塆落深深
2018-11-14■
■
刘巧儿带着小男孩走出了齐家,走得毫无准备,就一只蛇皮袋装了几件衣服,放在肩膀上背着。刘巧儿走到塆前的岗子上停下步子,回头去望齐塆,看到塆前的高地上,婆婆和傻子姿态迥异地站着。婆婆两手垂搭在衣襟上,缩肩,又极力昂起头来张望巧儿的去路,风扬着她的白发,显得既无奈又悲哀。傻子依旧保持一贯的模样,叉开两腿站立,稳住肥硕的身子,眼望青天,目光放得很远,似乎要把无底的苍穹穿透。他已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回不来,只把这个吃喝拉撒的躯壳丢在齐塆,生不得,也死不了。
巧儿知道,在他们的背后,还有一个人正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抽烟,那就是齐家的大哥齐福来。此时齐福来深陷一片烟雾之中,静止,像一座撼不动的山。巧儿出门时路过他家的门口,喊他一声,他没应,只看见一头乱发中的几根鬓毛抖了一下。就这么一抖,巧儿知道齐福来心里活动过,想叫她不要走。但是巧儿知道,他是不会留她的。即使他留,她也不会答应,这点他们没商量过,但是已经达成了默契。巧儿的嗓子紧了一阵子,忍着泪,把心肠一硬,扭过脑袋,拽了一把小男孩,离开。
说起来还不是你们逼我的!巧儿这么想着,心中负了气,脚步便变得轻松些。但她分明感觉到婆婆那一双混浊的眼球,始终追赶着自己,真是个心腔透亮的老婆子呀!巧儿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脚步也有些迟疑了。说是他们逼的,其实谁逼得了自己呢,归根到底是自己蓄意要离开。
婆婆有一双雪亮的眼睛,自始至终明察秋毫,这是巧儿领教过无数次的。婆婆把巧儿的逃离之心,归结到小儿子齐福满变成傻子这件事上。从最初起,她就竭尽一把老力讨好巧儿。只要巧儿有一点烦躁,她立马颠着小步子过来安抚,叫巧儿发作不得;遇上巧儿有什么需要,她也立马心领神会,尽最大可能帮她实现,也叫巧儿发作不得。她叫巧儿为女,女不是母亲的小棉袄么?她要巧儿紧紧地,顺服地贴着她,生是齐家人,死是齐家鬼。
傻子完全不能自理的时候,常把屎尿拉在裤子里,拉在床上。巧儿一沾上那些赃物就会呕吐,一吐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婆婆就急忙过来,把巧儿赶得远远地,自己换的换,洗的洗,再喷一屋子花露水。巧儿后来就喜欢花露水了,婆婆叫大哥齐福来两瓶两瓶地买,放在巧儿的梳妆台上,拧开盖子,整天整夜透着香味。
傻子情绪多变,烦躁起来两条眉毛一提,呼呼地喘,把自个儿挤得满脸通红,必须拳打脚踢地发泄一通才能平息。傻子的拳脚单单只认得巧儿,常常把巧儿打趴在地,眼眶乌紫,口角肿胀。这时候,婆婆就会冲过来,护住巧儿,像护自己的犊子。婆婆会张开两只枯瘦的手臂,弓起身子在巧儿头顶上罩着,形成一个盾。巧儿被打得无处可逃时,就直往这个肉盾里钻。婆婆将背撂给傻子,让儿子出傻气。婆婆背上显出瘦骨的轮廓,两只肩头特别尖削。到这时候,傻子就会住手,回归到童年的记忆里,抽抽鼻子伏在他老娘的背上,逐渐平息下来。
婆婆常说,儿子从自己身上出来,像放出笼的鸟,翅膀长硬了的,随他飞上天;没长翅膀的,做娘的也得认了,放在笼子里养着护着。婆婆把一切罪与过归结到自己身上,说,都是我的错,不该给他取名福满,太大了。巧儿却想,你认命也就罢了,可我招谁惹谁了?但巧儿却说不出口,因为婆婆像一团软乎乎的棉,让巧儿想敲打却无从着力。就这样,婆婆似乎把巧儿也关在笼子里,同她那没有翅膀的傻儿子一起呆着,不放出来。
可是,巧儿也有任性的时候。临近正午,巧儿从田里回家,太阳白得晃眼,巧儿薅了一上午苗,进了门,脚上的泥巴都没洗,便去菜园里扯了几个土豆,做饭吃。饭还没熟,傻子等不得,端起一碗土豆吃了个精光。看着傻子涎水直流的样子,巧儿的饿劲马上过去了,饭也不吃了,又扛着锄头往田里去。婆婆看看不对,连忙追着问,怎么不吃饭了?巧儿也不搭理,只是一路走一路生闷气。她气自己不该还有所期待,希望傻子灵光乍现,把她当作女人疼一下,体谅她的劳苦,能口下留情,省几颗土豆。傻子毕竟是傻子,哪能指望他知冷知热呢?巧儿忍着泪走到田边,也没心思下田,便在田头的梧桐树下躺下,将帽子扣在自己的脸上。梧桐树树冠高大,撑开一大片浓荫,很有些像男人的怀抱,让巧儿的心安定了不少。她正想迷糊着睡一会,忽然听到齐福来喊,巧儿,老娘说你没吃饭,叫我送些馒头和鸡蛋,你试试,茶里加了冰糖呢!
巧儿心里一甜,连忙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看着齐福来,心扑通扑通地跳。心想,又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婆婆,在背地里扒拉算盘,让齐福来过来陪自己。但这算盘扒拉得巧儿喜欢。因为在平日里,巧儿时常会把种下的瓜果蔬菜拿到附近的塆子里卖。这样的时候,婆婆便会派齐福来跟着去,理由是齐福来有辆小三轮,载着巧儿,省得累着。这很对巧儿的心思,她坐着齐福来的车,闻着齐福来身上的气息,心就开朗了。巧儿去田里锄禾收割,婆婆也会派齐福来去。巧儿故意拣重活儿做,拣重担子挑,齐福来就过来拉拉扯扯,把重担顺到自己的肩上,让巧儿有种被人疼着宠着的感觉,打心底生出无限欢喜来。有齐福来在,巧儿觉得什么委屈都能容,什么日子都能熬。巧儿的心思瞒不了这老婆子!巧儿有事不喊齐福来,只是飘飞着目光,等婆婆喊,福来福来,巧儿等着呢!齐福来便会一连声答应,来了来了,两只脚跑得飞快。
可是,婆婆的算盘再精,也有失算的时候。不久前,吃晚饭以后,婆婆看见傻子走开了,便一边剔着牙,一边讲了个故事。说某家男人瘫了,留下个年轻的媳妇。男人有个光棍大哥,经人撮合,大哥就和媳妇结合在一起,算是招夫养夫。故事讲到一半,巧儿就面红耳热,这暗示也太明显了,除非是傻子,哪个都听得出来。巧儿屏住呼吸,偷偷看着齐福来,却看见他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齐福来早年曾娶了个外地媳妇,半年不到就跑了,也不是不明白男女之事。婆婆讲完故事,把两眼灯笼样盯着齐福来看。齐福来坐在椅子上,扭扭捏捏,好半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成么名堂呢?
这声哼,把巧儿的心也哼冷了,她当他是拒绝,也是轻视。这声哼,一直在巧儿心里梗着。今天,巧儿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当面试探一下他,看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自己。
齐福来在梧桐树下坐下来,对巧儿说,巧儿,趁热吃哈。巧儿却把脸一板,鼻子里也哼了一声,身子一仰,躺了下去。巧儿的双手枕在脑后,胸脯满当当地挺出来,随着一呼一吸,在齐福来面前很有些动态。巧儿的这个样子,丁点不剩地逼进齐福来的眼睛里,挤进齐福来的心里,连进出气都给堵住了。
巧儿躺了一会,心像要跳到口里来似的,可等了半天,还是不见齐福来有什么动静。她又怕齐福来觉得自己轻浮,更小看自己。只好垂着眉眼坐起来,随手抓了馒头和鸡蛋,几口吞下去。等她吃完以后,才发现齐福来一直背对着自己,默默地抽着烟,不敢与自己相对。巧儿看见齐福来的背宽阔,厚实,此时,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衬衫,露出结实的轮廓来。巧儿的心又跳得厉害,她不明白,齐福来身体这样健壮,明明对自己又很痛惜,双双心里都照着一盏灯,透亮,为什么会无动于衷呢?巧儿这么想着,心里起了恶作剧,便举起一根手指,在齐福来背上划了一下。顿时,齐福来就像被电击似的,全身一震,赶紧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你歇一下,我去田里哈。巧儿笑出声来,说,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泥巴捏的呢!
当天晚上,婆婆特意多炒了两个菜,招呼大家吃饭,又把过年留下来的半瓶酒找出来,让大家尽兴吃,尽兴喝。多少日子以来,他们都忙于生计,弦绷得紧,很少这样轻松过。婆婆让巧儿和齐福来多喝了些。吃过饭,又打发小男孩和傻子睡到自己的屋里去。随后,婆婆也说声累了,回房去了。
巧儿回屋的时候,夜也深了,有了一些凉意。但巧儿还是觉得燥热,她脱了衣衫,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里看见外面月亮高悬,光亮透过缝隙照进来,射在自己依旧光洁的身子上,有一股毛茸茸的触感。巧儿的心里得了劲儿,酒力也上来了,脑海里全是齐福来的影子。她只好用双手抱住自己,坐在床上发呆。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竟然传来齐福来的声音,巧儿。
巧儿的心花一下子盛放了,顾不上穿衣,连忙打开房门,看到齐福来真的披着一点月色,站在眼前。这一刻,巧儿感觉自己跟齐福来既隔着一个人世,又什么都不隔。恍惚之中,巧儿把齐福来拉进房间,跳起光身子,投在齐福来的怀里,身外的事,想顾也顾不了了。
齐福来紧紧抱着巧儿,把她放倒在床上,像一头深耕的牛,憋足了气力。巧儿觉得自己是一扇门,却又迷迷瞪瞪地,不知道将被打开还是关闭。可就这么一瞬,大门外传来傻子啊呀啊呀地吼叫,一边叫还一边拍打着巧儿的门。巧儿陡地清醒了,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齐福来也一下子瘫了下去。那时的巧儿,觉得自己和齐福来松软成两张皮。
齐福来狼狈地走了,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挨过巧儿一个指头,再也没有加入到巧儿和婆婆的默契中去,经常逃到自己的屋里,找他不见人影,呼他不见声音。他尽力避免和巧儿近距离面对,连傻子那两点散淡的目光也不敢直视,似乎亏欠了他许多。巧儿越是热乎乎地喊大哥,齐福来回应得越是生硬。
巧儿没办法,只好把齐福来来来去去地想。想到拒绝招夫养夫,再想到那一夜傻子出现时齐福来陡然的溃败,都是因为他宁肯憋屈自己,也不愿意这样苟且。傻子虽傻,毕竟活生生地存在着,搁在齐福来和巧儿之间,梗着,使他们抵死不能靠近。是的,齐福来不愿在这个大山旮旯里,在齐塆,以大哥的身份,以养傻子兄弟为口实,做着霸占兄弟媳妇,扰乱人伦的勾当。这么一想,巧儿觉得齐福来倒是大仁大义的,可敬得很。只是自己像被齐福来拔出秧田,丢在路旁的一棵稗草,心里挺委屈的。
秋天的时候,大家一阵好忙,田里的、地里的要一一收割,脱粒,晒干,成堆的谷子得装进箩筐,搬到阁楼上去。这是重体力活,巧儿做不了。婆婆让小男孩去喊齐福来帮忙。齐福来没有过来,只带回一句话,叫细二回家搬吧。
细二回了,搬谷子的时候,打着赤膊,裤子松松垮垮的,裤腰挎在胯骨上,露出肚脐和小腹上的一线黄毛。巧儿把箩筐送到细二的肩头上,扶着梯子让他上楼。就着这个机会,细二正好伸长脖子,目光像溜水的蛇,顺着巧儿的领口,往下再往下,把巧儿看得面红耳热。细二是傻子的二哥,天生好吃懒做,平常就跟着一帮混混,以赌博,偷抢为业。又经常暴打老婆,打得老婆带着孩子终年不归。对于这个二哥,巧儿向来是能躲就躲。谷子搬完,巧儿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不再在有细二的地方露面。
这天夜里,雨滴打在窗外枯落的叶子上,窸窸窣窣地,像小兽的脚步,追着人入梦。巧儿也累了,睡得早。傻子则睡在隔壁,拖着一些鼾声,绕着屋梁弯弯曲曲。由于天气凉,巧儿搭着一件薄被子在身上,正要迷糊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在房门外轻轻喊了一声,巧儿。
巧儿一愣,抬头问,大哥,是你吗?
来人含糊着应了一声。
巧儿喜出望外,连忙从床上蹦起来,打开房门,却看见一个油头滑脑的人站在门外,原来是细二。细二叼着一支烟,倚在门框子上,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大哥,是二哥哈。
巧儿把脸垮下来,没好声气地问,你怎么进来的?快走。巧儿知道,进自己的屋子,只婆婆那里有一根备用钥匙,否则是没办法开门的。想到又是婆婆在盘算自己,巧儿心里堵得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那里愣住了。
趁巧儿发呆的工夫,细二关了门,走到巧儿面前,呼出一口烟雾,罩住巧儿的头脸。细二说,巧儿,你有事就直接跟二哥说,何必要老娘费心呢?我齐家男人不都是傻子撒?老大靠不住,不是还有老二吗?总有你称心如意的。
巧儿根本没把细二的话听进去,只是想着婆婆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不知道在那张脸后面,还隐藏着多少沟壑,在等着自己陷进去。婆婆自以为是巧儿肚子里的虫,能看清楚巧儿的肠子,当巧儿还年轻,耐不得寂寞,凭自己一个傻儿子,哪能守得住?于是,先派来齐福来,织一张网,想把巧儿网牢了,再也不生二志。对于齐福来,巧儿倒很称心。哪知道婆婆算计不精,没算好齐福来会临阵脱逃,乱了她的部署。可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婆婆的一番美意,巧儿心领了。然而这次她却不知进退,又派来细二,显然就没把自己当人了。婆婆竟然以为自己是一个饥不择食,没有羞耻感的女人,只在乎男人女人间的那点破事。这让巧儿很有屈辱感,也很愤怒。
巧儿烧红了脸,身子也颤抖起来,她手一伸,指着房门说:细二,你狗眼看人呢,出去!
细二一怔,把烟摁在地上灭了,冷
笑着说:大哥做得,我细二未必做不得?假正经!细二经验老道,以为女人都一样,不喜欢直来直去。但细二孟浪惯了,不喜欢扭扭捏捏,加上又有老娘做后台,也不怕煮熟的鸭子飞走。于是,细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把揪住巧儿的头发,将她摔到床上,然后解下腰上的皮带,凌空一扬,皮带发出短促的声音,狠狠抽在巧儿身上。
巧儿疼得大叫一声,双手护着头,弓起身子,在床上左右翻滚。这时候,窗外的雨正下得急,大滴大滴敲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隔壁的傻子却没有什么动静,鼾声一阵紧似一阵,格外的酣畅,好像除了酣睡,其他的一切都与自己不相干。
抽了几下,细二看巧儿还不肯求饶,更是来气,皮带去得更猛,一下下抽打在巧儿的身上,疼得巧儿死去活来。细二再次举起皮带时,巧儿瞅着机会,对准他的裆,踹了一脚。猝不及防地,下巴颌上也挨了一抽。细二丢下鞭子,双手扶裆,蹲下身子龇牙咧嘴。巧儿忍着脸上火烧一样的痛,从床上翻下来,顺手抄起梳妆台上的剪刀,就要去戳细二。细二来不及平复他的裆,急忙拖着皮带,弓着身子,小跑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巧儿故意磨蹭着不出门。婆婆在窗外喊巧儿吃饭,巧儿也不答应。太阳一丈高的时候,巧儿扛着锄头去水塘里,想要挖开涵洞放水。秋收已过,得把田给翻了。
涵洞不好挖,为了挪动挡住洞口的一块大石头,巧儿几乎趴进水里,衣服下摆和袖子湿透了。挖水翻田的事既是体力活又是技巧活,本不是女人能做的,但巧儿谁都不想找,谁都不想靠。这屋里的人疯的疯,魔的魔,巧儿要离他们远些。
巧儿手不停,头脑也没歇着,想起自己在齐塆,同齐家这么几个人没完没了的纠葛。先是自己嫁给齐福满,本来是想跟他生儿生女,好好过日子的。但他好一口酒,喝酒不计后果,终于栽在酒后的车祸里,成为傻子。傻就傻吧,只要他不是没来由地折磨自己,自己也会不离不弃。偏偏遇着这么一个婆婆,想方设法不要自己离开,还使出各种手段,不但要她的身子死在齐家,心也要死在齐家。最可恶的则是细二,本来就是一个泼皮流氓,却把她巧儿也当泼皮流氓一样,要么人尽可妻,要么人尽可夫。
还有齐福来!
想起齐福来巧儿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滴进水里,落在一个人影上,回头一看,原来是齐福来正杵在塘塍上,一动不动,两只脚像生了根。齐福来皱着眉,抓着头,满脸焦急,大概是想帮忙巧儿,又有顾忌。巧儿回头时,昨天晚上留在脸上的一道红印子完全露出来,恰恰被齐福来看到了。巧儿便扭过头去,齐福来又追到塘塍的另一边,想把印子看仔细。巧儿不让看,把头埋得更低。好半天,背后没动静,水里的影子不见了,巧儿再回头去看,塘塍上果然什么人也没有。巧儿又觉得心酸,眼泪掉进水中,被打散。
涵洞到底挖开了,巧儿换了衣服,决定牵上牛,自己学着犁田。只要把犁田这关过了,巧儿就万事不求人了。接近牛栏时,巧儿听到里面有人压低着声音争吵。
巧儿从墙缝里往里望,看到齐福来和细二正像两头斗狠的牛,相互揪住了衣领,又相互抓住了头发,脖子挣得通红,脚下搓来搓去,一地牛粪踩得像稀泥。巧儿听到了齐福来的声音,声音有些嘶哑,显然是力用大了:细二我告诉你,巧儿是个好女人,不是我们兄弟三个共有的女人。你要是欺负她,看我不把你弄死。细二哼哧哼哧地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不做,好了别人……没等细二把话说完,巧儿倒听到扑通一声,再看时,细二正倒在一堆牛屎上。
巧儿没有牵牛,也没犁田,悄悄地回到屋里,坐在床上发着呆,流着泪,一条条丝丝缕缕拔着自己的心。巧儿把一直以来对齐福来的怨打散了,抽出来,空出的腔子里,也被齐福来填得满满的。先前只觉得他自私,只爱惜齐家的兄弟亲情,把她巧儿忽略不计了。现在巧儿听了齐福来在牛栏里说的话,到底明白了:齐福来给她的比她要的更多,更好。就是这多,这好,惹得巧儿又欢喜又悲伤。
巧儿想,自己应该为齐福来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就像把珍宝远远地放在云端,爱护着,瞻仰着,决不能让它随意膨大,最终像个气泡似的,破了。
现在,巧儿已经出发了。她站在远离的路上,腾出一只手来,向山包上的那对母子挥了一挥,也向齐塆深处那间屋子里的那个人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