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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

2018-11-14关玉忱

辽河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孙大姑三爷

关玉忱

祸起

和胡灵再一次走到一起时,是在老孙家,这时的老孙正蹲在炕角,双手抱头,放声痛哭。三爷站在地上,手指着老孙,额头青筋直蹦,骂狗一样不重样地骂着老孙。而三爷的左手里,拎鸡崽一样拎着我的脖领。我吊在半空中,轻飘飘,感觉像在飞翔。

我和胡灵是传说中那种可以两肋插刀的铁哥们。这一点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可以证明。我们一起分享着玩具,分享着童年,分享着每一个世界里的精彩时刻。那天中午,我俩刚弹完玻璃球,从地上爬起,胡灵的眼光就落在大门外那群唠嗑的女人身上,像被八爪鱼的吸盘吸住一样,再也收不回来。拍拍手说,红海,咱俩长大了娶一个媳妇吧。我不觉得意外,那样我俩又多了一个玩伴,点点头算是默许了。我的目光也投了过去,在大门外唠嗑的大利媳妇身上发现了胡灵绊住的目光,脸却红红的,好几回做梦,我都梦见吹吹打打地用一顶红轿子把她抬进家门,给我和胡灵做媳妇。胡灵手气臭透了,一口气输了十几个玻璃球。说换个游戏。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两个黄色的铁环,在我面前晃了晃。阳光照着铁环,金光就流到了我的眼底,然后一闪掉在地上。胡灵说这是我妈的金戒指,我从茶杯里拿出来的,咱俩就玩这个。说着趴在地上,像弹玻璃球一样撅起屁股弹起来。这东西可没有玻璃球那么灵活,死沉死沉的,还嘣手指头。还是胡灵想了一个好办法。把戒指立起来弹。戒指像我夏天里滚自行车轮胎一样,一路飞转,跌进远处的泥坑里。头顶不时飘落下来几片黄叶,给我俩的游戏制造了小小的麻烦。一只熟透的梨子掉落在存放大茧的草棚上,砸落地上几枚大茧。我们俩当然无心去管这些事,只专注于我俩的游戏。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山垭口,趴在那儿偷看我们俩撅腚的游戏。我努力把戒指弹向一个泥坑,却偏出太远,太阳不好意思地一笑,隐没在山后。我站起来说,我得走了,我妈摘茧快回来了。胡灵走过来用手在我满是汗水的脸上抹了一下,我就变成了花脸的小猫,我回抹了他一下,我们俩开始大笑,笑声成了秋天里黄昏远处飘渺的炊烟。胡灵说,他们得黑透才能回来,我再玩一会儿。

我很快就进入梦乡,和漂亮的大利媳妇并排坐在床沿,头挨着头,说着悄悄话。忽然大利媳妇一变脸色,用手猛劲掐我的屁股。我一激灵坐起来。看见妈妈水沉的脸色胜过漆黑的夜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枪药的味道。大姑站在地上,关切地注视着我,令我很感动。妈妈对大姑说,孩子醒了,你有什么话尽管问。大姑坐在了炕沿边,身子转向了我。红海,你下午和胡灵在一起玩了吗?我揉揉发涩的双眼,还回味着刚才的梦境,想着刚才脸对脸的悄悄话。回答说,嗯。你看没看见两个戒指?大姑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看见了,我和胡灵下午还玩了呢!妈妈急忙说,红海,想好了,可不能瞎说。我转过脸看着妈妈。妈妈的脸上快急出几道火花。下午我俩本来就玩了。我肯定着。大姑接过话头,红海,那两个戒指是大姑的,晚上回来,找不到了。你看看是不是在你的兜里。没有。我走后,胡灵还玩呢!我辩白着。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屋里散发着枪药的味道。一定是妈妈和大姑刚才因为这件事吵了起来。这时,爸爸和爷爷从山上摘茧回来了,水淋淋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汗味,头发鸟窝一样扎撒着,脸上一道道汗渍惹的我直想笑,因为我想到花脸猫。妈妈说,大姐你看,俺们家红海没拿你的戒指。红海从小就老实,从没偷过人家一点东西,就是别人给他吃的,也要征求大人的意见才敢拿。大姑脸色变了几变说,我没说红海偷,只是来问问,看看戒指在不在红海这儿。怎么,我戒指丢了,来问问也不行?爷爷把结了汗碱的外套脱下来,像冬天抓住的兔子一样挂在墙上,凑了过来。红海,咱们家祖辈可没出过小偷,你实话跟爷爷说,你到底拿没拿人家的戒指,要是你拿了,咱们趁早给人家拿回去。我看事情严重了,吓得大哭。我没拿。连苦带喊地反驳着。爷爷对大姑说,你看,孩子没拿,你先回去问问你家胡灵,是不是胡灵把戒指放在什么地方他忘了。大姑极不情愿地走了。我已经没有了困意,坐在被窝里小声地哭泣。妈妈对大家说,累了一天先吃晚饭,吃完饭再说这件事。

饭碗还没等端起来,就见三爷旋风一样刮了进来,遮住了半屋的灯光。两只眼睛闪着绿光,雷达一样将屋里每一个人搜索一遍,目光最后落在我的身上。我在灯光的影子里,像一只褪了皮的小兽,颤抖地缩在被窝里,无奈又无助。小兔崽子,你把戒指藏哪儿去了?一声炸雷响在我的头顶。迎面扑过来的酒气像一根棍子从鼻孔里伸进去,沿着食道一路捅下去,在我的肠胃里翻江倒海,我被酒味熏的开始摇摇欲坠。三叔,你这是干什么?吓着孩子!妈妈急忙挡在我的身前。妈了个巴子,这个小兔崽子就是欠揍,两个戒指两千多元哪!够我放一秋的蚕。三爷干瘪的脸在我的眼里忽大忽小,在不停地改变着形状,头上愤怒地火苗熊熊燃烧,直燎到天棚。三叔咱们有话好说,你那么大声,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你先消消气,咱们慢慢问。红海啊!妈问你,你到底拿没拿大姑的戒指,咱要是拿了,马上给人家送回去。我没拿。声音小的像蚊子在耳边嘤嘤。房门哐当一声,大姑拽着胡灵的一条胳膊小跑进来。立即取代了的三爷的位置,将我罩在她的影子里,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像我拉风匣一样节奏鲜明。我的目光移到了胡灵的脸上,胡灵左边的脸上五道红色印痕泛着紫光,腆着肚子趴在胡灵的圆脸上。他瞅着自己的鞋尖儿,眼泪如滴水观音的水珠一样吧嗒着。胡灵,你说说戒指到底在哪儿?大姑把胡灵一送推到了炕边。我和胡灵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胡灵清澈的眼底充满了恐惧委屈和十足的歉意。我没拿你的戒指。我对胡灵说。胡灵再次看着鞋子,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搓着,轻声地嘟囔着,就你拿的。一句话,我好像掉进了冰冻千年的寒窟,从心里往外冒着丝丝寒气,一直弥漫到妈妈的心里。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趁早把戒指交出来三爷用粗糙的黑手在空气中划水一样转了一圈,指着我们家所有的人。就听胡灵一面之词,那也不能证明我们家红海就一定拿了你的戒指。妈妈声音明显高了八度。三爷和妈妈斗鸡一样对峙着。我用目光几次枪刺一样刺向胡灵,胡灵都在躲避。我有些恨胡灵不够意思,为什么要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自己为什么不敢承认错误,为什么非得将我拖下水。我的目光攻击一浪高过一浪,胡灵就是浪里的小鱼,在躲避,在自责里苦苦地挣扎。时钟的指针定格在午夜十二点,三爷和妈妈还在唾液横飞进行着口水大战。倒是我和胡灵成了局外人。爸爸打了个哈欠说,你们就是吵到明天,也吵不出结果,咱们双方都冷静一下,再想想,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戒指。战争双方终于进入休战状态。

烧香

天还没有大亮,一阵紧过一阵的敲门声,震得房子乱颤,击碎了我并不完整的梦。我被从暖暖地被窝里抓鸡崽一样拎了出来。这次,我被审讯的地点设在了走廊里。大姑找戒指的队伍明显的壮大了许多。三爷、三奶、大姑、大姑父。还有放假在家的大姐。看架势他们非得在我身上打造二枚金光闪亮的戒指才肯收兵。大姑开始改变了战术安排,好言好语地哄我承认拿了戒指。我一个劲地摇头,不承认。头就像吃了摇头丸晃个不停。三爷见插不上手,冲到里屋,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拎着一根木棍,恶狠狠地对爷爷说,你们这一家窝囊废,我一棍子打死你得了。爷爷坐在炕沿无语,手里的香烟忽闪忽灭,脸色青紫地看着靠在墙边的我。他们几人扛着大炮,目标明确,轮番对着我进行轰击。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木然地说没拿。妈妈看我在他们几人的攻击中渐渐脸色苍白,摇摇欲倒。疯了一样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手不停地在我的头上摩挲。红海,告诉妈妈,你到底拿没拿,要是拿了,咱就拿出来。要是没拿,妈妈就是拼了命也要还你一个清白,不让人家欺辱你。我终于哭出来说,妈,我没拿,没拿。妈妈一把抱起我,给我擦干了眼泪。流着泪对三爷说,三叔,你们再怎么逼红海,也没有结果。胡灵说红海拿了,红海说没拿。你们这么吓唬红海,把孩子吓出毛病怎么办?我看这么办,我有儿子,你也有外孙子,咱们明天找几个人,买两柱香明个心起个誓,要是我家红海拿了你的戒指,红海就不得好死。好。三爷回答的干净利落。烧香起誓是我们这儿的一种解决民事纠纷的民间方法。往往行之有效。

为了见证,也为了此事在乡邻面前的影响力,妈妈请来了周围的邻居,大利媳妇也在被邀请之列。只是她没有了往日的随意潇洒,仿佛很在意戒指的去向。她急切的表情,让我感动的泪珠在眼眶里直翻滚,坚持了许久也没有让它落下来。

我随着妈妈跪在天地牌前的沙地上,晨光里,妈妈的手上划过一道火花,一柱香在妈妈的影子里燃烧起来,黄白的烟柱遇到微弱的晨风便弯弯曲曲起来,转个身就消失在檐头,一股香味填格子一样填满我家的小院。我对这种味道有些过敏,响亮地打了几个喷嚏。鼻涕面条一样挂在上嘴唇。妈妈虔诚地把整柱香举过头顶,转过脸庄重地对我说,红海,妈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拿没拿戒指,这可关系到我们老赵家的清誉,关系到你的命运啊。我坚定地说没拿。妈妈阴沉的脸色露出一点点曙光,在晨风里荡漾开去。让我匍匐在地上。看了一眼围在我们身边的邻居和大姑全家,开始让苍天为我们作证。今天是农历九月初二,过往神灵听仔细,我们娘俩在这里请苍天给予见证。如若我们家红海拿了他大姑的戒指,将不得好死,我们老赵家将断子绝孙。谁若是想借这个机会欺辱我们也让他们家家破人亡。我随着妈妈在天地牌前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妈妈如释重负,径直把整柱燃烧的香插在左边的香碗里。

接下来应该是大姑带领胡灵跪在天地牌前面起誓了。我躲在妈妈的身后,探头看三爷一家如何起誓。大姑把胡灵扯风筝一样扔在地上,拿起余下的一炷香准备跪下去。胡灵可能看见所有的人都一脸凝重,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清脆有力,惊飞了园子里树上那只看了一早晨热闹的黄鸟。三爷的黄眼珠在发青的眼眶里骨碌一圈,定格在小眼角,伸手拦住了大姑跪下去的身势。我们就不用明什么心发什么誓了,你们能够证明你们自己清白就行。三爷不紧不慢地说。妈妈不干了,你们这不是绕我们娘俩吗?三爷瞅瞅妈妈,阴阴地笑意蛇一样爬满他得意的脸上。我并没有说我们一定要发什么誓,那些话只是你自己说的。你们娘俩誓也起了心也明了,我们一家也就心安了。

三爷手一挥,一家人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从我们家院子里驴粪蛋一样滚了出去,只留下三爷来时准备打爷爷的棍子懒汉似的斜靠在墙角。香碗里的那柱香燃烧的有滋有味,火光明明灭灭,灰烬不时折倒下来。妈妈看着三爷一家人远去,猛地扯过我,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

大利媳妇

大利媳妇是我和胡灵的梦中情人。胡灵说他最喜欢大利媳妇每天漂亮的衣服,而我偷偷地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大利媳妇是我们的邻居,春天结的婚,是一溜小轿车把她迎进大利的家门。那天,我和胡灵就坐在大利家的院墙上,等着看新娘子。新娘子走进大门的那一刹那,如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光芒四射。我在心里就有一种冲动,长大了,非她不娶。我看看胡灵,他的目光也如许多人一样如痴如醉,新娘的漂亮如一颗重磅炸弹,轰的全场鸦雀无声,只余下音乐在空中漫天飞沙一样盘旋,然后沉积在每个人的心底。我附在胡灵耳边说,你是不是想媳妇了,胡灵在我裆里抓了一下,你才想媳妇了呢!

大利媳妇的娘家在辽西,听说她生活的地方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她在打工时听大利花哨自己家如何有钱,被他甜言蜜语蒙住了心,稀里糊涂地就嫁到这儿来。好在大利的家庭条件还可以,否则以大利媳妇的脾气,天都能钻个窟窿。大利给物流公司开车,不定期地回家,就把票子哗哗地抖给媳妇。大利媳妇成天拎着瓜子袋,一身光鲜出现在村里的热闹场所。所有的男人不分老少,都喜欢和她说几句,当然也包括我和胡灵。

我和胡灵没事就往她身边凑,她身上散发一股淡淡地紫罗兰香粉味儿,夹杂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我想那可能就是大人说的女人味吧!我和胡灵偷偷地在她身边享受免费地味觉盛宴,经常如痴如醉。我偷偷地给她送过一个大香瓜,那是爷爷出门时别人给的,他没舍得吃,带回来给我。我拿在手里反复摩挲,香瓜的香甜味蛇一样爬进鼻孔,化作丝线渗透到每一根血管,进入每一寸肌肤。很早我就想送给大利媳妇一点东西,苦于没有合适的礼物。我咂咂嘴,将香瓜藏在衣后襟,做贼一样躲过所有人的眼光,在午后溜进大利家。大利媳妇正在午睡,淡紫色的睡衣将她裹住,床上如一朵紫百合在开放。尽管我极力加小心,还是惊动了她,她睡眼朦胧斜靠在床头,朝我微笑着。我急忙将瓜放到床上,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掉。只留下一串紫百合一样的笑声在午后的阳光里盛开。事后,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胡灵,胡灵嘴一撇说,我才不送那么俗气的东西。没有个性,要送就送大礼。这句话是他跟他爸学的,连脸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样。胡灵送没送东西我不得而知,他从来没告诉我,我也懒得问。

只是大利媳妇对戒指事件的关注程度绝对不比我们差。有事没事就和妈妈一起讨论分析。我暗地里高兴,以后这种事情多发生一些,大利媳妇就能天天来我家。我就能天天在她身边享受视觉和味觉双重盛宴。

老孙

老孙是我的这个故事里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按辈分,我应该尊称他一声老爷。他是三爷的对头亲家。因为这辈子只有一个姑娘,在姑娘出嫁时,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姑爷必须养老。所以,随着姑娘来到了现在的村庄。这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捏一盅小酒。老孙是左邻右舍对他的称呼,日子久了我们也叫他老孙。他并不恼怒,总是笑眯眯地从通红的醉眼里送给我们一缕慈爱的目光。或是抓住我们用刺猬一样的胡茬在我们的脸上轻犁一遍。老孙是三爷的奴隶长工。种地秋收喂驴出粪,没有一样活能够忘记老孙,这些事情在三爷眼里是老孙的必修课。可我从没看见过老孙在三爷的家里端过酒盅。

冬天说来就来,先是把温度撤下来,然后在大地上铺一层白雪,没有一点创意。这期间,我们和三爷家一直没有往来。往年这个时候,三爷都会经常到我们家,一边看爷爷编筐,一边吸爷爷从黑龙江带回来的旱烟。中午还能和爷爷喝二两,打发无聊的日子。我和胡灵会在院子里的雪地里,手里挥舞着爷爷编筐用的条子大战几百个回合。今年从猫冬开始一直到过年,没看见三爷送我们家一个脚踪,包括胡灵。倒是以前不经常来坐坐的老孙,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几乎每晚都会和爷爷坐上一个多小时,闲聊一些家话,基本上都是爷爷在听老孙发牢骚。这时候,老孙大多带有几分醉意,原本不灵活的脚步跑偏的更厉害。若是有秧歌曲响起,老孙立即像注射一针强心剂,兴奋起来,会旁若无人地随歌曲节奏扭动并不灵活的身体。直到挪不动脚步为止。

正月十六一场大雪落下来,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被埋在厚厚的积雪里,像一只冬眠的青蛙在雪下蛰伏。我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麻雀,只能在自家院子里反复扑腾。妈妈手里一根细绳栓住我的自由。三个多月没有去胡灵家玩了,憋的我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随时都要飞起来。寒假前,在学校我们俩也很少说话。放学时,总是我在前面一溜小跑,第一个飘进家里,不敢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戒指事件是我心灵深处的阴影。老孙照例踩着过膝的积雪到我家坐坐。老孙和爷爷的聊天话题又一次说到酒上。老孙用已经抱团的舌头告诉爷爷一个埋藏了很久的秘密。三爷已经找到了一枚戒指。发现戒指的人,就是老孙。

老孙每天扛苞米秸进铡草栏,用铡草机粉碎,然后伺候两头驴和一头牛。而三爷就坐在暖暖地炕上,隔着玻璃监视着老孙的一举一动。老孙是奴隶吗。多好啊,不供饭,不花钱。老孙也不是一块木头,心里憋气,经常拿牲口撒气。举起拌料的棍子,敲在驴头上说,我叫你得意你个蠢驴。然后用眼睛蔑视一下玻璃后的三爷。

也该老孙发财,附近几家的苞米秸都卖给了三爷,老孙每天都到地里扛苞米秸喂牲口。那天到大利家的地里扛苞米秸,上午初雪开始融化,脚下烂泥湿滑,老孙在第二次滑到时,在地垄沟里发现了一枚黄橙橙的戒指,接口缠绕的红线在雨水的浸泡下,开始褪色。老孙一辈子没发过外财,没占过任何人的一点便宜。他的座右铭就是吃亏是福。戒指在老孙的手里重如千斤,不知如何是好。掂量了十多分钟,决定还是把戒指给三爷处理。戒指到了三爷手里,三爷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大姑的戒指,一脸花相,破例让老孙坐下,给老孙倒上一杯酒。三爷两口子再三交代老孙,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和任何人说起,包括大姑和老孙媳妇。并许诺给老孙一百元钱。当即付五十。

在大利家地里发现戒指,这件事或许与大利媳妇有关,如果处理不好,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造成邻里之间不合。三爷两口子在家里偷偷地研究了两天。几次把胡灵单独叫到一处,核对戒指的去处。终于选择了大利不在家的一个晚上,到大利媳妇家去。

大利媳妇第一次与人吵架了,对象竟然是三爷三奶,虽然双方极力将声音压低,但还是穿过矮墙上厚厚的积雪落在邻居家的耳畔。事后,大利媳妇在家三天没有出门。三爷一家对吵架的原因一直闭口不提。

老孙的诉说,激怒了正在切菜的妈妈。放下手里的活,径直找三爷说理去了。以三爷的个性,当然不会承认戒指已经找到。愤怒的妈妈得理不让人,你们既然找到了戒指,就应该把我们身上的黑锅揭掉。告诉我们一声就行,干嘛要瞒着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让三爷烧香发誓,否则誓不罢休。三爷一反常态,坚决拒绝烧香起誓这一做法。双方争吵的结果是三爷知道了老孙泄露了秘密。风雨在第二天傍晚吹进老孙的家门。那时老孙毫不知情,还沉醉在自己的小酒盅里。几根黄瓜,一碟大酱,就是老孙的全部天地。三爷的眼里哪有老孙这个奴隶的地位。一把掀翻老孙正滋润的酒桌,指着老孙大骂起来。你这个吃里扒外的野种,也不怪你绝后,我什么时候找到了戒指?三爷的骂声震的小草屋直发抖,就有几道积雪从屋檐滑落下来。老孙抱头缩在炕角,委屈的如三岁的孩子,泪水填满了风霜在脸上刻划的沟痕。只是痛哭,并不反驳。老孙的态度使三爷的气焰更加嚣张。嘴角的白沫溅的我一头一脸。突然,老孙直起佝偻半生的腰,大声说,你就是找到了,你怕丢脸丢人,还不让我说。当时说好给我一百元,就给我五十元,这五十元我也不要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绿票甩鼻涕一样甩到三爷身上。屋里的十几人都明白了。一下子安静下来,北风吹窗户的声音蛇一样钻进了每个人的耳膜。三爷如被雷电击中一样直直地向后倒去。

尾声

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们家和三爷家一直无往来。大姑的手上不时晃过一道金灿灿的光,我知道那是割裂我和胡灵友谊的利刀。三爷从那晚一直卧炕到现在。

写完作业,我拿着“激光枪”打了一会冲锋,在院子里,墙头以及厦屋里冲杀十几个来回。玩着玩着就感觉孤独感潮水一样不断涌来,将自己湮没在上午的阳光里。抬头看着檐头挂着的那个干葫芦头,皱巴巴,孤零零,在风中摇晃,我有一种想要将其击碎的冲动。我决定还是去河边那块草地上捉蚂蚱。

路过大利家门口,那扇绿色的大门紧紧地关闭,一把大锁锁住了院里院外的时空,大利媳妇到物流公司给大利做饭去了。只留下绿色的窗纱雾一样弥漫在小院。来到胡灵家门口。我的目光小心地往里探了探,透过木门,看见胡灵正在老梨树下打卡片。阳光蚯蚓一样钻过浓密的枝叶,斑斑驳驳洒了胡灵一身。胡灵就像穿了一身金光闪亮的银甲,在树下专心致志的打卡片。一扬手中的卡片,“啪”的搧在溜光的水泥地上。胡灵抬头从门缝里也看见了我。迟疑一会儿,他红着脸喊,红海,你进来,咱俩玩卡片。我两手插进兜里。这副德行是跟胡灵他爸学的,已经养成习惯,改不了了。我站在那里没动,摇摇头。眼光落在胡灵手里的那摞卡片上。胡灵跑了过来,趴在门上说,今天他们都没在家,进来吧!我还在想刚才妈妈的一句话。不许和胡灵玩,不许去胡灵家,我知道了,打断你的腿。我觉得还是腿重要。没腿道都不能走,听妈的话没错。继续摇摇头。我看见胡灵的眼光里流露出无限的失望。转过身,欢快地往河边草地跑去。

从前,草地上总飞翔我和胡灵两个人的身影。我们在草地上捉蚂蚱,然后用细绳拴住,让蚂蚱在我们的控制下蹦跳。我们称这种游戏叫“遛狗”,看谁的蚂蚱蹦的高,蹦的远。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数天空中棉絮一样的云朵。或看远处山峰上的几棵老松树。我们俩几次产生攀上那座高峰的念头,没等行动就泄气了。如今,我一个人玩“遛狗”的游戏,溜了几趟,感觉还是那么无味。平时音乐一样的水流声,这时哗哗,咚咚的成了烦心的噪音,在我耳边嘈嘈切切。我抬头向胡灵家望去。那棵梨树的叶子被微风波浪一样来回吹动,像是寻找那些没有成熟的梨子。我的目光被院墙挡了回来,我无法看见胡灵此时是不是像我一样,孓然落寞,还在树下玩卡片。但我知道,这个童年的玩伴我永远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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