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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北山(三章)

2018-11-14张玉泉

辽河 2018年12期
关键词:北山山野雨珠

张玉泉

一棵行动的草木

我丝毫没有犹豫我的抉择。

在北山的林野中自由的穿梭,这是一片自由的天地,飞鸟与山蜂各得其所。蝴蝶,蠕动的爬虫,飞速的游蛇,我能感知他们的存在,我能听到草木的呼吸,因我已经是北山的一部分,犹如一棵行动的草木。

孤寂的童年,眼前这座巍峨蜿蜒的北山,就是我儿时最大的玩伴。虽然,他像我一样不善言辞,彼此间沉默的坐落,即可体味到一座山的灵魂。

那些深藏在林间的道路,是可以用肉眼分辨出来的。若干年前,人们与山野的关系密切,时常回到山上来寻找帮助。或者是采摘果实,或者是放牧牛羊,或者是砍柴烧荒,山是人们的依靠,人们的家庭成员,山是人们心灵的依托。

我在北山的怀抱里长大了,可以独立行事。例如,面对一座层峦叠嶂的山谷,如何穿越如需多的阴翳、孤独和黑暗?

我像是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兽,穿越层层的荆棘,攀爬高大的石头,趟过泛着蓝光的河流。我聆听每一片树叶的声音,望断云烟和兀自流过的风。

那时,我是的心是揪着的,我害怕遇到狼或者熊。早些时候,听大人说,山上有凶猛的动物。因为村子上的牲畜总是在夜里或者凌晨被狼扒子背走。我没见过狼扒子,但我看到过沿着村头出村的血印,带着梅花瓣一样的蹄印。听哥哥说,狼扒子其实就是金钱豹,早些年头经常在山林里面活动。因为山里面的野猪绝迹,不得不到村子里来寻找猎物。

野猪也是经常有的,三哥小时候说他的同学在山里面住,经常看到野猪。野猪每年秋天就在漆树上蹭,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油漆,刀枪不入。同学的父亲是个好猎手,每年总要在山里面捕获野猪。打野猪时,枪法要稳准狠,对准野猪的肛门,一枪毙命。

穿越山谷阴暗的地方时,我的内心是揪着的。虽然并没有看到野猪,也没有看到狼扒子,但是林中的动静常常会让你在一只从未见过的动物面前惊慌失措。我最害怕听到脚下树叶簌簌的响动,如果是蜥蜴,就是虚惊一场。如果是长蛇,内心就心跳加速,一心想逃离。

小时候,蛇是一种常见的动物。因为她无脚而飞,让你感觉到一种超越人的力量。我看到蛇的眼睛是淡漠的,玩世不恭的,她的舌蕊左右摆动,让你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每次上山,几乎都要遇到蛇。各种颜色的,青色的,黑色的,蓝色的,灰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听说被蛇咬的人,必须在第一时间,吸出毒液。父亲说,如果蛇咬了你的指头,必须迅速用无风而自动的茅草绑住指根,才能防止毒液弥漫。

我终究是幸运的,没有遇到攻击的毒蛇。一般在山中,与大蛇相遇,我都是静立不动,等待大蛇走远。人间大概都是这样子,相安无事即是对彼此生命的尊重。

北山渐渐被我熟悉,他的每一处树木的茂盛或者贫瘠,我的心里都留下了深深的影子。我知道那一条路口盛开着海棠,那一条路口生长的葡萄,哪一片山洼生长着灵芝,那一片山洼兰草遍地。仿佛知悉我房间的物品摆设一样,我感知他们的存在,因我已与他们融入在一起。

一棵行走的栎树

无论走到哪里,北山永远是心中最伟岸的山,而令我念念不忘的是那片深沉的栎树林。

再也没有更多的缅怀之物,他们的后代与我一样不断的延续,带着无法割舍的亲情。烟霭缭绕之处,远远望见苍翠的山野,深埋在内心的疼痛很快就会减缓几分。

我像多年前一样出发,上山。不带干粮,不带遮阳伞,不带任何食物和水。我相信北山上,这一切都不需要,只需要到他跟前看看他,他会无偿的给予你一切。

儿子从小在城市长大,对山的概念几乎没有,栎树更不知何物。不像我,熟悉北山的高高低低,每一条山路,每一块石头,每一座山头,每一阵林涛,我都牢记在内心,他们仿佛亲人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内心珍藏。

山路更加的崎岖,常年的雨水已经将道路冲出了更多的沟壑,儿时曾经熟悉的道路几近荒芜。荒草从童年那些常常光顾的地方生长出来,遮挡住了视野,让我几乎难以辨别眼前的景象,体味到了自然轮回的力量。

城市与山野的较量如此的激烈,山林的影像仿佛已成为时光的底片,洗出来的是面目全非。山野之上不见了耕作或者砍柴的山野莽夫,只能看见随风起伏的荒草和灌木丛,高一声低一声雉鸡的鸣叫,低沉的激荡在山野之间。

存在与荒芜,当我们不再阅读这片壮丽的山河,当我们远离这座生我养我的家园,我们看到什么?看到了无边的陌生,顺着北山的肌肤向我的内心渗透,让我的嗓音发出了痉挛。

栎树林曾经给我遮雨,给我遮荫,给我阴凉和呼吸的深邃。我常常漫无目的攀爬在栎树林中,仰望浓厚的叶子缝隙中渗漏进林中的阳光,他们是那样的淳朴与透明,他们弥足珍贵,给予我前行的力量和战胜林野荒芜的勇气。

栎树林有他们自己的语言和歌声。在风的无形之手下,林后的栎树林开始了他们每天的舞蹈,林梢整齐的向着山下起伏致敬。他们发出了令人愉悦的雨声,从天而降的清凉。在阳光下,在白茫茫的云海之下翻腾,让你记不清自己是清醒还是沉醉。

我常常在午后忘记了回家,同时忘记了饥饿和焦渴。我坐在山岗的岩石上,面前是一丛丛黄背草,她们苗条的身影,在石头的缝隙里挥动手中的金穗。一丛格尼麻带着红色的果实在阳光下羞涩的等待成熟。我透过山谷的沟壑,望见了山野中的村庄,望见了云雾飘渺的山后的山,望见了自己的梦境和灵魂。

那时候我在想些什么?我的身影孤独无依,像是与这些山石相依为命。我静候着阳光走过眼前的石头和山林,我安静地倾听,倾听者栎树林的深情呼唤。他们有的茂密,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生长在山腰的栅子垄里,有的生长在悬崖上,有的孤独的守在山谷的阴暗处。但他们在风中相互呼应,在一座又一座山头,传递着内心的心事,传递着对命运的追寻。

我的皮肤变得黑了,像是山石一样的颜色,他们在风雨中变得那样的粗粝,几乎很难让人觉察到他们夹杂的闪光的坚硬。我更像是一只野兽,在栎树林里寻找出山之日,像是一只雏鹰,等待着从林海中汲取起飞的勇气。

栎树林的气息是清纯的,他们的叶子厚实带着光泽。我喜欢栎树叶子背面的白色,迷茫而又忠实。这些白色,像是心灵上经历的风霜,感觉到了岁月的力量。这些白色,在低沉的午后,白茫茫的呈现在你的眼前,表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暴雨来临时我也毫无所惧。栎树林的厚重,只有在暴雨的季节才能体味深刻。走在林中,你并未觉察到雨滴,只有风吹落的雨,很快的从树梢滑落,而树下的陈年的积叶,依旧带着干燥和温暖。

我在雨中行走在栎树林,更多的像是倾听一场雨与栎树的交谈。他们交谈到激烈处,洒落一地的雨珠,让我的浑身发出了清凉的颤抖,惊醒处那些雨珠,白色的带着锋芒,像是动人的眼泪。

我怀疑自己再也不是自己,我是一棵行走的栎树,我不再孤独,栎树林每一棵栎树都是我的亲人,他们友善的向我招手,他们为我提供庇护的处所,他们为我唱起了林涛之歌。

林涛之歌是他们的心灵之音,是他们对生命的呐喊。只有我听得清晰,记得清晰,所有的诗句,所有的诗行,都是自然的杰作,不带丝毫的娇柔,不带丝毫的装饰,清晰的呈现在你的眼前,落在你的内心,让你行走的每一步都无比的坚实。

一次白栎洼听雨

我一直怀疑白栎洼就是上帝的音乐大厅。

因为少年的贫穷,我与北山的白栎洼发生了十分紧密的关联。在十几年的时光中,我把自己的脚印深深的印刻在了白栎洼每一片山林松软的土地上。

白栎洼是白栎的世界,他们以标准的站姿,无比忠实地守护着这片苍茫。风在这里盘旋、停留和居住。在一片叶子上,都仿佛站立着鸟翅一样的风,他们翻动着树叶的羽毛,轻轻地摇响,仿佛是温柔的掌声,一阵一阵回旋在山谷。到了夜晚,月光会把朦胧的月色均匀地倾洒在山林之上,安静的抚摸着山坡上的每一寸土地,陪伴他们进入梦乡。

雨季毫无征兆的来临了。先是剧烈的狂风,卷来了大片的乌云,迅速笼罩在山谷。白栎洼的天空暗了下来,每一棵栎树都肃立,静候一场风暴的到来。而后他们猛然的爆发出疯狂的抖动,扭动着身体上的枝条,树梢与树梢紧密的贴在了一起,白色的叶背被翻卷到上面,露出了一片片绿海中的巨大浪花。

一些树叶被风吹向了山谷,他们像是先祖的灵魂,经历了多年的陈腐,又获得了新的生命,在山谷中逡巡和游荡。红色的闪电从云层中击穿,带着锯齿的尖利与锋锐,响起一片巨石坍塌般的轰鸣。

我看到白栎洼,不再是安静的白栎洼。他们仿佛有了更多与人相同的脾性。她们在这片土地上颤抖、怒吼、叹息或者狂舞,她们不再满怀柔情,开始爆发出了内心狂烈的热爱、亲吻、拥抱,表达她们满怀激情的内心。

一些白栎的枝条早已被风吹断,悬垂或者跌落在林中。一些生长在空旷地带的白栎被风吹弯了腰肢,依然企图迎风站立。所有的狂暴,演变成了波荡起伏的林涛,在白栎洼的上空翻滚,卷积,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山腰到山顶,再到山谷,乐此不疲地滚动,翻折,像是冲锋陷阵的娘子军,带着无比的朝气和勇气,向着敌人冲杀。

我的身体在不断的失去温度,风吹得我不断地发出寒噤,身体打着冷战。一些陈年的橡壳被风吹落,不断地跳跃在眼前的灰色的天空。松鼠早已从枝头上溜到了低处的树丛或者石头下面,惊恐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我企图站在一片高地上,透过眼前的空旷探望整个白栎洼。巨大的山石更加黑暗,酸枣树丛带着自己青涩的枣子,也在不断的上下摇动。

山下的村庄早已湮没在一片黑色的云层里,河流在山谷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除了树叶的摩挲,新生般的呼喊,再也听不到任何鸟类的鸣叫,听不到任何雉鸡那孤独的呼唤。我只有安静的躲在树丛中,静候一场急雨的到来。

雨滴是粗狂的,在山风的挟裹下,带着苍凉和匆忙的步伐,重重地砸落在树叶上,山路的砂石上,砸落在我的衣领和头顶。我感觉到了苍天的抚摸,他应该是一位严父,用如此巨大的雨珠,马蹄一般行军的步幅,粗粝地拍打我的头和肩膀,让我感觉到了山野之雨的滋味。

我甚至感觉到了脑后勺上的响声,在我的脑海里回旋着一滴雨落下的回音。那种声音带着沉闷,带着温良,带着无法预料的惊惧,在身体上传递。

迅疾是更大的雨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山来。白栎洼已经进入了一场狂雨的视野和怀抱。风逐渐地消退,只剩下了粗大的雨注,仿佛珠帘挂在了山前。我蹲在了树丛下面,树叶的茂密阻挡住了雨的灌溉,我在树下面享受着白栎树的守护。她们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山林的雨伞,听任雨水浸湿了她们的身体,掠走她们的温度,开始了她们雨季的沉思。

再也没有比白栎洼的雨中清闲了。坐在树下,窥探着树叶上狼狈的蚱蜢或者天牛,在惊慌地寻找落脚的地方。山蜘蛛则不知逃往何处,只剩下被急雨打破的蛛网,兀自还在风中飘摇。每一根蛛丝上都因为挂满了雨珠而变得苍白,八卦图一样的蛛丝,犹如老人的白发,在树丛中闪闪发亮。

仰头看那白栎树,在黑暗中更加的安静。更多的雨珠顺着叶脉,渗透到枝干上。林中更加黑暗了,我的视力只能看到一百米开外,林中的陈年树桩,仿佛是动物的身体,静候在阴暗的世界。

暴雨持续了几个小时,很快烟消云散了。山中弥漫过带着湿气的白雾,丝丝缕缕纠缠在林梢。乌云向着远处的山头飘去,阳光从云层后面照射出来,点亮山谷。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落在林中的空地上,苍黄的阳光仿佛已经离开我们太久,带着和蔼的面色,带着温暖的力量,让我们的心头重新的晴朗起来。

这时候我走出白栎洼,他们的树梢开始发亮,每一片叶子经过洗濯,更加的娇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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