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丝玉镯
2018-11-14文/光盘
文/光 盘
九姑奶奶有一只血丝玉镯,方晓翠计划今天去偷回来。
方晓翠用绳子套好脑残女儿,合上大门。她家住半山腰上,离坑口村有一两里路,一出门她就能俯视全村。她的目光触碰到九姑奶奶那座老屋时,心跳得更厉害了,她用手按住胸口提醒自己千万要冷静。现在是下午四点十分,太阳高挂天空,暖洋洋的。方晓翠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九姑奶奶每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左右要洗一个澡。九姑奶奶的玉镯搁在堂屋香火桌上,旁边有一堆将换穿的干净衣裳。洗澡房在东厢房,这座只有一个主人的老屋是偷窃玉镯的最佳场所。前几天,方晓翠就为偷玉镯做准备了,她有两个预案:裤裆里缝制夹层,用来藏玉镯;她在九姑奶奶西厢房外废弃的老屋掏出隐秘的洞,有情况时把偷到手的玉镯先藏起来。主方案是,玉镯到手后朝西巷拐到东巷再向西边,走出一个复杂的S形,避开所有耳目。
坑口村四五百人,留在村里的人不到八十。留守老人都住新村,新村与老村相连,但九姑奶奶的老屋在老村尽头,老村里难得出现第二个人。天时地利人和,再不下手机会将难得再来。
方晓翠拍拍胸口,向山下走去。路不算陡,缓缓地朝坑口村走去。方晓翠是个寡妇,三年前老公出车祸死了,留下她和几个月大的脑残女儿。坑口村就一个赵姓,共一个祖宗,祖先从浙江金华搬迁过来六百多年了。族里人容不下寡妇方晓翠,没少欺负她,赶她不回娘家,就将她往西边山上赶。她在山上扎个简易住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过着穷苦日子。全村人,只有九姑奶奶对她好。九姑奶奶终身未嫁,九十多岁了,年轻时在镇上当老师,退休才回到村里。九姑奶奶的兄弟姐妹相继去世,亲一点的侄儿辈要么去世要么在城里生活。听说九姑奶奶是个有故事的人,方晓翠接触村里人少,没能详细听说九姑奶奶的故事。方晓翠实在寂寞了就下山跟九姑奶奶聊天,九姑奶奶对方晓翠好,偶尔还从微薄的退休金里拿出三五百元资助方晓翠。方晓翠感激九姑奶奶,但对于贫困的家来说,这点钱杯水车薪。方晓翠脑残女儿每周花医药费都在三百元以上,那是个无底洞。什么时候发现九姑奶奶手上戴玉镯的,方晓翠记不起来了。方晓翠身上无一件金银首饰,老公娶她前发过誓,婚后一定给她买一只金戒指,至少银戒指。他们生出个脑残女儿后,首饰的事再不敢提,不久老公车祸去世,她买首饰的愿望如灯火熄灭。车祸发生在深夜,在坑口村外的国道上,肇事司机逃逸,公安方的追查不了了之。她对珠宝首饰一向陌生,见到人家身上戴着金银珠宝,就生起一种仇恨似的羡慕。可能对九姑奶奶太熟悉,对她身上的首饰便不敏感。注意到九姑奶奶左手腕上的玉镯后,方晓翠听闻玉镯是祖传的,外婆传给母亲母亲传给她,都好几辈了。传话人说是九姑奶奶亲口说的。是啊,也只有九姑奶奶才最懂玉镯的历史。九姑奶奶无儿无女,人们猜测她会传给侄孙女,侄孙女好几个,到底传给谁呢?一种说法是传给大侄孙女,一种说法是传给最孝顺的那位。传说而已,没得到任何证实。
自从注意到九姑奶奶手上的玉镯,方晓翠就爱盯着它看,像看美丽的花朵一样欣赏。九姑奶奶摸摸玉镯笑笑,偶尔九姑奶奶会取下来递给方晓翠欣赏。“这古东西很值钱吗?”方晓翠说。“价值连城。”九姑奶奶说。“连城是多少?”“能够买一座城。”
方晓翠不知道买一座城是多少钱。县城有好几家玉器店,卖世界各地的玉,卖中国的古玉。趁给女儿治病,方晓翠到玉器店看稀奇。玉器店老板并不嫌弃她,好些值钱的古董都是藏于民间,不要小看叫花子,他手中的那个破碗有可能就是一个宝。玉器店老板站在柜台里面热情接待她,“想买还是想卖?”
“一只玉镯多少钱?传好几辈了。”方晓翠问。
“玉,分好几种。也要看最初主人是什么,雕刻功夫,谁雕刻的,都有讲究。不过只要传好几辈了,哪怕是最差那类古玉,也值不少钱。”老板笑着说。老板不经意地问方晓翠是哪里人,方晓翠说出自己的娘家婆家。老板哦哦哦地应付着,他不知道这两个村名,他是外地人。“最好是拿来让我看看,我才好给你一个相对准确的估价。”
老板带方晓翠到古玉柜台,她看了看,指着一只血丝玉镯说:“跟这个一模一样。”老板说:“这只玉镯也就二百来年,值差不多一百万元。如果你那个玉好品相好,值个一两百万元没问题。”方晓翠当即感到一阵晕眩。
方晓翠开始惦记九姑奶奶那只值钱的玉镯了。她到九姑奶奶家来得比从前更勤,帮着九姑奶奶洗洗被子洗洗头,今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方晓翠还背着脑残女儿给九姑奶奶理了发。那次帮九姑奶奶洗澡,她借故出到堂屋,将玉镯塞进自己口袋。当时闪出一个念头:带着这只玉镯逃跑,再也不回坑口村。但是九姑奶奶在唤她,她脑子一热,又把玉镯放回原处。她一直后悔这次放回原处的行为。她想玉镯想疯了,有天半夜潜入九姑奶奶屋子,听到响动,九姑奶奶说:“是晓翠吗?”事情还没开始就败露。方晓翠只好撒谎说:“天冷,我来看看九姑奶奶。”
山村的夜晚安静,老村更像野外。老村好些无人居住的老屋坍塌,一座座古建筑毁于无人护理。方晓翠只熟悉到达九姑奶奶家的最佳路线,是为了踩点,她才多走出几条线路,设计出两条最佳逃跑方案。晚上没机会偷,白天呢?机会来了。那就是九姑奶奶每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固定的洗澡时间。老村无人,九姑奶奶白天不用关大门,脱下的玉镯也敢放心地搁在堂屋香火桌上。
去往老村路上连一条狗都没有,养生们嫌老村无捞头都不过来玩。方晓翠接近九姑奶奶屋子时,坐到一块青石板上,她喘着粗气,想压压紧张狂跳的心。她想好了,首先是偷,如果被发现就抢,她力气大速度快,先跑回家背上脑残女儿往后山跑,绕过村庄,去国道上搭过路班车。国道十字路口上南来北往东去西向的班车几分钟就有一趟。九姑奶奶力气小,声音不足,她不足以及时叫来援兵;叫来援兵也不怕,留守新村的都是老人,别想追赶上方晓翠。有两只体形硕大的老鼠从她前面跑过,没吓住她,倒是稳下了她的心。她站起来步子移向九姑奶奶家的西门。村上的老屋都是东西各开一扇大门,正前方是天井、照墙。方晓翠伸头看,一眼看到东大门。看不到九姑奶奶,她可能在洗澡。方晓翠竖起耳朵听,听不到水响,壮着胆子进入,还是听不到声音。正疑惑,九姑奶奶的声音传来:“进来,晓翠!”
九姑奶奶坐在堂屋中央,她说:“我一听响动就知道是你。”方晓翠满脸通红,大颗的汗珠从身体里冒出来,脱光了衣服一般难堪。“你……还没洗澡?”方晓翠结巴着说。九姑奶奶平静地说:“没呢。”“我帮你洗吧,我下山来就是为你洗澡的。”
“不急,”九姑奶奶说,“过来,坐下。”
方晓翠在九姑奶奶指定的板凳上坐下来。九姑奶奶抓住玉镯,有撸下来的趋势。方晓翠想,如果九姑奶奶再让她欣赏玉镯,她可以拿着它撒腿就跑;即使九姑奶奶不递给她,只要九姑奶奶撸下来拿在手上,她就抢夺。九姑奶奶撸了撸玉镯,又送回去了。九姑奶奶干瘦的手臂上套个大玉镯,此时很不谐调。方晓翠目光在九姑奶奶脸上、玉镯上来回走动。“我这玉镯,你喜欢吗?”九姑奶奶说。
“喜欢,太喜欢了。”方晓翠回答。
“我要传给你,等我死了,你就继承。我感觉我快要离开人世了。我立了遗嘱,放在桌上的信封里,等我死了,它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九姑奶奶说。
方晓翠注意到桌上牛皮纸信封和旁边的一支钢笔。“你打开看看。”在九姑奶奶要求下,方晓翠抽出信纸。“字都认识吗?”方晓翠点头。九姑奶奶一字一句地说信纸上的内容,不看稿纸,一字不落。
“收好了,这个非常重要。”九姑奶奶说。
方晓翠给九姑奶奶磕头,说要好好传下去。“虽然玉镯暂时还不在你手上,但是这张遗嘱是很管用的。”九姑奶奶说。方晓翠心里五味杂陈,她巴不得九姑奶奶今天就死掉。方晓翠提出给九姑奶奶洗澡,九姑奶奶不想现在洗,她要方晓翠陪她说话。方晓翠心不在焉,她想象着玉镯到达她家的情景。方晓翠喜欢首饰,渴望佩戴,但这只玉镯她是不会佩戴的,这东西太金贵,她要将它卖了换回一两百万元,到北京、上海大地方给脑残女儿治病,在村里建一座新房,要不上镇上买商品房,然后开店做小生意。今天聊天不顺畅,九姑奶奶就不留方晓翠了。走出九姑奶奶家,方晓翠脑子恍惚,眼前不是眼前,像走在梦里。
快近天黑,赵再勇举着一根木棍来到方晓翠家。他用木棍捅捅她的屁股说:“你这坨肉越长越好看了。”方晓翠不理他,继续干她的活。赵再勇绕到她前面,想用木棍碰她的奶子,被她打开。赵再勇浪笑,“晚上我来睡你。”赵再勇是她老公同曾祖父的堂兄,她老公车祸去世半年后他就开始占有她。她无力反抗,她的话没多少人信,信的人骂她淫荡,勾引家族男人,是个坏女人,要赶她出村。她回不去娘家,那里也没有她的安身之地。赵再勇一个月来两三回,他算得准,总是在她来大姨妈的前三后四睡她。赵再勇在镇上开店,开一个木器加工厂。他通常晚上十点钟来睡她,睡完,下山开着摩托回镇上。睡就睡吧,可赵再勇小气,从不送钱送物,提裤子时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只有埋怨,嫌她不配合,姿势不对,叫床不大声。
“不行!”方晓翠回答说。
“现在睡也行,免得我晚上再来。”赵再勇上来抱她,一只手伸向她的下面。方晓翠用力推开他:“滚开!”
“你敢拒绝我?拿了九姑奶奶的玉镯,占赵家大便宜,还有理由拒绝?”
九姑奶奶传玉镯给方晓翠,村里可能好多人知道了。九姑奶奶放的风。放风是好事,九姑奶奶去世后,方晓翠继承玉镯会更顺利一些。
“九姑奶奶疼我,你敢动她疼爱的侄孙媳妇?”方晓翠直起腰说。
赵再勇不跟她争吵,又扑上来,冷不丁被方晓翠撞中了裆部。他蹲下身,说:“晚上我跟你算总账。”赵再勇摇着身子走在坡度较小的道路上,他的摩托车停在老村,方晓翠看到了。以前赵再勇晚上来睡她,摩托车直接爬上缓坡到她屋门前。
“九姑奶奶,赵再勇又使坏来了!”方晓翠大喊。声音俯冲下去。赵再勇停住脚步,回身制止说:“骚货,不要喊,不要喊!”方晓翠继续喊,声音向下漫开。九姑奶奶屋前没有动静。赵再勇加快步子,他动作变形,裆部受伤不轻。
村里人大都知道赵再勇睡方晓翠,不好说什么,有些男人恨睡方晓翠的人不是自己。这些男人在一起喝酒时诅咒赵再勇长梅毒,鸡鸡折断。他难堪的样子被赵明方看到了。赵明方在县城干活路,近段时间回村里办些事,要逗留好些时间。“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赵明方笑着说,“哈哈哈!”赵再勇蹲下捂了会儿裆,重新站立。赵再勇跨不上摩托车,一旁的赵明方腰笑成弯月。
“笑你老婆的月经!快来帮我。”赵再勇求赵明方帮忙。
“帮忙可以,给什么报酬?”赵明方走过来。
赵再勇舌头舔舔嘴,咬牙说:“今晚我允许你睡她。”
赵明方扶赵再勇上摩托车。赵再勇下身痛得比刚才厉害,不能用力发动摩托车,他向赵明方投以求助的目光。
“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镇上。”赵明方坐上摩托车,发动后载赵再勇去往新村方向。赵明方开了辆皮卡车,停在新村家门前。村道颠簸,他们的身子一上一下,颠得赵再勇直喊哎哟。赵明方不减速,心想,你睡人家两年了,我颠颠你的卵子没什么不应该。赵明方停住车,赵再勇下不来,赵明方笑骂着把赵再勇捧下。皮卡车好,放开围板,再架块木板就能将摩托车推上去。
赵明方送赵再勇到镇上家中,赵再勇不好意思去看医生,弄来云南白药喷雾剂喷下身。老婆问他怎么回事,他拒绝回答。赵明方欢快地离开镇子回村。
方晓翠踩着夜色下山,她背着脑残女儿。九姑奶奶还没做饭,她不饿,想等到饿了时做稀饭吃。“你听到我的喊声了吗?”方晓翠说。九姑奶奶说没听到,她最近耳朵也不好使了,可能离见马克思的日子不远了。“赵再勇要睡我,我顶他裆了。”方晓翠说。“他胆子肥,白天也敢欺负你。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有责任。”九姑奶奶说。“我的巴掌没动,是他拍我的。”方晓翠说。
九姑奶奶叹气说:“你是个苦命的女人。”
“他再来睡我,我拿刀砍他。”
“早该这样了。”九姑奶奶说。
方晓翠看到九姑奶奶左手腕上的玉镯,心扑腾扑腾地响。女儿在她背上哭,方晓翠抖动肩膀哄,没哄住,她就告辞九姑奶奶回山上去。说是山上,也就是地势略高一点而已,坑口村人习惯了叫“山上”。没有月光,天黑,方晓翠眺望家里的灯光,凭经验走在小道上。村里早几年搞了道路硬化,但没延伸到老村来,更没有铺向方晓翠的家。在村人眼中,她是存在又不存在的。
方晓翠弄好晚饭吃过没多久,门就敲响了。这是简易的木门,很容易破门而入。赵明方站在门外,嬉皮笑脸叫她开门。方晓翠听不出赵明方的声音,问是谁。赵明方自报家门,方晓翠还是对不上号。赵明方强调自己功夫比赵再勇好,赵再勇从此废掉了。她不开门,赵明方用力撞。方晓翠说:“别进来,进来我就砍!”方晓翠左右手都拿着菜刀,两把菜刀碰出金属响。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比赵再勇好多啦!”
不远处传来赵再勇的摩托车声响,声音越来越近。那药真是神奇,连喷两次止住了痛。赵明方看清是赵再勇,不解地说:“你伤就好了?没好透不能活动,不然就要坏掉。”
“起开。”赵再勇说。
“我不习惯别人在一旁观战。”赵明方说。
“我也不习惯,你走开。”赵再勇碰赵明方。
“凭什么?!我还帮了你呢,不帮你,你卵子成坏蛋了。”赵明方说。
“我有铁裆功。这里轮不到你,你识相点。幸好我来得及时,差点让你得逞。”赵再勇说。
“方晓翠是坑口村公共财产,不是你一个人的,你长年霸占,引起公愤。你应该识相点。”赵明方说。
赵再勇有股蛮劲,他发动突然袭击将赵明方掀倒在地。赵再勇用脚踩赵明方下体,五次踩中了两次,赵明方捂住裆部滚到一边。“哪天我砍碎你的卵子!”赵明方说。
赵明方失去战斗力,赵再勇威胁说:“再敢跟我抢女人,我要你的狗命。”赵再勇是村上的流氓兼恶霸,没几个人敢管他的闲事,赵明方后悔介入进来。赵明方在外面搞工程,也不缺钱,养个女人不是难事。赵再勇叫赵明方滚远点,赵明方怒火被激起,但力不从心。“如果,你一个小时后卵子不痛了,我让给你。”赵再勇继续羞辱赵明方,“但是,一个小时后,你就只能喝汤了。哈哈哈。”
赵再勇敲方晓翠的大门时,赵明方爬着离开现场,爬了一二十米,他勉强能站直行走。听到赵再勇威胁方晓翠,赵明方扯开嗓子朝下方的坑口村大喊:“赵再勇又来睡方晓翠啦,”喊了五声,村里有人听到了。听到的人心里顿挫一下,停下手中的活,然后想象着这边的现场继续干活。赵再勇顾不上封赵明方的嘴,他正在破方晓翠的大门。
方晓翠守在门内,任赵再勇破坏大门,“我继续击打他的卵子。”她心里想。大门容易破坏,赵再勇今天能力欠点,刚才跟赵明方打斗体力消耗大半。随着多次使用破门动作,他下体开始疼痛。
“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放火烧你房屋。”
“九姑奶奶让我拿刀砍你,砍死不赔钱。要赔我赔得起,我有九姑奶奶给我的玉镯。”
赵再勇继续说:“快开门,今晚睡不成你,赵明方他们要笑话,毁我一世英名。”
赵再勇破门的间隙,方晓翠拉开门闩,赵再勇跌进来。方晓翠抡起棍子打他下身,打他胸口手脚。赵再勇除了嘴巴反抗手脚失去反抗能力。方晓翠背上一直大哭的脑残女儿,拖赵再勇出门搁到板车上。
“老娘拉你游街!”方晓翠边走边叫:“强奸犯我抓住啦。”天黑,方晓翠走得顺,这路太熟,闭着眼她都能走到老村步到新村。她的声音村里也有人听到了,“赵再勇没睡成。”他们想,没睡成是好还是不好,他们没有细想,反正就是没睡成。方晓翠拉到九姑奶奶门前,九姑奶奶打开门,屋内灯光映照在赵再勇身上,赵再勇双手遮住脸。“狗东西!”九姑奶奶骂道,然后合上大门。
方晓翠拉着赵再勇往新村走,她高一声低一声叫着,听到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们都没有出来看热闹,只躲着偷看。看到死猪一样的赵再勇,他们就笑了。方晓翠明白有许多双眼睛偷看到了赵再勇,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继续拉着出村,走到国道上,走往镇子。国道旁边有条水泥小路,晚上时几乎没人行走,她拐到小道上,借助来往车辆的灯光,她能看清道路,不至于跌入右边的水渠里。
“不要拉我回镇上,拉我回村。”赵再勇说。
“你长年不在村,不是村上人了,你这个外地人霸占我这么久,太欺负人。霸占我也行,你从来不付费,一根针都没送过给我。你是世上最小气的男人。”方晓翠说。
“你自愿的,你没少得到快乐。”赵再勇说话吃力,方晓翠后来说什么他不再争辩。
方晓翠继续说:“我早该砍你了,九姑奶奶也这么说。我原来不知道九姑奶奶支持我砍你,我以为她只是可怜我,没想到站我一边,还把传家宝传给我。她是我的亲奶奶。”
坑口村离镇子有五里路,挺远的,方晓翠不怕,她嫌路途太短。她一路批判赵再勇,五里路实在不够走。方晓翠有力气,她拉着板车不累,汗也没有出,只是感到全身暖暖的。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她身边超过,然后停下来回身问:“你是谁?板车上的人病了吗?”
“我是坑口村的方晓翠。”
“原来是你啊,你男人不是死了吗?又嫁人了?”
“我的名气好大,连你这个陌生人都知道。我还没嫁人,家里穷,又带个脑残女儿,没人要。我好想嫁给一个喜欢我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还没找到。”方晓翠放鞭炮一样说话。
那人凑近板车看,赵再勇用手臂捂住脸,“他头痛吗?”
“他卵子疼,手脚疼。他想睡我,被我打伤了。”方晓翠说,“他是赵再勇,霸占我两三年了。现在我不能再让他霸占,他不讲道理不讲规矩,一碗肉汤都不给我喝。”
“原来是这样。赵再勇,不要再遮脸了,我都知道是你了。你活该。方晓翠你慢点走,我先走一步,回镇子告诉他们赵再勇睡你不成反被打伤的消息。这个消息很带劲,镇上人会很兴奋的。”那人跨上车,飞快地向前走了。
那人回到镇上后大声宣布消息。镇子离开国道有一里路,少了过路车辆的喧嚣,那人的声音顺畅地传达给镇上的人。赵再勇霸占方晓翠,镇上有人知道,知道的人并不外传,这种事传得多传得广利于赵再勇,赵再勇会更加得意,显得镇上男人无能,有损威风。得到消息的人来到赵再勇家门前。赵再勇在镇上买地建了小洋楼,院子大。他的木器厂在镇子的另一个方向,有时候他带女人到木器厂睡。他家大铁门关着,来看热闹的人叫他老婆开门。他老婆走到院子里问:“干什么?”
“赵再勇睡方晓翠不成,卵子被打烂了。方晓翠正拉着他回来。”
“打烂了好,免得惹是生非。”他老婆说,“方晓翠有什么权利打我老公的卵子?!等下我打她嘴巴,踢她下身。”
看热闹的人守在大门前,等待赵再勇。方晓翠的板车终于出现了,竟然有人带头鼓掌。赵再勇老婆冲出来打方晓翠,方晓翠没怎么应付,他老婆就败下阵来。“你老公霸占方晓翠两三年,你还去打她,你们这家人太坏了。”有人说。方晓翠卸下赵再勇,转身离开。
赵再勇的摩托车还在方晓翠家门前,第二天下体有所好转的赵明方卸掉它一只轮胎。赵再勇自此极少回村,偶尔回村也不进老村,更不去方晓翠家,连朝这个方向看都不敢。他的摩托车日晒雨淋,逐渐生锈,方晓翠家的鸡爱上去玩,留下一大堆排泄物。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如果今年春天还像以前那样,穷苦生活又将循环反复。方晓翠看着户外滴答滴答的雨声发呆。她没有钱,没有资金投入,什么也干不成。女儿在床上哭,方晓翠两周没去给女儿打针按摩了。县城中医科来了个有名的按摩医生,据说按好过不少脑残孩子。收费太贵,方晓翠付不起。雨下到中午,小了许多,甚至停下。方晓翠想出门去干活。她照例把女儿系在柱子上,以免发生危险。
进来三个人,她不认识,两男一女。一男一女是镇里干部,另一个男的是县农牧局技术员。“你家这么穷,就不想致富吗?”镇上干部说。“我天天在想,可我拿什么致富呢?”“他是唐平,养猪专家,华南农大畜牧系毕业的,他能帮你。”
方晓翠说:“你怎么帮我?”
“你可以养猪,现在猪价钱好,一年出栏一百头的话毛利就有二十万。”唐平说。
“猪在哪里?猪栏在哪里?”方晓翠问。
“你可以借贷,现在国家有好多扶贫政策。”
“贷款要抵押,我家里除了我这个寡妇,什么也没有,女儿都是残疾的。”
“你不是有玉镯吗?据说九姑奶奶把传了几辈的玉镯传给了你。”这种事居然能传出村子,传到镇上。方晓翠说:“玉镯还在九姑奶奶手上,她死了我才能拿到。不过,你们讲得有道理。但是我手上无玉镯,可以贷款吗?”
“你不是有九姑奶奶的遗嘱?有这个,就证明你有玉镯,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这样也可以,真是太好了。我愿意贷款,亏了,我欠着银行的,等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卖了玉镯还贷款。我以前想:先过穷日子,等拿到玉镯后去卖掉,换成钱开店,给女儿治病,等赚了钱又去赎玉镯回来。”
“你不能等了,不可以拿九姑奶奶的寿命作赌注。你女儿治疗要趁早,不能拖,再拖,你终生悔恨。”
“贷款的事怎么办呢?”
“我们来给你办。”
镇里干部和唐平带方晓翠去镇上,复印了九姑奶奶的遗嘱,填了几张表,又到银行去办理好贷款手续。农村合作银行给她一张银联卡,教她如何存取款。开户的时候,唐平为她垫了一百元存进去。银行说,五个工作日后,钱就会到她卡上。“我摸了一下鼻子,不是做梦。”方晓翠说。
方晓翠住半山腰上,那里有许多村里集体用地,长年荒着。镇里干部和唐平为她选好一块地建养猪场,唐平为她做技术指导。贷款到位后,镇里干部为她请来挖掘机,平出一块标准场地。这地块离她家只有几十米,可以好好照顾猪场。猪粪用来当肥料,那些无主的荒地上可以种草、种菜,种水果。她在坑口分有田地,今年她不准备种粮食,全部用来种猪场用得着的蔬菜红薯。
有唐平的亲自指导,养猪场半个月就建起来了。为了便于行走,通向老村的道路也铲平了,几乎不用再下坡。唐平选好三十头猪崽,叫农用车从外面拉来。养猪场设计两百头的规模,唐平叫她慢慢来,从少量入手。农村人都养过猪,但规模养殖并不都会,里面有好多技术要学。还是一个立体工程。唐平没亲自养过猪,但他一直跟养猪专业户打交道,懂许多。唐平还把一个专业户请到她家,手把手教。
近段时间,也是非常时期,唐平清早从县城赶来,晚上七八点才赶回去。晚上回县城,总是不那么安全,前晚唐平骑的自行车碰到石头,身子跌下来,受了轻伤。轻伤不下火线,第二天他照样来,所不同的是他坐班车来的。今天晚上唐平工作又晚了,方晓翠叫他不要回去,在村里住一夜。唐平答应了,时间确实晚了,过路班车都收了车。方晓翠做好饭招待唐平吃。唐平饭量大,但吃饭斯斯文文的,吃得久。吃到一半,他才问有酒吗?方晓翠说没有,她批评自己没想到买些酒来。她叫唐平等等,去新村小卖铺买酒。唐平说,太远,算了。方晓翠说,这才多远,不到两里路嘛。
方晓翠快步走向新村。经过老村,见到月光下坐在门槛上的九姑奶奶,方晓翠过去跟她打招呼。九姑奶奶笑着问:“你走这么匆忙,干什么去?”“给唐技术员买酒,他能喝。”方晓翠不跟九姑奶奶多言,小跑着去买酒。小卖铺是赵明方的叔叔开的,他把价格翻了一倍卖给她。方晓翠平时不喝酒,听到这个价格心里顿挫一下,但她不跟他论理,急着把酒带回家。九姑奶奶还坐在门槛上,“奶奶,你别凉着了。”方晓翠说。“放心,我这就回。”九姑奶奶说。说话间,九姑奶奶咳嗽不止,方晓翠停下脚步,但又立即向前迈进,她边走边担心九姑奶奶的身体。
唐平抱着她女儿在玩,逗她说话。她脑子不好,智商跟不上,都三岁多的人了,还像一岁孩子一样弱智。“唐技术员,酒来了,买了两斤,够你喝的。”她接过女儿说。“哪喝得了那么多,我酒量最大也就三两,今天一个人喝,我最多能喝二两。”唐平说。
“要不,我陪你喝?”
“不了,你一个妇女,喝什么酒嘛。”
唐平倒酒入碗里,抿一小口说:“酒不错,不是食用酒精勾兑的。”
“你对酒有研究。”
“谈不上。喝多了就有经验了。”
唐平看样子四十来岁,头发特别厚,粗又黑,说话慢条斯理,脾气特别好。他负责许多养猪专业户,用户越多,他收益越高。技术指导,打预防针,卖长肉粉,都是要收费的。方晓翠这里的费用已经说清楚了,方晓翠没有意见。唐平见她太穷,费用不急着收,等她卖到第三批猪,有了收益才支付。镇里干部夸唐平是好人。
“你女儿的病要抓紧治,不能拖。”喝掉一两,唐平说。
“我恨不得明天就去呢。可是我缺钱缺时间。”她说。
唐平听了叹气,补充说:“你必须想办法克服。回头我向广州、上海、北京的同学打听打听,看看哪家医院治疗脑瘫最好。只要好,钱你先不要管。”
唐平喝酒有节制,喝不到二两他就不喝了。他打着饱嗝去养猪场。他的电筒是微型的,小是小,特别亮。养猪场平时外人不得进入,消毒工作时刻不能放松。唐平检查通风保温情况。猪们得到良好的护理,都安静地睡着了。睡得好就长膘快,这些猪理论上可以长到二百五十斤左右,计划四个半月出栏。唐平要求她比别人多养半个月,保证肉质。过段时间可以购入第二茬了,也是三十头,养过今年,明年就可以每批六七十头了,到时候就怕方晓翠忙不过来。唐平回到她屋子里,她已洗好了碗,她不经意地看看他的下体,然后说:“我带你去九姑奶奶家住,她家房间多,条件好。”
“不了,你去吧,我住你家,我还可以半夜起来观察猪,为下一步饲养掌握准确信息。”唐平说。
方晓翠背着女儿就去九姑奶奶家了。九姑奶奶知道方晓翠会求助于她,已经铺好一张床等候。
第二天唐平为她工作到午饭后才回县城。要不是那个客户呼叫,他准备再为她工作一天,多多观察猪。她是坑口村第一个养猪专业户,没有经验参照,不知道这批猪适应不适应这里的气候水质。他本着为她负责的原则,要掌握所有的信息,获取经验教训。养猪专业户越赚钱,他收益越大,他们的利益完全一致。唐平回县城时将她女儿带走了,他要带孩子去县医院按摩,“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把孩子放在县城治疗一段时间。”方晓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笑着说:“举手之劳。以后要收取劳务费的。”“应该应该,收多少我都给。”
唐平好几天后才来到坑口村,他一个人来的,她女儿还放在县城。他给她说了孩子的详细情况,说那医生从北京学习归来的,跟的是中国顶级的治疗脑瘫专家学习,按摩针灸中药,都用上了。这个医生她听说过。“花费不少吧?”她说。“的确不少,我先给你垫上了,以后你本利全还我。如果你致富了,我还要加收手续费。”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意见,”她说,“只要治好女儿的病,任何条件我都答应,包括换我的命。”
“治疗的发票我都留着,到时候一次清算。”
“你是好人。”
“算不上很好的人,我能帮得上的尽量帮,费用也是要收的。我收在明处,不欺诈不敲诈。我在你家吃的住的,将来也要扣除。”
“吃,住,你就算得过细了,不好呢。”
“必须这样,一切透明,大家才安然。”
唐平把观察猪得到的信息记在笔记本上,分析得出最佳饲养方案。他有许多保密配方,不会告诉养猪专业户,要求养猪专业户买他的配方,按他的方法配制饲料。跟他合作过十多年的专业户,都没拿到他的配方。用他的方法养的猪毛发漂亮,肉质鲜美,肥瘦搭配合理,在检疫局那里都是优质品种。市里省城都有专卖点,那是以唐平名字命名的连锁肉店,全名为:唐平优质猪肉店。价格比一般猪肉贵,省城的一家店面每天只卖三头,市里的一家店最多卖四头。有时候,因为特殊原因,还断货。断货就断货,绝不卖别的猪肉。都说,只要跟唐平沾上,就能发财。唐平的客户有一个量,他也只做那么一个量,不超量。方晓翠这里他最早是不答应的,镇里干部求得勤,他暗地里观察了两回才决定帮助方晓翠。镇里干部平常都懒政,上回她打伤赵再勇的卵尻子,镇上传闻多,才动了怜悯恻隐之心。镇长派出两个能干的工作人员来对接方晓翠。当然主要的还是现在条件也成熟了:方晓翠有抵押品了——九姑奶奶即将传下来的玉镯。
是进第二梯队猪崽的时候了。唐平从基地里挑选来三十头,放入准备好的栏内。唐平有一个种猪基地,平时都是他指导配种饲养猪崽。第一批长势良好,第二批健康活泼,唐平方晓翠都高兴。方晓翠说:“今晚我陪你喝。”
方晓翠又去买酒,赵明方的叔叔说:“听说那个男人是个猪公,专门配种的。”方晓翠说:“你耳朵生蛆了才会听出这样的话来。”
“他睡你多少次了?”
“无数次。”
“你果真还是个烂逼。你给坑口村抹了黑,会得报应的。”
“你酒卖得太贵了,下回我去镇上买。”
“你是个烂货,所以我要翻倍价格卖给你。如果你是良妇,我白送你都舍得。”
方晓翠不想跟他拌嘴,算起来对方是长辈,争那些脏话有什么意思呢。她取了酒往回走,走到老村,她岔向九姑奶奶家。九姑奶奶不在家,她在外面溜达,她隔着一小块田跟九姑奶奶说了几句话,“奶奶,祝你长年百岁,活过千年。”
唐平不让方晓翠喝酒,他说女人喝酒真的不雅。方晓翠说我从来没喝过,我想试一下。她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试喝了一口,呛得咳嗽。唐平笑起来,说看你还喝不喝。但是呛过之后,她想喝了。她喝了一大口,接着分三口将酒干掉,又倒上一杯。唐平看着她笑,“如果有人陪我喝,我是不会让女人喝酒的。”
两人喝了不少,喝到位后,两人似乎有了感觉。方晓翠心里说:“我完全同意你睡我。”唐平看着她傻笑,然后就走出家门,“你上九姑奶奶家睡去,我去看看猪。”
“你好怪,让你睡你都不睡。”她心里说,她下意识地抖抖背,才发现女儿不在背上。她想女儿了。
唐平打来电话说,县医院那个医生要带方晓翠的脑残女儿上北京去治疗,征求她的意见。这是个好消息,她同意去,可是太麻烦人家。医生说,也是顺便带去,他要上北京请教导师,但费用大得惊人。唐平等会儿过来为她看守猪场,她去县城看女儿,送她上北京。女儿脑袋竟然能竖起来了,还会含糊地叫妈妈。治疗效果挺好,再上北京经国内一流专家治疗,完全有可能治愈。方晓翠跪在地上哭,给医生磕头。一个收拾干净的妇女走过来,劝方晓翠。医生趁机指着这个妇女说:“她叫方慧艳,负责到北京照料你女儿。”方慧艳拍方晓翠肩膀说:“你放心吧,有我在。”医生又说:“这段时间就是方慧艳照料你女儿的。”方晓翠以为方慧艳是医院的护士之类,她感激地向方慧艳点头:“我们是家门,两百年前肯定是一家。”
女儿跟方慧艳亲,送到她怀里时,不哭不闹,像躺在亲人怀中。“我太放心了。”方晓翠自言自语地说。她脑中马上想到了唐平,这一切好事都是唐平安排的,“如果他想睡我,我现在就答应。”方晓翠送女儿他们上车后匆忙回村,唐平这时候应该到达他们村里了。
唐平因为有别的急事耽搁,比方晓翠后到她家。猪们好好的,在离开主人看管的这两三个小时内,很守规矩。方晓翠烧热一锅水,洗净身子,她随时准备着唐平来睡。唐平走得急,全身大汗。应方晓翠要求,他洗一把脸,用毛巾擦身子,但没有去洗澡。方晓翠含情脉脉地看他,他不正眼看她,到猪场忙去了。
雨季到来。唐平说雨季一过,第一批猪就可以出栏。它们将被卖到省城,进入省城市民的餐桌。她想,猪们好幸福,她还从没进过省城呢。她去得最远的就是市里,那座距离村子一百二十公里的中等城市。
雨连续地下,山洪暴发,低处的田地都泡在水里,一片泽国。猪场四周有排水沟,但从山上下来的水太大,溢出水沟向墙脚漫过去。雨又下了一夜,猪场墙脚泡在水中,坑口村有好些房子进水。方晓翠去看望九姑奶奶,奇怪的是老屋这边只有洪水经过,没有洪水停留浸泡。过去村上老人设计的村落真了不起,排水系统特别好。九姑奶奶说,她活了九十多岁从没见过老村被洪水所困。新村也就二十来年,都被洪水泡过三四回了。九姑奶奶让方晓翠放心,她会注意安全的。洪水来了几天,方晓翠家的菜地被洪水冲坏了,洪水带着蔬菜走向远处。她计划等第一批猪出栏后买回一批鸡搁到菜地里果园中,现在暂时不行了。方晓翠去村头为九姑奶奶买菜。还是在赵明方叔叔家摊点上。这人脑子活络,用小船运回好多蔬菜高价卖给村民,还有肉类。方晓翠照料好九姑奶奶后回到家。白天里,雨小了许多,但是山洪却不见小。方晓翠守在猪场,严密监视。到傍晚雨停了。方晓翠因为看管猪场连续三四夜没睡好,现在雨停下,她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
暴雨在凌晨三点猛烈地下,此时方晓翠睡得正香,激越的雨滴像催眠曲。山洪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重量向她的养猪场冲下来,洪水没冲垮猪场,却围住猪场进入猪场。猪们受到惊吓,大声乱叫。方晓翠的家也被洪水包围。方晓翠惊醒。她冲进猪场,门刚打开,猪们逃命似的冲出大门。几十头猪到处乱窜,被洪水冲走。方晓翠傻傻地站在雨里,旁边的家被洪水冲垮,她这才清醒过来躲避危险。
她不知道,九姑奶奶一直在唤她。九姑奶奶撑着伞半开大门。方晓翠最后没能下到村里,天黑,洪水大,她已找不到路。她往山上跑,爬上一棵大树。天终于麻麻亮,雨也小了,洪水也细了。方晓翠摸进九姑奶奶家门。“都没了,都没了。”方晓翠无声地说,然后就倒在地上。九姑奶奶剥光她的身子,塞她入被窝中。九姑奶奶用事先熬好的热生姜水擦她的身子,温她的身子。
方晓翠昏睡了半天才苏醒。“谢谢奶奶,你还救我的命,还给我玉镯。”她有气无力地说。
九姑奶奶摸摸她的头,说:“你值得我传玉镯,所以值得我救你的命。”
下午,方晓翠好多了,思维也清晰起来。“猪丢了不怕,不是还有你吗?”女儿幸好去北京治疗了,否则就跟猪们一样丢掉性命了。
这洪水百年不遇。从山上冲下的特大洪水,一大半来自于思源江水库泄洪,几里远的地方有两条水渠经过,泄洪的水经过水渠,压垮了水渠,流到坑口村来了。谁也想不到的事情。方晓翠六十头猪一头也没活下来,淹死了,失踪了。
政府给了方晓翠一些赈灾补助款,给了一批赈灾物资,但远远不能填补她的损失。特大洪水一来,她一贫如洗。洪水还没完全退去,唐平搭政府组织的救灾木筏进来。他对方晓翠一句批评的话也没说,安慰鼓励她说:“重新站起来,一定要站起来,你还欠我好多费用呢!”
上回贷款,靠的是九姑奶奶那张遗嘱。方晓翠想再次贷款,受到了阻力。毕竟那是个“虚”东西,银行不敢第二次当真,这个风险太大。唐平游说银行,又游说政府出面。政府好些干部劝方晓翠别再折腾了,一个寡妇能有多大能耐,还不如嫁个人重新生活。“我嫁给谁呢?”她问对方。对方难住了。嫁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还带着个脑残女儿,谁愿要呢?她想让唐平睡她都办不到呢。
天灾人祸,人们同情,却难以支持她。村上一些人更有话说了,她不仅克夫,还克财,村里遭特大洪水跟她这个灾星有关。更多人不会信这些鬼话,但村上有人由此对她进一步责备和刁难。
决堤的水渠政府修好了,保证说可抵御千年一遇的洪水。方晓翠带着九姑奶奶的遗嘱去玉器店,还是那个老板,他相信货是真的无疑,但要现货,不能凭一张遗嘱。货不到手,玉器店不给现金,不可以凭遗嘱抵押。方晓翠倾诉自己的遭遇,老板和老板娘认真听着,老板娘流下同情的眼泪。当听到她被赵再勇霸占两三年时,挥起拳头说:“杀了他!”玉器店同情她的遭遇,但仍然不让她套现,同情与生意不可混淆在一起。临告别,老板娘送给她两千元现金,方晓翠没要。“你们没欠我的,我不能要。”方晓翠说。
方晓翠找到了唐平,唐平正在为她的事想办法,他想从单位里的项目资金里挪出一笔钱来。“我不能不帮你,你灭了,我的报酬就彻底泡汤了。我跟你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唐平说。
“你家里有积蓄吗?贷给我。”方晓翠说,“比银行利息高我也同意。我不相信我那么倒霉,还会遭遇灭顶之灾!”
提到家里的积蓄,唐平为难,说:“我家里是有些钱,但也不富裕,这些年就没存上什么钱,全送给医院了。”
他家里的钱怎么送给医院了,她顾不上多问。她说:“你再帮帮我吧,我可以免费陪你睡觉。”
唐平说:“我不睡你。”
“为什么?我长得还不错的,如果生活在城市,就是一个美女。”
“不为什么。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睡你呢?”
“现在不好了,你可以睡我。你睡了我,你就能下定决心帮我。”
“我没有不下决心。”
“你决心下得还不够。银行不贷款,因为他们贷过一次了,你还一次没贷过,我有玉镯做保障,你一万个放心。九姑奶奶身体再好,也活不了几年,而且她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办法肯定有的,我一直在想。”
方晓翠通过那个玉器店老板找到县里玉器协会会长,希望能得到帮助。会长说:“看看货。”方晓翠为难,她不能让会长看九姑奶奶的货,那样会气死九姑奶奶。九姑奶奶目的明确,让她传承玉镯,不是让她换成钱在她这辈终止。九姑奶奶活着,她就不能干这样的事。方晓翠的情况会长知道,但他下不了决心,这里面问题多。会长叫几个藏友过来,听了介绍,也都感觉这事不好办。最后有个爱好收藏的老板倒是愿意用九姑奶奶的遗嘱抵押,再签一份合同,合同苛刻,但能套到十二万元的现金。准备签正式合同时,她征求唐平的意见,唐平分析后觉得合同陷阱深,方晓翠太吃亏。他叫她不要签,可以从家里贷十万元给她当启动资金。
那个老板藏友紧追不放,丢了合同,直拍大腿。方晓翠对唐平感激不尽,说他是个大好人,不睡她还帮她。
唐平叫来原先那个建筑队,清理掉垃圾,重新修整养猪场,住房原址上给她建平房,砖瓦结构,比原来简易房强好多倍。建筑队进度快,不到一个月,住房猪场都建好了。这次建设,防灾措施提高了一倍。第一批六十头猪崽运来,唐平记了账,账目一份给方晓翠。前面的账目也一并清算了。虽然都是记着账,但方晓翠也着急。她不愿欠好人的账。要是赵再勇、赵明方,她欠再多也不慌。猪场重新开张后,赵明方的叔叔代表村里一群人说话了:“方晓翠这个傻逼,真是有傻福。”
天气如人意,她重新开始的事业又回到正轨上来。唐平照例仔细观察猪的生长,注重防治病害。这批猪争气,长得好,虽然是猪,但人人见了人人爱。平平安安,这批猪不久将可以出栏,之前已购回两批猪崽,有了阶梯。六十头猪同时出栏,场面将十分壮观。
唐平还告诉方晓翠,她女儿在北京治疗效果不错。唐平接通去进修的那个医生的电话,方晓翠跟他通话,她想听女儿的声音。女儿在那边能说“你好,谢谢”的话了。医生让她放心,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方晓翠还跟方慧艳通话,方慧艳比她大,她叫方慧艳姐姐。方慧艳工作得力,方晓翠一万个放心。
方晓翠想女儿,她要去北京见女儿,但是她去了北京谁来照顾猪们呢?她三天两头要求唐平帮接通北京电话,唐平不答应,他有充分的理由:“不能打扰念儿的治疗。”唐平说到念儿这个名字,方晓翠没往脑子里去,她以为是个深奥的词,比如人家说“犬子”“贱内”。好多天后,唐平主动告诉方晓翠,念儿第一阶段治疗结束,回来了。时间过得快,都好几个月了,季节从初春进入到盛夏。方晓翠往门外冲。唐平拉住她说:“治疗效果不错,但你不能就这么去。你还得照顾猪呢!”方晓翠说:“麻烦你帮照顾一下,我就去半天,我去接女儿回来。”
唐平指导她照料好猪,锁好家门。来回半天时间,猪们不需要照料。唐平不会骑摩托,不会开汽车,这回他不是骑自行车,坐班车来的。唐平和她一起走。九姑奶奶坐在门槛上,方晓翠大声对她说:“奶奶,草草病治好了!”九姑奶奶无声地笑,向方晓翠挥挥手表示祝贺。
唐平将方晓翠带到他家。方慧艳抱着她女儿草草。方晓翠扑过去,方慧艳侧身躲开了方晓翠。“草草,来,到妈妈这里来。”方晓翠伸出双手,女儿脸转过去,身子扭动表示抗拒。“她不是草草,她叫念儿,”方慧艳说,“你应该叫她念儿。”
“她就叫草草,不叫念儿。”方晓翠说。
“她到我手上开始就叫念儿了。”
“念儿。”方晓翠叫道,孩子转过脸,但哭了。
“你吓着孩子了,孩子认生呢。”
“我的孩子怎么会认生呢?我带她两三年,我是她亲妈。”
唐平走上来手挡开方晓翠,说:“你别激动,坐下来,我们慢慢聊。”
方晓翠坐下,唐平给她倒上茶。方慧艳抱着哭泣的孩子到外面去哄。方晓翠喝了几口茶后,唐平说:“念儿会说简单的话了,智商一天天长,这是精心治疗的结果。念儿生来就是我家女儿,你看跟我们多亲。遇到我们之前是个残疾儿,现在她健康成长,在你手上的两三年相当于在月子里。”
方晓翠望着唐平,说:“你的一些话我不明白。”
“我直说吧,我们要念儿当我家女儿。”
“不成,草草是我女儿!”
“她叫念儿,不叫草草。感谢你为我家生了女儿。”
“不,草草是我女儿,谁也别想夺去。”
“不是夺,是老天爷的安排。念儿到我们家生活,才是最佳的人生,跟着你,只有受苦。如果你真爱孩子,就应该把孩子过继给我们。”
“你为什么要夺我的孩子,你们不是可以生吗?”
“生不出了,方慧艳从我们结婚开始一直在努力地生。我们曾经也有一个脑残儿子,没治好病,没养活。方慧艳为了生孩子,命都可以不要。脑残儿子之后,她再也怀不上,我们跑遍全国所有医院,北京一位专家明确告诉我们,方慧艳已绝育,这辈子也不可能怀上孩子。我们花光家里积蓄买来一个绝望。无意中碰到你,看到念儿,我们就想把她治好,我们想赌一把,治不好算你的,治好了算我们的。现在基本治好了,再治一两年,念儿会慢慢成长为正常孩子。”唐平说。
“你们可以打别的孩子主意,为什么要打我的?”方晓翠说。
“什么办法都想过,试过,都不成。”唐平说,“念儿做我家女儿是最佳选择。你还年轻,嫁个人可以生两三个。你既帮了我们,也对念儿负了大责。”
“不。”
方慧艳从户外进来,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方晓翠伸手去抱,方慧艳侧身躲开,“你别弄醒孩子,看,她睡得好香。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俩都姓方,是一家人,你为我生个女儿是一家人之间的事,不要搞得那么复杂。念儿当我家女儿后,你在我家所有的债务都免了。唐平还可以继续指导你发家致富。有了女儿,我们不需要花钱治不育症,也会一年年富裕起来的。”
“不。”方晓翠说,“这事没商量。我要带草草回去。”
“现在念儿处于治疗关键期,交给你只能耽误治疗,耽误了就再治不好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考虑。如果你坚持不答应,你必须三天之内还清我们所有债务,我们还要去告你虐待孩子,让你蹲大牢,蹲大牢失去抚养孩子的能力,法院会把念儿判给我们当女儿。”唐平说。
“我没文化,说不过你们。”方晓翠说。
“没文化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不讲道理,要对孩子前途命运负责任。”方慧艳说。
“我可以马上回去,但是草草永远是我女儿,谁也别想夺去。”方晓翠说。
方晓翠离开后唐平两口子逗玩孩子,幸福写在脸上。谈到抚养权,他们脸上的忧虑又出来了。他们已经将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像亲生父母一样爱这个孩子保护这个孩子。
“法律吓不住她。”唐平说。
“不着急,念儿到了我们手上,她别想要回去。”
“我们的计划可以实施了。”唐平说,“我们必须逼她到悬崖。上回老天无意中帮了我家,洪水冲走她的猪,省去我一次计划。念儿就是我们的女儿,老天有眼。”
唐平带着配好的药粉赶到方晓翠家。虽然已是下午时分,头上的太阳仍特别毒辣。方晓翠从山上割草回来,她早前割回来的猪草堆在加工厂。两人对视没说话,唐平从包里掏出药粉递给她。她伸出手不看他,接过来。按照技术要求,她久不久地要在猪食里加入药物,有时消毒用,有时用来防治瘟疫,有时是助猪生长。方晓翠学会了比例,她去拌到猪食里。唐平不闲着,帮她将猪草打成粉弄到发酵池。养的猪多,方晓翠在所有自家田地里种了蔬菜红薯,在集体荒地里种上供猪食用的青草和玉米等等,充分利用一切资源,自制饲料降低成本。有专门供应饲料的公司,一个电话就送上门来了,但价格贵,唐平教她将买来的和自家的掺和着用。
方晓翠回到加工厂后,唐平说:“我认识一个养猪专业户,四十来岁,离了婚,孩子判给女方。女方带着孩子在广东打工,据说在那边成了家,不再回来。你们俩般配,你的情况我跟他说过,他同意和你见面。机会你别放过,成个家,生一群孩子。”
方晓翠的心被弹了一下,精神振奋起来。她没说同意见面,但表情上答应了。“回头我安排一下,我哪天带他来你家。”唐平说,“念儿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方晓翠脸色大变,说:“草草是我女儿,以后不许你们叫她念儿。”
“没一点商量余地?”
“没有。你对我这么好,原来就是想夺走我女儿。办不到。即使你给我介绍县长当老公,你也别想夺走草草。”
唐平说:“我是帮你,帮念儿。一举几得的事情,你为什么就那么死脑筋呢?”
“草草不是你们生的,说话当然轻松。”
唐平默默站起来,走出加工厂,然后就走上回去的路。走了十几步,他回头看看猪场。
第二天,方晓翠发现猪拉稀,没引起注意,根据经验,偶尔拉稀是一种排毒的方式。方晓翠当什么没发生一样精心饲养。猪们连续两天拉稀,方晓翠警觉起来,她急忙打唐平的电话,唐平叫她别着急,他马上到。唐平来得快,他带来药箱。他抓住一只猪做全面检查,他一直阴沉着脸。“它们得什么病了?”方晓翠急着问。
“你给它们吃什么了?”
“没吃什么呀,就是正常的饲料,正常的喂养方法。”
“我怀疑饲料里面有病菌。”
“这个黑心的饲料店,我跟他没完。”
“那家饲料店供应许多养猪专业户,都没出现问题,至少到现在我还没得到报告。说明是你自家弄的饲料出了问题,我是说,比如生草上含有某种毒液,你割回来后虽然经过了发酵消毒,但毒液仍然留在饲料里。”唐平说,“我要带回样品化验。”
“也有可能那批饲料全部给猪吃了,现有发过酵的饲料已经没有毒。”唐平继续说,“生草上的毒液怎么来的呢?有可能是别种动物带来的,比如说野狗野兔在生草上撒尿,还有可能是人喷洒的。我只是推测,暂时没有定论。”
唐平往干净盆里配了药,叫方晓翠烧开水,待水温降到四十来摄氏度后倒入药水,喂给猪们喝。猪太多,一头头地打针,费事,但唐平还是耐心地一头头地打。猪病恹恹的,有的痛苦地呻吟着,有的趴在那里像死了似的。到天黑他给所有猪打完了针,然后与方晓翠一道一头头灌药水。
当晚唐平留下来,两人靠着床沿睡,不敢上床。隔四十分钟左右去看看猪。天亮时,有猪死亡,接着一头头死掉。到下午,大大小小百余头猪全部死亡。方晓翠趴在床上哭了一遍又一遍,哭干了眼泪。
唐平报告给县动物防疫站,一群技术员立即赶来,初步判断是食物中毒,不是因为瘟疫。既然是个体现象,就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对外宣传。县里派来的卡车拉走死亡的猪集中处理。镇上领导听说方晓翠又遭灾了,同情地叹气说:“她的命真苦!”
那孩子每天去医院接受医生按摩,情况一天天好转,会笑了,会学人说话了,逗她会“咯咯”笑。唐平回来时,方慧艳正在逗孩子,他跟着开心地笑了。
“成了吗?”方慧艳问。
“成了。现在只是折磨她的开始,我会继续折磨下去,直到她就范,或者疯掉。”唐平说。
“最好是就范,别疯掉。她也可怜呢。”方慧艳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活该嘛。”唐平说。
方晓翠两三天不吃不喝,傻瓜一样躺在床上。九姑奶奶叫不动她。九姑奶奶拄着拐杖上她家,带来吃的,有鸡汤。九姑奶奶杀不动鸡,让赵明方的叔叔帮的忙。赵明方的叔叔说:“我知道你杀鸡给那个骚货吃,但我还是要帮你,你是九姑姑嘛。”
“你心太狠,方晓翠一次次遭难,你不仅没有同情心还骂她。”九姑奶奶举起拐杖。
“这骚货命真的苦得很。”赵明方的叔叔说,“还不如赶快嫁出去,嫁个好男人。她人长得不错,一定嫁得出的。只要愿意,哪有女人嫁不出去的。”
“他叔叔,你多操心喽。”九姑奶奶拿着赵明方的叔叔杀好剁好的鸡回家炖了。鸡汤里有清补品。
方晓翠没胃口,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九姑奶奶。“孩子,吃饭吧,站起来,不要被灾难吓倒。”九姑奶奶将盛鸡汤的勺子送到方晓翠嘴边,并且撬开她的嘴。她勉强地接受了。在九姑奶奶强行喂送下,她喝了差不多半碗汤,鸡肉则一块也吃不下。
唐平提着营养品来看望方晓翠。九姑奶奶对唐平表示感谢,夸他是好人。唐平摇摇手表示这没什么,应该做的。“为了我,为了唐平,为了草草,你也应该坚强起来。”九姑奶奶对方晓翠说。
“灾难是弹簧,你弱它就强,”唐平说,“我们再来,树立信心再来。只有经得起狂风暴雨,才能走到最后。”
渐渐地,方晓翠头脑有了意识。唐平说,我叫辆救护车来送她进医院治疗一下,如此她恢复得快些。救护车很快就来了,但开不到方晓翠家,只能停在村头。赵明方的叔叔闻讯过来帮唐平。唐平背着方晓翠,赵明方的叔叔提着她的包袱跟在后面。送她上车后,赵明方的叔叔眼眶湿润了。
医院对付绝食两三天的病人有办法,很快给方晓翠拟出治疗方案。方慧艳过来看护方晓翠,方晓翠对方慧艳发出仇视的目光,然后移开。方慧艳带来营养餐,亲热地叫方晓翠妹妹。方晓翠不理她,她叫护士过来自己订餐。护士过来后要求给现金,方晓翠翻了翻包,竟然找不出十元钱。方慧艳为她付了款,并且塞给她几百元钱,说:“你自己照顾吧,你已经能照顾自己了。你身体棒,身体恢复很快。等你回去后继续养猪,唐平会继续尽心尽力做你的技术指导。同时,你把欠我们的钱全部还来,包括这次你住院所有的费用。费用都是我们垫付的。新农合可以报销一部分,不能报的,就是你欠我们的。好好养着,祝你早日康复。”
方晓翠出院回到坑口村,经过赵明方的叔叔家门口时,他主动打招呼说:“出院啦,好啊。你从我这里拿些菜去吧,欠着也行,给你平价。”
“你突然对我这么好了,是不是在我的草场喷了农药?”方晓翠说。
“天地良心,我再骂你骚货欺负你,也不会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九姑奶奶说得对,你是可怜之人,我们应该同情你,盼你生活好起来。”
方晓翠割了一块肉,带走一把蔬菜。她刚到家,唐平就来了电话:“立即还我钱,我有急用,不还,我上法院告你。”方晓翠说不出话,她听唐平说。唐平变了个人似的,失去了以前的友善,语气咄咄逼人。虽然他说得不友好,但句句是实话,方晓翠无脸见人。
通话结束后,方晓翠目光触到猪场,眼泪立即下来了。方晓翠回来的身影,九姑奶奶看到了,她来看方晓翠。“猪没了,人还在,草草还在,你并没有失败。”九姑奶奶说。
草草病快要治好了,这是天大的胜利。方晓翠想道,然后一股舒爽之气扫过全身。但想到唐平一家争夺草草,她心又痛起来。
晚上她大致算了一下欠债,抛开银行贷款不算,光是欠唐平家的就非常巨大。九姑奶奶那只玉镯就闪现在她脑子里了。她必须还钱,还了钱,就能要回草草,有了钱,可以给唐平一家补偿。一夜失眠。
第二天一早,九姑奶奶还没起床,方晓翠敲开九姑奶奶的大门。“奶奶,你答应过玉镯传给我,现在就给我吧,我太缺钱了,钱能救我家的命。”
九姑奶奶坐着不说话,她眼睛望着天井。
“我现在卖掉,等攒够了钱,一定赎回来,传承下去,先传给草草,草草再传给她女儿。我向你保证,我发誓。”方晓翠说。
方晓翠摇着不说话的九姑奶奶的身子。
“不是我不给你,给你也没用啊。”九姑奶奶说,“这东西是假的,1980年春天,我在市里一个地摊上花五元钱买的。”
“奶奶你骗人,你不想传给我了就说假话。”
“东西是假的,是个仿品,摊主也说了。买回来我戴了一段时间,觉得不舒服就放在箱子里不再戴。我立遗嘱是为了帮你。”九姑奶奶说,“我一直很抱歉,不能帮你,只能眼睁睁地看你受欺受苦。我编了个故事骗你骗别人,我是骗子。”
“不,奶奶,你立下遗嘱后后悔了。就当借给我吧,你说将来传给谁,最终我一定还给她。”
九姑奶奶摇头。方晓翠拉过九姑奶奶左手,九姑奶奶下意识回抽。玉镯在九姑奶奶腕上不适应,弄伤了她的手。
“给我,奶奶。”
九姑奶奶犹豫着。方晓翠抓住玉镯往外撸,她动作粗暴。九姑奶奶挣扎时,被弄得很疼。九姑奶奶就不动了,方晓翠撸得急,越急越撸不出来。“造孽啊,”九姑奶奶说,“你别动,我自己撸。”
九姑奶奶费了劲才撸下来。方晓翠抢过玉镯跑了。
她向村外跑去。
“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跑?”赵明方的叔叔发现了她,急切地问。方晓翠不回答不理睬,继续向村外跑。跑到新村口,跳上一辆刚要启动的手扶拖拉机。手拖只到镇上,方晓翠立即换上去县城的班车。
玉器店老板热情接待方晓翠。“二百一十万元,一分不能少。”她说。老板乐呵呵地接过去,闲着的员工都围过来看稀奇。老板是行家,他一上手就说:“假的。”
“传几辈人了,哪来假货?”方晓翠说,“你想压价。”
老板仔细看了十几分钟,然后还回来,说:“你就是传了一百辈,它都是假的。谁也别想骗我。这东西也就值个三五十元钱,是现代仿品。你白送我我也不要。你留着自个儿玩吧。”方晓翠愣在原地不动,老板和员工散开去。老板还回来的玉镯搁在玻璃柜上,方晓翠没去拿,进来的顾客围看玉镯。看到玉镯里有血丝,有人发出惊叹的叫声:“血丝玉镯!”玉镯有血丝是至少传了三辈人的旁证。好奇者拿过来看,这些外行看不出名堂。老板走过来叫方晓翠收好玉镯,“这么贵重的物品可别弄丢了。”老板讽刺地说。
方晓翠不死心,她说:“一百万元也行,价格我都砍半了。”
老板笑着挥手让她离开,“你被骗了,我同情你。”
方晓翠离开玉器店,想起收藏协会会长,这是个以玩玉器见长的民间收藏家。费了一番周折见上了会长,会长拿玉仔细看了说:“你拿块假玉耍弄我。你上回说的那祖传的玉镯呢?”
“就是这块,我没耍你。”
“听我的,回去换那块真的来。”
“如果是拿真的,价钱多少?”
“不见货,我不能给你准确价格。”
坏事总是传千里,才几个小时,赵再勇也知道她手中那玉镯子是假的了。赵再勇已不再惦记方晓翠,看到她从县城归来的车上下来时,他走上前去。他说:“假玉镯卖掉了吗?”方晓翠说:“没卖掉,我卖给你吧。只要五十万元。”“我出价五十元。九姑奶奶戴过的东西有福气,谁戴了谁长寿。”
方晓翠拨他,他不动,方晓翠说:“你老婆来了。”赵再勇移动步子,伸着脑袋四下张望,说:“我老婆没来,即使我老婆来了我依然要睡你。”说话间,他老婆出现了。他立即躲开。
无可辩驳地,这玉是假的。方晓翠搭了一辆进坑口村的卡车回去。她站在车厢里,卡车颠得厉害,她身子左右晃荡,感觉人要荡出去。卡车到达村头,方晓翠跳下来。赵明方的叔叔站在路边,像一直在等她。“九姑奶奶说,那是假玉镯,你不信,这回信了吧?”他说,“你不是九姑奶奶亲侄孙,她怎么可能传你真玉镯?”
“你跟我想的一样,刚才在卡车上我就想到了。”方晓翠说。
方晓翠大步走进九姑奶奶的家。正好是四点三十分,九姑奶奶在洗澡,她弄出的水声在屋子里回响。方晓翠看到她往常一样堆放在香火桌上的衣服。方晓翠翻动衣服,没找到玉镯。
“你不要找了,你找不到的,我根本就没有。”九姑奶奶洗好澡出来。天气热,九姑奶奶穿着短袖长裙,稀疏的头发还是湿湿的。“你说得对,这是假的。我现在还给你。”方晓翠说,“请你说话算话,给我真玉镯。你遗嘱都立了,虽然传给我早了点,但规矩可以改变。我的情况你知道,贷了款,欠下唐平许多许多钱。”
“我的计划没有成功,我很抱歉。”九姑奶奶说。
“你立遗嘱让我套取贷款,我感谢你,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命不好,不仅养不成猪致不了富,还欠下一屁股债,两辈子都还不清。我不怪你。我唯一怪你的是,你说话不算话,用假玉镯替代真玉镯。我不是你亲侄孙,你不可能将那么贵重的玉镯传给我。你一定还另外立有一份否定前面遗嘱的遗嘱。真的玉镯你将来会传给你侄孙女中的一个。”这些话方晓翠早想好了,她开动脑子分析玉镯的真相。
九姑奶奶去洗换下的衣服,但她认真听方晓翠说话。洗衣机开动后,九姑奶奶说:“你的一些话有道理,如果我真有传家宝玉镯,不会传给你,我会传给亲孙女。她们虽然生活在城里,对我照顾并不多,可是毕竟血缘关系近,我会优先考虑她们中的一个。”
“我走投无路了,奶奶你把真玉镯借给我吧,等我养猪发了财一定赎回来。”
“我们都在说重复的无用的话。”九姑奶奶说。
方晓翠回到家,她无食欲,脑袋里全是玉镯玉镯。天终于黑下来,终于等到九点钟。坑口村死气沉沉般安静,老村更能落针闻声。方晓翠想好了,今晚一定要偷到九姑奶奶的玉镯。方晓翠想:数月前第一次实施偷盗计划时,就不应该手软,如果那次拿走了玉镯就没有后面的事了。那时候,九姑奶奶戴着的一定还是真货。九姑奶奶料事如神,她知道我会提前索要玉镯,就以假换真。
村上的狗晚上时不时爱来老村,来了也不用怕,它们不会对方晓翠狂吠。方晓翠准备好作案工具,她首先要挪开九姑奶奶家门闩。老村的大门都是木头门,木板开裂,缝隙大,用细小工具能顶着移动门闩。今天方晓翠观察过九姑奶奶家大门,设计好了开门方法。她拿电筒照在大门上,门闩没插,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方晓翠走到九姑奶奶住的房间,门同样没关。方晓翠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九姑奶奶“逃出去”了。她的电筒扫射到床上。九姑奶奶坐着,一只手拿着有线的床头开关。她另一只手遮拦电筒光线。紧接着电灯亮了。
方晓翠扑过去捆绑九姑奶奶,线头系在床头,接着把九姑奶奶按倒在床上,往九姑奶奶嘴里塞上毛巾。“老老实实坐着别动!”方晓翠警告说。方晓翠关紧九姑奶奶家大门,开亮屋里所有的灯。这座老屋大,左右有厢房,房上有楼,楼上堆着杂物。这老屋是九姑奶奶爷爷留下的,她父亲和伯伯各占一半,伯伯的后代早不住那一半了,父亲这一房除了她,都早早离开了。
“真玉镯藏哪里了?”方晓翠说,“你早说真话少受折磨。”
九姑奶奶嘴被塞着说不出清晰的话,方晓翠拔开毛巾后,九姑奶奶说:“我真没有玉镯。”“你是不会说真话的,”方晓翠说着塞回毛巾。她打开九姑奶奶的木箱,一件件物品抖开,翻出来的衣服之类堆在地上。九姑奶奶有两三个木箱,都没上锁,方晓翠为了寻找方便,把第二、第三个木箱搬到堂屋,物品抽完出来。九姑奶奶房间有一张桌子,那是上了锁的。“钥匙呢?”方晓翠说。九姑奶奶转转头,方晓翠从九姑奶奶枕头下摸出钥匙。方晓翠打开一把锁,拉出一只抽屉,她翻到九姑奶奶的两张银行卡,还有少量现金。九姑奶奶工资都打在另外一张卡里,在他们学校会计手上,隔一两个月会计给九姑奶奶送工资过来,送多少,听九姑奶奶的,余下的都在存折里。方晓翠翻到的银行卡都是废的,银行软磨硬泡来推销卡,学校给在职退休职工办的,九姑奶奶一次没使用过。学校会计是坑口村媳妇,与九姑奶奶有远戚关系。
“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九姑奶奶摇头。方晓翠拔开她嘴里的毛巾,她说:“是废卡,不信你就拿走。”
银行卡方晓翠放口袋里,继续翻箱倒柜。翻遍九姑奶奶的卧房,不见玉镯,搜她一遍身,不见玉镯。方晓翠去另一间房翻看。这间房东西少些,只有一些坛坛罐罐,装着米,腌着酸菜。方晓翠把米摊开在簸箕上,双手一点点抓寻。酸坛子里的酸菜也被夹出来,手伸进去探寻。房里找不到,进厨房,厨房见不着进洗澡房。楼上没灯,方晓翠打着电筒上去。找着找着,天亮了。方晓翠全身散架。
“奶奶快说,我们都不要相互折磨了好不好?”方晓翠扶九姑奶奶坐起来。
九姑奶奶嘴里的毛巾被拔开,她喘着粗气说:“我求你了,快走吧,根本就没有玉镯。”
“你铁了心,我也铁了心。挖地三尺我也要把玉镯找出来。”屋子这么大,玉镯容易藏身,但它不会长脚,只要控制住九姑奶奶,分片仔细寻找,就能找到。方晓翠想。
方晓翠连续找了七八天,没找到玉镯。九姑奶奶被她捆绑控制着。她寻找玉镯要移动,不能分神,九姑奶奶容易离开她的视线。离开她管控的九姑奶奶会转移玉镯。九姑奶奶的屋子被翻了几遍,方晓翠怀疑玉镯被藏在房屋的另一边。她开始对那边屋子进行地毯似的搜索,又花去七八天,仍然不见玉镯的踪影。
“奶奶你太狡猾,你天天跟我捉迷藏。很好,我跟你捉到底。”方晓翠怀疑玉镯被藏在屋顶上,她爬上屋去,顶着太阳翻看一片片瓦。碰上雨天,坚持不懈。赵明方的叔叔有一天到老屋这边来,他看到屋上的方晓翠,取笑地说:“我听说过你跟赵再勇睡觉,没见过你会检瓦。”
“我没有检瓦,我在找玉镯。”
“九姑上得了屋顶就好喽。”
“奶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方晓翠继续翻瓦,屁股对着赵明方的叔叔。他低声说,屁股这么圆,难怪那么骚。“这是一二百年的老屋了,横梁可能腐朽,你要注意安全啊。”他大声说。
“我会的。谢谢你,如果你也上来帮我找玉镯就更感谢啦。”
远方亲戚会计又来给九姑奶奶送现金工资。会计也不是特意来送的,她一两个月回来一次看望家公,顺便给九姑奶奶带现金来。会计没发现屋顶上的方晓翠,她一眼看到的是九姑奶奶。方晓翠要九姑奶奶答应不离开她的视线,她便不捆绑九姑奶奶。屋顶上的方晓翠看到了会计,她担心两人搞名堂,立即从上面下来。她走得急,弄掉了瓦,瓦片哗啦掉到地上粉碎。
“那是方晓翠吧,她上屋顶干什么?”会计说。
“找玉镯。”九姑奶奶说。
“那上面有玉镯?谁把玉镯落屋顶上?”会计说。
“她说我藏玉镯上屋顶了。”九姑奶奶说。
“九姑奶奶你把玉镯藏屋顶上干什么?”会计说,“你立了遗嘱,又给她一个假的,这是你这辈子办的最糟糕的事。”
“你们都不相信我。”九姑奶奶说,“你说得对,我办了件大傻事。”
“你有只传了几辈的玉镯毫不奇怪,”会计说,“你当初就应该想好了再立遗嘱。”
方晓翠从上面下来了,她说:“奶奶,听到了吧,没人相信你没有真玉镯。”
会计说:“方晓翠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九姑奶奶爱给你不给你,你有什么权力说三道四?还上房揭瓦!”
“我刚才又听到草草叫我妈妈了,我再不快点找到玉镯,她就真成了别人的女儿。”方晓翠说。
“她在说什么?”会计问九姑奶奶。
九姑奶奶摇头表示听不懂。会计把装在信封里的工资交给九姑奶奶,九姑奶奶问:“我还剩多少钱?”会计抱歉地说:“我从没查过,我回去帮你查查,顺便打个明细单给你。”九姑奶奶说:“我信得过你,不用打明细单。我是想看看我存了多少钱,想尽最大能力资助方晓翠。”九姑奶奶拿出一张百元大钞交给方晓翠:“去,买菜。”方晓翠说:“还是老办法,要么叫人送过来,要么我推着你去买,你不能离开我的眼睛。”
“那你推着我吧。”九姑奶奶说。方晓翠用板车拉九姑奶奶去赵明方的叔叔摊点上去买菜。会计与九姑奶奶并排说话。会计讲学校里的事,讲得很详细。九姑奶奶退休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她早跟不上形势,会计讲的她几乎听不懂。会计也不管九姑奶奶听不听得懂,似乎给九姑奶奶讲述是自己的责任。方晓翠听不懂,但她听得认真。她们三人走过了赵明方叔叔的摊点,当时他不在铺面,要是在,一定会跟她们说话,她们就不会错过了。
到了新村一个岔道上,会计跟九姑奶奶分手,命令一般要方晓翠拉着九姑奶奶往村外走走。村外有许多机耕道,有许多野外风景。九姑奶奶很多年没出来欣赏了。九姑奶奶的生活范围很窄,这些年几乎没走出过村口。秋季,田里的稻谷金黄,河边的柳树翠绿。田地荒了许多,村外偶尔见到劳作的,都是上年纪的老人。方晓翠拉着九姑奶奶来到一座小山坡前,九姑奶奶叫她停下。“1967年秋天,这里当过一次刑场,我们学校一位老师被枪毙了。他是冤枉的。”九姑奶奶说。九姑奶奶走下来,默默地看着小山坡。
“奶奶,玉镯是不是藏这里了?我来挖。”方晓翠说。
“你脑子里只有玉镯。”九姑奶奶生气地说,“根本没有的事!”
“奶奶你听到草草的声音了吗?对,你听不到的。草草脑瘫治好了,马上就像正常孩子一样。”方晓翠看看远处,有一个老农正在地里干活,她走过去借来锄头,开挖面前的小土山。“奶奶,玉镯埋在哪里?这里还是那里?你不说我就一点点挖,挖掉这座土山。”方晓翠挖几锄头看一眼九姑奶奶,观察她的表情。九姑奶奶眼里流出稀少的泪,轻声地哭泣。方晓翠说:“奶奶你又心痛了,果真这就是埋藏玉镯的地方。”
“我害了你。”九姑奶奶说。九姑奶奶不只今天因为方晓翠寻找玉镯流泪,她已流过多回。但她的眼泪不容易流出来了。也许今天想到了她冤死的同事,干涸的泪泉才挤牙膏似的挤出一点。
如果有方晓翠的签名和手印,唐平方慧艳夫妇领养女儿的手续就可以办清了。唐平夫妇咨询了许多人,学习了许多政策。夫妇俩想了几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打印一份“欠条”,截掉空白盖在“同意过继”书上面,实际签字是签在“同意过继”书上。纸截得精致,四个角滴上一丁点胶水,压得平实,天衣无缝。待方晓翠签字后,剪掉纸边,只顺剪掉纸边一丝宽,揭开“欠条”,就是完整的“过继”书了。
唐平搭班车到镇上,又租了个三轮车进坑口村。他看到屋脊上的方晓翠,叫她下来。“我没钱,我不下来。”她说。
“你下来吧,你欠我的钱,必须补个欠条。”唐平说。
“你想买我女儿,办不到。”
“你不讲道理,欠人家钱,连个欠条都不写。”
方晓翠从屋脊上下来,她摸瓦的双手墨黑,擦汗时把乌黑留在了脸上。“去洗个手,洗把脸。你样子像鬼一样。”唐平说。
方晓翠洗干净后回到堂屋,九姑奶奶坐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唐平摊开字据让方晓翠看,唐平还一字一句念着。“这些欠账都没错吧?”唐平说。
“确实没错。”方晓翠说。
“那你签个字,我留下凭据,避免你以后赖账。”唐平掏出笔,指着那个空白的地方让她签字。她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在唐平带来的印泥上沾上红泥,摁到自己的名字上。唐平收好字据,稳住气说:“好了。你可以继续揭瓦,也可以选择嫁人。真有一个单身养猪专业户,我希望你选择后者。想清楚了,给我电话,我带你去认识。你要是愿意,先到他那里打工也行,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方晓翠一天到晚只做找玉镯一件事,她不是上房揭瓦便是在屋里翻箱倒柜。村里有的老人过来看过稀奇,看多了,腻了,便不再来。那只假玉镯她不上房顶时,就戴到手上。有一天,她无意中脱下来放在一个角落,继续往前寻找。下午复查时,发现了这只玉镯,她啊地叫出声。
“真玉镯我终于找到了,”方晓翠快步走出屋子,晃动手上的玉镯对九姑奶奶说,“这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