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的艺术
——纪录片如何记录历史
2018-11-14陈全黎
陈全黎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电影是否可以作为历史研究的重要证据?早在1976年,年鉴学派的史学家马克·费罗(Marc Ferro)就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电影是人类历史的代言人。”“图像不会说谎”,对于纪录片来说更是如此。在历史学家看来,无论导演如何隐藏其意识形态企图,电影画面总会暴露他的内心世界。通过《意志的胜利》(1935)中演员“扮演”群众、接受希特勒检阅的画面,马克·费罗将里芬斯塔尔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庭。布莱恩·温斯顿通过《北方的纳努克》(1922)中纳努克摆弄留声机的镜头,揭穿了弗拉哈迪这个“拓荒者、艺术家和爱斯基摩人研究者”背后隐藏的种族偏见。
在布莱恩·温斯顿看来,《北方的纳努克》之所以成为纪录片史上的经典作品,恰恰因为它体现了格里尔逊定义的“纪录片的第一原则”:“对事实的创造性处理。”弗拉哈迪对事实的创造性处理,一方面使纪录片成为一种“艺术”,同时又削弱了其见证历史的功能。“图像可能说谎”,《北方的纳努克》的“搬演”就存在明显的破绽。例如“冬天之后”的北极天空居然没有变暗,还有那个只有一面墙壁的雪屋(Igloo),居然出现在电影中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温斯顿指出,在CGI(计算机虚拟成像技术)引入纪录片制作的今天,格里尔逊的纪录片理论存在溃败的风险。这启发我们思考,随着技术的进步,纪录片如何用影像来记录、诠释、介入历史?这个问题只能让电影本身来回答。本文讨论的两部国产微型纪录片,不仅题材是非常边缘的,而且给我们提供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凝视世界”的技术与艺术。
一、洞 见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When you looki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also looks into you)。”尼采的这句格言准确地描述了人面对深渊的恐惧。詹姆斯·卡梅隆(James Cameron)导演的电影《深渊》(The
Abyss
,1989)以之作为片头题词。2011年,詹姆斯·卡梅隆又作为制片人,将洞穴探险家安德鲁·韦特(Andrew Wight)的传奇经历搬上了银幕,这就是艾里斯特·格里尔森(Alister Grierson)执导的《夺命深渊》(Sanctum
)。在这部采用3D和实时电脑合成技术拍摄的惊悚故事片中,两次出现了一首充满东方情调和中国元素的名诗,这就是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
Where Alph,the sacred river,ran
Through caverns measureless to man
Down to a sunless sea
尽管电影中那个与大海相通的深邃无比的喀斯特洞穴,非常契合柯勒律治诗中的意境(这只是柯勒律治吸食鸦片之后做的一个梦),但可以肯定地说,它是一个虚构的、人造的洞穴。因此,观众在惊叹于这部电影“惊天洞地”的水下3D特效时,不能不感到遗憾。
现在,中国终于有了自己的洞穴潜水探险电影,而且还是一部纪录片。这就是龙淼渊导演的《潜行深渊》(The
Search
for
China
's
Blue
Hole
,CCTV9,2016年6月3日,时长45分钟)。要深刻理解这部纪录片的价值与意义,就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中国洞穴探险的历史。公元1636年农历9月19日,“中国洞穴探险之父”徐霞客从江苏江阴出发,开始了长达4年、行程万里的中国西南探险之旅。在湖南、广西、贵州、云南的“石山”地区,徐霞客发现了一种奇峰异洞的地貌景观:“西南始于此(云南罗平),东北尽于道州(湖南道县),磅礴数千里,为西南奇胜。”这就是面积55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南方喀斯特地貌。在缺乏现代探险装备和测量工具的条件下,徐霞客亲自考察了250多个石灰岩溶洞,描述了峰林、峰丛、漏斗、竖井、暗河、天窗等20多种岩溶景观的特征。1953年,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的科研工作者,利用现代测量设备测绘的桂林七星岩平面图,竟与徐霞客当年目测步量的结果惊人接近。
2001年,英国剑桥大学数学专业的女生艾琳·林奇来到重庆武隆,开始了她的探洞之旅。艾琳·林奇用一根细绳和自己的身体,书写了一部真正的《地心游记》。她的最大贡献是发现了中国最深的洞穴——气坑洞,揭开了武隆天星竖井系统的神秘面纱。艾琳·林奇率领的红玫瑰探险队已经探明,武隆天星竖井系统由7个垂直深度超过600米的竖井组成。其中,气坑洞以1026米的垂深,成为中国最深竖井。在芙蓉江江口电站蓄水之后,气坑洞底部的水平通道已被水淹没。这样,艾琳·林奇就成为最后一个见证中国最深竖井的探险家。
在洞穴探险中,溶腔狭窄、垂直向下的“竖井”最具极限探险魅力,但这还不是最危险的探险项目。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艾琳·林奇在2003年之后来到重庆武隆,当她面对一个充水的深邃“竖井”(又称“蓝洞”,Blue Hole),她将何去何从?要潜入黑暗幽深的水下世界,并留下影像记录,就必须使用法国深海探险家雅克·库斯托于1942年发明的两种装备:水肺和水下摄影机。
现在,轮到纪录片《潜行深渊》的两位主人公登场了。他们是中国洞穴潜水的先驱:王远和王涛。
“寻找中国蓝洞”是这部纪录片的叙事主线,为了寻找蓝洞,王远和王涛来到中国第二深的天坑——广西乐业大石围天坑(最大深度613米)。与中国最大、最深的天坑——重庆奉节小寨天坑(容积1.19亿立方米,最大深度662米)不同,大石围天坑四壁陡峭,只能SRT绳降。在飞猫洞穴探险队的协助下,王涛率先垂降170米,进入大石围天坑底部。探险队队员沿着湍急的地下河逆流而上,但是没有找到蓝洞。为了寻找中国的蓝洞,他们来到洞穴潜水的天堂——广西都安。这里有中国规模最大的地下河系统,地下河总长241公里,有12条支流,200多个天窗。而正是在这个洞穴潜水的天堂,潜水员王涛献出了他34岁的生命。
作为中国首部洞穴潜水题材纪录片,《潜行深渊》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在片尾打出的字幕上,纪录片主人公、潜水员兼水下摄影王涛的名字被打上了方框。这个方框背后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们在《潜行深渊》中没有找到答案。
王远痛失潜伴,陷入了深深的忧伤,加上严重的减压病,不得不放弃钟爱的洞潜。他能否走出过去的阴影,重返王涛遇难的深渊,为潜伴安放一块纪念牌?这就有了《潜行深渊》的姊妹篇《重返深渊》(冯冀总导演,CCTV9,2017年5月29日,时长30分钟)。在《重返深渊》中,王远回忆王涛遇难的经过:
“他判断错误,有个气瓶没有用。他的主气瓶是没有气了,但他忘掉了有个气瓶没有用。我跟他共用气上。从110米就开始共用气,吸到两个人都没有气了,那就都完蛋了。所以说我看气压表,我就带他很快地上,而上到90米左右的时候,我卡住了一下,然后当我再想去拽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就飘上去了。”
“唯有直面心中的恐惧,才能诠释潜伴的真谛。”这是一场为了忘却的纪念。王远终于回到熟悉的澄江河边,潜入了王涛遇难的大兴九顿北洞。在水下60深处,王远释放了一块纪念牌。上面写着:纪念王涛,170m,Daxing north,18,April 2014。下面写着“潜水之父”雅克·库斯托(Jacques Cousteau)的一句格言:“The impossible missions are the only ones which succeed(只有不可能完成的使命才能取得成功)。”纪念牌沿着引导绳缓缓下降,沉入不可见的虚空。
如果我是一条鱼/潜行在幽蓝的洞穴深处/我会用腮来呼吸/为你节约最后的氧气
如果我是一棵树/生长在大石围灰白的峭壁/我会伸出坚强的手臂/做你生死相托的锚点
如果我是一条河/奔流在都安的地层深处/我会用大地上的眼睛/凝视你在天堂的背影
(纪念为中国的洞穴探险事业献出生命的潜水员王涛)
二、透视
“影像就像印象派的画一样,只是一瞬间的光和影。”在纪录片《视界》中,沈阳盛京医院影像科医生石喻充满诗意地说。
《视界》(凤凰卫视,2014年9月14日,时长10分钟)是丁正导演的国内首部(那时还没有《人间世》,2016)记录医生真实生存状态的5集系列纪录片《医》之第3集。
化合物1和2都是新化合物,它们分别通过相应的溴代羧酸与硫代羧酸反应合成。在外观上,化合物1是红色固体,化合物2是黄色固体物。两者均能溶解于二氯甲烷和乙醚,化合物1还能溶解于较低极性的正己烷,化合物2则不能。化合物1和2均通过核磁氢谱、核磁碳谱及红外光谱、质谱等表征。在红外光谱中,化合物1和2分别在1 696 cm-1和1 717 cm-1处有强的羧基特征吸收峰;在两者的核磁氢谱中,10.87 ppm和10.84 ppm处分别有一个宽的羧酸氢峰,这些特征峰都与它们结构中的羧基有关。化合物2具有对称结构,其核磁信号与其对称结构完全相符。
《视界》并不是国内第一部医学影像题材的纪录片。在此之前,至少出现了两部同样题材的历史纪录片:《“X射线”的发现者——伦琴》(重庆卫视,2011年6月1日)、《白求恩的X光机》(CCTV4,2011年6月25日)。《视界》的价值在于,它不仅是一部直面现实的医学影像纪录片,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身体与影像美学的独特视角和空间。
“认识你自己”,这是古希腊德尔菲神庙墙上的一句铭文。苏格拉底解释说,“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你的灵魂。而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来说,“认识你自己”乃是认识你的身体。
医学的历史,就是解密身体的历史,“看见”身体的历史。在现代解剖学诞生之前,要“看见”你的身体,只有一种方法,就是马克思说的“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一把钥匙”。14世纪初,人体解剖开始在意大利流行。1500年左右,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时,达·芬奇画出了约750幅解剖学素描。1543年,“现代解剖学之父”维萨里出版了《论人体的构造》。这本书卷首页的图像成为现代解剖学的宣言。图像两侧的狗和猴子使人想起盖伦的动物解剖。图像中最令人惊奇的地方,在于解剖学家和被解剖者之间身体的平等地位:“女尸的头部朝向维萨里,好似在凝视着他。”
解剖学的进步为人类“看见”自己的身体提供了重要途径。只有现代解剖学诞生之后,笛卡尔和拉美特利才会自豪地宣布“人是机器”。而在临床医学中,解剖学提供的诊断依据非常有限,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个)完全相同的树叶(身体)”。对于20世纪之前的外科医生来说,他们最大的遗憾是,医生的目光不能穿透病人的身体。
历史在呼唤一位巨人的诞生,他就是医学影像之父、第一个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发现X射线的伦琴。
非常巧合的是,医学影像与纪录片诞生的历史是同步的。1895年12月28日,“世界电影之父”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放映了世界上第一部电影《工厂大门》。毫无疑问,这部时长仅有1分钟的电影是一部纪录片。
1895年11月8日,伦琴在他的实验室发现了一种可以穿透身体的射线。因为不知道它是什么射线,于是取名“X射线”。我们现在看到的世界上第一张“X光”照片,正是伦琴妻子的左手骨骼照片,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清晰可见。
“X射线”的发现和电影的发明,改变了我们看世界的方式。正如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所说,电影带给观众的不是传统艺术的“韵味”,而是一种视觉上的“惊颤”。第一次看见电影屏幕上的马车向自己奔驰而来,观众本能地发出了恐惧的惊呼。同样,当伦琴妻子看见她的左手骨骼照片,吓得大声惊叫。
1972年,“X射线”和计算机技术的结合,诞生了世界上第一台CT(计算机X射线断层扫描)。CT的出现,颠覆了人们“看医生”的传统方式,“全身扫描”不再是一种神话。“那些忧心忡忡的人主动进行各种检查,而且还竞相提出进行定期的‘全身扫描’,一些最赶潮流的人甚至主动要求做核磁共振检查,以便像每天照镜子一样确保自己身体的完整性。”
像照镜子一样透视我们的身体。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也许可以解释纪录片《视界》中的一组数据:2014年,盛京医院影像科,X射线、CT、核磁共振日均检查量超过2000人次,8小时内,人均阅片量2万张。
这些数据表明,我们还远未实现笛卡尔的梦想——“做自己的医生”。 医学影像的解读,仍然是一项非常专业的工作。即使最清晰的CT扫描图片,也只是身体的一个侧影。面对一帧类似毕加索的《格尔尼卡》那样具有复杂几何线条和不同灰度的CT扫描图片,一位从网上获取医学知识的中年妇女,很难自信地说:我认为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
作为一部时长仅有10分钟的微型纪录片,《视界》不可能给观众呈现医学影像的历史,但它通过石喻医生的声音,见证了影像阅读的艺术: “我其实是把每一个患者当作一个故事,在一个构思的想象的空间里,让我不要忘了那些最关键的,那些故事的点,故事的脉络和梗概,所以我会经常自言自语。”
在历史学家看来,影像科医生是志同道合的“同行”,他们从事的都是“科学”研究。而《视界》告诉我们,即使是最优秀的影像科医生,同样离不开人的想象力。正如福柯解读委拉斯凯兹的《宫娥》,图像阅读是一种凝视的艺术,一种对话的美学。计算机技术的出现,对于影像史学和医学影像学似乎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CT的出现,增强了医生的“眼力”,他们可以更清晰地“透视”我们的身体。CGI的运用,削弱了纪录片的证据功能,使历史学家的视线变得模糊。面对布莱恩·温斯顿所说的三维动画纪录片、情境再现纪录片,老眼昏花的年鉴学派史学家无能为力,只能到影像科医生那里寻求安慰。他对影像科医生说:“历史学家将图片作为历史的证据,影像科医生将图片作为诊断的依据。我们在这一点上可以达成共识,是吧?”影像科医生回答说:“在我看来,影像并不能表达真理,它的意义需要解释,而解释是一种艺术。就像X射线的命名一样,影像是一个未知数。”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除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在这无声的世界/你用看不见的X射线/求解生命的未知数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线条和色彩是你的语言/你是莫奈的日出 米罗的夜莺/读你千遍/也不能透视你的内心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你用生命的光影/诠释伦琴的箴言/你是荧光屏上的缪斯/岁月流年/也不会消逝你的容颜
(改写聂鲁达的诗歌,献给所有“幕后”和“(屏)幕前”的影像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