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的茶帐
2018-11-14卢林潭
卢林潭
裴军和爱人李梅一开始把在北关“三套车”市场上做“头套车”——茯茶的生意看得有点简单了。
买卖还没开张,满脑子想的却都是“赚”。赚一千怎么安排,赚五千填哪个窟窿赚一万补拆了的哪堵墙。倒不是没想过赔,而实在是不敢想——开茶馆的钱,除了自家东挪西凑的两万元以外,另外四万整都是借的。一说到“借”,那还真是叫裴军李梅两口子一想起来就不禁倒吸几口凉气:名说是“借”,实际上是李梅从娘家的一个亲戚那里“贷”的“三分三”(一种高利贷)。拿到手四万现金,债主写的借条上却白纸黑字“六万”,一年到期后还六万现金,真金白银。据说这还是看在亲戚里道的面子上减了利息的,若真按照“三分三”高利贷算,还的要比六万还多哩。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借倒是不用还,但不借凑不起盘馆子的钱,这几年两口子尽在地里忙,拼死拼活没明没白地干,到头来还是紧紧巴巴——不怪旁人,话说锅大勺子大,勺子大碗大,可这一切都拼不过嘴多肚子大,眼下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眼目一睁就是要钱的手啊。大女子裴天雪的书读得不错,顺顺当当考进重庆的一所大学,学费一年六千八,一分都不能少给不说还得提前打到人家学校发的银行卡上。裴天雪刚进校那学期,李梅对掌柜的说不行的话我们也去贷款,现在国家对农民好哩,村上出个证明咱就能贷上一万,先把女子的学费缴了,不让娃难畅。裴军那段时间老是眉头紧锁,他有自己的想法:贷款是没问题,开了证明就能贷上。但这先是人情后是债,女子的大学四年念完,你我就背着四万的贷款要还,不还能成?!学费贷款不还,地里生产上的“小额贷”从此就与你“无缘”了,这是乡里县上的规定。李梅一时也找不到个来钱的道道,自然怎么安排就由着自家掌柜的了。学费的事情刚一停当,每月给裴天雪的生活费又成了“当务之急”,现在的年月,物价这么高,重庆是大城市,在大城市念书的女子,家里每月给五百、六百能够吗?绝对不够。裴军想得周到,再紧也不能紧女子,得给成一千。武威俗话说“穷养儿子富养女”,那是有道理的。生活费短缺的话又怕自家女子去打零工上黑当,城里人道道多,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家女子,裴军给李梅唠叨说。这样一来,每月裴军都必须“咬紧牙关”给裴天雪汇一千块生活费去,难哩!种田的乡下人不像有固定工作的城里人那样,每月按点拿钱。几个月的生活费咬着牙给下来,裴军的头都大了,得做个生意啊,李梅,他说。本来家里供个裴天雪就已经费劲了,偏偏儿子裴天云的学习又很好,连老师都说裴天云本就是上武威一中的料。资料费、补课费乱麻骨董的,无一不让裴军刘梅两口子牙龈上火头昏脑胀。李梅刚从娘家把钱“借”回来,两口子正谋划盘馆子“杀”价的招式,天有不测风云,屋漏偏遭连阴雨——八十岁的老娘下门台时摔了一交,腿骨折了。裴军顾不得多想,赶紧找车连抬带背把老娘送进乡卫生院,卫生院一看外伤就说赶紧往县医院送,我们处理不了。等三马子(三轮摩托)突突突一路颠簸到县医院,原本腿骨折的老娘被颠簸得只剩一口气。县医院骨科大夫一看说住院住院,家属呢?缴押金去。李梅怯生生地问一句缴多少?大夫爱理不理地说五千吧。“五千”让李梅不禁打了个寒颤。
万事开头难,熬过开头的“难”,其后自然顺畅,李梅倒是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不过等他们的茶馆开起,煮茶待客之后,她方才觉得这“头”开的也未免太长了一点,长到就连一向做事沉得住气的自家掌柜的裴军脸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了——这茶客怎么就不上哩?从开门到眼下,见天不是寥寥无就是半天不开张。茶馆小是实,但也不至于到空落落只剩下裴军和李梅两个人的地步。裴军坐在西墙跟的写字桌前,佯装看账本,其实根本没有账,没人来喝茶,哪来的账?!他时不时抬眼看看茶馆半截门帘外穿梭的脚步,支起耳朵听听闹哄哄的声音,怎么就没人进来呢?裴军的右手攥着一枚圆珠笔,眉头紧锁,手指不停地在笔杆上来回地搓,怎么就没人进来呢?
盘这间馆子时,起先裴军并没与李梅商量,而且几乎是在一念之间下的决心。盘,胆子不大成不了事!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步子不迈大,胆子不放野,安安稳稳地坐在堂屋里等绝对等不来钱。钱要靠人挣,天上不会掉馅饼,树上不会结锞子(银子),人人都知道这个理。堂堂北关市场,一市场的“三套车”买卖,旁人能赚钱我就能赚。最不济旁人赚大头我赚小头,心轻一点没坏处。等三下五除二把馆子盘下,手续交接利索后裴军才告诉李梅。李梅说你说了算,我听你的,怪不得最近几天你老不着家,走路都日急慌忙的。不过开茶馆,我可是一摸黑,我娘家里的人也一摸黑,指定帮不上咱。裴军拿得稳:开个尕尕的茶馆,不用旁人帮,我一人就够了。我会做“三套车”的“头套车”,裴军说。
裴军会做“三套车”的茶倒不假,而错就错在他不懂这行里的规矩行情。
裴军后来感觉自己接下这茶馆是结实地上了一当——根本没打听清楚上家盘出馆子的原因,只听说人家家里有急事。其实盘出馆子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会说这是旺铺,地段好,客源实在,只是家中有急事才盘出。他对“三套车”茶的概念大多来自听说,等接上手实打实一做,问题这才个个显露出来,把裴军李梅两口子闹得手忙脚乱愁眉不展:本说是旺铺,实际上是西边茶馆最靠北的一家。买卖不离市口,这是常规。来北关吃“三套车”的,熟客有熟馆,生客逢头间——谁愿意低着头一路寻到靠北的最后一家?除非这家在北关生意做得响当当。裴军做茶与外路人风闻北关“三套车”好,路过来吃一回的区别并不大,都生着哩。一开始裴军想当然,要用砂锅熬茶。他说我小时候看我爷喝功夫茶的罐子就是像砂锅一样的陶罐。李梅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三套车”的茶水一天卖下来得多少?砂锅熬的还不够一个人一上午喝的!裴军想想也是哦。可是不晓得哪样原因,上家盘出馆子的时候,捎带着将自家熬茶的大铁锅拿走了,这熬茶锅嘛,拿回去有啥用?!还得我去南市场再买一口回来。裴军气不顺,怪也怪自己当初心急了些。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没把细节的关把握好,心里老大后悔。好不容易新铁锅买来,一坐上灶,李梅却慌了——这么大尺寸的铁锅坐上灶眼,锅里面一层黄的红的铁锈,既不干净又难看,得炙炙锅啊。李梅找来一块肉皮,先把铁锅洗刷三两遍,而后灶里点火干熬,铁锅烫了以后用肉皮在锅底锅边来回地擦拭,直到不见一星铁锈——李梅小时候亲眼看到娘家妈就用这法炙新铁锅。铁锅炙好,煮茶时原要用柴引火而后架碳块——火力强,耐得四五个小时的熬煮,偏偏裴军又不愿意。裴军说旁人用碳,我就不用!你不用碳你用芨芨草啊,李梅急了也会挖苦裴军两句。裴军说当然不用芨芨草,也不用松山滩上的马粪牛粪,那东西膻骚味太大。我用我哥果园里剪下锯下的果木!你晓得北京烤鸭为啥那么好吃?!是用碳火烤出来的吗?不是!是用果木。裴军有个哥哥经营果园,果园边上尽是剪下一握粗细的苹果木,枣木,梨木,很有些用之不竭的架势。既然裴军这么有把握,李梅又一向听自己掌柜的的话,煮茶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李梅像旁的茶馆老板娘一样,第一天五点起床,在茶馆灶上引火熬茶。
说起来熬“三套车”的茯茶,倒也没什么大的秘密,家家都差不多:锅里添水加茯茶,待煮熬到一定时辰,再加适量玫瑰酱、核桃仁、红枣……品种多了,七八样哩,而后接着熬,熬到满屋子茶香弥散,才算熬好。熬好的茯茶不能直接舀进杯子端给客人,而是先用另一锅滚水冲烫茶杯,再从茶水锅里舀出滚烫的茶水,滤掉茶梗后入杯。一大玻璃啤酒杯酒红或更深颜色,茶客比喻像牛血一般的茶水端上来,一闻就够了!老茶客寻的,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异乎寻常”的茶味。裴军的茶熬好,上一杯子自己喝,怎么喝怎么品却都有一股怪味。这怪味说不清是什么,焦糊?膻腥?燎毛?反正说不清楚。裴军皱皱眉,李梅你来喝一口。李梅喝一口,还真是,这怪味压不住啊。熬茶的人自己都闻得到,喝茶的人鼻子不会囔,不摔杯子才怪哩。
锅里的茶熬着,裴军两口子的心也熬着,锅里的那股怪味总是挥之不去,有时像没有了,有时一喝,却又实打实地在舌尖上缭绕,这把人麻缠的!茶有怪味不说,半时天还不上一个客。好不容易“撞”进来一个生客,端了茶杯闻一下就皱眉:啥味啊……
眼看着这茶馆是做不下去了。照李梅的意思,写张条子往门墙上一贴——再盘出去。裴军不甘心,说再熬熬,说不定坚持坚持熬过这一段就好了。其实裴军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之所以选择熬,是没办法的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愿就这么草草收场。草草收场会让人笑话,再熬熬。没想到裴军的这一熬,还真熬出了头。
裴军熬出头,这一切的功劳还得归到吴四宝——四爷的头上。四爷就像一个得道的仙人,只是伸手轻轻那么一点,裴军煎熬的一锅东西便幻化成“丹”。
四爷七十来岁,发须皆花白。春秋两季,他习惯把棉的或夹的外衣披在身上,走路时两手背着。如冬如夏,除非进自家的上房屋子坐下,他额上永远架着那副颇有些年头与来头的石头(水晶)眼镜,旁人一看四爷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的老汉。在北关“三套车”市场上,四爷的名号确实响当当。四爷的名声大,一来因为是老茶客,二来因为四爷有个很有钱的老板儿子吴大头。不过四爷在北关名气大是现在的事,早先四爷手头不宽裕,名气根本就没这么大,走路的派头气势也很一般般。四爷一进北关市场,多是熟人,老的小的都亲热地喊一声,四爷。四爷一一回笑,也点点头,好,好。没见过四爷的,总以为四爷仙风道骨,童颜鹤首,或银盆大脸满面红润像长寿的老中医似的。其实不然,四爷就是个一般的武威老汉。当然,他也不是外省人传说的那种“炕上坐的尕老汉,愁眉苦脸地捻毛线”的枯瘦老汉。四爷的人很活泛,七八十岁的人了,没一点愁心的事,尤其是现在。
有北关“三套车”买卖的时候,四爷就在。不过刚开始那会四爷口袋里没钱,但凡弄个一块两块,他便小心地揣在贴身的白汗禢口袋里,早早地赶到北关的某间茶馆,寻个老座,喊杯茶,一喝就是半上午。至于“三套车”里的另外两套,行面和卤肉,四爷不敢要,因为要了的话给不起钱。一分钱难道英雄汉,更何况四爷不是英雄呢。再说那时候北关的“三套车”不论哪家,都没有记账的习俗。吃“三套车”不记账,四爷和旁人都晓得。不过后来不一样了,后来不一样是因为四爷有了钱,这年头上,有钱事情就好办。实际上四爷的钱不是四爷挣的,大半截入土的老汉,上哪里挣钱去?四爷有钱,是因为儿子吴大头有了钱,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市面上说吴大头是大老板,大老板的“大”取自吴大头的“大”,当然也极有可能用以说明大老板的钱太多了。吴大头早先穷,在南市的牛羊肉市场上倒腾羊肠子,赶早市买上三副两副,回家收拾洗刷干净再倒腾出去,供应人家做香肠用。倒腾羊肠子时间长了,里面的门道摸得清楚,加上吴大头人精明,会来事,每天倒腾数量从三四副到包揽全部的“货”。再后来三倒两倒,吴大头就成了老板,与外国人合作开肠衣厂,货品全部外销,赚得盆满钵盈。吴大头一有钱,四爷就有了钱,因为吴大头极孝顺老爹四爷。吴大头的钱还不只此:肠衣厂不做了,吴大头转身变成矿老板,在新疆的罗布泊开铁矿。铁矿开到第六个年头,顺风顺水,他又挪挪地,开起了铜矿。开铜矿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罗布泊里开铜矿的私人老板国有企业十几家呢,关键在于吴大头把铜矿开成了金矿!据说工人从矿井里开出来的矿石块子,在新疆的炎炎烈日之下,闪烁的是耀眼的星星点点的金光。吴大头曾动情地用正宗的武威话说了一句:运气咋这么好呢?人的运气一到,看来城墙都挡不住。简直就是想啥来啥。吴大头的话经工人和随从翻传,一时间在武威出现了近十个版本。不过不管怎么传,核心是一样的:运气好,钱海了去。
四爷的钱多了,北关的“三套车”由着四爷光顾。不仅如此,吴大头还大胆“培养”子弟,让自己两个不怎么成器的儿子,武威人说哧鼻囔嗓的孩子,受最好的教育——直接送进武威一中,花大价钱,选最好的老师当家教,步步跟进。两个上初中儿子,老实倒也老实,就是不怎么开窍,尽管有若干优秀老师作家教,可两人学习成绩提高的幅度依然十分有限。而对于这点,吴大头却不在意:让娃上,博士硕士地干,有钱。到了两个孩子高中勉强毕业,吴大头更是出惊倒怪,没让娃参加国内高考,而是直接把两个儿子送到英国留学去了。外人私下里嘟囔:吴大头的两个儿子连武威话都说不利索,还送到英国去,英语是那么好学的?!外人说是这么说,吴大头听不到,可吴大头虽然听不到,四爷在北关“三套车”市场却能听到。人问四爷:你两个孙子在英国学的好不好?四爷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与儿孙做马牛,我不球知道人家在那里学的好还是不好,我不操心。我一天就操心来北关,和你们喧谎喝茶论古道今。外人说也是啊,人家娃娃们好不好,与大人关系不大。你家大老板,早先你也没送他上一中,如今人家的钱还不是多得没处装!是不是?四爷不爱听这些,说喝茶喝茶,你们的淡话多得很吗?!
四爷到裴军的茶馆,纯属偶然。四爷总是在熟馆子坐,一般轻易不换。就算四爷愿意轻易换,你看看北关的市场格局就清楚,怎么换也轮不到裴军家这最末的一间!
那天四爷吃完“三套车”早了一点,因为惯常来喧谎的人少了几个,少几个人没意思,四爷撩下筷子就出了茶馆——“三套车”的另外两套——行面和卤肉,都是在茶馆吃,而且饭钱肉钱通常一并交给茶老板,待打烊时人家相互清账,与喝茶的无关。四爷出了茶馆,心想今天回家早了一点,没意思,莫不如再转转,看看。机缘巧合,这一转就转到最北的裴军家的茶馆门口。那天裴军恰在茶馆门口装作无心地了望,其实心里跟火燎一样焦急。看见四爷过来,明知道四爷是吃过“三套车”的,但还是无心地招呼一句,四爷,进来喝口我的茶。四爷本不认识裴军,但裴军却识得他。既然人家这么热情,他也不大好拒绝,随口说好好,一撩半截门帘,四爷走进了裴军的茶馆。四爷刚一坐定,李梅就将一大杯煮好的茶端了上来。也合着该裴军转运,李梅端上茶,裴军紧跟着就坐到了四爷对面,而且满心谦虚地说四爷我这茶馆是新开的,这茶奉送,请你老儿给我把把关,掌上一口。紧接着,裴军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拾地把自己怎么盘馆子怎么煮茶怎么有怪味怎么不上客,如实地讲给四爷听。裴军一股脑说完这些,如释重负,一旁立着的李梅也面露许久不曾有过的笑容。
四爷捋捋花白的胡子:这样啊,小伙子,你幸亏遇上我了。其实四爷从心里也愿意帮忙,裴军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名姓,就把四爷当长辈一样尊敬,这样的年轻人不大多了,他想。四爷说小伙子你叫啥?李梅嘴快一点,说四爷我掌柜的叫裴军。四爷说你知不知道一样的料为啥你熬的茶味不对?裴军说四爷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四爷用食指在桌子上顿顿:炙锅炙错了,熬茶得老锅。裴军李梅一脸着急,真是,真是,咋办咋办?面面相觑。四爷说倒也不难,有个补救的法子。四爷给的法子真不难:大片陈皮用水泡软,拿泡软的陈皮重新炙锅两次;取便宜的绿茶,新陈不论,泡茶水一锅,待泡得完全,倒茶水滤茶叶,茶水集好,取泡软的茶叶,攥在掌心,再炙锅两次;而后弃茶叶,用方才煮好的茶水,复倒进锅里,熬煮三两个钟头才能完全祛除“邪杂”之味。
在李梅的搭帮下兴冲冲地一试,果然奏效!嗅一嗅,杂味怪味全无。裴军喜不自禁,随口哼几句凉洲弦子;李梅也高兴,愁眉苦脸这许多时日,霉运该了了。让两口子兴奋的还不止熬的茯茶没了异味,有了茶香,更大的喜事在后头:这一间小小茶馆,活了,也火了。
裴军李梅在北关市场偏旁旮旯里盘的茶馆火起来,完全因为四爷吴四宝。四爷给了裴军方子,裴军熬了好茶,这是一;第二是从这以后,但凡四爷来吃“三套车”,径直进的茶馆就是裴军的。四爷是“三套车”客源的风向标,本来裴军的茶熬的一般,但四爷一来北关就喝裴军的茶,那么往常爱随四爷大流的一帮人,也相跟着进裴军的茶馆,好像是四爷喝茶的地方,就有上好的茶一样。实际上“三套车”里,一道茶的好坏并不直接影响“三套车”的整套好坏,因为说好,还要看行面筋道不筋道,要看卤肉地道不地道,总之渠渠道道多了。可随大流的人就这样,一时并不分子午卯酉,反正四爷爱去,我就爱去。去茶馆喝茶,图的就是人气。来北关,跟着四爷,往那一坐,茶不茶的再说,一马的海阔天空——喧谎谝闲传。谝天气,人文地理,谝北京的头头脑脑,谝美国的飞机大炮。有几天不晓得谁开了头,簇拥着四爷,一改往日说文解字,谝武威的古经传说,改骂腐败骂贪官了,骂来骂去,连武威市的头脑也倒了霉。李梅忙着挡驾,说悄悄地悄悄地,让四爷说武威的事,骂人家市长书记地做啥!众人不听,李梅让裴军去挡,裴军本无心,见李梅胆小,遂说好好好,其实心里说黑头凡人百姓嘛,也就这嘴头上一点痛快,挡人家做甚?!不过裴军还是主动到四爷跟前,恭敬地起个头,让四爷给周遭讲讲汉字里错用的字。四爷望望裴军,点头沉思一下说这倒有几个,先说“矮”,高矮的矮与“射”,射击的射。本来嘛,“身”无“寸”高,该读“矮”;“禾女”背“矢”为“射”。“矢”是啥,箭啊,镞啊,与高与低有甚关系?!四爷周遭的人,听过的没听过的都“噢”,拉长声调呼一声“噢”,表示由衷的认同。一阵古谝完,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四爷便让李梅去叫行面卤肉。
李梅叫的行面,是最靠近自家馆子的一家,卤肉却没敢就近,依着四爷一贯的口味,叫马香切的卤大肉,超子切的卤驴肉,各样一两。来北关的人都不敢小看这两卤,这是武威的名吃,有的卤摊,两三辈人经营过,小瞧不得。本来到北关,让人家切卤肉,不该一两,因为一两秤起不来。但四爷不同,四爷每要必是大肉一两驴肉一两,北关卖卤货的人都晓得,必是四爷喊的。李梅说各切一两,马香和超子赶忙动手,麻利地切得,切好的卤肉却不着急端给四爷:马香和超子要划拳决定劳顿谁的腿脚,这是北关卖卤摊点的规矩,客人要相邻两家的卤货,端卤过去的人只一个便够了,小小一碟卤肉,劳顿大晃晃两个人跑,也不合适,因此北关的规矩就是划拳定输赢,输家跑腿。马香和超子放下碟子,站在摊点的通道里大声噎气地划拳,周遭的人看热闹,哈哈哈,哈哈哈。马香讷一点,老是输,老输就老跑腿。不过马香和超子都是厚道实诚人,马香一走,摊点就归超子看了,再来客喊,不用划,自然是超子跑腿。马香输了拳,端二两卤肉进裴军的茶馆。四爷假装生气,骂马香,马香你夹紧跑成不成?我等卤肉等得瞌睡都来了!马香也开玩笑,看四爷说的,我夹紧的话哪能迈开腿,夹紧能跑的是超子,下次就让超子来。其实四爷说的“夹紧”,是让马香别和超子划拳打当当,把嘴闭了,赶紧端卤肉来,马香理解成把腿夹紧,有点荤笑话的头子。在写字桌后坐着的裴军听见后赶紧说马香:马香,甭胡说,桌子上有小辈哩。马香放下碟子,两下看看,还果真有一个父亲领着孩子的客人在座,马香吐吐舌头,哈哈,没看见,没看见。武威风一带有风俗,隔辈人,同辈人之间开玩笑正常,有小一辈的人在场,一般开不得玩笑,特别是开不得荤玩笑,自古父子不相棋嘛,老规矩。马香的卤肉碟子放下了,按说该紧着回去照看摊子,他却不走,坐在空座上听四爷说话。四爷说马香你不回去看摊,等我掏钱吗?!马香知道这是四爷的玩笑话,因为卤肉的钱是午后和各茶馆老板结的,与客人无干。马香说四爷我听你说古经,摊子有超子看哩!四爷哈哈笑,超子又不是你男人,你指使得动?马香说好指使哩,超子出去我看摊,我出去超子看摊。四爷边吃面边和马香打哈哈,武威的古经里说,马香是西凉马超的后人。马香说这我知道,上次你说了。四爷说那就再没古经了,马超是西汉将军跨马挥刀,三国将排行老五,后人是马香,在北关卖卤肉。马香不好意思,嘿嘿嘿,嘿嘿嘿,四爷,说说你在英国念书的两个孙子吧,你的孙子在英国吃啥?英国有没有“三套车”?四爷说我孙子在英国没说头,吃啥我说不上,说到“三套车”我倒清楚,全世界就咱武威有!要不然唐皇咋不在长安城里吃,几千里地车马劳顿到武威哩?马香问,四爷,得是你孙子在英国花的是英元?四爷对英元的概念也纳闷,正恍惚哩,裴军接过话头说马香你就吃了没文化的亏,中国的钱是元,日本的钱是元,朝鲜的钱是元,英国的钱却叫英镑!德国的是马克法国的是法郎。马香吐吐舌头:我还真不知道。四爷你孙子见没见过英国的女王?四爷顿顿,思忖一下,见过,是在电视里。周遭的茶客哈哈哈,哈哈哈。四爷,啥时候带你孙子来吃“三套车”,让他给你花花英镑。四爷说我那两孙子说死说活拉不来,说“三套车”是穷人乐,他不吃。茶客里一片“嘁嘁”声,唐皇都不远千里来吃,吃过嘴一抹说连说三个“好”,正经八百的武威娃去英国几年就洋得不得了?眼里不夹“三套车”?哪还记得爹娘老子。四爷一本正经地吃自己的卤肉:我才不管他英镑不英镑哩,我一辈子就好个“三套车”。旁的茶客说就是就是,我们好“三套车”就成了。
“三套车”喝了吃完,四爷一抹嘴:裴军,记账。裴军说四爷走好,我早就记好了!早先四爷吃“三套车”并不记账,记账是很后来的事。四爷记账,是因为儿子大老板说了,老汉年纪大,人一老难免一模二糊,钱装在身上不安全,老汉身上揣一摞子钱,不是好事。四爷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倒不是大老板惜钱不孝顺,老汉装多钱,真不安全。大老板的两个儿子在英国,一年的学费就是整六十万,四年下来加上生活费多少钱?大老板打款的时候连眼都没眨过,相对来说毛毛钱一样6“三套车”钱,就是牛毛不是钱了。让四爷吃饭记账,让周围的人知道老汉身上没装钱,正事。当然四爷记账的时间跨度不是很大,十天半月吧,大老板有交代,在武威公司的跟班,随便去一个,老实地把老汉的“三套车”钱结了。武威的小跟班很听话,过个十天半月,问准了茶馆名字,速速把账结清。大老板放过话,我老爹在北关能吃得下一头牛的话你们也甭挡着,只管好生伺候老汉吃完,账嘛,有我吴老板结哩。北关的“三套车”摊点馆子都知晓大老板放的话,且一直认定这话实在,绝非大话。
连着七天,四爷没到裴军的馆子来,裴军李梅着了急。倒不是说惦记俩茶钱,主要是茶客里少了四爷,这茶馆就不热闹。茶馆不热闹,老板就慌张。你说四爷几天不来,一天的流水少了吗?不少!裴军见天结账,心里清楚。只是几天不见四爷,心里不得劲,李梅也是。李梅出去打听了三四回,马香不晓得,超子也不晓得。北关市场口子上几家的老板也说好几天没见四爷来晃了。四爷不来北关,虽说北关的“三套车”市场依旧繁荣热闹,但裴军的心里却总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一如当初茶馆不上客时那样。
裴军到超子的摊上对超子说你人缘广,出北关探探,四爷咋这长时间不来呢?超子说好,摊点撂给马香,一趟子出了北关市场。
午后结账的时,超子来了。超子带来个不大好的消息——四爷缓下了。武威人把老汉去世说得轻巧,就像说一个人太累,慢慢躺下缓缓一样,缓下了。裴军一听,心里不免哐啷一响,说塌实了吧不是,说着慌了吧也不是,反正很复杂。
又过了好多天,四爷家的人来结账。这次来结账的不是大老板的武威公司跟班,而是大老板在英国留学的一个孙子。孙子孝顺,听说爷爷缓了,一拍屁股从英国飞回家。来人穿着展挂,在整个北关鹤立鸡群。四爷的孙子进裴军茶馆的时候,恰好马香给客人端来卤肉。裴军说正好正好,四爷家来人了,马香你顺路把超子的钱也带回去。马香说好。四爷的孙子只看一眼裴军拿出来的小本子,细细的白指头伸出来大致一数,刷地掏出个硕大的咖啡钱夹来,很有架势地打开,像翻书一样,那皮夹里装的东西花里胡哨的,裴军没见识过,马香更没见识过。光那纸钱,裴军看得清楚,至少两样,除了中国钱,其他的只露个边子,没见过。四爷的孙子掏出五百给了裴军,裴军转手递给马香,马香你拿去跟超子分,咋分超子知道,马香说看你说的,一人二百五的话超子吃亏,驴肉比大肉值钱!四爷的孙子刚要转身准备走,裴军说师傅不忙,还有四爷的茶钱和面钱哩。“三套车”的规矩,账是分开记的。裴军记四爷的面账卤肉账,很实诚,多少就多少;记自己的茶账,真有忘了没记的,具体几次裴军李梅都没有底。以往跟班来结,也不管许多,数目一划拉正确,掏钱走人,并不多说。大老板的钱以万计数,谁在乎这区区几百。四爷留学英国的孙子却不,看一眼裴军的茶账就瞪眼睛:老板,这数目不对啊,生意人糊弄我?裴军慌了,低头看看,没错啊,师傅我们小本生意,童叟无欺,何况是四爷的账!孙子说那就奇怪了,我爷来吃“三套车”,向来是三套一起要,现在你的卤肉的账,次数比茶水账多出两次,是不是错了!卤肉贵我知道,但也犯不着做假账啊。裴军和李梅还有马香,一馆子的茶客,一时间都知道了原委。裴军连忙说误会误会,四爷每次让我记账,卤肉和面的账目,一点没错,茶水是我的,少记几次,我发不发财,不在两杯茶水上,你说是不是?!马香也赶紧地帮衬,对着对着,你看看嘛,卤肉账行面账能对上,裴军一向少记四爷的茶账。四爷的孙子仍不醒悟,嘴里呜呜地数落着什么,重打开厚重的皮夹,拈出两张一百的票子,几乎是“扔”在了裴军的桌子上。其实“扔”倒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裴军连忙拉开抽屉找零,四爷的孙子却潇洒地转身走了,一撂半截门帘,扬长而去,留给一茶馆人的是他休闲上装胳膊肘处的两块醒目的补丁。
茶客里起了“嘁”声,有人低声说,这人!裴军被无端地冤枉了一下,大喇喇地站在写字桌后,尴尬地笑笑。
裴军把四爷的一百块茶钱就端正地夹在记四爷茶账的那个小本子里。每天结账完,裴军总用手翻翻那账本,摇摇头,唉,四爷;李梅在灶间收拾,听见裴军的哀叹,也直起腰身,叹一声,唉,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