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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儿防老

2018-11-14黄温泉

黄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王屋山儿媳妇娜娜

黄温泉

这时候,一切都还正常。

王屋山穿着崭新的蓝西服,戴着红领带,左胸上别着一朵红艳艳的鲜花,站在饭店门前,见了谁就冲谁点头冲谁笑,打招呼。王屋山的老婆穿着红旗袍,左胸上也别着一朵红艳艳的鲜花,红花和红旗袍好像有点不搭配,但办喜事只能戴红花,戴白花呀黄花呀,都不合适。王屋山老婆虽然四十多岁了,但身段还很苗条,穿上旗袍,乳房还是明显地高,腰还是明显地凹,屁股撅撅的。人们都说王屋山老婆真像个新娘子,王屋山老婆就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迎接客人。

吃请的人们陆陆续续走进饭店,各找座位,十个人一桌十个人一桌地坐下来,开始嗑瓜子,唠闲话。

婚礼现场布置得花里胡哨,有彩虹门,有彩色气球,还有闪闪烁烁的花树,就像外国人的圣诞树;穿着洁白裙子的小姑娘,坐在典礼台上不紧不慢地弹着钢琴;整个场面一片喜庆气氛。

王屋山和他老婆觉得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回饭店里,跟这个桌的人唠两句,跟那个桌的人唠两句,等新媳妇一来,结婚典礼正式开始。

这时候,一切也都还很正常。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在王屋山要给儿子举办新婚典礼的时候,新娘子却突然不来了,这不是要人的命么?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所有的一切就不正常了。

王屋山接到娶亲的人给他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新媳妇不来了,不来参加婚礼了。王屋山的心呼隆嗵跳了一下,就觉得喘不上气来。要说别人不来就不来吧,可新媳妇不来了,这怎能举行新婚典礼呢?

客人和酒席都被晾在那儿,有人开始骂骂咧咧,这他妈办的是啥喜事,都下午一点多了还不典礼不开席,想把人饿死啊?

现在人结婚讲排场,哪家也得办三四十桌,三四百人聚在一起,场面轰轰烈烈地热闹。婚礼过后呢,人们还要议论那么几天,比如饭菜质量啦,比如东家的为人处世啦,什么什么的,总要议论那么一段日子。王屋山给儿子娶媳妇,当然也要讲究场面热烈,也想给人们留下好印象。可现在上面不让铺张,规定宴席不能超过十五桌,王屋山也算官面上的人,规矩不能破,请过他的人他要请,没请过他的人呢,想想就算了。若是论起朋友来,王屋山觉得自己怎么也没有那么多,可到了结婚典礼这一天,十五张桌子居然坐得满满当当的。每张桌子上都已经摆上凉菜,等结婚典礼一开始,就能上热菜了。有人笑着说,喝吧喝吧,凉一杯热一杯,凉菜上来喝一杯,热菜上来再喝一杯。现在人喝酒,已经不像过去,不是用酒盅喝,不是慢慢地品酒。现在人是怎么喝呢?是用水杯喝,两杯下去就是一斤,喝得真够着急的。

有人开玩笑说,这是咋回事儿啊,热菜都放凉了,还不典礼啊?

新媳妇没来,咋典礼,跟谁典?

咋回事儿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人们开始议论起来,场面呢,有点不稳了。

王屋山显出很内疚很羞愧的样子,低头走到婚礼台上,拿麦克风的手哆哆嗦嗦。王屋山说,路上堵车了,新媳妇来不了了,让大家等得不好意思,请大家开席吧。吃好喝好,就是别喝倒。王屋山还想说,就当我请客了,但他没那么说。

王屋山哆哆嗦嗦地讲那几句话的时候,王屋山老婆没跟着上台去。正常情况下,两口子是都要登台亮相的,但这次是不正常的情况,王屋山老婆没有登台亮相。人们四下打量,想看看王屋山老婆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却不见王屋山老婆了。

王屋山给婚庆主持人付了钱,告诉婚庆主持人可以走了。

还有打水鼓,还有吹拉弹唱的那些小姑娘,也都按先前讲好的价钱,一分不少地付了。那些小姑娘啥也没干,高高兴兴地走了。

吃请的人们觉得很不习惯,没有了以往那种吵吵闹闹的典礼气氛。这哪像办喜事啊?看看大厅里沉闷的气氛,那种人人都在偷偷议论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像是办丧事呢。

跟王屋山特别好的人,已经得到一点消息,说是新媳妇突然提出要二十万块钱,没有理由,就是要二十万块钱,不给就不来。可王屋山没钱了,他给儿子买房,给媳妇妈家八万八彩礼钱(当地叫“八拉八”),已经花光所有积蓄不说还欠了十多万饥荒,到哪儿还再能拿出二十万呢?

新媳妇便传过话来,没有不是?那就不去了。

这个消息,在大厅里偷偷传开了,有人开始愤愤地往外走,好像是被欺骗了的样子,但更多的人还抱着一线希望,坚持在餐桌周围,想给王屋山捧捧场。人们盼望新娘子突然改变主意,突然又说要来了,事情呢,突然又一切正常了。

没听说要给人们退礼钱,也没有人要求东家退礼钱。人们也能理解,你以前请过王屋山,王屋山也给你上过礼,这回就当是还礼了。热菜一道一道上来,人们该吃吃,该喝喝,只是没了以往那种婚礼的热闹。

人们都担心在这种情况下王屋山能不能撑得住,会不会也像他父亲一样得脑溢血?就那么甩着半侧身子,甩得跟风吹柳枝一样,飘一下飘一下。

王屋山觉得自己的日子真是过得一塌糊涂。

王屋山接完儿子的电话,感到内心焦虑,好像要疯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他妈的连死的心都有了。活到王屋山这个岁数的人,压力最大,有好多人都不能躲过压力,郁郁寡欢,积郁成疾,早早死去。经常有七十岁、八十岁,甚至是九十多岁的老人感叹,怎么现在不死老年人,尽死年轻人啊?

王屋山正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段,人们都说,五十岁左右的人,是死亡高危期。他接完儿子的电话,虽然心里乱七八糟,但还是赶紧自己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要想开点,别生气,别闹出病来。

王屋山的儿子在电话里就像老子训儿子那样训他,你还管不管你儿子,管不管你孙子了?你要是不管的话,你就说出来,你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将来也不管你!

儿子的意思是,等他老了,不能动弹了,也不会管他。

王屋山说,我怎能不管呢?我还没退休,咋去给你们看孩子?你妈呢,还得伺候你爷爷,要是没有你爷爷躺在床上,你妈不是早就给你们看孩子去了吗?

儿子说,你别跟我说那么多客观理由,你问问,你去问问,现在的爷爷奶奶,哪个不看孙子?你说你们管都不管孙子,让我咋向娜娜交代?要是这样的话,从此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们谁也别打扰谁。

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儿子不认老子了吗?其实王屋山知道,儿子也就是一个没有主意的男人,也就是听媳妇的话,媳妇说啥他听啥,并不是那种绝情绝义的兔崽子。

王屋山看着手机发呆,脑子短路了一会儿,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想他刚才是在跟谁通电话,是跟儿子吗?儿子能跟他那样说话吗?他开始极力回忆电话内容,但脑子里轰隆轰隆的响声让他回忆不真切。他突然觉得儿子形象模糊,变得相当陌生了。

王屋山觉得挺委屈,他给儿子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可儿子说翻脸就翻脸,好像在此之前,他什么都没管过,儿子怎能一点也不想想他的好处呢?儿子没工作的时候,他多麻烦呀,麻烦得连觉都睡不着。他去求领导给儿子找工作的时候,就像去踩地雷一样心情紧张。

为了给儿子找工作,他曾把他一生所接触过的人都在脑子里滤了一遍,觉得跟这个人说不上话,跟那个人也说不上话,好像没有能说上话的,好像他这一辈子,没有跟任何人打过交道。人到求人的时候,真难!王屋山的这个体会,大多数人都有同感。王屋山挖空心思地想,终于想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曾经是他的老领导,也是一个断送了他一生前程的人。这么多年,他本来在心里反复说过,他永远也不会再跟那个领导打交道了,甚至有机会的话,他要用枪打死那个人的时候,手都不会颤抖。可是,当他遇到要给儿子找工作的时候,他觉得他在心里发过多年的誓言,就算放屁了。

他曾经给那个领导当过秘书,那个领导在大会上的每次讲话稿,都是他写的,但他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过。给领导写讲话材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儿,有主意的领导会告诉你“一二三”,没主意的领导让你写的时候什么也不说,等你写完了,他一边看一边说,这儿不行那儿不行,害得你又着急又熬夜。王屋山认为他伺候的那个领导就是一个没主意的领导,没主意就是没水平,因为没水平的领导根本说不来个“一二三”,但王屋山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伺候那个没水平的领导,可没想到的是,那领导却那么轻易地毁掉了他的前程。多年以前,办公室主任提了副厂长,王屋山觉得轮也轮到他这个副主任当正主任了,领导也私下承诺过,可万万没想到,宣布主任的时候竟然是别人,而不是他。他就去问领导,怎么说好的事情,突然变了呢?领导很为难地说,你不知道呀,我也想用你,可人家背后有人呢,是市领导给我捎了话,我惹不起人家呀!领导的叹气,让他看清了官场的卑鄙龌龊。

“那你就不管好赖了吗?”王屋山生气地说。王屋山是很认真地说这句话的,他有文人的自尊,也有文人的那种认真和固执。

“我管了你,可谁管我呢?”领导显出要让王屋山明白事理的样子,说我要是在这件事情上管了好赖,以后谁管我好赖呢?言外之意,你王屋山能提拔我高升吗?

王屋山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我他妈再给你写讲话稿,我就养个孩子没屁眼儿!一个副科级,居然让王屋山当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副科级其实跟工人和农民差不多,是不能遮护自己和家人的,遇到给儿子找工作这种大事儿,副科级根本不管用,就跟没有一样。他对自己说,当然是很痛苦地对自己说,为了儿子,我去找找那个领导吧,去碰碰运气,他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这回让他补报一下。王屋山还对自己说,要是为了我自己,我绝不去找他,可我是为了儿子。那个领导已经高升,当了副市长。王屋山打听到领导的电话,领导答应接见他。王屋山在传达室登记了姓名,传达室的人打电话,拿着电话等了一阵子,对他说你可以进去了。王屋山觉得就跟接见犯人一样。他站在领导办公室门前,站了好长时间,踌躇不安,不敢敲门。他像导演一样,导演着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他把打火机打了一下,着了,又打了一下,又着了。他害怕见了领导,要给领导点烟的时候,突然打不着打火机,他得好好检查一下打火机,别在关键时刻出问题。当他确定打火机确实没有问题的时候,才小心谨慎地屈起食指轻轻地敲门。

领导答应给他儿子找工作。

他从领导办公室出来,老天下雪了,但下得不大,若有若无的。他如释重负地对自己说,唉,过去的事情,就叫它过去吧。将来,即便是有杀他的机会,我也不杀他了……

王屋山回到办公室,抖了抖身上的雪星子,抖去心里的寒意,倒了杯水,坐在办公桌前,给对面的老陈扔过去一支烟。

老陈接过烟,没抬头,也没说话,点着烟,闷闷地抽。

“你咋啦,咋不高兴?”王屋山问老陈。

“唉,我真不知道这话该咋说啊。”老陈还是不抬头。老陈是办公室的老秘书了,人们都说他是个一辈子没洋相的人。

“咋说,再咋说,也比我当年给我儿子结婚典礼那点事儿好说吧?我不是也过来了?”王屋山一直都忘不掉那件让他丢脸的事情。他常想,在有可能的时候,他得狠狠地跟儿媳妇算一回账,看儿媳妇怎么说。

“唉,我老婆住院啦。”

“不是得了灰病吧?”

老陈摇了摇头。

当地人管癌症叫灰病。

“不是灰病怕啥?人活着,谁没病,谁不住院?看你愁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得了灰病呢。”

“你不知道啊,”老陈欲言又止。

“说嘛,到底咋啦?”

“说出来丢人啊。”老陈长长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儿子要提拔的事情吗,我儿子不是跟我要五万块钱吗?”

“咋啦,钱花了,没提成?”王屋山看着老陈。

前些日子,老陈儿子跟老陈说,单位领导要给他提个副科级,有人提醒他,得送领导五万块钱,老陈听了又喜又愁,喜就不用说了,愁的是和老婆商量来商量去,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五万块钱来。老陈说,儿子结婚才三年多,借了二十多万块钱的饥荒到现在还没还完,到哪再找五万块钱去?老陈手心朝上,张开两只大手,在老婆面前掂来掂去。老婆说,只能再去跟别人借了。可这年头儿,人们都学精了,谁也不愿意往出借钱。借钱的事情大家都清楚,你借给他的时候他高兴,你要是跟他要呢,他就恼了。有的人还跟你急,振振有词地说,咋啦,借你几个钱咋啦?老陈跟老婆说,这会儿都让人把行情做坏了,借钱真是不好借了。这样吧,咱们把房子抵押出去,借五万块钱,给人家月息二分,若将来还不了人家,就让人家卖房子。老陈老婆说,这也是个办法,欠下钱能还,可要是欠下人情就不好还了。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五万块钱借回来了,也给了儿子,可儿子提拔的事儿没一点音信了。老陈跟老婆说,儿子不会骗咱们吧?老婆说,按说他是不会骗咱们的,儿子咋能骗爹妈呢?事实上却是真骗了,儿子的小舅子要买房子结婚,儿媳妇跟儿子闹着要钱,儿子就编出那个谎话来,跟他们骗了五万块钱。

王屋山说,就因为这,你老婆就气得住院啦?

老陈气急败坏地说,还有呢,你说这话我能跟谁说?不说又憋得难受,也只能跟你说说。不过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说出去让人笑话呢。

我不跟别人说,我又不是好说闲话的女人。

老陈说,你说我儿子到医院去看他妈,你猜他怎么说他妈呢?人家借你五万块钱,又不是不还你了,你至于气得住院吗?再说了,你要是气死了,到了还钱的时候,你让人家还给谁去?

老陈叹道,你说我儿子怎能这么说他妈?你说现在的年轻人,你说他们……

王屋山的儿媳妇不来新婚典礼,这可真把他“抽架”灰了,抽架得他一直羞得慌,有很长一段时间,走路都贴着墙根走,不敢见人。全厂人都在传说这件事情,传说成了好几个版本。王屋山总觉得有人和他擦身而过后,还要回头偷看他几眼,王主任啊,他办的那个婚礼……那时候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觉得他能活过那段日子,可真是不容易。

王屋山的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偏瘫,躺在床上不能动。父亲卷着舌头,话语不清地说,小山的媳妇哈(怎)样啦?

王屋山说,爹呀爹,你就别跟着瞎起哄了,我快麻烦死了。

王屋山老婆正给老公公清洗大便,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老公公铺着尿不湿,让她觉得清理起大小便来还容易一些。她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这还真得感谢那些发明尿不湿的人呢。过去没有尿不湿,真是太麻烦了,大小便闹到褥子上,清理完还得拆洗褥子,有多少褥子都不够用。老公公虽然偏瘫,但肚子没毛病,一吃吃一些,一拉拉一些,真够人受的。王屋山老婆给老公公清理完大便,又端来一盆热水,用热毛巾给老公公擦屁股,擦大腿。热气蒸腾起的大便味儿,是那种热腾腾的臭味儿,那种更浓烈的臭味儿,是可想而知的难闻。

王屋山帮着老婆给父亲翻身,老婆说往这边翻,他就往这边翻,老婆说往那边翻,他就往那边翻,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很熟练。

王屋山一边干活儿,一边对老婆说,我真咽不下这口气去,越想越不是滋味。

王屋山的父亲马上就呜哇呜哇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王屋山老婆赶紧说,你别说了,你别对着他说。

王屋山对儿子王小山说,你再找个别的女孩子不行吗,不找她行吗?

“不行,找谁也不行,我就找她。我就是看见她好,再看见谁也不好,除了她,我谁也不找。”

“你一说就是她好她好,她好了半天,咋在新婚典礼的关键时候抽架咱们,那不是耍笑人吗?”

“那咋叫耍笑人呢,那不是有原因吗?”

“有啥原因?”

“跟你要钱你不给嘛。”

“你看你,给你找工作我花了那么多,给你买房带装潢又花了那么多,又给了你岳母八万八彩礼钱。你媳妇不来,那是她不来,可我不是把该花的钱,都花了吗?我一直不停地花钱,把一辈子攒下的钱都花光了,还塌下十多万饥荒,你让我到哪再去找二十万给她?”

“是你不给人家钱,又不是人家不来,你要是给了,人家能不来吗?现在人结婚不都一样嘛,又不是就我一个。”王小山觉得父亲有点不讲理。

王小山的爷爷吐字不清地说,给……给……给……

王屋山冲父亲狠狠嚷道,给啥给,给命啊?

王小山爷爷抬起一只手,指着王屋山,光指不说话。手指颤颤抖抖,就像一根颤动的弹簧。

王屋山老婆赶紧扶住老公公的胳膊,爸,您别着急,您别生气,给给给。王屋山的老婆是个孝敬公公的好媳妇,人们都说,要不是王屋山的老婆那么伺候老汉,老汉早死了。端屎倒尿,喂饭喂水,一天两天能行,日子长了,谁行?人们都说那个年代的媳妇和这个年代的媳妇不一样了,彻底不一样了。

王小山就像谈判一样对他老子说,娜娜说了,给不了二十万,给十万也行。说完又补充道,你给她点钱,也是给她个台阶下嘛。

王屋山说,没有,一万也没有!你让我给她个台阶下,可谁给我个台阶下?请了那么多人,就要典礼呀,她说不来就不来了,你说在那么关键的时候,她怎能那样抽架我?闹得我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她那会儿咋不给我个台阶下?

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你别后悔!王小山显出决绝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小山爷爷又一次举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王屋山,瞪着眼睛,唔唔地嚷。意思是说,你要是把我孙子逼出事儿来,我跟你没完。

王屋山气急败坏地说,我……我他妈谁都惹不起,你们谁都比我厉害,谁都比我有理。王屋山觉得自己心里苦死了。老父亲病瘫在床上,从心理上和体力上都让他感到疲劳,可老父亲却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袒护孙子,真让他生气。不管父亲有理没理,他都不敢让父亲生气,可父亲对他就是蛮不讲理,他拿一老一少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王屋山老婆说,你就少说两句吧,家务事儿就不是讲理的事儿,能讲出个啥理来?

那就不讲理了,是吧?王屋山说。

后半夜的时候,王小山的手机仍然关机。这时候,王屋山才真正感到害怕了,想儿子要是想不开自杀了咋办?

王小山爷爷不睡觉,就那么呜呜地吼,吼得王屋山心乱如麻。

王屋山坐在沙发上,一阵一阵出冷汗,他感到生命力正随着那些冷汗从全身的汗毛孔里泻出去,渐渐消逝,让他有一种支撑不住的感觉。他走到外面,看看月亮,月亮像冰块儿。这个冬夜怎么这么冷?真是前所未有的冷啊,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觉得自己虚弱极了,根本就不能抵抗寒冷。他赶快返回身,回到了家里。他想躺下休息一会儿,但心里害怕,折腾得他根本躺不下来。坐都坐不住,哪还能躺下来?他坐一会儿走一会儿,又不敢走出动静来,害怕打扰了楼下的人。他是一个生性自觉的人,这种人在今天这个不讲情理的时代会活得越发艰难。王屋山在家里轻轻地走着,他发现轻轻地走动,原来是很费力气的,走上不多一会儿,就两腿发软,两脚抬不起来了。他强迫自己坐一会儿,就算坐不住,也得坐一会儿,可坐下了,又想往起站。什么叫坐卧不宁?这就叫坐卧不宁。

王屋山老婆不住地流泪,她心疼丈夫,当然也害怕儿子去寻死,她想劝劝丈夫,可管用吗?如果现在有人来劝她,让她别难受,别害怕,管用吗?她偷看一眼丈夫,丈夫在那里坐着,低头抽烟;再偷看一眼丈夫,丈夫在那里走动,边走边抽烟。

那一夜,是那么漫长,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她和丈夫都在盼天亮,盼天亮了,他们就可以出去找儿子。这呆在家里,就像困在笼子里一样难受。

天刚亮,王屋山老婆就摇着王屋山的肩膀说,别睡了别睡了,咱们出去找找小山吧。王屋山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一夜都没睡着。

王屋山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思维能力。他和老婆刚走出去,就觉得早晨清冷清冷的气候,寒气透骨。黑夜没睡觉,人就更不抗寒了。

马路边有个暖气盖可能被人偷走了。进入冬天以后,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躲在暖气沟里取暖。女人头发蓬松,满脸乌黑,甚至看不清她的眼睛,脖子以下的部位都隐蔽在地下,只把头露在外边,白腾腾的暖气像雾一样从暖气沟里飘出来,女人的头被雾气包裹着。到了中午暖和的时候,女人才爬出来,小男孩也跟着爬出来。小男孩穿着乌黑油亮的棉袄棉裤,蹲在这儿,又蹲在那儿,抓土抓石头玩儿。

“你看那个疯女人,你说她都疯了,还懂得带孩子。”王屋山老婆看着露出地面的脑袋说。

王屋山没吭声,好像木头一样。

王屋山老婆又说,你说她咋活,靠啥活呀?她吃啥喝啥呀?她怎么会有孩子?她跟谁有的孩子?

王屋山终于开口了,你说那个孩子,小时候吃奶,是不是也像咱们小山小时候那样吃奶?

王屋山老婆说,女人真是奇怪,她已经疯了,也不抛弃孩子。你看她多会带孩子,把孩子带得多好,多结实。女人呀,真是了不起!

王屋山说,男人也一样,男人也了不起!

这时疯女人冲王屋山喊道,哎,你给我十块钱,我让你闹一下。疯女人见了路过的男人总是这么喊。

王屋山和他老婆到处找儿子王小山,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凡是儿子的朋友家,或是儿子可能去的地方,他们都去找,打听儿子熟人的电话,打电话问人家见没见他儿子。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王小山的手机一直关机。

王屋山给儿子单位打电话,单位说王小山没来上班,已经三天没来了。王屋山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不行就报警吧?

王屋山老婆说,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自杀,连小孩子都自杀,这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样的事说发生就发生了。你给娜娜打个电话,看她知道不知道小山的下落?王屋山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你打吧,你给她打个电话,女人跟女人说话比较方便一点。王屋山的老婆打通了娜娜的电话,娜娜很冷淡地回答,不知道。王屋山老婆掂着手机对王屋山说,你看她,就说了三个字,“不知道”,就把电话挂了。你说她怎能这样?王屋山老婆想了想又说,要不这样吧,我跟她商量商量,就说咱们实在是没钱,再给她五万看行不行。

王屋山说,不行。

王屋山老婆说,老头子啊,你就咽下这口气吧,现在当家长的,哪个能闹过孩子?儿子再不好,你不是还有个不好的儿子吗?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旦做了糊涂事情,咱们不是连个赖儿子也没有了吗?你想想,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呀?

王屋山说,我这也是为他好啊,他要是娶上那么个不讲理的女人,他这辈子就完啦!

“可问题是,他不理解你,他就是要娶她。所以,不管你怎么为他好,他都认为你是害他。你说你为他想了那么多,可他不为他自己想一点点,你说你想多少有啥用?”

中午已经过去了,两口子都没吃午饭。王屋山和老婆专门回家做了中午饭,给老爷子吃罢,他俩却谁也没吃,不想吃,一口也不想吃。要不是为了老爷子,王屋山老婆就不做饭了。

王屋山老婆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好像马上就能找到儿子了,她说走走走,咱们到亨得利啤酒屋去看看,咱们这儿的年轻人都爱去那个地方。

王屋山老婆给出租车司机大老李的儿子二老李打了个电话,说也凑巧,二老李正好在亨得利啤酒屋请朋友们消费呢。二老李跟王小山非常好,王小山说二老李是个大尾巴狼,成天装出一副有钱的样子,动不动就请人喝酒。也许王小山会在那儿,即使不在那儿,也能跟那些小哥们打听打听他的下落。

亨得利啤酒屋是什么样子?就是那种说不来的样子。从外面看,好像是森林小屋,但那样的屋子又是很大的样子,是人字形房顶,灰瓦,墙壁也是灰不溜秋的。里面很宽大,但好像很低矮,让人感觉昏暗,但又不觉得昏暗,因为顶棚上到处吊着过去的那种灯泡。灯口上边都有很长的一段电线。进了里面,就好像进了美国西部电影里的感觉。

王屋山说,这鬼地方,你说大白天的,故意堵住窗户用电灯,这叫啥东西?王屋山老婆说,这叫情调,我常听小山和二老李他们说起这种情调。他们常说,经常说。

二老李牛高马大,这会儿已经喝高了,大大咧咧地说,大妈大叔,你们来得正好,跟我们一块儿喝两杯,尝尝外国啤酒是啥滋味儿。这啤酒可是从外国空运过来的,好喝得厉害。

王屋山说,这啤酒肯定挺贵吧?

挺贵?挺贵才好喝嘛,不贵谁来喝它?

年轻人们哈哈地笑。

王屋山说,他没心思喝挺贵的啤酒,想的是找到王小山。

其中一个小子说,噢,王小山没事儿,王小山啥事儿没有。小伙子舌头僵硬,话说得嘀哩咕噜的。

王屋山心想,你瞧你那个德行,嘴里像含了蛋似的,就拿着你爹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出来装大爷吧。他和老婆跟年轻人们问了一通儿子王小山,也没问出个结果来。一个一个都脸红脖子粗的,喝得像一只一只大闸蟹,能问出个啥来?

年轻人们好像都知道王小山的下落,但又好像都隐瞒着,都很轻松地说,大妈大叔你们别害怕,王小山不会死的,他要是真死的话,就不跟你们要钱了。

他们都开始笑。

他们还笑?亏他们还能笑得出来!

七八个小子,酒足饭饱地走出外面,二老李咋咋呼呼地嚷道,出租车出租车,我付钱我付钱,我今天一条龙服务了。

小子们都上了出租车。

王屋山看着开走的出租车,想那个出租车司机或许就是大老李,大老李拉着阔少爷二老李。

王屋山生气地说,回家吧,不找了。死他就死,活他就活,我他妈的豁出去了!

王屋山老婆,觉得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突然会有谁进来,对她说你儿子自杀了。她觉得她该把这感觉说出来,她已经承受不住那种恐惧感了,似乎精神就要崩溃了。她对丈夫说,你想想,假使突然有人进来告诉我们一个坏消息,到时候,你就是出多少钱又有啥用呢?儿子真要是那样了,咱们还咋活,还活啥?

王屋山说,我怕就怕出那种事儿呢,你以为我怕啥?

王屋山老婆看着丈夫点头了,就给娜娜打电话,说先给你五万,慢慢攒够了,再给你五万,一共十万,你看行不行?其实,王屋山老婆也不愿意给儿子娶娜娜,可儿子非她不娶,甚至摆出一副绝命的样子,让她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娜娜就好像打了胜仗一样,跟王小山说,你妈电话里说了,先给我五万,以后再给五万。其实王小山一直和娜娜在一起,他父母却以为他寻死去了,吓得简直活不成了。娜娜跟王小山说,结婚前咱们不跟他们多要点,结了婚,想要也要不上了,能多要一个算一个,不要白不要。

王屋山躺在被窝里,对老婆悄悄说,你看看,刚说了给钱,小山就回来了,你以为贺喜那天媳妇不来,是媳妇一个人跟咱们闹啊?依我看,是咱们儿子跟媳妇合起伙来闹咱们呢。养了这样的兔崽子,也只能这样了。

“对了,这你就想对了。”王屋山老婆叹道,其实吧,也不能说娜娜有多坏,现在就这风气,女孩子结婚前,都想跟公公婆婆多要点。要多了,自己的小日子就过得轻松,也就是想坐享其成呗。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还是过去的女孩子?过去她们要跟谁走想的不是钱,想的是跟男人一起去奋斗,靠自己去创建幸福的家庭,她们只要觉得男人好,再苦再累也高兴。可是现在,女孩子还那么想吗?她们根本不那么想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王屋山说,现在的女孩子是啥样的人,其实我也清楚,且不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也没有担当意识了,他们内心软弱,总是想让别人担当艰难困苦,自己活得轻松愉快。王屋山停顿一下,叹口气又说,可眼下这事儿,真是不好办啊。你说咱们要是再给孩子办一回喜事,还办不办酒席,还请不请人,还结婚典礼不了?要是啥都不闹,鸦雀无声的,你说孩子一辈子才结一回婚,这不是让孩子憋屈一辈子吗?可要是再请客,再结婚典礼,你说能让那些亲朋好友再出一次礼钱吗?再说了,还是咱们儿子,还是那个女子,两个孩子都没变,啥都没变的两个孩子,怎能办两次结婚典礼呢?

王屋山老婆说,细想想,还真是挺难办的。你说咱们要是再办再请人,请的还不是那些人吗?唉,真是给咱们出难题了。

王屋山老婆想缓解一下气氛,把手伸进王屋山的被窝,抚摸王屋山的胸脯,想摸走王屋山的坏心情。过去,他们大约一个礼拜过一回性生活,很规律的样子。有时候,王屋山老婆高兴得厉害了,就会戏谑地说,咱们这也是“每周一歌”。王屋山也开玩笑说,是“每周一歌,还是每周一搁?”王屋山老婆就掐一下王屋山的胸脯。尽管岁数大了,不能像年轻时那么凶,但一个礼拜一回,老两口也觉得挺好的。可是,自从儿子结婚典礼出了问题,老两口就一直没过过性生活。王屋山一直情绪低落,王屋山老婆有时候想过一下,但一见他情绪低落,就吓得不敢了,就忍了。上了岁数的人过性生活,好像已经不完全是性行为了,是什么?是相互体贴,是相依为命的一种方式。

王屋山生硬地把老婆的手扔出被窝。他心烦得厉害,根本没心思过性生活,没心思体贴老婆。他哭腔哭调地说,你看着吧,没完呢,咱们就是给儿子娶了媳妇,也没完呢。这事儿这样开了头儿,将来说不定还要出啥事儿呢。你信不信?

王屋山老婆不敢再抚摸王屋山了,她知道,这会儿不是干那事儿的时候。她在黑暗中想象着王屋山的样子,看见他的脸扭曲得像猴屁股,哭了。一个经历了风风雨雨的男人,按说应该很坚强,他却哭了。人啊,受什么样的搓磨都能放得开,唯独受儿女搓磨放不开,那可真是放不开啊!王屋山老婆说,我看咱们别硬管了,他要娶娜娜,就给他娶吧。就算是,咱们养了个王八蛋……

王屋山说,可谁甘心养了个王八蛋,你甘心?

王屋山老婆说,那怎能甘心?你说人活得这么麻烦,还有意思吗?还不如狠狠心死了呢。

你也想死?

我也想死。

当地有个生孩子的行情,谁家媳妇若是生了儿子,公公就奖励儿媳妇一万块钱,生了女儿奖励五千。王屋山觉得,自己就是再穷再没钱,儿媳妇给生了个带把儿的,按例也得奖励一万块钱。他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生了孙子给一万,生了孙女给五千,当然有钱的人家给多少,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既然已经形成行情,他想自己也不能输在这个理上,不能给儿媳妇留下话把子。

王小山和娜娜住在花家镇,离父母居住的城市一百多里地,小两口都在那边工作。结婚贺喜时,他们不是在自己住的地方办喜事,是在父母这边办喜事,办完喜事才回到自己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才开始过自己的小日子。你别看那些远在天涯海角,甚至远在国外的年轻人,他们办喜事的时候,也同样要回到父母身边,由父母操办,办完了再走。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呢,大部分也要回到父母身边,除非父母是农村人,媳妇当然就不去农村生孩子了,如果父母住在城市里,媳妇生孩子的时候,肯定要杀个回马枪。

王屋山的儿媳妇生孩子前,王小山就跟父亲订好口头协议,孩子要回来生,市里自然比镇子上的条件好。王屋山没有反对,心想这事儿还用商量吗?王屋山对儿子说,这不用说,这我早就想好了,到时候你们回来就行了。

娜娜和公婆因为结婚典礼那场事没闹好,后来王屋山也没给两人再举办第二次婚礼,只是一家人象征性地吃了顿饭,娜娜对此耿耿于怀,婚后就不到公婆家里来,不跟公婆走动。王屋山认为,走动不走动是一回事,生孩子是另一回事。王屋山托人在市妇幼医院联系了一个产科大夫,悄悄给了大夫两千块钱好处费,大夫把预产妇收入自己管的病房里,准备做剖腹产手术。现在做剖腹产手术的产妇很多,女孩子都说害怕,都不想肚子疼,不想受生孩子那份罪,都要剖腹产。剖腹产的时候,麻醉师也要给钱,手术大夫和专管护士同样要给钱,加上医院方面的钱,前前后后折腾下来,又折腾掉王屋山一万多块钱。可奖励儿媳妇的一万块钱,他还是觉得一分也不能少。

娜娜分娩出院后,不是要坐月子吗?娜娜说,她母亲要来伺候月子,大家搅在一个家里,怕双方老人合不来,一旦发生不愉快,把她的奶气回去咋办?

言外之意是,她坐月子既不回娘家,也不到婆婆家。那咋办?不就是还得有套房子吗?

王屋山便跟老婆商量,只能租套房子,给儿媳妇坐月子了。但给月婆租房子并不好租,当地人忌讳月婆子,认为把房子租给月婆子是不吉利的事情。王屋山两口子到处打听房子,可房主一听说是租一个月,不是嫌时间短,就是怀疑有问题,哪有租房子只租一个月的?幸亏王屋山的邻居吴秀梅还算大度,吴秀梅的父亲一直在她家住着,父亲那间平房已经闲好几年了。吴秀梅说,人都有个难处呢,别人怕月婆妨着,我不怕,我就不相信人做好事儿反会遭到坏报应。我就不信这个邪,你们要是实在找不下房子,就到我爸那间平房凑乎一个月吧。不就一个月嘛,凑乎凑乎就过去了。

王屋山两口子,怕媳妇有意见,把那间房子好好打扫了打扫,又雇刷房的人,把房子粉刷了一遍。老两口觉得仁至义尽,可万万没想到,这事儿正好把娜娜给惹恼了。娜娜摆着手说,不行不行,现在谁还住平房?像狗窝一样,谁还住?有那么多楼房,你们不去租,却要租一间烂平房,你们是不是拿我们娘俩不当人看?我们是不是母狗和小狗,是不是?

王小山说,老婆你别生气,你一生气,会把奶气回去的。气回奶去那可是大事儿,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啊,咱们现在不是还在医院里住着嘛,让我妈我爸再找找,看能不能找着楼房。王小山又去找主管医生,跟主管医生说了眼下还没找到房子的事情,能不能再多住几天?照顾照顾,也就三天五日的。主管医生收过王小山的红包,说是尽量照顾吧,但也不能住得时间太长了,医院的床位很紧张,要求周转率呢。主管医生还想说,病房周转率跟医生的奖金挂钩呢,周转率低了奖金就低,但是没有那么说。

王屋山跟老婆说,你说这可咋办,租不上楼房咋办?说得快哭了。

王屋山老婆,也是快哭的样子。愁着愁着,忽然笑了,你看咱俩傻的,放着现成的房子,还愁啥?

王屋山说,哪有现成的房子,哪有?

王屋山老婆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咱俩不会到秀梅她爸那间房子去住上一个月,让娜娜在咱们家住上一个月?不就一个月嘛,还能有啥,还能住死?

王屋山说,对呀,你说得对呀,这就叫急中生智,我以后可不能再小瞧你了。

王屋山老婆显出得意的样子,冲王屋山偏着脑袋,撒娇一样晃一下,晃一下,晃得就像个小孩子。

王屋山背着父亲出门的那一天,心里很沉重,好像是这一去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娜娜满月以后,回了花家镇。

王屋山上班,王屋山的老婆要伺候瘫痪的公公,两口子给娜娜说好话,说是将来一定把这点亏欠补回来。娜娜母亲倒是挺通情达理的,说没事儿,有我呢,我先给伺候着,能伺候几天就伺候几天,以后看情况再说吧。娜娜母亲是个大集体工,大集体工比国营工人退休退得早,不到五十岁就退休了。她觉得眼下还能帮亲家这个忙。

王屋山两口子想孙子了,就跟儿子王小山商量,能不能去,啥时候能去?王小山每个月都要来父母家取奶粉和尿不湿,奶粉是进口奶粉,挺贵的,好几百块钱一桶。娜娜的奶水不太好,有一滴没一滴的,王屋山每个月都要给孙子买奶粉,买尿不湿。王小山听说父母要去看孙子,就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去看可以,但你们去了以后,说话要注意,别说不妥当的话,别惹我丈母娘不高兴。丈母娘不高兴倒也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娜娜一旦生气,就会把奶水气回去,就彻底没奶了,就更没指望了。

王屋山说,我们不说,我们啥也不说,嘴让胶布粘住了,行不?

王小山说,爸,你看你,我又不是跟你抬杠,你这说的是啥话嘛。

我也没跟你抬杠,我跟你抬杠了吗?你说不说,我们就不说,怎么就是抬杠啦?

王小山说,代沟,我们有代沟,谁跟谁都说不清楚,谁跟谁都沟通不了,反正到时候你们少说话,她妈咋伺候就咋伺候,你们别说你们的想法,别管人家咋伺候。

当公公的不能直接到奶孩子的儿媳妇跟前去看孙子,王屋山就坐在客厅里等着,王屋山老婆把孙子抱出来让王屋山看,王屋山高兴得不得了。人说隔代亲最亲,王屋山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王屋山仔细瞧着孙子,耳朵长什么样,鼻子长什么样,眼睛和嘴又长什么样,都很仔细很仔细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还专门看了孙子的小鸡鸡,嘴啧啧的拨拉了两下。拨拉着孙子的小鸡鸡,他想回忆一下儿子出生时的情景,但回忆不起来,好像儿子出生就出生了。他没有回忆出一点当时的情景来,大概那时候他太年轻了吧。

王屋山老婆把孙子抱走了,王屋山的眼睛就一直追着老婆的后背影。他想,是谁给定下这么个破规矩,不让公公到儿媳妇跟前去看孙子?其实儿媳妇不也应该是自己的女儿么?可怎么就不能到跟前去呢?王屋山认为,传统的东西里有很多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屋山这次来,除了想看看孙子,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奖励儿媳妇一万块钱。他本来想亲手交给儿媳妇一万块钱,可公公怎么能亲手把钱交给儿媳妇呢?这让他感到有点遗憾。王屋山对老婆说,你跟她说吧,就说钱给得晚了点,本来应该早给的,可当时咱们手头上的钱都给医院了,现在才凑齐。王屋山老婆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她会说的。她拿着钱给娜娜,娜娜没用手接,意思是说,你放那儿吧,就放床上吧。

王屋山和老婆看罢孙子出来,他一边往长途汽车站走,一边问老婆,你给娜娜钱时,娜娜说啥啦?

“娜娜说,谢谢你。”王屋山老婆编了个瞎话。

“她也再没说别的?没说咱们这几年花了那么多钱,挺不容易的?”

王屋山老婆一时编不出瞎话来,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她就是对咱们还有意见,特别是对我有意见,不想原谅我。”王屋山说。

娜娜确实对王屋山有意见,好像是,老天爷一直不给他们一个和解的机会。本来,王屋山觉得这次儿媳妇生孩子,他把产前产后的钱都包了,儿媳妇应该满意了,应该原谅他了,可没想到,儿媳妇生完孩子以后,好像对他更有意见了,更不能原谅他了。有一次他去看孙子,儿媳妇竟然很不客气地对他发脾气。

儿媳妇说,我做剖腹产手术,你为啥没找科主任给我做,只找了一个普通大夫给我做?说到底,你就是不想多花钱。你说,是人值钱还是钱值钱?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

王屋山一下愣住了。

儿媳妇继续说,你当时要是多出点钱,主任能不给我做手术吗?你那样做,就是不重视我。

“可大夫也没给你做坏嘛。再说了,就是花钱,找主任也不是说找就能找上的,找主任的人太多了。”王屋山本能地回答。

“可是,你考虑没考虑过我当时的感受?是主任还是大夫要给我做手术,我心里能一样吗?你让我在心理上产生了恐惧感,给我留下了阴影,你几乎让我得了产后抑郁症!”

儿媳妇真不愧是当老师的,说什么都一套一套。

王屋山听着儿媳愤怒的指责,觉得真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逻辑,但他不敢说,害怕进一步激化矛盾。再说了,现在的老年人,有谁能跟晚辈讲清道理?王屋山只好表现出懦弱的样子,那、那谁做手术,怎么也不能变成我的罪过吧?

儿媳妇听后仰起脸,声音越来越大,就是你的罪过,你几乎让我得了产后抑郁症,幸亏我还坚强,还有知识,还能自己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要不然,我当时就得了产后抑郁症,恐怕早就自杀了!你知道不知道,得了抑郁症的人都容易自杀?你知道不知道,得了产后抑郁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儿媳妇见王屋山不吱声了,就嚷得更凶了。

王屋山只觉得耳朵里冲进滚滚雷声,震得他左右摇摆,惊慌失措,无处躲藏。

王屋山懵了,好像脑壳里灌了一罐子糨糊,他看着儿媳妇就那么冲着他吵。他一直没说话,大概是因为他太长时间不说话不吱声的缘故,最后儿媳妇也觉得吵得没意思了,才逐渐安静下来。儿媳妇抱着孩子到另一间屋子去了,走的时候还剜了他一眼,意思是说,我半句话也不想再跟你说了,我看见你就生气,看也不想看你!

王屋山老婆看见王屋山从儿子家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心疼地说,老头子呀,你别跟他们生气了,你就是把心扒出来给他们吃,也不会说你好。你气出病来,还不是自己倒霉吗?

可是,我不是犯贱嘛,我不是想孙子吗?我老想孙子。王屋山说。

王屋山老婆气哼哼地道,眼珠子还指望不上呢,能指望上眼眶骨?现在是养儿不如养女,养了女儿还多少能管管她爹妈,养了儿子却是给媳妇养了。你比如咱们邻居家那个吴秀梅吧,她这些年不是一直养着她爹吗?可她哥哥呢,来也不来,管也不管,你说养儿子有啥用?

我看是那个女婿好,要不是女婿好,秀梅她爹能在她家呆这么多年吗?王屋山看着老婆说,好像秀梅她爹在她家呆了足有五六年吧?

足有足有,王屋山老婆开玩笑说,要是我爹现在没人管了,你能让我接他来吗?

你爹不是跟你妈都好好的嘛,你咋想起说这话了?

“我是说,”王屋山老婆怪怪地笑着,“我是说他们要是一旦不能动了,一旦动不了呢?”

“那就只能是咱们管呗,咱们不管还能让谁管?”

“那你也是个好女婿。”

“我可比不上秀梅她男人那么有耐心。”王屋山说,“到时候,我不反对你把你爹接来就行了。这屋住我爹,那屋住你爹,咱俩住客厅。”

吴秀梅男人就是那种好像是从来都没有脾气的人,遇到多大的事儿都不瞪眼睛,见了谁都是一面笑。邻居们都说,像秀梅男人,他怎么能当了警察?莫非碰着犯人,他也是那么没脾气,也是那么蔫蔫地笑?秀梅男人每个礼拜天都要搀着老岳父去洗澡,人们就感慨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那个女婿,哪点不比儿子强?随即愤愤不平地说,儿子?他岳父的那个儿子还叫儿子?这么多年了,根本不见他来看他爹一眼,纯粹是个牲口。

秀梅爸已经在她家住五六年了。有时候,王屋山老婆到秀梅家去串门子,两个女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秀梅爸的事情。王屋山老婆说,你养着你爸没错,可要是你爸有天死了咋办?死了你也埋?莫非你爸走了,你哥也不管?照理说,打发老人可是儿子的事情,不是闺女的事情。

秀梅说,我也想过这事儿。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我哥他管他就管,他不管呢我就埋,碰到我这样的哥哥,我只能自认倒霉了。

秀梅爸摔了一跤,过了一段时间死了。人们都说,老年人最怕摔跤,一旦摔了跤,活过来的少。

秀梅哥来了。

秀梅哥要搬走尸体,逼着她把父亲的房证交出来。老人那间平房,卖钱也就卖个两三万,但听说那地方明年要拆迁,那间房子至少能换一套楼房,到时候就不是两三万的事情了。拆迁的事儿,秀梅也听说了。秀梅说,没有你们这么不讲理的,爸爸活着的时候,你们一点儿也不管,现在埋一下就完事儿了,你们却要管了,还不是为了拆迁的事儿吗?谁也别哄谁,心里都明白,你想要爸的尸体,我给你;想要房证,没门儿。

尸体和房证,我都要!秀梅哥说。

我还是那句话,尸体你要你就拿走,你要是想拿走房证,没门儿。秀梅坚决地回答。

你给不给?你说,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就不给!

那好,我自己找!秀梅哥开始乱开抽屉,乱翻箱子。

秀梅哥要把父亲的尸体拉回去埋葬,是准备将来一旦跟妹妹打起官司来能有主动权,来之前他就想好了。

秀梅哥像抄家一样,把家里翻腾得乱七八糟,秀梅就去拽哥哥的胳膊,不让哥哥乱翻腾。

秀梅哥猛一转身,啪一个耳刮子打在她脸上,接着一个又一个,然后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甩来甩去,像甩墩布一样。

秀梅鼻口流血,胸脯上到处是血。

秀梅丈夫老实,不敢打架,跟着大兄哥甩得老婆的头晃来晃去,边晃边说,哥,你别打她!哥,你别打她!

秀梅的儿子和秀梅哥的儿子,都是十八九岁的后生,也打起来了。一会儿他打倒他,一会儿他又打倒他,两个人打得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人们说看看,你们看看,尸体放那儿没人管,架倒是打得挺热闹,争财产呀。

看热闹的人们看见两家人挥刀舞棍,谁也不敢上前拉架。再说了,现在的人啊,有几个愿意多管闲事?即使脑袋打出豆浆来也没人管。

王屋山老婆给110打了电话,打完电话就扯开嗓子哇哇叫。

来了三个警察,打架才停下来。

人们伤心地说,你们看看、看看,为了一间房子,亲哥热妹的,竟打成这样,往死里打呢。

王屋山跟老婆说,现在的人,都他妈疯了。

王屋山老婆说,因为点钱,亲亲的亲人,打得比敌人还敌人,操他妈的,这是啥年代啊?

王屋山瞪了老婆一眼,这跟你有啥关系?尽说寡话,走走走,回家回家。

王屋山把老婆拽走了。

王屋山老婆却昏了头脑,一回家就冲王屋山吼叫,你以为我啥不知道啊?就因为你最近没去看孙子,你儿子才天天挨他老婆的骂,我看不见也知道,知道你心里不好过。

王屋山说,你咋啦,是不是疯了?咋嚷开自家的事儿了,这跟吴秀梅家打架有啥关系?

王屋山没去看孙子,还真是给儿子惹下祸了。

娜娜动不动就冲王小山发脾气,你看看你那爹,他还是人吗?别人家的爷爷天天围着孙子转,可你爸呢,来都不来。要说你妈不能来,她伺候着你爷爷,可你爸为啥也不来?他莫非不是爷爷?你给他打电话,叫他来看孙子,我要上班去!

我爸不是还上班嘛,不是还没退休呢嘛,你让他怎么来看孩子?王小山无奈地说。

说实在的,现在的年轻人也有难处,他们找到一份工作不容易,两口子一人一个月才挣两三千块钱,哪有余钱雇保姆。雇一个便宜点的保姆,一个月至少也得两三千,他们哪有钱雇保姆?所以呢,只能把眼睛盯住父母,若是盯别人的话,别人教他们盯吗?

娜娜是花家镇小学校的老师,休完产假一直没上班,校长把她的工资卡要走了,学校里不上班的人都得遵守这个规则。

娜娜说,要么他们就出力,要么他们就出钱,既不出力又不出钱,像话吗?你说句公道话,这像话吗?他们可以不看孩子,可他们不给出看孩子的钱可以吗?他们不出,想让谁出?给他打电话,叫他来!

王小山觉得老婆娜娜的话在理,怎么别人的父母都能看孙子,自己的父母就不管孙子呢?一股怒火呼地一下烧昏了头,拿起手机就给父亲打电话,劈头盖脸地把父亲骂了一顿。骂得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就是儿子赖老子,瞎骂一通。

王屋山接完电话,觉得问题严重了,如果儿子真不认他这个老子,这一辈子的辛苦不就白费了?他想,等他老了,动弹不了时,儿子不管他,他可以自杀,可以喝点安眠药安乐死,决不能像自己的父亲给他带来那么重的负担。死可以,可拉扯儿子的辛苦,这一辈子的辛苦和希望,怎能就此化为灰烬?这是他最不愿意放弃的一个情结。儿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他心里很生气,对自己说,不认就不认吧,老子伺候不了你,老子还不伺候你呢!可是,拉扯儿子的那种情结,让他又不能放弃,也不愿放弃,急急忙忙买了长途汽车票,跑到儿子家去了。电话里他没听清儿子到底要说什么,而且也很难听清儿子到底要说什么,他想赶快见到儿子,面对面,看儿子到底想说什么。

儿子和儿媳见了王屋山,都争先恐后地冲他嚷,大声地嚷,好像对他有深仇大恨,像斗地主一样狠狠斗他。

王屋山能怎么样?作为一个父亲一个长辈,他不能跟晚辈争理,即使想争也争不出来。他能怎么样?只能静静地听,听两个孩子诉说苦大仇深的经历。特别是,公公在儿媳妇面前,有些话真是不好说。他本来想推诚置腹地说说儿子,你是个男人,应该有点男人的样子,怎么就婆婆妈妈的?怎么就像一个家庭妇女,那么沉迷于家务事儿呢?男人不能小肚鸡肠啊,是要有担当意识的。但他知道,不管他现在说什么,儿子都不会理解他,这种父子间难以消除的隔阂,让他深深感到,人与人之间真是难以沟通。

王屋山不说话,看着窗台上的一盆吊兰,他发现花盆里的土已干裂,龟背一样。他突然感到心里很难受,孩子们是不是忙得连花都顾不上浇了?他往花盆里浇了三杯水,盆里裂开的土慢慢合住,就像一道道伤口愈合了。

王屋山挨了两个孩子的骂,回到家也不敢跟老婆说,一句话也不说,像用胶布把嘴粘住了。他感到很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老婆观察着他的动静,不敢说话,就那么偷着看一眼,偷着看一眼。这回是,他老婆的嘴好像也用胶布给粘住了。

老父亲也知道王屋山去看孙子来。老人虽然说不出话来,但心里似乎啥都明白,就那么冲王屋山呜呜地嚷。老父亲心里想啥呢,谁也不知道,就那么呜呜地嚷,不放过王屋山,嚷得王屋山心里发毛,不知道该怎么办。老父亲的嚷嚷声里,好像有痰滚来滚去,那一团痰如果突然不滚了,人也就憋死了,让王屋山感到很危险。

王屋山老婆说,反正是,老的有理,小的也有理,就咱俩没理,真是烦死人了,真是活得烦死了。不行就给他们钱,让他们雇人看孩子,就当你不挣工资,我这点退休金,咱们省着花,要不咋办呢?

王屋山说,把钱都给了他们,塌下的饥荒咋办?借了别人的钱,总不能拖着不还吧?

王屋山老婆知道王屋山的性格,欠了别人的钱心里着急,就劝道,过哪山走哪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说你一个男人家,怎能看了孩子?再说了,你还没退休,虽然说你上班是自由一点,可你也不能长期不上班呀?而且看孩子,那本来就不是男人干的事情。你连你儿子都没看过,没有一点带孩子的经验,你怎能看了孙子?

王屋山说,现在这社会,没看过儿子没啥,可不看孙子不行。

王屋山老婆说,不行咋呀?不行,他们还能把你的蛋打了喝汤?

王屋山烦躁地摆着手,去去去,尽说抬杠的话,没用的话,啥蛋呀汤呀的,去去去。

王屋山老婆突然笑了,又突然不笑了。你光看见那些老汉们看孙子呢,可他们也就是个陪伴儿,人家那些老婆子不是都跟着吗?可我能扔下老爷子跟你去吗?要是我去了那边,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边,你又要上班,又要给老爷子伺候吃喝,又要给老爷子端屎倒尿,你能行吗?

老爷子已经活得白天黑夜颠倒了,白天睡黑夜不睡,每天黑夜不是一会儿拉,就是一会儿尿,折腾得王屋山老婆根本睡不成觉。王屋山知道,老婆虽然退休了,但比上班还要累。王屋山有时候对老婆说,等我退休了,我多替替你,让你也歇缓歇缓。王屋山老婆就感动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屋山却显出很苦恼的样子,唉,我要是已经退休了,就是吃多少苦,我也去给他们看孩子,可我不是还没退休嘛,你说我能咋办?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计可施了。

王屋山老婆坚定地说,就按我说的办,给他们钱,让他们雇人看孩子。现在就这风气,咱们也别说咱们的孩子不好,现在谁家不是这样,谁家不是当爷爷的不如当孙子的?人们都说养儿能防老,你看看现在的孩子,能吗?王屋山老婆要去找邻居邓秀英,邓秀英的老家是花家镇的,她想问问邓秀英能不能给找个可靠的人看孩子。现在社会乱糟糟的,如果雇不上个好人,把孙子偷走了,一家人就甭想活了。

唉,孩子们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也有难处啊。王屋山叹道。

王屋山老婆愤愤不平地说,过去的人,养那么多孩子也没像现在的人养一个孩子这么难,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呀?

你一说就是过去过去,过去能跟现在一样吗?王屋山烦躁起来,声音变得老大,像在跟人吵架。过去咱们去上班,带着孩子走到厂门前的托儿所,把孩子送进托儿所里,等下了班再把孩子接出来,多省事儿呀。过去厂里给工人盖房子,工人不愁住处,离单位近离家近,生活工作都方便,现在能有过去那么方便吗?现在哪个单位还管工人的事情?再说了,过去大人要出去上班,把家门一锁,孩子们都在外面玩,现在能吗?现在手拉手看着孩子,一不小心还让人贩子偷走了,现在能跟过去一样吗?能跟过去比吗?过去过去,你就知道过去,麻烦不麻烦你?

王屋山老婆说,你看你,跟我瞪啥眼睛呢,又不是我不让哪个单位不管工人。现在这社会,我看是人们的生活结构出现问题了,而不是哪一家出现问题了。我看现在人是只能自己管自己,别想有其他的指望。孙子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去问问邓秀英,看她能不能帮咱们找个看孩子的老人,只要合适,多出点钱也行。

王屋山老婆喜欢到邓秀英家串门子,两个女人能拉呱到一起。他们两家的儿媳妇跟婆婆处得关系都一样,都是儿媳妇不登公公婆婆的家门,不跟公公婆婆来往。她俩说话能说到一块儿去,只要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像姐妹俩守寡,谁苦谁知道的那种关系。前些时,邓秀英跟王屋山老婆说,有一天她在街上碰见了孙子,孙子跟她说,奶奶,我妈说了,从现在起,五年不让你见我了,等我十二岁的时候才让你见我。为什么儿媳妇要等到孩子十二岁才让孩子见奶奶呢?因为按当地的习俗,孩子十二岁要圆锁,圆锁是要大办的,奶奶爷爷得给孙子一笔钱,还要给孙子买金锁。所以儿媳妇要等到五年以后,才让奶奶见孙子。邓秀英说,你说我们这个儿媳妇多狠多可恶?

王屋山老婆敲开邓秀英家的门时,看见邓秀英满脸泪水,正哭着呢。邓秀英见了王屋山老婆,就觉得找到了发泄苦情的缺口,就哗哗哗地说开了。说她炖了点肉,给儿子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吃炖肉。儿子最喜欢吃她做的炖肉。王屋山老婆也知道邓秀英炖肉炖得好,只要邓秀英一炖肉,满楼道都是特别香的炖肉味儿,人们都夸邓秀英炖肉炖得好。邓秀英说,你看看气人不气人,我叫儿子来吃肉,儿子带来一个饭盒,把肉全搲走了。她问儿子这是干啥,儿子说他媳妇最爱吃我炖的肉,他要给他媳妇把肉搲回去。

邓秀英一边哭一边指着空锅说,这不,全搲走了。你看看,全搲走了,就剩点儿汤了。你说这叫啥儿子?我又不是不让儿媳妇来,这你也知道,我给他们说了多少好话,可儿媳妇就是不来,就是不登我的门。你说现在这孩子们,他们咋就这么不懂好赖,咋就刀枪不入呢?

王屋山老婆看见邓秀英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就感叹,唉,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邓秀英又哭又说,情绪非常不好,就像要决绝人世了。你说说,这人活着有啥意思?为孩子受苦受罪大半辈子,却换来个这下场,真不如赶快死了好呢。

王屋山老婆说,要我说呢,孩子们不懂好赖,也不能全怪孩子们,要怪也得怪我们这些当妈的。我们太娇惯孩子了,从小就把他们惯坏了,惯得他们不懂人情事理,我们才遭这样的报应。更可怕的是,我们的孩子们,比我们更娇惯孩子,他们将来的结果,可能比我们还要坏。

一代不如一代!邓秀英嚷了一句。

王屋山老婆见邓秀英快痛苦死了,便不好意思再提让人家帮忙找个看孩子老人的事了,等有机会再说吧。

王屋山的心情一直不好,他试图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得好一点,但一直调整不过来,他不说话,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王屋山老婆担心这样下去,老头子会憋出病来,有时就大着胆子,没话找话地跟王屋山说话。可王屋山是什么反应呢?就是那种“我烦着呢,你别理我”的讨厌人的样子,让她既害怕又担心。

王屋山老婆让王屋山到外面去走走,别老是闷在家里,搞不好会闷出病来。

王屋山说,我啊,好像真的是有病了。

你有啥病?王屋山老婆盯着王屋山说。

精神病。我好像得了精神病。有时候吧,我好想仔细地想想,都想不出咱们儿子长的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一点也想不出来。我对儿子越来越陌生,有时候甚至觉得,一旦见了面,我是不是还能认出他来?

王屋山老婆翻着白眼儿,想了想说,嗯,还真是像你说的,真有点陌生了。

我真是不想承认他现在的样子啊。王屋山深深地叹口气,很无奈地仰着头。

王屋山家的东边有个植物园,和农村接壤,是城市最东边的边缘地带,好像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王屋山在这里买房子,也是图房价便宜,因为这里偏僻,房价低一点。王屋山憋闷的时候,就会默默地走向那个植物园,在植物园里散步时,他总会想起同一个问题,怎么别人都往热闹的地方去,自己却总要选择寂寞的地方来呢?自己啊,真是跟不上时代了。当他这样感叹人生的时候,就觉得秋天冷飕飕地快要过去了。

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是不是?王屋山反复问自己。

突然刮过一阵风,根本没有任何征兆,呼地一下刮过来,刮得树叶纷纷落下,就像一群被惊吓的鸟,哗一下从树上飞到了地上。

王屋山坐在路边一条长椅上,他经常坐在这条长椅上发呆。

植物园里的人大多是来锻炼身体的,走得很快,扬起手臂,很夸张的样子。沿着柏油路一圈一圈地走,其中有好多人是倒着走,王屋山便想,现在的人怎么那么喜欢倒着走呢?

纷纷落下的树叶,有的落在王屋山头上和身上,好像叶片很重,能听到落下的响声,加重了王屋山心里的凄凉感。这个地方咋让我感到这么伤感呢?他想,他是不是应该另选一个温暖的去处呢?对了,到沃尔玛超市去,那是全市最大的自选商场,他决定到商场去买点小孩衣裳。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路,小路上铺满黄黄的树叶,树叶已经消失了他的足迹。

柏油路上那些锻炼身体的人还在倒着走。

王屋山想,也许倒着走对人真有好处,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尝试一下倒着走的感觉呢?他想他下次再来这里的时候,一定要倒着走走,体会一下另一种走法。

王屋山在沃尔玛超市里转来转去,转得两腿酸困,两个脚后跟都有点疼。他这大半辈子,实际上很少进商场,他老婆不太满意他这一点,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老婆的感受,总是冷冷地说,我不喜欢逛商店,你想逛你去逛吧,我在外面等着。

商场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样子像落叶一样纷飞。他对小孩衣裳肯定是不懂行的,在他挑选小孩衣裳之前,他首先挑选的不是衣裳,而是售货员的年龄。他总是选择那些卖货的中年妇女走上前去,认为她们带过孩子对多大的孩子穿多大的衣裳,一定是很有经验的,会帮他选择合适的小孩衣裳。他说他要买两岁半的小男孩衣裳,那些女人就很在行地给他介绍这介绍那,在和女人们讨论小孩衣裳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了快乐。他给孙子买了一件羽绒衣,一条棉裤,还买了一双棉鞋和一个线纺帽子。帽子上有个黄黄的老虎头,看上去活泼可爱。

秋天即将过去,冬天就要来临,他得赶快把买下的小衣裳给孙子送去,他觉得小孩衣裳挺贵的。

王屋山笑了,一想起孙子他就开心地笑了,一点也不麻烦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精神了,走路也有劲了,这让他感到很奇怪,怎么自己一下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边走边笑,突然听到有人喊他,跟他大声说话。他顺着声音看过去,是那个住在暖气沟里的疯女人。疯女人满脸乌黑,看不清鼻子眼睛,头发像毡片一样,一片一片扒在头上,要多肮脏有多肮脏。王屋山想跟那个女人开个玩笑,想开开心,就笑着说,你是在跟我说话,在喊我吗?他用手指指自己。疯女人便说,你给我十块钱,我让你闹一下。

王屋山突然尴尬了。

疯女人住在暖气沟里,还带着个三岁大小的小男孩。暖气沟的井盖被人偷走了,疯女人常常把黑乎乎的头露在井口外面,白腾腾的热气蒸腾着她的脸。现在是秋天,那个疯女人还用不着藏在暖气沟里,暖气沟旁边堆着一堆衣裳,都是很黑很脏的衣裳,不知道是她捡回来的,还是有人给她送的,堆在那儿晾晒着。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黑乎乎的样子,蹲在地上玩土玩石头。疯女人过一会儿就瞅一眼孩子,过一会儿就瞅一眼孩子。

王屋山看着黑不溜秋的小男孩,一个很健康的小男孩,再看着疯女人,心里充满感动充满热情。他返回身去,再次走向沃尔玛超市,决定去买一套三岁男孩过冬穿的棉袄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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