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谈笑不寻常
2018-11-14王西兰
王西兰
一般地说,小说是需要故事的。小说所反映的生活内容,是要围绕着这个故事的发展脉络来展示的。
小说的故事,特别是长篇小说的故事,一般都会有一个起因——发展——高潮——结局的逻辑过程,这其实就是小说的所谓情节贯穿线索。小说需要围绕着这个贯穿线索来推动情节,表现人物,反映生活,完成故事,表达思想。
但是,生活并不像故事那样集中与简单。小说不能死板地沿着这个线索简单叙述,单调苍白,平铺直叙,了无意趣。它要求具体而又生动的艺术描写,需要摇曳多姿,需要丰富多彩。否则就成了故事梗概,成为一条干巴巴的筋。
当然,小说也不能脱离故事主干,脱离内在的逻辑关系,离题万里,枝蔓琐碎,漫无边际,天女散花,成为一地鸡毛。
存在这两种情况的,都不会是好小说,都是艺术功力不足的表现。
在许多优秀小说里,比如我们十分熟悉的《红楼梦》,就有着许多既显得丰富具体又不会脱离主线的艺术描写。我们稍加留意,就能欣赏和借鉴到许多。
有一段看来很不经意的描写,读后会让我们得到很好的审美享受,也会让我们对小说艺术有一些新的启发与领悟。这段描写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那一回,是发生在宝玉挨打事件之后。当时的情况是:
太太房里的大丫鬟金钏跳井死了,三爷贾环向父亲告发说,哥哥宝玉是这个事件的肇事者,父亲贾政老爷大为生气而且大发脾气,狠命地暴打了宝玉,的确是下手狠了,宝玉伤得气息奄奄,惊动了全家上上下下。老祖宗袒护孙子宝玉,夹枪带棒地教训了儿子贾政一顿,训得贾政心灰气馁,只好放手不管了。全府上下争相表示关心,侍奉疗治的,探望抚慰的,请安送药的,陪着流泪的,都表现了应有的表现。待到挨打风波已经基本平息,大观园里的公子小姐们已经恢复了往常吟诗赏花的日常生活,各房里那些贴身丫鬟与粗使丫头们,也都恢复了平日的劳作和工作状态。
这时候,这一段描写,就出现了。这不是整个故事链条中的要紧环节,只是宝玉房里的几个丫鬟,在闲着没事的时候,在一起说说闲话,是一次寻常谈笑。
这一天,房里的主人宝玉出门去了——他是个“无事忙”,也不知是去哪个姐妹的院子里闲逛了。宝玉房里的几个大丫鬟,闲着无事,在屋里做针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针线活儿,只是闲着无事随意做几针罢了。
首席大丫鬟袭人毕竟要多操心些,她要安排人用碟子给湘云送东西,却发现原本放在櫊子上的碟子不见了,就问:那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里去了?
几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都一时想不起来。
一会儿,晴雯想起来了:给三姑娘(探春)送荔枝去了,没有带回来呢。
袭人就埋怨: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着呢,偏偏就用这个。
晴雯就分辩:白玛瑙碟子配上鲜红的荔枝才好看。三姑娘也说好看,就留着没让马上带回来。又不光是这个碟子没带回,你看櫊子尽上头,那一对联珠瓶也没带回来呢。
提起联珠瓶,秋纹笑了,说联珠瓶是我送出去的,也没有带回来,别看咱们宝二爷平时大咧咧的,但孝心一动也是孝敬到二十分。那一天见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就亲自剪了几枝,又拿下了那两个联珠瓶儿,亲自灌了水,插了瓶,让我端了,随着他,去给老太太送一瓶,给太太送一瓶。
先去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高兴地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都想着我,还抱怨我疼他……没想到他孝心一动,跟的人也跟着沾光了,老太太还叫人拿出几百钱赏了我,还说:可怜见的,生的单弱……虽说只是几百钱,可平常哪有这样的体面啊。
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凤姐)、赵姨奶奶(赵姨娘)几个人翻箱子,要找太太年轻时候那些颜色艳丽的衣裳,不知道要赏给谁呢。见二爷来送花,就都来看花。二奶奶一旁凑趣,说二爷懂事,又孝顺,当着众人,太太脸上增了光,也堵了别人的嘴,越发欢喜。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倒是小事,可是太太赏的呀,这是多有脸的事呀!
晴雯就笑秋纹没见过世面,说,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了你,你还当多有脸呢。
秋纹说:管他是给谁剩下的,反正是太太赏我的。
晴雯说:要是给别的人剩下的,也罢了,都是这屋里的人,谁比谁就高贵些?好的给她,剩下的给我?要是我,我就不要。
秋纹当然想知道是给谁剩下的,就连忙问:给这屋里谁的?这前一阵子我病了几天回家去了,就不知道谁领了赏了。
晴雯说:我告诉了你,你还要把衣裳退还给太太去?
秋纹说:胡说,怎么能退回去?只不过听了白喜欢喜欢。哪怕是给这屋的狗剩下的,我也只领太太的恩典。
众人听了都笑了,骂得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狗了!
袭人装作局外人半天不说话,这会儿终于装不下去了。笑道,你们这一伙烂了嘴的,得空儿就拿我取笑儿,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秋纹这才知道是袭人先得了赏,赶紧赔笑,原来是姐姐先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赔个不是吧。
袭人说:好啦,再不要疯说疯笑了,赶紧把碟子和联珠瓶取回来吧。
麝月半天没有说话,这时候说话了,那瓶儿也该收回来了。老太太那里还不要紧。太太那里,那个主儿一伙子人知道是二爷这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
晴雯放下针线,就要去取。
秋纹说:你还是去取你的碟子去,我去取联珠瓶。
晴雯说:我偏要去取联珠瓶,好事都叫你赶上了,就不许我赶上一回吗?
麝月笑了:上次秋纹是赶巧了,碰上太太找衣裳。难道你也会遇见找衣裳吗?
晴雯冷笑道:说话带味儿了,虽然不一定能碰见找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月例,规定的待遇)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说不定!
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
……
就是这样一段描写,有些什么意思呢?
我们看到,这段描写,既不是主角人物的重要活动,也不是主要事件发展的重要节点,在反映封建贵族家庭生活的描写中,它也完全不是多么重要的内容。它的作用,也许就是让生活更加鲜活具体,让人物更加生动活泼,让小说更加富有生活气息。
看起来,这确实是一次寻常谈笑。在小说情节发展过程中,需要这样距离主干情节较远的一些细节,来丰富小说的生活内容,来调剂小说的叙述紧张,来缓解读者的阅读疲劳。
作家高超的艺术描写手段,让我们看到这一场寻常谈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关紧要,和主要情节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但实际上,它与主干情节不能说没有联系,而是有着密切的联系。它是一种内在的联系。这一场表面上天真烂漫开心轻松的谈笑,包含着并不寻常的重要内容,对主要情节有着重要的影响。
我们说过这一场谈笑是发生在宝玉挨打事件之后,是在主子们恢复了正常生活,丫鬟们恢复了日常劳作之后。这当然是需要一些时日的。
如果我们阅读《红楼梦》时,能够细致一些,我们就会了解,在这一段时日里,是发生过一些事情的。只是除了几个当事人,其他人——不论是主子们还是下人们,都不知道内情罢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一天,宝玉的母亲王夫人叫来宝玉房中的大丫鬟袭人,要她汇报宝玉的伤情。在这次汇报中,在宝玉挨打时表现得最伤心、对宝玉养伤照顾得最周到体贴的首席大丫鬟,出人意料地向王夫人建言:
“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全府上上下下都认为老爷打宝玉打得狠了,想不到与宝玉最亲密的袭人却认为,并且正式反映:宝玉确实应该让老爷教训教训。而且,她还建议要让宝玉搬出大观园,理由是:“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
这里说林姑娘宝姑娘,主要目标是说林姑娘林黛玉,宝姑娘只是陪衬。宝姑娘是王夫人的嫡亲外甥女,甚得王夫人欢心,本就不需要提防的。
没有想到,我们读者心目中最美丽的爱情——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最后惨烈地失败,我们读者心目中最美丽的姑娘——林黛玉,最后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最初的原因,是袭人的这一次告密和举报。
袭人的话提醒了王夫人,也使她对袭人刮目相看:“我索性把他(宝玉)交给你,早晚留点心……自然不辜负你。”这是对袭人郑重的嘱托,也是要酬报袭人的承诺。这以后王夫人交待掌管家事的凤姐,每月从自己的月例中拨出二两银子给袭人,给予袭人与周姨娘赵姨娘一样的待遇。
老太太和太太房里的丫鬟,每个月的月例是一两银子。宝玉房里的丫鬟晴雯麝月等人是一吊钱。袭人原本是老太太的丫鬟,老太太担心宝玉房里的丫鬟年龄小伺奉不周,把袭人调拨到宝玉房里,但编制还在老太太那里,因而袭人是一两银子。王夫人从自己的月例中拨给袭人二两银子,袭人实际上的待遇比正式的姨娘(周姨娘赵姨娘)还要高了。
在偌大的贾府中这不是多么重大的事件,在宝玉黛玉的爱情命运中这却是一个重大事件。这个事件,决定了贾府里许多人物的生命轨迹,也决定了《红楼梦》故事情节的发展轨迹。
除了三个当事人——决策者王夫人,执行者凤姐,受益者袭人,这事情没有别人知道,需要保密,这是王夫人特意要求的。
清楚了这些,我们再来看这一场谈笑,就看出意味来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也许是主子们并没有特别留意,无意中表现了出来;也许是袭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和得意,不小心流露了出来;同样作为宝玉身边的人,聪明的大丫鬟晴雯,就感觉出了这里头的微妙,而且好像已经知道了底细。
对于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恋情,袭人是最清楚的。袭人和宝玉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自以为就是“屋里人”当定了的,将来谁来坐上宝二奶奶的位置,以后就要和袭人密切相处了,就与袭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了,就和袭人的前途命运紧密联系起来了。袭人希望这个人不要是黛玉,而且也早就看出贾府的实际掌权者王夫人属意的不是黛玉,所以才有给王夫人建议宝玉搬出大观园的告密举动。这当然是袭人的一己之私,她是不考虑宝玉的爱情期望的。我们不能说袭人不爱宝玉,但她的心和宝玉是有距离的,在价值观和人生道路的选择上是背离的,在事关宝玉人生幸福这样重大的问题上,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
晴雯也许对宝黛之间的爱情没有袭人那样清楚,但宝玉真正喜欢的是谁,她应该是了解的。一个下人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不可能进行干预,但她知道自己是宝玉的丫鬟,就应该尽心尽责地维护自己主人的利益,尊重自己主人的意愿。她实际上也是爱着宝玉的,但她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身份,这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爱。她对宝玉的爱就表现在她尽力地为宝玉服务,包括成全宝玉的爱情——宝玉给黛玉的爱情信物(那几块写了诗的旧手帕)就是让晴雯送去的。让晴雯去送而不让袭人去送,宝玉对她也是了解和信任的。晴雯知道宝玉和袭人是有私情的,因此她可以认定袭人对宝玉的爱是自私的,是站在她自己私心的立场上的。袭人的告密行为就是卑鄙行为。晴雯对这种行为是鄙视的。在这样一个寻常谈笑的场合,她半玩笑半认真地揭露和嘲讽了袭人的卑鄙行为。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样做的严重后果,这是她鲜明的正义感和磊落的性格所决定的。“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说不定!”这话很犀利,很解气,也让袭人也太难堪了。晴雯后来的遭遇不能说与这一次寻常的谈笑无关。她在这次谈笑中,对袭人的道德审判是无情的,在道义上她是站在胜利者的位置上的。
当然,这次谈笑还包含了更多的生活内容:
“还抱怨我疼他……”——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是遭到了一些人的不平和不满的。一个封建大家庭,其各房各门的利益冲突是难以协调的,无论它表面上是多么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内部的矛盾都是深刻的。
“太太脸上增了光,也堵了别人的嘴……”“太太那里,那个主儿一伙子人知道是二爷这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那个主儿指的是赵姨娘,她也为贾政老爷生了一男一女。在同一房门里,妻妾之间嫡庶之间也很不和谐甚至是存在尖锐矛盾的,这是封建家庭的妻媵制度、嫡庶制度造成的。从根本上说,这是很不合理的,也是难以调和的。
“二奶奶一旁凑趣,夸二爷懂事……”——王熙凤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一味追随和巴结王夫人,是要遭到嫉恨的。不论是不同房门之间,还是同门里的嫡庶之间的矛盾,凤姐都处于矛盾的中心,一旦权力结构发生变化,她是很难有好下场的。
“众人听了都笑了: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狗了!”——看似一团和气的丫鬟们,实际上是各怀心事的。但对袭人的评价,她们却达成共识:袭人是一个善于巴结逢迎的人。
丫鬟秋纹对处于矛盾之中的袭人与晴雯,是采取中立态度的。
麝月表面上不偏不倚,实际上是靠近袭人的,她以后的命运就要比晴雯好得多了。
……
这一切,都是从这一段寻常谈笑中透露出来的。
这一切,对于以后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都是有一定影响的。
我们知道《红楼梦》是写女人的,是写爱情的,更是写封建贵族家庭里人的生活和生活着的人。它故事曲折人物众多内容丰富,当然需要围绕着一个情节贯穿线索去描写。它的情节贯穿线索,就是宝黛钗三个人的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就是“黛死钗嫁,宝玉出走”这个基本故事脉络,就是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家庭由“烈火烹油之盛”到“忽啦啦似大厦倾”盛极而衰的发展趋势。作为中国最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红楼梦》的故事当然不会干巴巴地“梗概”下来,也不会庞杂散乱地拼凑出来。《红楼梦》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思想内容,是通过纷繁、复杂、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通过具体、生动、鲜活、真实的人物活动,展现在读者面前的。
这一段寻常谈笑的描写,就是这样一段成功的艺术描写。
一次寻常谈笑,它的内容却并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