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中国史纲》
2018-11-14詹谷丰
文/詹谷丰
一
梁启超第一次知道“张荫麟”这个名字,缘于《学衡》杂志的一篇文章。那篇署名张荫麟的短文,以《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为标题,开门见山,驳斥了梁启超“老子生于孔子之后”的六条证据。后人虽然用了“言简意赅,文气贯通,逻辑严密,考辨精细”等褒义词评价了《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这篇文章,但是一个悬念始终在我心里无法放下,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先生,是否会像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中人,拍案而起,雷霆震怒,甚至对簿公堂?
黄脆的史料化解了一个后人的担忧。那个时代的风气,超越了我的想象。任公先生用了“天才”二字,评价一个陌生而又名不见经传的挑战者。
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史学界,名家辈出,如同夏夜的繁星,照亮了数千年历史的幽暗,即使如此,用“天才”这个大山一般分量的形容词评价一个无名作者,不免让人感到唐突和冒失。幸好,这个内涵为卓绝的创造力、想象力的大词出自梁启超这样声名显赫的大家,任公的观察力、判断力为旁人架设了一座坚固的长桥,后来所有对张荫麟的赞美,都从这座桥上安全通过。
梁启超先生在《学衡》杂志上读到反驳他的《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文章的时候,“张荫麟”这个名字,还是一个谜。《学衡》杂志的编辑们,也对这个陌生的投稿者一无所知,他们从敢于挑战梁启超的勇气和老辣的文笔猜测,作者应该是一个具有深厚学术功底的大学教授。
那个时候,梁启超已在清华讲述《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经过打听,他也知道了用文章质疑他的张荫麟,是一个未满十八岁,刚考入清华学堂不久的学生。任公没有想到,张荫麟竟以一种低至尘埃的隐蔽姿态,在课堂上听讲,在文章中质疑。
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准评判,1923年的张荫麟,绝对是一个性格怪异的学生,每一次同老师见面交谈的机会,他都敝屣一般地放弃,而在具有强烈锋芒的学术文章中,他却无比珍惜每一个质疑的文字。
那天晚上的课堂上,出现了意外的戏剧性情节。梁启超像往常一样走上讲台,没有开讲,却拿出了一封信。任公问道,哪一位学生叫张荫麟?
梁启超话音刚落,一个戴眼镜的学生站了起来,神情腼腆,满身斯文。
梁启超先生的想象里,写出《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的学生,应该身材高大,一身锋芒。一个文弱书生与坚硬学术文章之间的反差,一时让名闻遐迩的任公恍惚起来。
回过神来的梁启超示意学生坐下,然后举起手中的信,大声说,这是张荫麟的信,对他《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的观点提出质疑。
梁启超的话让课堂鸦雀无声,所有学生,没有从老师脸上看到半点不满和愠怒,他们从老师满意的神情里理解了鼓励和表扬。这堂课最后在梁启超先生的解答中结束,学术的分歧,在师生不同观念的碰撞中,找到了开锁的钥匙,找到了平等对话的有效方法。
这个课堂上的情节来源于陆其国先生《质疑的精神》的文章。在张荫麟的多次学术质疑中,梁启超没有感到丝毫的不敬,更没有感到学生挑战老师的忤逆。
梁启超离开教室的时候,张荫麟并没有用鞠躬和跟随的方式远送,他保持了自己一贯的精神孤傲,但是,他对梁任公先生的敬重,在他心中天平的一头,突然添上了山一般重的砝码。
这个可以成为后世佳话的情节,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大学课堂上,在梁任公那样的学术大师和张荫麟式的史学天才身上,其实并不是凤毛麟角的故事,一代人的纯朴和一个时代的风气,让后世的人感到新奇和惊讶。看来,社会在发展过程中,有些精神并未进化,而是萎缩了。
二
对于后世来说,“张荫麟”是一个被时光湮没了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滥觞之处,离我居住的地方近在咫尺。我曾多次去往东莞石龙镇,寻找一个史学天才的蛛丝马迹。在我的理解中,一个早夭的人物,绝对不是器物的对手,当张荫麟的肉体消失在贵州遵义的荒野之外时,他出生的故土,一定可以找到砖瓦构筑的物质见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荫麟故居就是用器物体现的历史。张荫麟故居,没有政府颁发的文物封号,它以一种陈旧衰败的低微姿态蜷缩在现代的高楼之下。当然,作为一个追寻者,语言就是一幢旧建筑的文字。在旁人的指引下,历史在石龙古镇以古旧砖瓦的形式让我们眺望到了晚清的光阴。
晚清太遥远了,即使目光锐利的人,也无法看到一百多年前张荫麟出生时的景象。沧海桑田,漫长的演变过程是人类用肉眼无法记录的图像。东莞大地上的名人故居,都寂寞得如同夕阳中的一茎荒草,那孤瘦的身影,让人生出无尽的怜惜。在我之前到达石龙的许多探寻者,也没有人从这幢晚清的建筑中找到一个史学天才成长的蛛丝马迹。《南方日报》记者集体走进石龙,依然一无所获。记者们用叹息的口吻,记录了新闻的感受:“在其出生地东莞,记者在采访的过程中极力寻找一点他曾经生活过的气息,但最终收获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他的老家早已成为民宅,不复有他生活的印记;而后人也都定居海外,无从联系。”
《南方日报》记者的遗憾,也注定是我的结果。只有通过文字,才能慢慢复原一幢衰落老屋“书香人家”的本来面目。我在张荫麟的学生李埏的文章中,找到了清朝光绪年间一幢建筑的注释:
张荫麟先生是广东东莞石龙镇人,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十一月生于镇上的一户“书香人家”。他还幼小,母亲便去世了,父亲把他抚育长大。他的父亲既是一位慈父,又是一位严师。从他开蒙受书,便给他以严格的旧学训练,要他把“五经”、“四书”、“三传”、“史汉”、“通鉴”、“诸子书”、“古文辞”一一熟读成诵。他天赋很高,有异于常人的记性和悟性,对读书又特别喜欢,因此,课业虽重,不唯不以为苦,且常常愉快地超过了规定的课程。到十六七岁他辞家赴北京时,他的旧学根底已经很坚实,知识颇为广博了。
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李埏先生介绍张荫麟的文字真诚朴实,严谨准确,这些文字体现了历史学家的职业特点。但是,李埏先生无意中漏掉了一个人的名字。张茂如,是个具有远见和科学方法培育人才的读书人,是他将一粒史学天才的种子播撒在肥沃的土地上。作为父亲,张茂如是张荫麟成长的伟大园丁。
我和许多来到石龙镇的人,都在一幢破败的砖瓦老宅前终止了探寻的脚步,后人的目光,都被包围张荫麟故居的高楼大厦阻挡,只有李埏先生,他以一个历史学家的眼光,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梁启超先生的背影。
1923年《学衡》杂志发表的《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的文章,并不是张荫麟一时的心血来潮,张荫麟与梁任公的学术缘分,早在他的少年时代就开始了。李埏先生以一个史学家的眼光,发现了地理位置与一个人成长成才的隐秘逻辑关联:
石龙镇这个地方,濒东江下游南岸,当广州、惠州中枢,广九铁路建成后,又为广州、香港间一大站。从这里北往广州,南下港九,舟车都很方便,因此常得风气之先,不似内地的闭塞。荫麟先生之生,上距戊戌变法七载,下距辛亥革命六年。变法的首倡者为南海康有为和新会梁启超;革命党的领导人为香山孙文。南海、新会、香山和广州、东莞……都属珠江三角洲,相距咫尺。以乡里壤地相接之故,这些地方的知识界多稔和康、梁、孙诸人的活动、会议、学术……受其影响也特深。童年的荫麟先生,用心理学的术语说,是个“超常儿童”。他和许多成年人一样,争着传诵进步书刊,比许多年长的朋辈常有更好的理解。新思潮的洗礼使他很早就能出入旧学,不受传统局限。他特别喜好那“笔锋常带情感”的辟蹊径开风气的饮冰室主人的学术著作,每得一篇,都视作“馈贫之粮”,细加玩索,可以说,早在清华亲炙之前很久,他已经私淑任公先生了。
梁启超先生,此时就以“饮冰室主人”的化名,接头了同弟子的暗号。所以,数年之后,张荫麟在《学衡》上的质疑文章,并不是一个青年的唐突,文字的锋芒,更没有让名满天下的大师受伤。
后人在研究评价张荫麟的学术成就,用“梁任公第二”的美誉为张荫麟封神时,显然忽视了石龙的那幢老屋和一个史学天才少年时的启蒙准备。应该说,张荫麟对梁启超的学术观点的质疑,早在进入清华之前就开始了。
三
清华国学院导师梁启超弟子众多,但能称得上“粉丝”的学生,可能只有张荫麟一人了。
民国时期的“粉丝”绝对不是如今的追星族。我虽然厌恶那些昙花一现的流行词语,但“粉丝”这个词却是比较准确地概括了张荫麟对梁启超人格、学术的崇敬和自觉追随。从少年时代开始,梁任公就在张荫麟的心中封神,但是,张荫麟作为追随者的崇拜,不是探寻恩师的年龄、星座、饮食、生活习惯乃至如厕的隐私,也不为收藏明星丢弃的敝屣或求明星在衣服上留下终生引以为光彩的墨汁油彩,一个以史学研究作为追求理想的青年,内心波澜壮阔,外表却筑起了一道自尊自矜的篱笆。
在中国文化史的课堂上被老师点名之后,张荫麟并没有进一步接近梁启超的言行。对于这个才华出众而且籍贯相同的学生,梁任公也许有过学生上门求见或书信往来的师生交往的期待,然而,张荫麟似乎忽视了所有同老师靠近的有利因素。在旁人的眼里,张荫麟依然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只是埋首于书本的痴人,那个清瘦的背影,成了图书馆里一个固定的印象。
三年之后,在同学贺麟的生拉硬拽下,张荫麟终于忐忑不安地敲开了导师梁启超的家门。在门庭若市的家里见到了张荫麟,梁启超有些意外,张荫麟则用谦虚和腼腆抚平了老师的疑惑。让座、泡茶等常规的礼节之外,梁启超用最真诚最亲近的仪式欢迎了这个才华横溢敢于质疑的学生:“你有作(jie)学者的资格呀!”亲切的粤语方言,化解了学生面对恩师时的拘束和礼数,张荫麟瞬间就回到了家乡,看见了珠江三角洲的桑基鱼塘和蕉林稻田。
方言,是家人和故旧好友之间交流的一种手段,它亲切随和,没有障碍,却在外人中间竖起了一道防御的土墙。四川人贺麟没有办法穿透粤语方言的城墙,但是,他从梁启超和张荫麟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中感受到了他们之间超越师生情谊的亲切和信任,那些发自内心的情感冲破了普通话的险阻,让贺麟生出了几分羡慕。
在后来的一次聊天中,贺麟问张荫麟,任公对你那么信任,你为什么不向老师求一幅墨宝?班里那么多同学,都收藏了任公的书法。
贺麟的提醒,让张萌麟想起了任公赠与学生的那些对联和条幅,张荫麟也有过想法,但是,他嘴巴上似乎装了一道钢铁的闸门。后来,他用一首给贺麟的赠别诗,作出了让后人敬佩的解释:为学贵自辟,莫依门户侧。审问思辨行,四者虑缺一。愧缀陈腐语,不足壮行色。
贺麟是张荫麟交往最密切的朋友,他最能读懂这首赠诗的含义。清华七年,贺麟见证了张荫麟的勤奋与刻苦。张荫麟在《学衡》《清华周刊》《清华学报》《燕京学报》《东方杂志》《文史杂志》《国闻周刊》《大公报》等报刊发表的四十多篇学术文章,为他博取了“清华四才子”之一的声誉。张荫麟的名字与夏鼐、吴晗、钱锺书一起,代表了二十世纪清华学子的学术成就。百年之后,当后人回味这些名字的时候,依然看见了“清华四才子”的光辉,他们与“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的称号一起,共同铸造了一所大学的高度和辉煌。
一个质疑偶像的人绝对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粉丝,一个遭遇学生质疑不怒且奖予“天才”称号的人也不可能成为这个时代的精神偶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清华园里的学术争论,让张荫麟和梁启超的师生关系变成了衣钵传人的佳话。吴宓教授认为张荫麟是“梁任公第二”,而香港中文大学教授许冠三则说“二十世纪中国新史学的开山大匠是两个广东人,一为新会梁启超,一为东莞张荫麟”。这些丝毫没有谀态的高度评价,都将张荫麟和他的老师梁启超连在一起。
学术是一种传承,面对张荫麟和梁启超两个名字,我不由想起“衣钵”“真传”“正果”这些名词。所以,李埏先生在追忆老师的文章中说:“荫麟先生确乎是‘最向往追踪’梁任公,但在学术研究上他真是‘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做到‘当仁不让于师’。而梁任公呢,不唯不因有慊于心,反而对他更加器重、奖掖。他们之间的师生深谊,真是现代学术史上的一篇佳话啊。”
四
张荫麟的故居,在二十一世纪的高楼大厦的城市夹缝中挣扎,一片衰朽气象。即使岁月倒回去百年,这幢建于晚清的小屋也没有富贵的面孔。
“张荫麟幼时失母,家道中落”。典籍中的描述流于空洞,后人在他赴京时父亲借钱告贷才勉强凑足川资的情节中依稀看到了一个书香人家的贫困。家庭的资助经常在清华园中断流,为了省钱,张荫麟经常靠干硬的烧饼充饥度日。更大的不幸出现在三年后,父亲去世,雪上的霜更加彻骨。此时的张荫麟肩上突然压上了一座大山,除了个人生活开支,他还要负担弟弟妹妹的生活和上学费用,写文章挣取的稿费,只是杯水车薪,张荫麟想到了兼职家教。
九十多年后,阅尽张荫麟与伦慧珠爱情婚姻的所有记录,我仍然无法找到这对夫妻之间的命运因果。就在张荫麟准备寻找一份家教兼职时,北京大学教授伦明也正在为他的女儿伦慧珠物色一个国文家教。“一拍即合”,这个与乐曲节奏有关的现代汉语成语,在1926年夏天成了张荫麟和伦明交往的形象诠释。这两个东莞人,在远离故土的京城里,用亲切的粤语乡音续上了他们的乡情乡思。
张荫麟没有想到即将成为他学生的伦慧珠是一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女孩。见面的地点在伦明居住的上斜街东莞会馆里,初次见面的时候,伦慧珠以一个书香门第的病弱女子的形象打动了张荫麟。后人无法在粗疏的历史中找到张荫麟追求伦慧珠的情节,但是无数的爱情故事向我们展示了超越生死悲欢的两性欲望的过程与步骤。爱情之所以能够成为文艺创作的永恒主题,实在是因为它的魅力无比强大,教人以生死相许。
张荫麟堕入情网,痛苦万分,而伦慧珠则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爱情的痛苦刻骨铭心,但却是不能自拔,必须有人指引一条解脱的道路。燕京大学教授容庚,此时就成了解去张荫麟身上绳索的人。
东莞人容庚主编《燕京学报》,张荫麟通过投稿与他结识,并且一见如故,从此将这个年长他十一岁的金石学家当作深可信赖的人。
其实,容庚的话也并非石破天惊之语,他只是劝告这个小老乡,不要沉迷在无望的情网中,应该振作起来,去追求更加光明的未来。张荫麟信任容庚,也就信任了容庚的劝告。
张荫麟在容庚的劝告中振作起来了,两年之后,他考取了公费的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哲学和社会学。张荫麟之所以选择斯坦福大学,是因为这所大学位于美国西部,费用较低,可以节省一部分公费供弟妹上学。
张荫麟庆幸自己跳出了情网,身心得到了解脱,他在给容庚的信中写道:
去国前蒙兄揭露真相,醒弟迷梦,于弟于珠都是有益。复何所悔恨?珠不知如何?若弟之苦痛,迟早终不免,愈迟则痛愈深,而振拔愈难,今若此已是万幸。近来反思静念,萦系渐除,乃知两年来之苦痛皆由太与社会隔绝,不知处世对人之道,使当初遇珠即存一临深履薄之戒,何致失望?
爱情与婚姻,是两个人的珠联璧合,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永远不可能导航家庭的走向。
就在容庚收到张荫麟的书信,张荫麟庆幸自己解脱的时候,一封意外的书信却漂洋过海,到达了张荫麟的身边。
信是伦慧珠写来的,虽然只是问候,但语言中的热度却让张荫麟冻僵的心复苏了。张荫麟没有迟疑,立刻回复。伦慧珠的信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来到了张荫麟身边。文字的循环往复,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甜蜜。
爱情,看似死了,其实只是冬季的枯枝,它经不起春风的吹拂,春雨降落,枝头又会重新泛绿。
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其实也是舞台上的爱情,充满了戏剧性和复杂性。张荫麟和伦慧珠的爱情喜剧以及日后的婚姻悲剧,由这封书信奠基,伦慧珠,不仅是这台戏剧的主角,而且也是幕后的编剧。
岚枫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一文中解释伦慧珠主动修书续接前缘的原因时,有如下一段准确的分析:
他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转变。其实那个年代的中国少女,尤其是伦慧珠这类养在深闺中的富家小姐,都一种欲说还休的扭捏气,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偏不肯说,反而要拒绝了他,说自己不喜欢,仿佛不这样就显不出女儿家的尊贵。他不了解少女的心理,不过对于她的转变,他欣喜异常。
这段话的准确精彩超越了我看到过的其他所有对张荫麟爱情婚姻坎坷的分析文字。即便后来他同伦慧珠离婚,在另一个他钟情的女人那里跌倒,全部的原因,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后来的女人,则用一种与伦慧珠相反的方式,让张荫麟的爱情再受创伤。
“相思之苦”,是专为不能见面的热恋情人创造的一个成语。伦慧珠那封续接前缘的书信,让大西洋那边的张荫麟苦乐交织,从此以后,张荫麟经常在梦里同伦慧珠相会。容庚教授对他的所有劝告和他信中的反思、觉悟均被他弃于宽阔的太平洋中。
1933年回国的时候,张荫麟的学业并未期满。张荫麟放弃博士学位提前回国的异常行为,显然与爱情相关。《南方日报》记者在《世纪广东学人·张荫麟》一文中认为:
作为张荫麟的知己,贺麟曾经说过,张荫麟生平精力所集中,心神所寄托,除了学术研究之外,就是纯真爱情,“天真纯洁,出于至情至性,牺牲一切,在所不惜”,这也就不难解释张荫麟为何会放弃博士学位而提前回国的“疯狂”举动了。
宽阔的太平洋在爱情的力量下变小,轮船在香港靠岸,张荫麟就见到了那个夜夜在枕上相见的女子。伦慧珠不远千里,专程来到香港,也只为早一刻见到这个日后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从香港回到北平的旅途,虽然漫长,但爱情的甜蜜,已经让一条长路失去了距离。
1934年新年那天,张荫麟邀请伦慧珠一同去逛厂甸。由于寄住在容庚家中,知道了这个消息的容庚女儿也求着同往。
在世俗的生活习惯里,热恋中的情侣行动最喜欢隐秘,而不愿意有丝毫暴露,但1934年的张荫麟和伦慧珠,都没有把容琬的同行当作干扰和累赘。尤其是张荫麟,只把容琬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她的跟随,如同足球比赛之前运动员牵手的小小球童,无法左右爱情的射门。
游完厂甸之后,张荫麟和伦慧珠又去拜访了贺麟。见到跟随在两人身后的小姑娘时,贺麟只觉得容琬虽然明媚清丽,却还稚气未消。
在贺麟家中,伦慧珠突然头昏,日常生活粗疏的张荫麟立即从口袋里取出药来,照顾着她服下。这个鲜见的细节感动了贺麟,他没想到,再粗心的书生,面对爱情时,都会变得体贴、细腻、爱情,不可能影响世界,却可以改变一个人。
1934年新年家中的一幕永远留在了贺麟脑海里,尤其是那个青春活泼,小鸟一般的小姑娘容琬。谁都不会想到,张荫麟和伦慧珠坚不可摧的爱情,日后会被她轻而易举地摧毁。
五
张荫麟还在归国的轮船上的时候,一封与他密切相关的书信却以超过轮船的速度,来到了傅斯年先生的手上。
傅斯年先生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历史学家,他亲手创办的史语所,聚集了当时历史、考古、语言等领域的顶尖研究人才,被人称为“教授之教授”的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即是史语所的历史组组长。到达傅斯年先生手中的这封短信,正是陈寅恪先生的推荐书:
孟真兄:顷阅张君荫麟函,言归国后不欲教授哲学,而欲研究史学,弟以为如此则北大史学系能聘之最佳。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一人之身也。张君年颇少,所著之学术论文多为考证中国史性质,大抵散见于《燕京学报》等。四年前赴美学哲学,在斯丹福大学得博士学位。其人记诵博治而思想有条理,以之担任中国通史课,恐现今无更较渠适宜之人。若史语所能罗致之,则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材,弟敢书具保证者,盖不同寻常介绍友人之类。北大史学系事,请兄转达鄙意于胡、陈二先生,或即以此函转呈,亦无不可也。
收录《与傅斯年书》一文的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的《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一书,与本文相关的有两条注释,其一有“此函前有‘中华民国廿三年一月廿五日收到转’等字,末有傅斯年批语:‘此事现在以史语所之经费问题似谈不到,然北大已竭力聘请之矣’”的内容。
由于经费的原因,张荫麟没有进入傅斯年领导下的史语所,但陈寅恪的推荐信却如同一粒种子落在了傅斯年的心里。日后张荫麟撰写《中国史纲》,就是此时结下的善缘。
张荫麟虽英年早逝,著述却达百万字以上。在他所有的文字中,《中国史纲》是唯一一部史学专著。这部史学著作,支撑起了他作为一个史学天才的金字塔。而这本著作的写作机缘,源自傅斯年先生。
后人的文章在论述《中国史纲》的缘起时,都认为1935年暑期之后,张荫麟应教育部聘请,编撰高中历史教科书。后人的记忆忽视了傅斯年先生从中发挥的关键作用。真实的情况是,傅斯年先生的看重和推荐,才是中华民国教育部聘请张荫麟的因由。
傅斯年是民国名人,他在后人的心目中多以一种学术机构领导人的身份出现,他曾经担任过的史语所所长、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和台湾大学校长等职务,均是他身份的体现。很多时候,人们只记得他脾气暴躁,刚正不阿,曾以一己之力将民国时期宋子文、孔祥熙两任行政院长弹劾下马,往往忽视了他领导史语所取得的辉煌学术成就,忘记了他在民国教育史和学术史上纵横捭阖的领袖风范。
我没有从大海一般浩繁的民国史料中找到张荫麟与傅斯年地域乡情、学术同门、亲情友好等升华人际关系的任何蛛丝马迹,傅斯年对张荫麟的信任,除了陈寅恪教授的那封推荐信之外,其余的都来自张荫麟发表的那些学术文章。傅斯年对张荫麟学术水平的判断力符合他历史学家的身份和独到眼光。
张荫麟无法决定自己生命的长短,更不知道自己一生中能够写出几部有价值的著作,对于《中国史纲》的写作,他用“向清华告假,专事著述”的方式全心投入。
张荫麟与《中国史纲》,构成了一种宿命的关系。
斯坦福的留学生涯,奠定了张荫麟的学术思想。筚路蓝缕之后,他用一系列有关两宋史事的学术文章,提出宋初王小波、李顺的农民起义,“在中国民众暴动史中,创一新旗帜,辟一新道路”“有裨于阶级斗争说之史实”“当世无道及者,今故表而出之”的观点,引起史学界的广泛注意,并让农民战争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的历史教科书和史学教育中广泛通行。
对于当时的历史教育,张荫麟一直持批评的态度。他认为,“改良历史课本乃改良历史教育的先决问题”,所以,当主编高中历史教科书的委托郑重出现的时候,他觉得机缘终于以一纸聘书的形式来了。
我在如今黄脆的故纸上,见到了1982年前张荫麟组织的豪华著述班子。吴晗、千家驹、王芸生三人,分别负责撰写唐宋之后和鸦片战争、中日战争的历史,汉以前的历史,则由张荫麟亲自挂印。
《中国史纲》自序的开头,清楚无误地记录了这本书写作的起止时间:“这部书的开始属草,是在卢沟桥事变之前二年,这部书的开始刊布,是在事变之后将近三年。”显现在后人面前的《中国史纲》,共十一章,约十六万字,却展示了中国自殷商至东汉漫长的两千年社会历史。习惯长篇大论追求史诗巨著的后人无法想象,如此有限的篇幅,如何论述两千年之间“社会组织的变迁,思想和文物的创辟,以及伟大人物的性格和活动”?
在一个读图的浅阅读时代,很少有人怀着崇敬和耐心深入中国历史,在汉字中看穿中国五千年历史的风云长卷。作为一个散文作者,我在进入乡贤的内心世界时,也对《中国史纲》充满了畏惧。幸好前人有先见之明,在自序中,张荫麟为后来的读者提供了一把进入和理解中国历史的万能钥匙:
若把读史比于登山,我们已达到分水岭的顶峰,无论四顾与前瞻,都可以得到最广阔的眼界。在这时候,把全部的民族史和它所指向道路,作一鸟瞰,最能给人以开拓心胸的历史的壮观。
我们不能把全部中国史的事实,细大不捐,应有尽有的写进去。
张荫麟用“内容叙述精确,文笔优美,达到才、学、识的高度结合”的稀有金属铸成的钥匙,至今扔挂在我们的腰间,让它成为后人在面对中国历史的坚固大门时默念的芝麻开门的暗语。
八十多年之后,史学界仍将张荫麟十六万字的《中国史纲》誉为“历史教科书中最好的一本‘创作’,更是一种别具一格的通史读物,是与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吕思勉先生的《中国通史》并肩的史学经典”。
可以用“好评如潮”这个成语来形容《中国史纲》出版之后的盛况。在张荫麟那个时代,学术风气纯正,没有出版机构组织的炒作,没有策划部门安排的研讨,更没有作者个人的自我宣传标榜和朋友圈中的吹捧点赞,一本朴实素雅的薄书,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检验,让后人感到了岩石一般的重量。
1957年苏联《古代史通报》刊登的苏联学者鲁宾(BPyouh)的书评,让我们看到了来自异邦的评价:
这位历史学家的全部论述给人以这样独特的印象——可以说,从本书的字里行间会感觉到他不但是位历史学家,而且是一个人。
把科学的解释和通俗性成功地结合起来也是《中国史纲》的一个突出的优点。在张荫麟的笔下,中国古代的历史是鲜明生动的,容易了解的,对现代的读者是亲切的。同时书中没有一点庸俗化的地方,也没有因简述一些问题而使论述降低到非专家水平,更没有否认别人的成果。如果估计到中国古代史科的复杂性以及几千年形成的儒家的历史编纂学的影响——有时甚至于那些努力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阐明中国古代史的历史学家们也还不容易从它们的影响之下跳出来——那么就应该大力赞扬著者的才能已达到高度科学水平,同时又能生动地引人入胜地、简洁地讲述古代中国历史的变迁。
所有的评论家和读者,都没有从一本十六万字的薄书中看到张荫麟的汗水,以及他许多个通宵达旦的无眠,张荫麟也不知道,日后致命的病魔,就在此时悄悄潜伏下来。
六
《中国史纲》出版的那年,也是张荫麟与伦慧珠的爱情到达顶峰的时候。这一年,他们牵手越过爱情,进入婚姻的殿堂。古老的北平,成了一对新人爱情最后甜蜜的温床。
日军侵华是张荫麟和伦慧珠爱情颠沛流离婚姻最终夭折的根源。
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炮火中南迁,张荫麟那张写史的书桌,也无法在侵略军横行的北京城里找到安放的地方。张荫麟虽然没有紧跟清华、北大南撤的脚步,但他知道,在沦陷之后的表面平静中,去与留,依然是检验一个书生爱国情怀的标尺。他没有像他的同乡和朋友容庚那样,选择留在北京,而是带着一纸邀约南下浙江,为西天目山禅源寺里的浙江大学新生讲授《中国通史》。对于战争的残酷和时局的动荡,张荫麟显然有所预料,所以,天目山禅源寺的佛堂,只是他独身的暂时居所,伦慧珠则带着两个年幼的子女,回到了东莞老家。
对于红尘之中的人来说,暮鼓晨钟只是心灵之外的清静,张荫麟知道,在中华民族遭到侮辱,国家生死存亡危在旦夕的时候,天目山禅源寺里毕竟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当1938年西南联大在遥远的昆明打出“刚毅坚卓”校训的时候,张荫麟千里迢迢赶到了昆明,向母校清华销假,转而成了西南联大的教授。
我在1938年西南联大文学院历史学系教授的名单上,看到了陈寅恪、傅斯年、郑天挺、钱穆、雷海宗、姚从吾、刘崇鋐、向达等人的名字,而张荫麟,则与那些名字排列在白纸黑字上。而他的好友贺麟,则在哲学心理学系的阵营内,与汤用彤、冯友兰、金岳霖、熊十力、沈有鼎等人为伍。
昆明与西南联大,见证了张荫麟爱情的不幸和痛苦婚变。
1938年的容琬,已经脱去了北平时期的青涩和天真,她以西南联大学生身份出现在张荫麟眼前的时候,青春活泼,有如一朵正在怒放的山茶。
容琬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以后,就和后来任教于耶鲁大学的张充和同史学名家何兆武结成伉俪的曹美英一起,成了北大中文系仅有的三个女孩。当一枝鲜花在清晨的阳光下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时,那就是爱情最好的年华。
那个时候,张荫麟住在欧美同学会的会所里,家人不在身边便少有柴米油盐的琐事羁绊。容琬经常过来找他聊天。热情的容琬,将青春与开朗画上了等号,她的放声大笑,经常盛开在明朗的土壤里。在容琬的大方活泼里,张荫麟不由得想起伦慧珠的含蓄、内敛和欲说还休,性格的反差,折射了女性不同的美,更让过往的岁月清晰起来。
多年来,张荫麟同容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一个求知少女的许多文章经常通过书信的方式到达他的身边,而他回复的每一封信乃至每一个文字,都被容琬宝贝似的珍藏着。那些珍藏的文字,积累了少女的好感,也收藏了张荫麟越来越多的感动。在欧美同学会会所里聊天的美好时光里,容琬由一个跟在张荫麟、伦慧珠身后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洋溢着青春美貌的维纳斯。
世界上所有的美,都会有人追求。张荫麟听到的故事是,北大教授沈有鼎在追求容琬,经常到容琬寄居的叔父、北大教授容肇祖家蹭饭。容肇祖教授慢慢看出了端倪,他开诚布公地对侄女说,沈有鼎追你追到家里来了,如果你对他没有好感,我就对他下逐客令了。
容琬用坦率直接的方式回答了叔父,她说,他不是我喜欢的人!
沈有鼎教授在容肇祖不再为他添设碗筷的拒绝中碰了软钉子,并用符合读书人身份的方式停止了追求。
在同容琬的交往中,张荫麟也碰上了钉子。这个钉子来自他的朋友容庚。容庚用疏远张荫麟,而且不再在《燕京学报》上发表张荫麟文章的方式表明了一个父亲的态度。一个有妇之夫,爱上了朋友的女儿,这种不伦之爱,让张荫麟产生了一种负罪的感觉。
张荫麟第一次尝到爱情苦果的时候,是容庚伸出了友情之手,让他的小舟在风雨中安全靠岸。在张荫麟的第二次爱情苦果面前,容庚再也无法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任何语言,在自己的女儿和朋友面前,都无法布道。倒是张荫麟,在容庚的无声举动面前逐渐觉悟,自己是已婚之人,背着妻子,追求婚外爱情,已属不伦;而且,容琬也是站在婚姻门口的人,她的未婚男友,更有资格获得她的爱情。在不会有结果的爱情面前,只有回头,才能登上拯救的堤岸。
回头之后的张荫麟,努力劝说容琬,去北平完婚。为了彻底斩断这根结着苦果的瓜藤,张荫麟釜底抽薪,匆忙写信给远在东莞的伦慧珠,让她带着儿女,来昆明团聚。
无意中承担了解围任务的伦慧珠带着儿女和母亲、妹妹在1939年10月赶到西南联大,一行五人,路途的奔波和辛苦,足以让在婚外情中幸福和痛苦交织的张荫麟愧疚!
其实,张荫麟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迎接柴米油盐和家庭烦恼组成的俗世生活,他以为,伦慧珠的到来,可以让他回到1933年的幸福和甜蜜中。
1939年10月,伦慧珠早已不是那个羞羞答答的病态少女,而是一个被抚养子女操持家务等繁重琐事压弯了腰的烟火主妇。张荫麟的书桌失去了宁静,内心便滋生出焦躁,所有期待过的激情与冲动,都被生活的烦恼压在了五行山下。
柴米油盐和抚养儿女是家庭和婚姻的必然之路,无法绕行。成功的爱情,可以将生活的烦恼化为和谐的润滑剂,而失败的爱情,则会被生活的绳索捆住手脚,甚至麻痹心灵。
张荫麟渐渐有了逃离的渴望。
而伦慧珠呢,则满腹委屈。她不明白,那个“因着她的一封信提前回国的男子哪里去了?从他的同事那里,她听到了一些他与容琬的风闻” 。
岚枫《红玫瑰与白玫瑰》一文中的一段描绘,让我看到了张荫麟与伦慧珠爱情枯萎死亡的过程:
每天早晨,他一睁开眼,便听到无数声音。两个孩子在客厅里追打,她系着一条围裙,气急败坏地叫孩子们吃早饭,一会儿哥哥打翻了妹妹的盘子,妹妹尖锐的哭声四起,她教训孩子的骂声,孩子的外婆的阻拦声……空气中,永远有无处不在的小孩子的奶骚气,这纷扰的生活让他简直是烦透了。天长日久,他心里都生出苔藓来,黏稠稠,湿答答,暗绿的颜色像霉菌。
他开始指责她,大事小事,他总有看不惯的地方。对他横生的指责,她一开始还忍着,渐渐地也不愿意再忍下去。
当激烈的吵架变成了生活的常态之后,张荫麟想到了离婚。在“离婚”这两个绝情的汉字面前,伦慧珠亦不含糊,她用点头表明态度,她带着一双儿女,和母亲、妹妹一同回到了东莞。
从婚姻开始,爱情最后走进了坟墓。
七十多年之后,我从发黄的文字中看到了张荫麟的如释重负。张荫麟以为,伦慧珠离去之后,容琬一定会为他的爱情接力。他没有想到,容琬给了他当头棒喝。
容琬说,对不起,我要结婚了。容琬平淡的口吻,七十多年之后的我,似乎也感到了张荫麟的心寒。
在婚姻的选择面前,容琬遵从父命,北平的徐庆丰医生,在等待她回去完婚。张荫麟苦苦追求的爱情,在容琬那里,也许就是一种异性之间的友谊。
岚枫以一个女性的细腻,对张荫麟爱情的悲剧,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分析:
其实这场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他一厢情意的结果。容琬不是伦慧珠,伦慧珠式的传统中国女子,是男子接近也难,一旦接近,却是非结婚不可的。因为旧式女子肯与那男子交谈,意味着她们芳心已许。而容琬这样的新女性,观之可亲,亦易接近。她不介意与一个男子相谈甚欢,只要这男子言谈有趣,学识颇丰。然而,她会不会爱上这男子,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爱情一旦失败,就不会有胜利者。伦慧珠带着一双儿女,回到老家东莞疗养伤口,张荫麟更是身心俱疲。一个史学天才的名誉,在战时的西南联大遭到了重创,那些背后的议论,就是一支支插在他心上的暗箭。所有的风言风语,都认为他移情别恋,薄情寡恩。
七
张荫麟离开西南联大,转赴遵义任教于浙江大学,显然与他失败的婚姻有关。人言可畏,勇敢者,必然会成为浑身箭矢的草船。
作为交往最密切的朋友,贺麟教授同他话别至深夜。贺麟对张荫麟严重违背作息规律的习惯深为忧虑。
张荫麟的另一个朋友也是史学家的吴晗先生,也对张荫麟随心所欲的不良生活习惯提出过忠告,他在文章中回忆说:“张荫麟晚年脸色老是苍白,到死后,我们才明白那是患肾炎者所特有的一种病态。”
中国从来不乏读书人,在我们这个出版业空前发达的科技文明时代,读书者如过江之鲫,许多人用读图的方式娱乐严肃的汉字和个人的生活,某种意义上,如今的读书和娱乐已经消弭了“苦”的边界。我也是一个俗世中的读者,轻松阅读也是我的一项选择,三大本的《张荫麟全集》放置床边,四年仍未读完。从读书求知的意义来说,真是辜负了乡贤。
张荫麟是我知道的极端读书著书者。由于年轻,又对自己的身体和健康过于自信,所以他经常用“死”和朋友开玩笑。“如你不幸早逝的话,我一定会编印遗文、墓志、行状、传记之类,一概负责到底。”他没有想到,这些恶语谶言,意会在自己身上应验。
《南方日报》记者在《世纪广东学人·张荫麟》一文中对张荫麟损害健康的生活写作习惯有准确的描述:
张荫麟嗜书如命,房间里到处都凌乱地扔着书,读书入迷时,不管白天黑夜。在清华时,吴晗几次去找他,都是在沙发上把他摇醒的。原来他一夜没睡,读书读到迷糊就睡在沙发上了。在撰写《中国史纲》的两年内,张荫麟养成了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常常为了写一篇文章,几天几夜不睡觉,直到文章完成,才大睡几天、大吃几顿,结果健康大为受损,得了肾脏炎,和他最尊敬的恩师梁启超是同样的病。他尚且不以为然,认为“梁任公先生五十外婴此疾,本不致死,不幸误于医术,他这三十几岁人的抵抗力,必不至于如梁先生”。
张荫麟自号素痴,这个出自他自己命名的号,似乎正是他性格行为的说明。这个只知读书著书的人,从无娱乐,以至朋友赠送给了他一项“张文昏公”的外号,张荫麟也从不抵赖。朋友赠送的“张文昏公”和自我命名的“素痴”,其实是一根藤上的果实,它们的成分在化学试剂的分析检验下呈现出相同的本质。
婚后的第二天,张荫麟出门拜客。回来时,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个生人,他立即道歉说,对不起,累你久等了。那人莫名其妙,张荫麟恍惚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走错了人家。这样的生活故事,许多文章都有记载。吴晗先生在他的《记张荫麟》中也有收录。吴晗去看望婚后的张荫麟,见他满手泥水,蹲在地上布置假山。张荫麟高兴地告诉吴晗,说他将朋友们赠送的花圈做成一个花园,好极妙极。吴晗哈哈大笑,用“花篮”纠正了他的“花圈”。张荫麟内心知错,嘴上却不服软,狡辩说:“圈与篮虽不同,而其为花则一也。”
一个著书的人,必然是一个读书的人,一个读书的人,必然是一个爱书的人。张荫麟的爱书,数百倍于今人的爱钱,让人生出许多叹息。
1937年春天,吴晗在开封相国寺的地摊上,意外地买到了一本《中兴小记》。张荫麟见了亦爱不释手,提出用四部丛刊本明清人文集十种交换,吴晗无奈勉强答应。但此后吴晗去讨四部丛刊本明清人文集时,张荫麟又大打折扣,只愿拿《牧斋初学集》《有学集》两种书应付。
张荫麟的嗜书,我不知道是否和他的岳父伦明先生有关联。八十多年之后,已经少有人知道当年的北大教授伦明了,即使在他的家乡东莞,也鲜有人了解这个被称为“破伦”的大藏书家了。
我在中华书局出版的《近代藏书三十家》中,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伦明的名字。
伦明一生的理想就是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是一部基本囊括了中国古代所有图书的大书,按照经、史、子、集四部分类,近十亿字。这是一本无法尽读的巨型图书,刘梦溪先生认为二十世纪的学者,只有马一浮先生通读过这部巨著。因为一个人的寿命,不可能有《四库全书》漫长。对于乾隆皇帝亲自组织编纂的国家工程,伦明认为它缺点甚多,他决心用一己之力,为这套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丛书作出世所公认的修正。
为了《四库全书》续修工程,伦明开始了搜书藏书。他节衣缩食,变卖了妻子的首饰以及家中值钱的物品。他衣衫褴褛,整天流连于书肆中,黄昏时候拉了一车书回家,落魄穷愁,被人们笑称为“破伦”。日积月累,聚沙成塔,1937年伦明被战火赶回广东时,所藏书已达百万卷,房屋十间已堆存不下。
汉字和书籍,是伦明和张荫麟两代人的命运。幸运的是,张荫麟的一本《中国史纲》,成为后人心中的史学巨著,而他曾经的岳父伦明,完成《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留下了《四库全书目录编序》《读书楼读书记》《读修四库全书刍议》《拟印四库全书之管见》等近两千篇文章。他们用心血编织的著作,延长了肉体的生命。只要文字不朽,他们的肉体就依然活着。
八
贵州遵义和浙江大学,并不是张荫麟的福地。崇山峻岭,虽然阻止了侵略军的战火,却也因为生活医疗条件的落后而束手于人类的病情。穷乡僻壤,疾病与死亡靠得很近,所以吴晗说张荫麟“死于肾脏病,平时营养坏,离婚后心境坏,穷乡僻壤医药设备坏,病一发就非倒下不可,非死不可。假使没有这战争,假使这战争不能避免,而有一个好政府,或者是不太坏的政府,能稍稍尊重学者的地位和生活的时候,荫麟那样胖胖茁壮的身体,是可以再工作二十年以至三十年的”。
对中国历史目光炯炯的张荫麟,对自己的病情却缺乏深察的目光。在1941年给傅斯年的短信中,他轻描淡写地谈到自己的病情:
孟真先生左右:
九月十五日示敬悉,仆于七月底往贵阳中央医院检验,知有慢性肾炎病chronic ne pnrites,程度尚轻,体中自觉亦不剧,医嘱休息半年。闻此症类别颇多,贵阳中央医院无肾脏专家,不能析断,而贵阳一往返,劳顿逾月方平复(肾病忌劳)。以现时交通工具之劣,不敢遽往重庆,以增其病,且冒覆车之危险也。承垂问,谢谢……
晚 张荫麟拜上
(一九四一年)九月廿七日
张荫麟那个时代,贵州遵义那个山区僻壤,肾病就是如今扩散之后的癌病。弥留之际,张荫麟想起了庄子,他用《庄子·秋水篇》为灵魂止痛。他的朗诵,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学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1942年10月24日凌晨,张荫麟的噩耗让战争中的中国史学界感受到了震动和悲伤,蒋介石的万元赙仪和陈寅恪、吴宓、朱自清、熊十力、贺麟、钱穆、王芸生、张其昀、吴晗、钱锺书等名人的祭悼诗文雪片一般飞至遵义。
爱情,在生离死别之时,呈现了人性的本来面目。伦慧珠在《大公报》上看到了张荫麟的死讯,当即昏死过去。醒来之后,她写下了一段悲痛入骨的悼念之词:
无论如何,在他的生前,我曾经爱过他,恨过他。爱虽一度消灭,但因他的一死,恨也随之而逝。到现在我依然爱他……我们把有限的宝贵的韶光辜负了。他憎恨着我,我仇视着他,以为还有个无限的未来给我们斗气呢!结果彼此抱恨终生!
然而,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和生离死别,还有伦慧珠伤心的眼泪,张荫麟都看不到了。随之而来的教育部的丧葬费,浙大校长竺可桢参加的公祭、葬礼、纪念周、追悼会、张荫麟奖学金和梅贻琦在西南联大主持的追悼会及冯友兰、雷海宗、吴晗、吴宓等人的发言,《思想与时代》张荫麟纪念专刊,报刊发表的挽诗、悼文、怀念文章等等,所有的哀荣都成了一个史学天才的身外之物。
李欣荣、曹家齐先生的《张荫麟评传》中,有一段论述:
对于张荫麟出走浙大,极为欣赏荫麟的陈寅恪似乎也不表同情。陈寅恪一向主张:“力主屏绝杂务,专心读书著作,生活种种,均不足计也。抗战时期图籍颇为难得,而北大可借用史语所的藏书,昆明又聚集后方最多的学者,正是做学问的合适之地。而且生活、医疗方面,似乎也较有保障。两年后张氏在遵义因病去世,昆明学界即有舆论称,“张荫麟苟不赴浙大而留联大,当不至死”。
从石龙镇竹园街张荫麟的故居回到书房的时候,我想,只有重读先贤的著作,才能看到一个人的精神,才能看到《中国史纲》的生命力。
当初怀王曾与诸将约,谁先入关中,即以其地封他为王。刘邦因此以关中的主人自居。而项羽西进之前已封了章邯为雍王(秦地古牧雍州),大有否认怀王初约之意。刘季闻讯,派兵守函谷关,拒外军入境,同时征关中人民入伍以扩充实力。
项羽至函谷关,不得入,大怒,攻破之。进驻鸿门,与刘季军相距只四十里。是时外军四十万,号百万;内军十万,号二十万。项羽大飨军士预备进攻。项羽的叔父项伯曾受张良救命之恩。半夜去给张良通消息,劝张良快跟他走。张良却替他和刘季拉拢。刘季会项伯一见如故,杯酒交欢,约为婚姻。刘季道:“我入关以来,秋毫不敢有所沾染,簿籍吏民,封闭府库,以等待项将军。派人守关,只是警备盗贼。日夜盼望项将军到,哪里敢反?”恳求项伯代为解释。项伯答应,并约他次早亲到鸿门营中来。
四十多年前我在中学课本上读到司马迁的《鸿门宴》时,头疼欲裂,那些生僻的汉字和深奥的文言,让一个中学生晕头转向,所有的情节和悬念,都被古代汉语的艰涩消磨殆尽。
张荫麟《中国史纲》第八章第四节《项羽在关中》的那些文字,平白朴实,清新晓畅,人物性格栩栩如生,故事情节紧张曲折。四十多年前的我,如果在课堂上读到《中国史纲》,一个中学生厌倦的心里,将会云开日出,气朗风清,快乐和喜悦,将会引导少年一步一步走进文字的高处和历史的深处。
青少年时代不识张荫麟和《中国史纲》,不仅是我人生的遗憾,更是社会的过错。花甲之年,我终于由于乡贤地域的缘故续上了与张荫麟的精神联系,但错过的那些青葱,却永远也无法回头。
吴晗用“遗忘”两个字,为张荫麟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去年我得到消息,荫麟离婚的夫人又结婚了,两个孩子也带过去抚养。浙大复员回杭州了,荫麟的孤坟被遗忘在遵义的郊外,冷落于荒烟蔓草中。联大复员回平津了,荫麟生前所笃爱的藏书,仍然堆积在北平东莞会馆。
这个人似乎是被遗忘了。
吴晗先生总结的遗忘,无疑是一个事实,但是,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张荫麟依然活着。前年,东莞当地政府在现代化的市政广场上,为三十一位东莞历史名人塑像,那些冰冷的青铜,带着历史的体温,复活了袁崇焕、伦明、容庚等先贤的英姿,素痴先生,带着他的《中国史纲》,站立在阳光之下。
只要《中国史纲》不死,张荫麟就依然活着。活着的,还有那个“素痴”的符号。所以,明末散文家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期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