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批判视角中的《夜行者》
2018-11-14陆生发
陆生发
(广西艺术学院影视与传媒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2 )
传媒批判和传媒效果研究一向是西方传媒研究的两大重镇。在法兰克福学派等在传媒学科内部不断进行理论建构的同时,艺术家们也在学科外部对媒介产业以及传播文化中存在的问题进行思考。丹·吉尔罗伊执导的《夜行者》(Nightcrawler
,2014)就解释了西方社会媒介中病态、畸形的一面,引发人们对于传媒人道德操守乃至受众素养的思考。一、自由传媒与当代传媒生态
《夜行者》属于剧情片,但是就叙事而言更像是一部传主为虚拟人物的传记片。电影全部围绕着主人公路易斯·布鲁姆的“奋斗”历程展开,但是电影放弃了挖掘路易斯的内心,也没有试图将其塑造为一个复杂、立体的人物。电影以近乎路易斯手中摄影机的视角给观众提供了一个冰冷的,有一定疏离感的视角,让观众无从走入路易斯的内心。从表面上看,电影选择了“一黑到底”的叙事,路易斯尽管背负罪孽却能逍遥法外,并作为堂堂正正的传媒人壮大队伍,心安理得地继续为新来的实习生安排工作。与《夜行者》类似的,以反派的最终胜利结尾的电影早已有之,如早年的奥利弗·斯通的《天生杀人狂》(Natural
Born
Killers
,1994),近年的大卫·芬奇的《消失的爱人》(Gone
Girl
,2014)等。电影表面上采取了一种客观、零介入的叙事方式,但实际上已经隐含了对电影中的绝大多数角色做出了否定的道德批判。而路易斯的人物特质完全以剧情推进被揭示在观众面前。从头到尾,路易斯都是一个作为主人公存在的反派。在对人物进行了“坏人”的定位后,电影选择了将讨论空间留在了“坏人何以成功”上,并由此对当前某种传媒生态进行了批判。路易斯最先是一个依靠剪电线、偷井盖为生的小偷,在电影一开始,他就为了一块手表而打死保安,这种本性也是他尽管在网上学习了很多技能,并有一手的好修车技术,依然在求职时遭到汽修厂老板拒绝的原因。在此之后,路易斯在一次他人的车祸中无意中发现了以乔为代表的人从事着“自由拍摄者”的职业,他们将自己对各大事件的近距离拍摄卖给电视台,从中获利。于是路易斯迅速用偷来的自行车换来了摄影机和警用电台,投身到这一行业中。而这一行业存在的基础,便是自由传媒的存在。
马克思曾经以“自由报刊”的概念对这一问题进行过论述,在马克思传媒批判理论中,他认为,报刊应该以一种生气勃勃的姿态采取行动,最终一步步掌握全部事实。从《夜行者》中我们不难发现,在路易斯迅速得到“成长”的自由传媒中却并无法体现马克思所说的“公民头脑和市民胸怀”。
路易斯之所以能在没有任何记者资质的情况下进入电视台,并且与负责早新闻的女制片人妮娜联系上,成功贩卖出自己的视频,正是因为当下新闻媒体有着一种以资本为导向的生态圈关系。新闻的传播方向是自由拍摄者将素材卖给电视台,电视台再将素材制作成一段新闻节目后传递给观众;而金钱的流动方向则反其道而行之。电视台的生存壮大依赖于广告商的投资,而广告商的投资则取决于收视率,收视率便来自观众锁定某个频道的比例和时间。可以说,资本决定了电影中美国传媒食物链的方向。在这样的情形下,电视台便不得不使用一切办法来维持、提高收视率,所有新闻记者的报道方向以及节目的制作都必须围绕收视率来进行。因此,孜孜不倦地追逐“劲爆”现场视频的路易斯才有了生存空间。
马克思传媒批判理论认为,资本主义为了避免自身的灭亡,必然会寻求一种能够维持现有制度,保证资产阶级整体利益的统治方式,这其中就包括自由传媒的出现。非理想的大众传媒是以纯粹的经济利益为指导的,并在生存过程中暴露出低俗、庸俗乃至不正当竞争的一面,而这种传媒必将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以及公平、公正、公开这种社会伦理诉求的普及而被改变,变为一种有助于公众对政府的监督,能切实提高公众知情和批判能力的传媒。
然而目前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却远未进步到这一步,缺乏监管的自由传媒成为资本的工具。这也是为何路易斯能够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是职业拍摄者,在多次面对警察的质问时,对自己私闯民宅的违法行为毫不害怕的原因。可以说,马克思所提出的“自由报刊”这一理想的现代公共传媒概念是没错的,电影中路易斯等人以自由为名所做的正是低俗、庸俗和不正当竞争(如给乔的车做手脚,让乔在跑新闻的过程中出车祸等)的行径,是对这种理想的违背和对自由的侵害。
二、意识形态与可操纵性
法兰克福学派的传媒批判理论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主义中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经济决定论,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大众传播媒介是权力的工具,甚至如阿多诺等学者选择以“文化工业”这一名词来取代更容易使人误以为是为大众服务的“大众文化”一词,希望民众由此能意识到大众文化是一种具有控制力的文化,而越是在发达的工业社会,这种控制力越强,媒介越是成为一种控制、改变社会意识形态,维护统治的工具。
广大观众就是这种意识形态控制的对象。《夜行者》中曾出现一个生活在富人区的老太太角色,她接受了路易斯关于枪击案的采访并说了脏话,当路易斯表示这是要上电视的,希望她可以不带脏话地再重复一遍时,老太太冷漠地拒绝并说“我从来不看电视”。而对于绝大多数生活条件并没有优越至此的,但又相较于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里克更好的,处于社会中间地位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是无法脱离电视的,而这一部分人又接受过主流的教化,拥有着类似的思维模式和行为范式以及核心价值观。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当一个社会中的人更为全面地接受了教育后,那么他们将是在意识形态上可操纵的,并对这种操纵感到舒适。电影选择了社会新闻报道这一角度来反映这种操纵。原本最应该追求真实和确切的,与观众的生活密切相关的社会新闻报道却是真中有假的。路易斯每天早上慢条斯理地一边浇花或熨衣服一边看新闻,他完全是以审视自己作品而非关注民生时事的态度在对待新闻。这些新闻已经是经由他和妮娜,乃至主持人等几轮精心加工的,对观众带有误导性的“故事”。电视中新闻界意识到了恐惧、愤怒和罪恶是绝大多数观众的关注点,于是便对真相进行筛选、剪接和排版,在播报时有明显的侧重和暗示,如路易斯拍摄冰箱上的弹孔时故意将冰箱上的温馨合影重新排列,以提醒观众“斯人已逝”,家庭灭门的悲哀和可怕,又如专门拍摄空的婴儿车而让主持人做出“婴儿车里究竟有没有小孩呢”的悬疑发问等,这些都是他们对观众的操纵。
同时要注意的是,在《夜行者》中,尽管观众作为一个群体从来没有正面出场过,但是电影也批判了这些为电视台贡献收视率的人,如妮娜曾经在给路易斯表述何为新闻时,表示观众就是想看血腥、刺激的场面,真正的新闻就是要像“一个脖子被割开的女人在街上一边流血一边尖叫”。而在执行的层面,媒体人只需要做出一些对脏话的消音和对血腥伤口的马赛克处理,就可以顺利播出那些抓人眼球的视频。为了第一时间吸引观众,妮娜还在新闻的播放前为视频起了大量重复、烂俗但是危言耸听的标题,如“恐怖之屋”“恐怖之夜”等,以特定的大号字体呈现给观众。在利益输送的刺激下,传媒精英们选择了直接迎合观众的品位。妮娜本人的同情心早已被职业压榨殆尽,当视频中出现血腥画面时,妮娜的第一反应是兴奋,其次是叫法律顾问进来询问如何规避法律条文,这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妮娜的言语和行为对路易斯大有启发,路易斯甚至认为只要能让自己的视频卖出好价钱,他甚至可以亲自策划一起血腥的犯罪。而这种极端的行为也是能在现实中找到依据的。在掌握了观众以及妮娜的心态后,路易斯针对妮娜的工作状况以及各大电视台的收视率进行了调查,在对年纪几乎大他两轮的妮娜提出性要求遭到拒绝后,路易斯冷静地指出了妮娜节目的收视率并不乐观,而她从来没有在一家电视台工作超过两年,如果她节目的收视率再没有提升,她也将很快离开当前这个电视台。在这样的威胁下,妮娜彻底成为路易斯控制的傀儡,开始为了路易斯的新闻传媒“总裁”的职业道路铺砖添瓦。
可以说,正是观众们的“喜闻乐见”助长了路易斯和妮娜这类媒体人作恶的气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选择了这一类新闻节目的普通观众既是当代传媒的受害者,也是其共谋。
三、传媒的具体操纵方式
在一个理想的舆论场中,真相是人们可以接近的。因为事件的信息源在充分释放出信息后,事件的真相便得到了多次修复。而在《夜行者》中,这种事件的自我修复能力却被传媒给破坏了。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真相的选择性报道,二是对真相的歪曲。观众也在接受这种扭曲“真相”时接受了传媒的操纵。
首先是对真相的选择性报道。在面对多个事件时,传媒往往会选择更能刺激观众的事件进行报道。如路易斯在威胁妮娜后,妮娜表示自己手头还有别的新闻素材,而路易斯则说妮娜手中的车祸新闻死的人不过是几个拉丁裔打工族,而他的视频则是住在郊外富人区豪宅的白人被枪杀,这显然比妮娜的新闻在各个元素上都更具有“价值”。这种选择性报道也是与美国当代社会暗流涌动的种族和贫富问题息息相关的。
其次则是对真相的改变。在电影中,路易斯多次重新制造了新闻现场,如为了更好地“构图”和“取景”,他不惜挪动车祸死者的身体,为了车灯能更好地拍摄到对方。这种对真相的改变逐渐升级,如路易斯最后一手制造了警察和匪徒的枪战,并导演了助手里克的死亡。而居于后方的妮娜则在收到枪击案跟毒品有关的信息后选择知情不报,因为她要将枪击案往“治安状况恶劣,枪击事件从城市向郊外蔓延,连富人也无法避免”这一舆论上引导,只有引发更多居民恐慌,节目的收视率才会居高不下。大部分公民并不涉及毒品交易,一旦公布真相,这种恐慌感就会大打折扣。
电影以中枪一时未死、奄奄一息的里克和路易斯之间的对话进行了这样一个隐喻: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一个观众实际上在面对所谓的“真相”时都和此时的里克一样是无能为力的,人们自以为在信息面前能保持独立思考的姿态,而实际上无论是就注意力抑或是注意对象而言都是被传媒操纵的,正如里克自始至终都被路易斯玩弄于股掌之中。
《夜行者》以主角路易斯的奋斗之路表现了一条当代社会的丑陋裂痕,即在资本的影响下,传媒行业中的阴暗扭曲之处。路易斯和妮娜等人洞悉规则并利用规则,做出种种荒唐丑陋之事。这种规则病态而又为人们习以为常:以电视台新闻节目为代表的当代传媒在收视率的吸引下降低了职业操守,抛弃了客观反映真相的职责。而观众的意识也为媒体所操纵,最终形成一种病入膏肓的,甚至是破坏社会秩序的传媒生态。在当前宏观的社会结构以及政治经济制度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传媒从业者和观众应该怎样对待新闻,是吉尔罗伊在《夜行者》中留给我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