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再见你一面吗
2018-11-14
1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的时候,阿芋正在香港文化中心陪客户的千金看冰上芭蕾。她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就摁断了来电,但心思却再无法集中到台上的舞动。来电者是她前男友何森的妈妈——汤阿姨。与何森交往的四年里,汤阿姨待阿芋不差。就算是分了手,她也会在朋友圈里祝阿芋生日快乐。犹豫一阵后,阿芋猫腰摸黑、走出了礼堂。
阿芋靠在回旋扶梯边打电话,“嘟——嘟——嘟”的声音让她回想起上一次与汤阿姨通话的情景。那是一周前,汤阿姨急燎燎地问她,联系过何森没有?他有五天没回家了。阿芋第一反应是吃惊,接下来才是担心。她知道何森是个恋家的人,大学毕业就搬回家住,没什么大事,不可能夜不归宿。但碍于情面,阿芋清清嗓子告诉汤阿姨,没有啊,我们很久不联系了。虽然汤阿姨没再追问,但阿芋还是帮着问了几个要好的大学同学。他们有的告诉她,何森好久不跟他们玩,不知死哪了,有的又告诉她何森在做大生意,忙着呢。她不知道该信谁,不过听上去何森没什么大碍,也就没再找汤阿姨。毕竟分了手,她不想让自己尴尬。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阿芋的电话被挂断了。紧接着,汤阿姨的微信就来了。阿芋打开一看,又仔细读了几遍,才敢确认信息里的内容。
汤阿姨打字告诉她:
“阿芋,别费心了,我有阿森消息了。情况有点复杂:他可能加入了金融诈骗集团,骗了客户不少钱,结果被人找混混给砍了,现躺在医院,不知能不能醒……我也要去配合警方做调查了,得了新消息再告诉你,打扰了。”
阿芋不太记得看完信息后的时光,她是如何度过的。但她还能想起,冰刀如何优雅地割过寒冷的舞台,将交响乐扔过绚烂灯光,在黑暗的观众席蔓延,渗透她的耳鼻,融化成灼人的烧酒,一路淌入她的心底,点燃尘封已久的易燃物,像鞭炮一般噼里啪啦乱炸。
从文化中心出来时,阿芋的心已被自己炸出了好几个窟窿,只觉夜风带刺,不断从她心口出入,割出一片深蓝的海。当她望着客户千金的背影消失在敞篷跑车里,再逆着风飞驰后,才终于卸下担子,疲软地靠在路灯杆子边,像一条失了水的虾。猛吸几根薄荷烟后,她终于掏出手机,翻开微信,从好友列表里找到何森,点开他的头像看了看。那是一个卡通版的人像,蓬松的卷发堆在黝黑的面颊上,一双圆眼藏在黑框眼镜后,厚厚嘴唇咧着憨笑——那是她刚刚认识他时,用一个App给他画的。他一直留着做头像,无论是争吵还是分手,他都没有换掉。
她再点开对话框。那里还留着何森给他发送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能再见你一面吗?我找到赚钱的办法了,相信我,我肯定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时间显示是五个月前。
阿芋摩挲着对话框,仿佛摩挲着何森的脸。随后她又觉得这个想象不真实。何森皮肤糙,接吻时下巴的胡子茬会刺得她痒痒。
如果那时她回了他的信息,那他是不是就会告诉她,他那个赚钱的办法是什么?如果那时她阻止他参加诈骗集团的想法,之后的惨剧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想到这,阿芋的心又痛起来。她逼迫自己停下来。她需要强烈的麻痹,才能面对现实。
于是她搜出好友米娅的微信,留下语音:
“在哪里?我不高兴,出来喝酒?”
2
中环兰桂坊的夜晚迷离在半山坡。坡路上的酒吧是倾斜的,搂搂抱抱的男女是倾斜的,跌跌撞撞的酒鬼是倾斜的,就连洒落在地上的情爱、忧愁、空虚,通通都是倾斜的。
阿芋就坐在“Gallery”靠门边的长形吧台边,远远望见米娅从低处爬上来。一个月未见,米娅又换了发型。齐耳的短发在霓虹灯下泛着铜绿光。娇小的身子藏在松垮的水袖衫里,像蝴蝶精灵一般飘上来。
阿芋与米娅说了何森的事情。
“诈骗?”米娅一边咬着墨西哥玉米片,一边问,“为什么?”
“我觉得是因为我。”阿芋说。
那是去年冬天,阿芋与何森冷战半个月后和好,并相约去泰国旅行。在湄南河的轮船上,他们再次因为“钱”闹得不愉快。
“那次玩得也不开心,他总走开去接电话,又时不时地跟我说,要我相信他,他真的在做生意,很快就赚到钱,然后娶我。那天是我们在泰国的最后一天,他忽然跟我说,这次的旅行费用全部都是他垫付的。我一愣,然后说,是啊,等我回去我把我的那份还给他。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要我把他的那份也给付了,等他有钱了再还给我。”
阿芋点了根烟:
“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种非要男人养着的人。他家条件不好,所以大学时我一直和他AA——可这不代表我要一辈子迁就他,甚至养着他。他把我当什么了,取款机吗?”
米娅点头,表示理解:
“那你给他钱了吗?”
“给是给了。但我之后做的一件事令我觉得自己特别混蛋。”
“怎么了?”
“我把钱转给他之后,就跟他分手了。”
米娅没吭声,认真啃着炸鸡腿,阿芋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想想我也蛮狠心的。跟他说完分手,他就懵了,不停给我打电话、发微信,一直跟我道歉,但我都不理。他说他不明白我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他没什么不好,但我觉得,既然我都从老家出来了,能在香港站稳脚了,那我肯定还能找到更好的。我不想再跟他过AA的生活了。我一想到他那穷酸的样子我就……”
米娅吐出最后一根骨头,舔舔嘴巴,大手一挥,打断阿芋:
“过去了就别想了。说不定他根本也不是为了娶你才去诈骗呢?男人嘛,别把他想得太浪漫。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回老家跟他结婚了,你也不一定幸福。三线城市的生活,你还想继续过吗?”
阿芋不置可否,自顾自地看着烟头如泪眼般亮着红光。她记得何森第一次来香港看她,她就带他来这里玩——那天是他们的纪念日。何森看了看酒水牌后,点了一杯黑啤,随后对阿芋说,如果以后结了婚,恐怕不能经常带她去这样贵的地方消费,因为他想两个人一起多攒点钱,先在老家交个首付买房。那时她觉得他小气,没点大志。此刻回想起来,这恐怕是一个穷小子对婚姻最纯真的责任感。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逐渐将这份纯真推入罪恶深渊。
想到这,阿芋又忍不住喃喃自语,像是梦呓,又像是忏悔:
“你知道吗?和他分手以后,我其实并没怎么想他。香港那么美,可以爱的人又那么多。工作,社交,金钱,机会,纷纷填满我的脑子。升职成功的时候,我甚至还会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甩了他,我恐怕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和他恋爱,费了我太多时间和心思。可今天,我忽然知道他的消息,反而开始记挂他。就算我现在和你说着话,脑子里想的却是他。我依然能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的眼睛。它们无比忧伤地盯着我,跟我说,‘我能再见你一面吗?等我有钱了,我就娶你。’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他,关心他。我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他有没有怪我……”
米娅见眼泪挂在阿芋脸上,连忙从包里抽出纸巾递过去。
阿芋接过来擦了擦眼角,又说:
“我想和他再见一面。我也不是想跟他和好,我只后悔没和他好好告别,毕竟他曾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可他还能醒过来吗?还愿意再看看我吗?”
3
阿芋再和米娅相聚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米娅前一晚发信息告诉阿芋,她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让阿芋再见何森一面。阿芋问米娅是什么办法?米娅卖关子:
“明天下午茶时间,你再来Gallery,我给你见个人,你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星期天下午的Gallery没什么生意。米娅一见阿芋,就拉着她一路小跑,穿过打扫桌椅的服务生、立着乐器的舞池,噔噔蹬蹬地踏上木质楼梯,爬到二楼。那是个阁楼,天花板偏低,两个人都得猫腰走路。
阁楼没有开灯,三盏小圆桌立在昏暗中,而离她们最近的那一盏边,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黑色口罩,一双眼深凹在眉骨下。这眉眼令阿芋感到熟悉,只是想不起来是谁,直到米娅走上前,摘下他的口罩。
“啊……”阿芋欲言又止,她对着那男人尴尬地笑笑,转脸把米娅拉到一边:
“这不是你给我看过照片的那个……在铜锣湾艳遇的……来香港旅游的日本小鲜肉?”
米娅点点头:
“就是他啊!你还记得?”
阿芋翻了个白眼:
“当然了……你俩约会把我叫来干嘛?”
米娅斜嘴一笑,一转身,一扬手,“刷——”,那张英俊的脸皮就从男人头上被扒下来,而依然立在脖子上的那张脸,瞬间陌生——阿芋吓得捂住嘴,连忙往后退。
男人见状立马站起来:
“小姐您别怕,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他一胳膊90°摆在腰间,另一胳膊笔直贴在裤子边,对着阿芋浅浅鞠了个躬。绅士的行为令阿芋稍稍放松警惕。
“我是完美恋人演绎馆的5号先生,Jason,这里是我的名片——”一张淡粉色的桃心形卡片被递到阿芋面前。阿芋捏过来看,上面的文字信息与男人说得相符,还印着一串地址和联系电话。
“我们公司的创始人是特效化妆师Martin Wong,您听说过吗?没听说过也不打紧,您可以上网搜搜,有他的简介。香港电影业越来越不景气,您也知道,为了更好地生存,Martin就与Perfect Match婚介公司合作,开了一个工作室,为那些想要和心目中完美恋人约会的人提供服务——”
“简单来说,就是你可以把何森的照片传给他们,然后他们就能想办法给你弄出一张与何森无限相似的仿真脸皮来!” 米娅忍不住在旁边帮嘴,“除此之外,还能给你找一个与何森身材最相仿的演员来扮演他,和你见最后一面——圆了你的心愿,免得你总惦记着!”
“米娅小姐说得很对,我就是她约来的日本男朋友——阿里嘎多,爱喜爹鹿!”男人模仿日本人的方式对着阿芋连连鞠躬。
阿芋听明白了。她看看米娅,又看看那陌生的男人,什么也没说,拉开椅子,缓缓坐下。昏暗中,阿芋仿佛又看到了何森,看到他胡子拉碴,一脸沧桑,穿着血迹斑斑的病号服,带着手铐朝她走来。
“我能再见你一面吗?”何森喃喃说道,“等我有钱了我就娶你,好吗?”
4
在“完美恋人演绎馆”的官方网站上填写了客户资料,签署了保密协议,上传了何森的照片、视频乃至音频,并支付了1000港币的订金后,阿芋在星期一下午收到了一个女人的来电。
“您好,请问您是林芋小姐吗?”女人的声音轻缓温柔,让人难起戒备。
“是我。”
“我是完美恋人演绎馆的客服专员Karen Chan,工号是0901。按照公司规定,我需要在开始服务前与您核对个人信息。为了保证我们的服务质量,这通电话内容将会被录音。若您清楚明白,请于‘滴——’一声后输入‘#’号键,好吗?谢谢。”
阿芋照做了。
顺利与Karen核对完信息后,阿芋接受了长达十分钟的对答访问。在一问一答间,阿芋清楚阐述了她与何森的交往、冷战、分手、绝交、直到再收到他坏消息时,想要再见他一面来完美告别的执念。最后,她从“浪漫约会”“甜蜜游玩”“恶搞派对”“日常偶遇”中,选择了最后一项作为见面类型。
“林小姐,您的资料我已经全部输入到完美恋人演绎馆的后台软件里,三天内,我们将会为您挑选出最合适的演员。而有关‘恋人间最后告别’主题的‘日常偶遇’,将会在其后的一周内完成。请问对于这方面内容,您还有什么想要咨询的吗?”
阿芋想了想:
“如何保证你们找来的人能完美出演我要的何森呢?”
“是这样的,根据您刚刚填写的调查问卷,我们的表演培训师会为当日演员设计最符合何森先生的角色背景、剧本大纲、场景设计及人物对白。而我们公司签约的演员也都是曾与Martin Wong合作过的专业人士。以他们即兴演出的能力,一定能为您提供一场完美偶遇式的告别。”
听上去不错。当然也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不过想起那个扮演日本大学生的男人脸皮,阿芋又觉得它逼真如梦。尽管这一次“偶遇”就要花费阿芋5000港币,但如果能了结一桩心事,也值得。
“支付方法是怎么样呢?”阿芋问。
“当‘偶遇’结束后,您将会收到一条系统消息,点击信息里附带的网址后,您就算确认完成了此次服务。在这之后的24小时内,您只需于完美恋人演绎馆的官方网站上进行线上付费即可。如果您对于我们的支付方法没有异议的话,请在‘滴——’一声后,再次按‘#’号键,谢谢。”
试试吧,阿芋鼓励自己,按下了“#”。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放心感。仿佛挤压许久的内疚,就在下单的这一秒,化成氢气球,飘远了。
三天后的早晨,阿芋果然收到了来自完美恋人演绎馆的短信:
“林小姐您好,我司已为您寻找到匹配何森先生个人资料(包括年龄、身高、三围、脸型、声线)的演绎专员,并会在接下来的一周内完成您预订的‘偶遇’服务。请您密切留意,谢谢配合。”
“密切留意”这四个字引起阿芋好奇。虚拟的何森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呢?见到他,她该说些什么呢?这令她犯了难。为了给自己留下完美的告别,她一有空就在网上搜索一些与“偶遇”有关的视频,并对着自拍镜反复练习:
你好吗?还好。停顿。微笑。欸,你怎么来了?眨眼。挥手。好久不见啊!张开手臂,拥抱。低头,叹气,摇头,唉,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想你。停顿。微笑。你好吗?还好。嗯。好的。如果你好的话,那就好了。微笑。沉默。
每当行走在公共空间,阿芋的余光便不敢闲下来,生怕错过了那张何森的脸。
过分用心反而让阿芋陷入一种类似于失恋的状态。无论是开会、见客、做企业策划,甚至是睡觉,也心不在焉,像处于风雨欲来前的阴天,浑身不自在。为了调整自己,她那天喝了伏特加才睡。梦里,她仿佛回到了老家,站在贴满小广告的破旧公交车站等待。一辆冒着乌黑尾气的中型巴士扬尘而来。布满污渍的车窗边,她看到何森。他穿着大学篮球队的训练服,戴着耳机,眯着眼,靠在栏杆边打盹。
何森——她在梦里唤他,他听不见。她小跑过去,对着窗户挥手,何森——他还是不理。车开起来了。车窗也向前移动。何森——她在自行车道上就跑了起来——何森——她一路跑一路喊,但车开得越来越快,她看不到他了,他消失在梦里。
闹钟吵醒了她。早上九点了。她擦干眼泪,囫囵梳妆,冲去上班。这一切快结束吧。她想着,何森,让我再见你一面,我们就两不相欠,相忘于江湖吧。
祈祷起了作用。那天中午,阿芋终于再次收到来自完美恋人演绎馆的短信:
“林小姐您好,请您明天早上九点在炮台山地铁站月台第5号车厢门口等待,您会有意外惊喜。”
那天晚上,阿芋怎么也睡不着。又不敢喝酒,怕睡过头,也怕第二天水肿。数羊吧。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一个何森,两个何森,三个何森,四个何森……
醒来的时候天才刚亮。阿芋精心打扮,穿了何森曾经说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柠草黄色的背带裙,并用电发棒卷了卷齐肩的棕色头发。敷面膜的时候,她打开iPad,鬼使神差地,登陆上了许久不用的人人网,找到大学时建立的加密相册,那里存满了何森与她的照片。
那时她还蓄着齐刘海,离子烫的长发笔直地贴在后背,穿糖果色T恤,牛仔短裤。对着镜头与何森接吻。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学校走廊的拐角,她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何森越看她越呆滞,紧接着他的嘴唇凑过来。她感到胃在燃烧。短暂的几秒后,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手拉手走着。她的胃被羞涩填满了,鼓鼓胀胀地。此刻,她尝试让自己的胃再燃烧起来,以至于见到何森的时候,能给自己画下完美的句话。但酝酿一阵,她只感到肚饿。
八点半的炮台山地铁站人潮汹涌。那是一个换乘站。从九龙、新界居民区来的人常在此战汇合,通往经济发达的港岛。而阿芋的公司就在炮台山的金融街上,一栋甲级商务大厦里。
为了不影响工作,阿芋前一晚就跟公司请了半日病假。她给自己留足了告别的时间。人来人往,何森还没有出现。她对着自拍镜温习微笑。
九点差十分的时候,阿芋忽然收到完美恋人演绎馆的电话。
“林小姐早安——”Karen在电话里说。
“早安。”阿芋紧张四顾,“何森在我附近吗?”
“林小姐,非常抱歉地告诉您,出演何森的演员昨晚发高烧,今早完全失声,无法与您进行‘偶遇’。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过您千万别担心,我们会尽快安排新的演员与您会面,好吗?”
阿芋愣了。
“喂?林小姐?”
阿芋挂断了电话。
一辆列车呼啸而来。玻璃安全门开启,新的人流从车厢里涌出来。
望着乌泱泱的人群,阿芋感到无比失落,就像飘在空中的气球被地上的人打了一枪,一秒泄气跌下来。这感觉令她忍不住自责。太傻了。她想,怎么能全心全意寄希望于这种虚拟的偶遇呢?你以为见到一个化身,就可以撇清所以责任吗?顶多是一场游戏罢了。林芋啊林芋,身为一个商人,你居然让自己的内疚被消费了一把。
列车关门,再次启程,阿芋也走了起来。为了让自己迅速从失落中走出来,她一边走着,一边点开邮箱——搁置了一整晚的工作邮件都在等她处理。
就在阿芋即将走进通往出口电梯时,她的胳膊被拽住了。她顺势一回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视线的斜上方。
那一秒,阿芋僵住了。什么微笑,什么对白,什么拥抱,她通通忘记了。世间万物在那一秒凝固。她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在下沉,从额头,到眉毛,到面颊,再到嘴角。她想张开嘴,叫出那个在噩梦里出现多次的名字,那个在四年的日夜里都曾被她挂在心头的两个字,但是却动不了。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棵枯树。
眼前的脸却不那么僵硬,他见她不言语,倒轻轻一笑——厚厚的嘴唇咧开。她这才仿佛被施了咒语一样,活了过来。
“是你吗?”阿芋轻轻问他。
他点点头,蓬松卷发顺势在脑门上抖了抖。挂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有些旧了,胡子茬还是那么显眼,像总也剃不干净似的,黝黑的面颊上有轻微的痘痕,他总自嘲说那是青春的痕迹。
太像了,她想着,真的太像了。她禁不住伸出手来,差一点要碰到他的脸,被他打断。
“我来香港办点事。”他忽然开口了。
“什么?”她还没回过神。
“你听说过B1B保险公司吧?我在那里工作,今天刚好来香港分部开个会。”
“喔……”
阿芋这才注意到,何森改了装扮:宽厚的肩膀被银灰色的西服束缚,笔挺的西裤配尖头牛皮鞋,令他看起来更高大。
“来的时候我还想,会不会碰见你呢,真是心想事成啊。”他笑起来。
这憨厚的笑声令阿芋犯迷糊。这到底是真的何森还是虚拟的?为了掩饰内心的疑虑,她只能也跟着笑了笑。
“你怎么样啊?”说着他看看表,“还在九龙湾上班?”
“没有了。”她摇摇头,“我换了新公司,就在炮台山。”
“那我们还蛮近啊,我准备去北角,那边有个B1B大厦,你知道吧?”
她点点头: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就隔了半站。”
“那我送你去上班吧,然后我再走着去北角。”
何森真诚地盯着阿芋,她感到这双眼太熟悉了,眼神仿真到吓人。
两人并肩走起来。穿梭在人流中,阿芋刻意让自己走得慢一点,她想从何森的背影与走姿里分辨真假。但看了几眼,她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回忆中的何森,与此刻的何森,究竟有什么分别。她只好加快步子,走回何森身边,采取另一种方法:微微侧头盯着他,持续了几秒——何森毫无察觉。
不,他不是何森。阿芋想。每当自己凝视何森的时候,他都会有所回应,立马回过眼来与她对视。
对,他只是演员,若是何森,绝不会像此刻这般洒脱。
这么一想,阿芋放松下来,享受着与虚拟何森并肩行走的感觉。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她仿佛回到了与他第一次约会的情景。那时他们还只是最好的朋友。那是在老家的长江大桥上,他们逃课出来,吹着江风,看着车辆匆匆往来,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许愿,一定要一起离开那所破大学,离开这个灰头土脸的城市,到一个阳光灿烂、天蓝水绿、遍地是金子和机会的好地方去。想到这,她觉得梦想的生活其实已经实现,只是梦中人被改写了命运。
“对了——”何森忽然侧过头,吓了阿芋一跳。
“你怎么总是一惊一乍。”阿芋笑着瞪他。
何森挠着脑袋,一脸尴尬:
“我妈还说呢,让我跟你道个歉。”
阿芋一愣,笑容凝固。
何森接着说:
“她之前不是找你吗,说什么砍人啊,诈骗啊,你可别信,那都是她瞎编的。”
“瞎编的?”
“是啊。我最近交了个女朋友,她说什么也不喜欢。那天我们吵架,她就说,要想办法把你给弄回来。结果她就跑去骗你,哪知道也没等到你回来,就心虚跟我坦白了。我当时就说她,打扰你干嘛?你在香港忙得天昏地暗,回头影响了工作,拿不到签证,没法留港,这责任谁付?她一想也是,就让我赶紧跟你解释。我这不是怕影响你工作嘛,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好今天碰见了,一次性都给说清楚了。我妈这人也不坏,人老了有些任性,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阿芋连忙摆手:
“怎么会呢?汤阿姨对我那么好,再说,我一直也不信,我就知道这些事不会砸到你头上,真的。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赚大钱,娶个好老婆。”
何森听完哈哈笑起来,阿芋也跟着笑,使劲笑。
阳光从远处射进来。他们已行至出口。人流停滞在斑马线前,红灯在对面亮着。
何森又看看表:
“你往哪边走?”
阿芋指指前方:
“我公司就在对面了。”
何森点点头:
“那行,那我往那边走了。”他指了指左边。
“去吧。”阿芋对他微笑。
“那……再见了?”
“嗯,再见。”
何森与阿芋相视一笑,他转身离去,她还没有。她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依然希望能从中看出一丝破绽来。
绿灯亮起,阿芋这才收回目光,向前走去。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望着密密麻麻的陌生的脸,她忽然觉得,刚刚遇见的,恐怕真的是何森,一个对过去释怀,对她再无爱也无恨,甚至一丁点责怪、怀念也不存的何森。可这是她想要的结局吗?
红灯再次亮起,阿芋已经走到了街对面。她感到一种全新的情绪取代了她之于何森的愧疚,令她觉得此后的她不再是她,何森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何森。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呢?她想不到形容词。
不过,她决定先不去想——病假还剩下两个小时,可得好好利用。于是,她在街角拐弯进星巴克。
当摩卡咖啡的奶泡爬上嘴唇时,阿芋环顾四周的人:他们三五成群,穿着精致套装,面带友好又克制的表情,对着一沓文件、iPad或手提电脑,热情澎湃地互换意见,窸窸窣窣传到她耳里,夹杂粤语、普通话、英语、韩文……模糊成一团嗡鸣,渐强似海,漫顶而过。她窒息一般用力深呼吸,想要忍住一股从双眼流出的情感,于是她端起纸杯,推开大门,走了出去。当她走起来的时候,她不再感到自己是一团若有似无的吸音海绵,而是融入汪洋的波浪,汹涌无畏,迎风而去。这熟悉的感觉让她逐渐清醒,于是她越走越用力,仿佛从不曾驻足那样,很快消融在繁忙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