也要了半条命。老熊害怕那个时刻到来,他抓住父亲的手,十指相扣,双目凝视……

可恶的手机又响铃了,吵醒了双目紧闭的父亲。父亲似乎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电话。还是那个号码,老熊不情愿地摁下了接听键。

喂,熊总吗?我是N公司的门卫……

有什么事,请讲。老熊很诧异,门卫怎么知道我的电话?难怪号码陌生。他没有多想,很有礼貌地请对方说话。

公司让我告诉你,公司的围墙要拆了重做,就是你家屋前的那一段,你家的两棵树离围墙有大半米的间距,问题不大,只是树根长到了围墙脚下。啊啊,你隔壁家的那棵树挨着围墙,可能要砍掉一部分……

老熊的脑瓜子此时只有父亲的病情,父亲的生命,完全没理解门卫所说的话为何意,嗯了几声,就挂断了电话。

树!树!半昏迷状况的父亲突然说出了两个字。

老熊知道,父亲一辈子爱树。他曾听父亲讲过一段有关树的往事。

那是1943年秋天,十几岁的新四军战士奉命递送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时间紧急,小战士凭借着熟悉的山路,穿行在大别山的丛林中。临近黄昏,通过敌战区,尽管很小心,还是被巡山的敌人发现。小战士左闪右突以树林作掩护,拼命向前。敌人寸步不落,一边开枪射击一边追赶。小战士受伤了,情急之下,钻进一棵老槐树树干的空洞里。敌人一阵手榴弹炸翻了大树,没有搜出树洞里的小战士。夜深了,山林恢复了平静,小战士跪在大树前,磕了三个响头,感谢大树的救命之恩。这个小战士就是老熊的父亲熊忠民。

熊老以后无论工作到哪里,都不忘带领同志们植一片绿;无论居住哪栋房,都要亲自动手在屋前屋后栽上几棵树。如果没空地,就栽几棵木本花果。早在他身体尚健康时,谈到老家的丧葬习俗,就曾交代后辈,他死后树葬!当时就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父亲真的听到了刚才电话的内容吗?老熊在心里问自己,应该不会,住进医院之前,老人就只能借助大功率助听器,根本不可能听到手机里的声音。那么,就是巧合,刚好他的潜意识里又出现了树,还有一种可能是心灵感应……老熊感到有点神奇!但谁也不能否认,世界上有多少未知的领域有待人们去探索去解开谜底啊!

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老熊拿起手机,重拨过去,嘟、嘟、嘟……无人接听。

时间倒回去30年。

第一轮土地承包让大别山脚下的农村山绿水秀,人努力,天帮忙,农户连续三年盆满钵盈,县上的财政收入又翻了一番,终于迈过了五位数的大关。总部位于县城的新建公司也是喜事接二连三,公司人强马壮,一跃升格为集团公司,业务由单一的特色种植发展为农副产品加工销售,旗下的加工企业已有四家。新的办公大楼落成了,在此之前完工的还有职工家属院,前后九排,全是一底一楼的单门独户建筑,外国人称之为别墅。

那天,春光明媚,春风和煦,这座小县城格外兴奋。阳光下,人头攒动,锣鼓声、鞭炮声,欢笑声塞满了县城的主街,书记县长等贵宾在公司经理陪同下穿过彩旗猎猎的过道,来到一排身着旗袍的姑娘中间,拿起圆盘里的剪刀,剪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彩球。

当时三十出头的办公室熊副主任,带着共青团的一帮年轻人,一边随着录音机(那时叫“大三洋”)引吭高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边动作麻利地收拾现场。望着眼前的喜庆场面,熊副主任热血沸腾,他对着一群稚嫩的笑脸宣布,我还要去干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事,谁愿意去?大家一时半会儿的不知道是什么有意义的事,现场很安静。这时,一个小年青率先举手说:“我去!”反应过来的人们立马应声。我去,我们都去。熊主任点上举手的年轻人,说,去三四个人就够了,其余的留在公司,还有任务。

举手的年轻人姓牛,地区财校毕业,到公司才半年,头脑灵活,身手敏捷,熊主任第一眼就看好了他。

他们要做的有意义的事就是栽树。栽树的地点是同时落成的公司家属院。公司的五层办公楼,北面邻大街,南面是一片荒地,也是公司预留的院子,再往南是一排排的家属宿舍,巧的是熊副主任家分得的房子是第一排,栽树的地点就在他家的门前。熊副主任从家里搬出了两棵樟树苗,说是树苗,其实已有约五年的树龄,树干比锹柄还粗,根部是脸盆大的土球。熊副主任说:就栽两棵,一棵纪念公司大楼落成庆典,一棵纪念公司职工乔迁新居。小牛似乎很懂树,樟树好,四季常青,香味驱蚊避虫,净化周边空气,可以造福我们公司的员工。这就更让熊主任对他爱上心头。

当场,几个人选好位置,主要是与公司的围墙脚线保持应有的距离,然后,挖坑、施肥、下树、填土、浇水,很快完成了任务。

这樟树也通人性,没有辜负主人的希望,一年成活,两年就冒出了新枝。白驹过隙时光漫漶,熊副主任变成了熊厂长、熊书记、熊总,无论年龄怎样增长,工作单位怎样变换,小熊、中熊、老熊都一如既往地呵护这两棵树以及隔壁人家种的树,也是樟树。这些树,多年后成了蔚为壮观的一排,树的浓荫不仅泽庇了居民区,还伸进了N公司的院子内。

树,不是私家财产,它是大众的,是社会的,归根到底是自然界的。望着浓阴蔽日的樟树,老熊感慨万千。

那次种树以后,老熊似乎与小牛很投缘。

老熊与小牛盘了盘出生年月,一个33周岁,一个22,相差11岁,本可以弟兄相称,但小牛不敢,因为老熊已是科级干部,小牛才参加工作,恭敬地喊熊主任。老熊觉得生分,想再亲近一些,于是说,不要称职务,就叫老熊吧。就这样,老熊、老熊的一叫二十年。

应该说老熊与小牛投的是树缘,不光是因为栽了树,栽树是个引子,关键是老熊爱树,小牛又非常懂树。老熊开始也觉得奇怪,学财经的人怎么对林业如此熟悉,不仅知道树的学名,特点习性,还懂得栽种及养护的方法。不仅懂得这么多书本知识,还有一定的实践经验。两棵樟树栽下后,小牛特别关注,什么时候树渴了,该浇水,他一声不吭,自己就去做了;冬季该整枝了,他喊来了做林业技术员的同学;夏季该防虫了,他又请来了园林公司的工人。

为了便于工作和学习,老熊向公司领导申请,将小牛从山里的分公司调到公司本部,安排在公司办公室也就是自己身边工作。

有一年的五一节,老熊陪母亲去乡下走了一天的亲戚,傍晚才回到家里,前脚进院子,后脚就有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小牛,他带着一个中年人,说是他的表哥,一个小三轮上放着六七钵子花。小牛笑着说,嘿嘿,花和树是一路的神仙,您爱种树,也一定爱花,五月正是赏花的时节,而您院子里一盆花也没有。说真话,我也不会养花,平时也没有养花的情趣,因为养花麻烦,也因为没有多少空闲。但我表哥会养花,是这方面的专家。小牛的表哥笑笑,说了几种花的名字,介绍了其特点和栽种技术,老熊当时一样也没有记住,但看到了那杜鹃成球的绿叶和点缀其间的花蕊,闻到了茶花和栀子花的馨香,心生爱怜,心存感激。于是,连忙递茶上烟,送毛巾擦汗,最后留他兄弟二人吃晚饭,而且是真留,说狠话地留,“今天劳动节,你们劳动了一天,必须留下来吃饭,否则,我就不留你们送来的花。不仅留他们吃了饭,而且还喝了酒,不仅喝了酒,而且喝高了,不是他们喝高了,他们年轻些,是老熊喝高了,老熊为了体现真诚,体现热情,把自己喝高了。

酒醉心明,酒醉说真话。

老熊喝高了,在酒桌上说了自己如何不会种花,每年春节买回几盆花,不等正月过完,花树就叶落根枯,不是自己对不起花,而是花对不起自己,自己天天给花浇水,花一天也没有干渴,可仍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观察花瓣的变化,不光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比恋人还亲密,可是花一点风情也不懂,一点也不知道珍惜主人的情感,慢慢地蒌缩憔悴,最后散落在花盆里……说得小牛和花匠很不好意思,似乎有点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去了的难堪。

不过酒桌上,小牛还是有收获,老熊讲了一件很私密的事。老熊结婚是在老家农村办的喜酒,拜完天地后,没有直接入洞房,而是到院子里,夫妻合栽了一棵树,叫结婚纪念树。但老熊不懂树,白读了那么多的书,夫妻栽树没栽连理枝,而是栽的一棵香樟,大别山下最普通的一种树。

香樟树,最大的特点是材质香,做箱子,用来装衣服,防虫蛀。有的地方生下女儿就栽香樟树,二十年后,女儿长大出嫁,香樟树也长大成材,就伐树打嫁妆。但这种树最大的毛病就是虫子多,不能栽在自家院子里。

喝高了的老熊大着舌头说,你懂,你去除虫。

过了一星期,又是周末,老熊睡了个懒觉。手机震铃了,一接听,是小牛的声音,您老家怎么走?什么,我的老家,你想干什么?去给樟树防虫呀!谁让你去?五一节喝酒您安排的。今天不去,我想懒一会。不要您去,您告诉我怎么走就得了,我已经出城十多里了,正往您老家那个镇的方向走。

老熊无语了,一阵感动,激起两眶热泪。他抹了一把眼睛,是祖上积德,让我老熊遇上这么好的兄弟!

他顾不上洗漱,骑上自行车,慌不择路地往家里赶。

路上,老熊脚蹬自行车,脑子开小差,总觉得不过意,觉得欠小牛什么。反复地寻思补偿的办法。但小牛所做的都是用钱不多的事,付钱吧,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也会让小牛生气,我未必只值这几个钱。这花钱不多的事,确实蛮让人感动……终于,他想明白了,小牛不是用钱,而是用心。而自己呢,欠下的不是金钱债,而是人情债。老话说“人情债子孙债”,老熊突然觉得背上一麻,打了一个寒颤。

那时,老熊的家乡还比较落后,一片黄土岗上散落着一群破旧的泥巴黑瓦房,老熊父辈传下来的祖屋就横卧在山岗的脊梁上。湾里人都说这老屋的风水好,出了两代吃公家饭的人物头——老熊兄弟俩和他们的父亲。

老屋的大门向东,前面是一面山坡,面积不小,没有围院墙,如果铺上水泥,可以打半场篮球,也可以晒谷子晒麦子晒棉花。场子的北面,老熊夫妇新婚夜栽下的那棵樟树正青春年少,舌形的叶片在朝阳的辉映下,自由呼吸,闪着翡翠般的光芒,近三米多高的树干已是碗口粗壮,树枝两两分杈,遒劲有力地往上伸展。在老熊看来,这树像是一个生机勃发的家庭,一根主杆就是一枝祖脉,两枝分杈就是下一代的两房子孙,再下一代又是两枝分杈,子子孙孙成双成对,其乐融融。

樟树上并没有发现虫害的现象,小牛背着器械,大老远地跑一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于是,化好药水,摇起喷雾器,喷洒了一遍。南边的桑树,榆树(当地叫坡树),也同时接受了喷药预防。那榆树个子高,超过了屋背,蓬径大,占了小半个院子,喷雾器射程不够,老熊找隔壁借来两架单梯子,用麻绳捆绑,形成四脚落地的人字形架梯,小牛爬上忙下,老熊仰起头扶梯,喷完两桶药水,太阳到了正当头,小牛浑身湿透,白衬衫成了臂膀的拓片,好在年轻,臂上有肌肉,好看。老熊移梯子换方位也累得直喘气。卸下肩头的喷雾器,洗把脸,喝口水,坐在树荫下歇息。小牛问:这榆树有些年头吧?老熊说:应该在50年以上,我记事就有这棵树。而且这树荫下特别荫凉,人坐在下面比空调房还舒服。

老熊给小牛讲了一段往事——

老熊家在农村属于家大口阔那一类,上有爹婆和叔爹三个老人,下有兄妹五个,父亲远戍边疆,那时工资也不高,家中只有母亲在生产队做工,无奈之下,姐姐不得不早早地辍学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点工分贴补家用。老熊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寒暑假为生产队放猪,每天挣二分半工,折合人民币一角钱。上中学后,就开始干大人的活。那年暑假,上初二的他被队长派去车水。当时的水车是那种木制的水槽,一头放在低处的水塘或水沟里,一头放在高处的田地旁,靠人力转动木刨子送水。吃过午饭,正是下午一两点钟,也是一天中太阳最毒的时候,田畈里热浪滚滚,人就像是进了蒸笼。开工不到半小时,就出现状况:胸闷,上气不接下气。同伴只好停下水车,让他休息。田畈上附近没有树荫,只有塘埂的高砍下可避免太阳的直射,他跳了下去。谁知这地方不仅没有一丝风,而且水面上的热气一浪浪地扑面袭来,他感觉恶心,一阵天旋地转后,便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喉头里有了一丝清凉,顺着食道,到了胸腔,进入了大脑,慢慢地,清凉越来越明显,像清清的泉水,漫过了鼻腔进入了呼吸道……他舒服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大榆树的树荫下,大榆树躬起身子,遮住了全部的太阳。母亲红着眼眶,守在他的身旁……以后,母亲只要说起这事,都要说是熊家的祖人得力保佑,菩萨让榆树救了儿子的命。熊家畈的人也把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不管听的人信与不信……

榆树对熊家有恩,熊家把榆树当成了家庭的一员,每年春节榆树上要挂大红灯笼,除夕夜农家迎春接财神,母亲便在大树下摆上香案。中秋节晚上一杯红茶,几块月饼,供请月亮菩萨,上供的小桌子也在大树下……

N公司的办公会开了三个多小时,散会时都夜里11点了。主要是讨论公司当年的基本建设,但落脚的内容不多。前年装修了办公楼,粗一看,现代化气息浓郁,过细瞧,并不显得奢华,所用的材料很一般,得到集团公司纪委的口头表扬。楼内却是舒适实用,会议室、接待室、健身房,一应俱全,为公司挣得了形象。去年改造了厨房,更新了餐厅、桌椅、冰柜,添置了大屏幕彩电等电子设备,俗话说:“辛苦做活,快乐吃饭,”为公司职工谋了福利。今年没有什么可投资的了,准确说是都建设好了。停一年不建设也不是不行,厉行节约,降低成本,坚定干部职工艰苦奋斗勤俭持家的理念,这是好事。党委的同志、纪委的同志、监事会的同志,都赞成既然没有可做的就停一年。当然也有人认为一年投入一点,一年建设几项,公司的形象每年都要有个新变化,年年要给客户来个新惊喜,增强客户合作的信心,有利于业务开展,既是公司发展的动力,也是本届班子的业绩。会上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多,但职务很关键,如公司分管基建后勤的常务副总。而更为重要的是这观点与一把手牛总经理对味口,岂止是对味口,简直就是牛总肚子里的蛔虫。会上还有一个高人就是公司办公室的高主任,他马上就举例,譬如,院子的围墙,尽管是红砖水泥建造,但也有几处裂缝,时间长了肯定会倒,今年就应该拆了重建……再说,老话说的好,“小破不补,大了一尺五,”拖到那时候,花的钱就多了去了。众人听了都不应声,牛总说话了:大家没有反对意见,公司行政会议高度统一,今年的基建就是重建院子围墙,请基建科迅速拿方案。接着牛总提了要求,基建项目百年大计,质量不能马虎。不要小看院墙,基础要牢,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出了安全事故谁都负不了责。要像做楼房那样下钢筋,用混凝土,外形可以一般,但里面要扎实,我们搞企业的人都懂这个道理,安全重于泰山!

本来,牛总讲了就可宣布散会,管后勤的副总又接上了话,我赞成牛总的意见,这里补充一句,围墙后面居民院的一排樟树,多年了,树杆蛮粗,有一棵还紧挨着院墙,拿方案时要充分考虑。

这一来,话题就多了,那一排树是谁谁谁家的?左盘右算居然最大的两棵是公司老领导家里的,好在这位老领导已退休半年了,如今是平头百姓一个。

牛总听着听着,思想开了小差,两棵樟树?老领导家门口?对头,三十年前栽的好像就是樟树,当时,公司大楼落成与家属院乔迁前后举行,剪了公司的彩球便去家属院栽樟树,自己都是亲历者。那时自己是刚出校门的小年青,如今的老领导当时也就三十出头,才华横溢,公司的顶梁柱,自己只能高山仰止。

有人说,建围墙还是跟老熊说一声,毕竟是集团公司的老领导,让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说,应该保护那排树,几十年了,长那么大不容易。那树也给公司的院子里送了荫凉,送了氧气。

有人说,要保护樟树,围墙就应该后退一点,可公司的土地是国有财产,能不能退让请会议集体决定。

有人直截了当:谁去说合适,只有牛总。

说到这里,不能再说了。再说就会说出是非和麻烦。牛总不得不快刀斩乱麻。一、让刚调进公司的副书记给老熊打电话告知此事。二、公司土地是国有资产,哪怕是一分一厘也不能让。散会!

散会后,牛总没有回家休息,而是坐在办公室,刚刚戒了烟的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连吸了几大口,吐出的烟圈萦绕在额头前,久久地不肯飘去,让他循环地吸入鼻孔,呛出了几声咳嗽。刚才会议上的几张面孔轮换在眼前出现,戴眼镜的书记盯着自己看,秃顶的副总一脸滑稽的坏笑……这些人在想什么?反对重修院墙还是别有用意?牛总有这个习惯,每次行政会议作出重大决策之后,总要回头看看。他的思绪在会议的后半部分停住了,眼前出现了一个长方脸,大眼秀眉,架一副宽边眼镜,中等身材,偏瘦,见人一脸微笑的知识分子,那就是三十年前的熊副主任,公司大楼落成典礼的总导演,那时刚出学堂门的自己多么愿意紧随其后,唯其马首是瞻,向他学习工作上的一招半式啊!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地调进了他分管的机关,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惹来一圈青年伙伴羡慕的眼光。三十年来,小熊变老熊,经历多个领导岗位,自己也一天天长大,职务一步步上升,人们都说离不开老熊提携……可老熊也有致命的弱点,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为了集团的利益,常常与上头的意见相左,明知老总不高兴,事后也不主动说明或者化解。我不是为私利,你能把我怎样?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就这狗屁脾气,让他那段令人羡慕的老资格付诸东流,最终没能走上集团一把手的岗位。

丢掉燃到尽头的烟蒂,牛总又重新点上一支,猛吸几口。市场经济的规律,改革开放的大潮,改变了经济成份,也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带有更大的趋利性。他庆幸自己后来几年的选择,就是与一年年老起来的老熊保持距离,时髦的话说是不搞人身依附,说白了,既巧妙地使用老熊的资源,又不与老熊得罪的人结怨,终于干到了二级公司的一把手,且有望进集团领导层…….N又吸了口烟,吐出的烟圈更圆,更有水平。烟雾中,老熊的影子离开了,走进来的是集团现在的头,头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随着敲门声,秘书进来了,呈上来的是集团下发的外出招商活动方案,询问N公司派谁参加。牛总历来反对这种大呼隆的活动,浪费,没实效。去个副总,办公室问问,谁愿去。可秘书对他的指示表示异议,建议牛总亲自参加。理由两条:其一,集团虽是二把手带队,但招商工作宣传得很重要,再说出一趟差,也能联络感情,有利于本公司今后的工作。其二,后天就开始拆除旧围墙,水泥、钢材、砖头堆了半院子,施工队伍进场后,噪音大,免得看了听了心里烦……说着说着,还挤了挤眉眼,挑了挑嘴巴。牛总认识秘书的表情,听出了话里话外的意思。眼前又出现了残破的围墙以及一排樟树,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眼镜的老知识份子。牛总吸了口烟,连声说,好吧,你说的有道理,招商工作很重要,我出去招商。

一个星期后,“顺风耳”张副组长又去集团公司食堂爆料:老熊怄气了,老熊怄大气了,气得进了省城医院。

“嘴巴长”李技术员又凑了上来,快说,莫卖关子!

那我就说了,你不准说是我说的。

哎呀,快说,急死人!

上次说的N公司修院墙,老熊托人上门求情……

没有凑效是吧,没凑效算了,求不到官秀才在,老熊又没有亲自出面。

可怜啦,可怜那几棵树,一棵锯掉了身子,底下的树根挖得稀巴烂,搞不好要死掉,不死掉也要生一场大病,老熊的树最大,伤得最厉害。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哇!

你“顺风耳”的话是北风吹来的,要到北风头上去听,十句话难有一句有准头,谁信你的!

我的话百分之百的准,你爱信不信!“顺风耳”还真的急了,高声叫了起来,也不避人耳目,我有照片为证,立此存照,还有假?

有照片?发到群里,大家看看。

我才冇得那苕,如今群里管得严,受监控,弄不好就是造谣诽谤!来,旁边来,我给你看。“顺风耳”拉着“嘴巴长”到一边看手机。

吃饭的人又议论开了。

那一排树确实是惹人爱,满街的灰尘雾霾,无处躲藏,绿树下的空气就是干净多了。在办公室写材料写累了,去看看樟树的绿色,听听蝉鸣鸟叫,能驱疲劳提精神。尤其是六月天,空调下坐闷了,走到树荫下,身上格外清凉,格外舒服。

环境关乎单位的兴衰,关乎人的健康,背靠大树好乘凉,不该伤了樟树。N集团也做得出来,沿着老院墙脚,向内缩一块砖的厚度,充其量三公分,就不会伤树根。

人家说的占理,国有资产,一分不让。你能挑出什么毛病?

别他娘的“王八装进士——假正经”,若大的公司未必就穷在这两手指宽的地?牙齿缝里抠出一点,也不止这一点。

老熊那暴脾气,肯定骂娘了,骂这帮不仁不义的东西。大多数人预测,老熊不会轻饶N公司的牛总。因为大家心知肚明老熊与牛总私交很好,当年,何曾不是像栽树护树那样细心地栽培他呢?

也有人预测,老熊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完全不会出声。因为脾气倔躁的人死好面子,说出来怕人家笑话,怕人家笑他没吃羊肉惹得一身骚,更怕人家笑他做人做官不成功,当年爱那些年轻人,把他们说成一枝花,如何有悟性,如何有能力,如何该受到公司重用。如今自己才退休,就弄得这样脸上无光,让他情何以堪!

立冬之后,白天日渐缩短,早晨天亮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迟。

老熊洗完父亲的便盆,叫醒护工,叮嘱他注意为老人翻身,喂药的开水不能太烫了。然后离开房间,走出医院大门,天才蒙蒙亮,他一看表不到六点钟。

今天是星期天,主治医生轮休,他要回一趟县城,去看看N公司重修的围墙和那一排树。

N公司修围墙的照片他已经看到了,是妹夫发给他的,一共三张,按工程进度顺序拍摄。一张是围墙脚,紧挨着樟树,民工们正掀动铁锹锄头,樟树的根部裸露,皮开肉绽,朝围墙方向的根,如判死刑地斩无赦。一张是地槽脚的钢筋架,直径25的螺纹密密麻麻,可防N级地震,真是暴发户有钱无处用啊。第三张是混凝土浇灌后的围墙脚,也许是模板工不过关,混凝土都泼到樟树上了,相当于给那受伤的树根上又抹了一把盐。在老熊的心里,房前屋后都是树的领土,有树做伴的房子,才有生机。那年走进藏区,看到政府扶持藏民从游牧变定居,盖起了一排排红色屋顶的新房,老熊就在心里嘀咕,多好的新村,怎么没有树?他记得早年县教育局局长动员学校绿化时讲的一句话:学校的校是木字旁,就是要栽树,学校不栽树,就不是学校,就要改名叫学交。他从心底赞成这句话,认为讲的有水平,他把这句话记了一辈子。一个国家要栽树,一个民族要栽树,一个单位要栽树,一个家庭要栽树,栽树像育人一样,要细心,要认真。

老熊爱树,并不是把这两棵树算成自家的财产,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打算有朝一日砍树做家俱,更没有打算卖树换钱,他说这树应该是共享的,树制造的氧气你能独占吗,樟树的香味,你能不让别人闻吗?树的荫凉你能一个人享受吗?不能,都不能。

坐在回县城的长途客车上,老熊责怪自己,怪自己没跟妹夫交待明白。因为妹夫告诉老熊,他去N公司的办公楼,牛总不见他;找了打电话的年轻人,那人是N公司的副书记,态度很生硬,就是一句话:公司办公会研究了,地是国有资产,一分也不能让。

老熊听了,就知道妹夫把话说岔了。自己压根没有想要N公司让地,只是想保护那一排樟树,修围墙不要伤害了她们。

也怪自己的个性不好,不肯弯腰求人,客观上是在医院照顾绝症老人,心不在焉,主观上是不愿意打电话。小牛知道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十年,树还是他当年帮忙栽的。如今,他不出面,就说明了一切,说明了此事没商量,说明了自己没有特殊性,甚至可以说他不认识我,公事公办。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怎么好再腆着脸给他打电话?

近两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家已是上午十点半。他走近樟树,默默地站着,樟树的树枝在北风中摇曳,树叶发出“沙沙”的回响。他听得心里痛,因为他感觉那是樟树在呜咽,在喊痛!他喃喃地说,对不起,老伙计,我老了,保护不了你们了。

回到家里,老熊感到胸闷,闷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知道自己在怄气,连忙倒上一杯水,一边喝,一边拍着胸脯,他觉得还是该把话说清楚,但不能激动,激动伤自己,丝毫也伤害不了别人,决定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找谁说呢?要注意范围,不想外面多些传闻。那么,只能找N公司的班子成员,这样既能正视听,又不多麻烦。一把手牛总那小子没必要找,不仁不义的东西!二把手B总,电话正忙,停一会再打,一连几次,都是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老熊知道这是如今的一种关机设置,明明是关机,偏说正在通话。三把手小D,是的,隐约记得是小D管后勤。电话通了,小D客气地听完了事情过程,然后,笑着说,老经理,我调动了,就最近,公司来了一个年轻的副书记,您可以找他。四把手老E,老E就住在这宿舍小区,算是邻居,只是住房不同排而已,出进相遇招呼打得挺客气的。是呀,他在会上是什么态度,按理应该帮助樟树说一说嘛。电话通了,E经理忙说,老哥啦,我在外地出差,等我回来,帮忙协调一下……老熊哭笑不得,瘫坐在沙发上,电话打了一圈,话还是没说明,理还是没说清。

过了一会儿,老熊听到外面一阵喧哗,砍砖头的声音,搅混泥土的声音嘎然而止。他推开窗户,一群泥工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围着一个年轻人,听年轻人指手划脚地说话。那年轻人正好转身抬头与窗子里的老熊打了一个照面,啊,好眼熟,这不就是当年集团公司副总老周的秘书吗?老周夸他笔头子硬,这小子为人也机灵,待人很有礼貌,特别是待见当年的老熊,就像老熊的秘书一样。搞得老熊心甘情愿地为他唱了不少的赞歌。如今这小子也进步了,走上了领导岗位。老熊觉得说理的时候到了,立马喊他留步。

老熊并没有说多少话,他压根就不会说求人的话,明明是要说道理,怎么成了求情?明明是老干部对年轻人说话,怎么像是面对父母官?昔日坐在台上洋洋洒洒的老熊居然说不话来,或者说是辞不达意:听说你们研究一分也不让,我也没有要你们让……你们不把我当老干部,我也很自重,开口要你们让,不如抽我自己的嘴巴……我只是想让你们施工时不要伤了这排树……如今是树干也锯了,树根也挖了,你们好狠心啦!

或许是满足了,或许是说不清楚,老熊脑壳出现了空白,他没有听清那年轻人说了什么,也不想听他说,因为一

切都于事无补,他知道,自己做了一次无用功,白白地为那一排树向不值得对其弯腰的人而弯了腰!

老熊逃跑似地回到了家里,关紧了大门。

老熊的父亲去世了!非常保密,非常低调,在省城火化后,省委派了一位正省级干部代表省里、代表他昔日的战友——一位副国级领导,护送骨灰回乡。

县委书记参加了老革命的安葬仪式,我们集团公司的党委书记先不知道,知道后去老熊的家里,哭得好伤心!

“顺风耳”张副组长在集团食堂再爆猛料。这次,他没有卖关子,也没有让“长嘴巴”李技术员着急,也不怕大家都听见,一口气讲完了自己所听说的全部。面对目瞪口呆的一大群同事,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报纸,展开来说,请看讣告,16版右下角——

讣告

慈父新四军五师战士熊忠民,享受正部级待遇,因病治疗无效,于2017年冬月在协和医院去世,享年92岁。遵家父生前意愿,丧事从简,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骨灰树葬,低碳环保,造福子孙。

孝子熊全力率子女泣告亲友

2017年X月X日

饭堂肃静,没有以往的叽叽喳喳,更没有说说笑笑,就连喝粥的声音也没有。

树葬,是哪棵树啊?不会是N公司围墙旁边的那排树吧?寂静中的问话声格外响亮。顺风耳张副组长回答说,大部分骨灰葬在山里,那片树是老革命当年死里逃生的地方。我们的老熊总舍不得父亲,觉得那地方鬼不生蛋,太远太偏僻,于是,留了小部分葬在门口的樟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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