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爸爸
2018-11-14
大学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听到房子里的电话铃声像生了蛋的鸡一样嚷起来。爸爸来电话了,大学身子便极快地飞起来,他还没飞到妈妈的房间,就听到妈妈在说话。他扶着门框,头伸到门里面,看到的是妈妈穿着蓝布衫子的脊背。嗯,行,妈妈的嘴里一直说着这几个字。你三年都没回家了,妈妈说,我怕你找不到家了,我怕大学都不认得你这个爸了。大学看到妈妈的脊背象脆弱的墙被风吹得飘起来。末了,妈妈的声音硬得像石头,不回来,你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妈妈说,我给大学再找个爸。咯噔一声,妈妈跟电话机有仇呢,挂电话的声音极重。妈妈往外走的时候,她踉跄着,身子往前扑,大学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跟藤蔓一样抖着,她抱着大学的头说,你爸说他马上要挣一笔大钱,挣了大钱就回来了。大学仰头看着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眼睛象那屋后的水井,混浊浊地荡漾着。
去写作业吧。妈妈推开他,又像忙碌的麻雀走到了那一堆活前。
大学的屁股在石凳上扭捏着,作业本上的内容像一团黑压压的蚊子嗡嗡地聒噪着,铅笔的身体被他咬出了坑坑洼洼的牙印。奶奶的身子在椅子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她不时拿眼睛瞟着忙碌的妈妈。奶奶看妈妈的目光总是一瞟一瞟的,如同一闪一灭的萤火虫。奶奶咳了几声。奶奶说,文化来电话了?妈妈说,文化说他最近要挣一笔大钱,一大笔钱。呸,奶奶嘴里蹦出一口痰,它像青蛙一样蹦到了妈妈的鞋畔。一团苍蝇随即响应着聚过来。大学说,奶,你唾到我妈脚上了。奶奶吱呀一声睁开眼,像推开了脸上两扇门,那门里的光直扑大学的脸,你说啥?大学对着那个瘪瘪的嘴喊,你痰吐到我妈鞋上了。奶奶说,你大点声,奶奶听不见。大学狗一样奔过去,嘴对着奶奶的耳朵吼叫叫地说,你痰吐到我妈身上了。奶奶的手捂着他的嘴,把他拉到怀里说,我耳朵聋了,听不见了。奶奶的手糙得如爸爸打磨家具的砂纸,奶奶的手摸摸他的嘴,捏捏他的脸,摸着捏着,就摸捏到他的裤裆里了。大了,奶奶大惊小怪得跟没见过似的,又长大了,奶奶夸张地叫着。大学觉得自己的小鸟胀得简直要飞出来。他不由得岔开了腿。妈妈见不得他伏在奶奶身上的丑样,哼了一声,大学,作业写完了么?大学从奶奶怀里挣出来,提了提裤子说,你没长啊,老摸我的,我还要写作业呢。奶奶干瘪的嘴嘎嘎地笑着,从笑声里飞出的痰跌落到大学的鞋上。奶奶笑了一阵,就咯咯地唤起了鸡。苹果树下发呆的芦花鸡听到奶奶的指令,便飚着一身黄灿灿的羽毛,脖子一伸一伸地走过来。大学看着骄傲的芦花鸡说,你要摸得跟我妈妈一样温柔。芦花鸡笃笃地啄着散落在奶奶周边的痰。大学又道,不准你朝我妈妈身边吐痰。奶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奶不行了,怕活不过今年了。奶奶举头长久地看着灰蒙蒙的天,呆板的天空生硬得象一块无趣的黑板,一点新鲜的内容都没有。芦花鸡扑闪着翅膀地上的羽毛趁势飞起来,它咯咯叫着红着脸走过来,大学朝它踢了一脚,它不明白,这娃缘何突然翻脸不认鸡了便生气地飞到了苹果树上。大学拿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人头说,奶,你的痰里有血呢。奶奶朝地上看着说,这几天老梦见你爷叫我呢,你爷说他在那边孤单,叫我过去陪他呢。你咋不去啊,我爷那里好玩么? 大学在纸上画着画。你爷那里又冷又黑,我不想去。奶奶看着大学在纸上画了一个毛绒绒的牛耳朵。你要去了带我一起去,我还没有到我爷那里去过呢。大学听着奶奶眼睛眨巴着发出格吧格吧的声响。那个地方小孩不能去,奶奶说着,就见大学的纸上已经长出了一个南瓜一样硕大的人头。大学,好好写作业,胡说啥哩。妈妈的声音从厨房跑出来,大学已经在纸上画了一个人头,一个长着一对犄角的人头。
妈妈看着说,你画的啥嘛,猪嘴巴,牛耳朵,妖怪嘛。大学不服气地说,我画的是我爸。妈妈说,你爸咋成妖怪了。大学就愤愤地看着远方的山,山上的云气势汹汹地,一会儿是一群长着人头的牛,一会儿是骑在牛身上的羊,牛羊媾和着,生出了一个长着人头的怪兽,爸爸,那个长着四条腿的爸爸,后面跟了一群牛犊。爸爸,大学叫喊着,看着爸爸的身体流出血来,那血水流成了一条浩荡的河,河水发疯似地淹没了牛羊和村庄,爸爸在血河里乘着船爬上了天空。
后来,路上骑过来了一辆摩托,突突地,欢得像一朵做雨的云。摩托停在门口,一个大帆布包扔到了地上。大学听到了金属磕碰的声响,他看着刨子锯子锛子一股闹儿从袋子里跑出来。
“大学,你画的啥啊。”他的手去摸大学的头。大学的脑袋偏了一下,我又不是狗,谁见了,都想摸。大学嘴里咬着铅笔,看见他的手硬在空中。他翻着大学的作业本说,写得太潦草了,比医生的字还难认,明明是鹤立鸡群么,哪能是鸭立鸡群。“谁要你管。”大学去夺本子,那人的手不放,几页纸被扯掉了,写满了字的纸片在地上极不礼貌地飞舞。黑黑高兴了,撵着那几张纸,嘴咬,手抓,整得手忙脚乱地。“黑黑。”大学叫起来。黑黑松了嘴,纸在地上浮云一样飘着,黑黑蠢蠢地看着大学,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大学说,滚。黑黑委屈地叫了一声,塌着腰,拖着尾巴,腿都矮了。她把嘴搁在奶奶的脚上,看着大学。汪,你为啥凶我,她委屈地说。“都怪你。”大学碰到了黑黑的目光,心里头感到某个东西丢了,他盯着帆布包里的铁家伙,说,“都怪你。”大学捡起自己被撕烂的作业本,呜呜地哭起来。一会儿,作业本被泪水哭湿了,成了一团稀泥巴样的东西。“都怪你。”大学哭得一抽一抽地。黑黑搁在奶奶脚上的嘴巴也跟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奶奶眯着眼对大学说,你就会哭,哭得跟哈巴狗样,没出息。大学揉着眼睛说,我就是哈巴狗,我就没出息。奶奶突然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还不如一只狗。大学没有想到奶奶突然骂他,他讪讪地对那个人说,你赔我的作业,你赔我写的字。
妈妈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新衣服。换了衣服的妈妈就像换了一个人。她经常穿着蓝褂子,刮风穿,下雨穿,蓝色都不蓝了。今天她好不容易换了一件新衣服,奶奶的目光里映进了母亲一身的红。奶奶的眼睛被刺疼了。奶奶就唾了一口唾沫。奶奶咳咳着说,青蛙,现如今柳镇就你一个木匠了,死了人,连个做棺材的都没有。婶,那只青蛙说,文化原先可是咱柳镇数一数二的木匠师傅呢,可人家现在看不上做寿材了,到城里挣大钱去了。青蛙磨着斧子,肥白的液体在磨刀石上慌乱地奔逃。大学说,你磨斧子的声音难听死了。青蛙对他笑了笑,却对奶奶说,婶,文化给我打电话了,叫给你做最好的呢。奶奶看着磨刀石上流着白乎乎的水说,文化三年都没回家了,他心里哪还有我这个娘啊。青蛙把锛子的刃口磨得越来越闪亮了。文化忙啊,青蛙说,人家现在是装修公司的总监呢,钱多得挣不完。总监是个啥?奶奶看着锛子闪亮的刃口说。大学也想问,想不到奶奶先问了。他乍着耳朵听,却听到青蛙说,总监不是太监,反正是一个官吧。奶奶说,文化在柳镇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木匠呢。青蛙磨好了工具,坐在凳子上抽着烟说,当然了,文化的手艺在咱柳镇是一流的,当年他那个家具店火得一塌糊涂。奶奶说,要不是那一场大火,文化也不会塌下一屁股烂账。文化走了,你现在是咱柳镇数一数二的师傅了。青蛙嘴里吐出一个个相互纠缠的烟圈说,我哪能和文化师傅比。奶奶眯着眼似乎回忆着发霉的往事,文化的店塌豁了,你的店却越来越红火。青蛙的脸被烟雾缠绕着,他咳着说,现在也不行了,没人做家具了,人都去家具城买了。奶奶睁开眼看着烟雾里的青蛙说,你们两个店挨店,他的烧了,你的却好好地,怪哉事情啊。青蛙站起身说,婶,你疑心太重了,你现在还怀疑我啊。奶奶嘎嘎地笑着道,你给我把寿材做得好好的。青蛙说你放心,我保证给你做得好好的。
青蛙扛着斧子上山了。大学写了一会作业,就被那满山的砍树声乱得坐不住了。他带着黑黑爬上了屋后的山巅,见青蛙光着身子,手上抡着一柄大斧,随着斧头的深入,大树摇晃着,木屑雪花一样狂舞。奋勇的汗珠沿着青蛙的眉毛眼睛和嘴巴,一直流到了他胸上。他胸鼓得老高,长了几根长长的随风摇摆的毛。大学看到树猛烈地摇晃起来,接着就听到青蛙一声大喝,树摇乱了天空,树顶在高空顽强地挣扎着,末了大树就吱嘎嘎地倒下身。天空突然敞亮起来,一大块阳光打在青蛙水淋淋的脊背上。
黑黑惊讶地狂叫着扑向那棵倒下的树。青蛙向大学招招手说,坡上好玩么?大学说,好玩。青蛙说,你认得这个东西吗?大学看着他手里一团蠕动的刺说,刺猬谁不认得啊。黑黑昂着头朝他手上那团刺大喊大叫。卷成一团的刺猬似无数抖动的针。大学说,你不怕刺吗?青蛙说,我的手掌比铁还硬,刺不透。青蛙把刺猬放进一个袋子说,送给你玩吧。大学不想受他的人情,说,刺猬有啥好玩的,我家黑黑只要上坡,啥都能抓回来。青蛙说,那你想要啥?知了、麻雀、野鸡、黄鼠狼,我都能给你抓回来。大学撇撇嘴说,你吹牛吧,反正牛吹死了又没人叫你赔。青蛙坐到大学身边抽着烟说,我抓的都是活的。大学手扇着眼前飞舞的烟雾说,吹吧,吹吧,反正吹死牛又不让你赔。青蛙咧嘴大笑。大学看青蛙的短裤隆起一个红色的山包,便问,你那里咋鼓那么高,是不是刺猬钻进去了?青蛙响亮地笑着说,不是刺猬,是一只大鸟。大学指着说,骗人哩,鸟能躲到那里,早飞了。青蛙摸了摸,说,他饿了,想吃肉呢。大学更是奇怪,说,啥鸟啊,还吃肉,他伸手疾抓,抓了一个硬硬的肉物。青蛙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你也有啊。青蛙站起身,大学看到一股雪亮的水柱从青蛙腹部喷射而出,树叶呼啦啦地摇动。大学突然也想尿了,他用了劲,看到自己流出一条绵软的曲线。青蛙摇着说,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会长得比我的还大呢。大学只瞥了一眼便惊吓不已,一个暴突着蓬勃的家伙,青蛙将那厮强行塞入短裤,那厮奋力抵抗着,青蛙拍了拍,说,听话啊,不要闹。大学不知道青蛙在说什么,便系了裤子,看水珠在树叶滴落。青蛙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了。大学不吭声,看一滴水珠在树叶上摇摇晃晃。黑黑闻着那个蠕动的袋子,嘴里哼哼唧唧不知说甚。青蛙揪着黑黑的耳朵,提溜起来,朝她嘴里啐了一口烟说,叫个屁啊,又不是你抓的。黑黑被烟雾呛得慌乱地扭着身子。青蛙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屁股上说,还是一个女的。大学推了他一把,说,不要欺负我的狗。
大学远远地对青蛙说完这句话,就吆喝着黑黑飞快地下了山。青蛙说,干重活得吃肉,不然身上没劲。妈妈果然起了大早从二十多里外的从柳镇买回了肉。八角桂皮香叶葱姜投进了锅里,肉的香味在空气里肆无忌惮地游荡。妈妈给奶奶舀了一碗骨头汤。奶奶喝着说,我几年都没喝肉汤了,跟着青蛙享福了。大学嚼着肉,看着奶奶缺了门牙的嘴。奶奶喝汤的声音很重,如老师漫不经心吹响的哨音。奶奶看着青蛙的碗说,我跟你沾光呢青蛙,我几年都没有吃过肉了。青蛙的筷子将一个排骨夹进奶奶的碗里。奶奶的筷子阻拦着说,你砍树累,芳芳叫你吃呢,你吃吧。青蛙的筷子没有说话,仍很坚决地把那块肉往奶奶碗里送。四根筷子较量着,如同一群人在打架,乱哄哄地。肉最终砸在地上溅起一股喷香的尘。蹲在旁边观望的黑黑迫不及待地叼到嘴上。奶奶筷子敲着碗说,便宜狗了。妈妈给奶奶夹了一块肉说,妈,这个肥,你能咬得动。奶奶的嘴如空落落的山洞,一块块肉走进去,油汪汪地朝外流。大学说,奶,我喂你。奶奶点着头说,还是我的孙子疼我啊,这点像你爸,你爸咋不回来啊,做寿材这么大的事,他不回来还像个人吗?大学把排骨上的瘦肉撕下来喂到奶奶的嘴里。眯着眼的奶奶吃相难看得像黑黑,没有一点文明样。大学说,奶,给你做寿材干啥啊。奶奶说,让我死嘛。奶奶的眼睛瞪得象一盏昏黄的灯泡。奶奶对青蛙说,青蛙啊,你一定要用心,桐油要多刷几遍,不能放几天就叫虫子蛀了。青蛙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大学妈说,婶,你放心,我保证你这是全柳镇最好的寿材。
柏树被锯成了板,如没穿衣服的人,白乎乎地,一块块地码在门前。大学嗅着木板散发的香味,鼻子跟狗一样,发出噗噗的声响。他脸贴着摞起来的木板,闻着闻着,就叫道,好香啊,好香啊。黑黑讨好地摇着尾巴,嘴伸到木板的缝隙里,它闻了闻,气味并不好闻嘛,就生气地把腿架在木板上,一股尿水哗哗地冲出来。奶奶叫道,杂种,抓了一个木疙瘩砸过来。黑黑惊叫着,冲奶奶张开嘴,露出了愤怒的牙。它还没尿完呢,就夹着尾巴躲到房子里了。奶奶拄着棍子,走到了板材边,她头靠着板材,吸着一股股扑出来的香气。她摸着大学乱蓬蓬的头发说,你好好看住黑黑,不要叫她在这里撒尿拉屎。这以后是奶的家啊,奶要在这里面住呢。大学脸贴着木板,香气一阵一阵地扑出来。他说,奶奶你胡说哩,这里面能住人吗?奶奶嘎嘎地笑着说,咋不能住呢,人老了就要搬到这里面住啊。门前核桃树上的老鸹听着奶奶的笑,呱呱地嚷起来。奶奶说,你看,连老鸹都笑话我呢。你爸再打电话,就说我死了,叫他赶紧回家。死像奶奶爱吃的糖果吗,奶奶为啥动不动就说死呢,他问奶奶,死好玩么,你死,我也死。奶奶骂说,你蠢啊,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大学看到那几口唾沫像鸟屎一样蹦到了青蛙脚前。青蛙挥舞着刨子在木板上推出一卷一卷的木花。木花在地上一卷卷地滚来滚去,形似一个个翻滚的浪。刨花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堂屋。嗤啦——刨子推出一朵长长的木花。大学把这个雪白的木花像带子一样缠在了头上。青蛙说,婶,你身体还硬朗呢,能活到一百岁。奶奶说,活长了不好,猪嫌狗不爱的,人啊,该死的时候就得死。大学和妈妈扶着棺板,青蛙拿凿子在棺板上凿出了牡丹和仙鹤。青蛙说,婶子,这个图案好啊,芳芳专门给你挑的。奶奶瞅了妈一眼,老鸹一样地笑起来。奶奶说,我还不想死呢。妈妈说,文化说早早做好了放那里,又不要饭吃。奶奶说,文化还晓得他有一个老娘啊,是不是老娘死了他才回来啊。妈妈看着棺板上的仙鹤张开了翅膀,脚底下似乎踩了云,哗啦啦飞起来。妈妈对奶奶道,文化说他最近要挣一笔大钱,挣了大钱就回家了。奶奶踢了一脚地上的木花说,大钱是那么好挣的吗,像地上的刨花,随便捡么?
大学看着青蛙雕的那仙鹤那云朵那牡丹,跟活的一样。他看着奶奶,见奶奶的目光缠绕着青蛙的手,一会儿,奶奶的目光又忙碌着跑到妈妈身上。这个家咋不就是爸爸的家了。大学越来越听不懂奶奶的话。他觉得奶奶像住在家门前树上的老鸹,冷不防就乱洒一泡屎尿,太没有意思了。大学说奶奶,为啥我爸再不回来,这个家就不是他的家了?奶奶的目光冷得像一把凿子凿着他的脸。奶奶说,你蠢得还不如一只狗。啪,一个耳光响亮地炸在脸上。大学看着妈妈的手掌从眼前闪过,他捂着脸上发红的手印说,妈,你咋打我啊?妈妈说,没大没小的,书白念了。大学捂着脸,看到一扇棺板已雕好了图案。奶奶躺上去,猥琐的身子忽地展开,木板上如爬了一只黑虫。青蛙说,婶子,睡着舒服么?奶奶手摸着木板上的图案,摸着木板之间的榫口,说,青蛙活做得好,不愧是柳镇数一数二的大师傅了。青蛙喝了一口水说,文化人家现在看不上这个活了,人家现在是大公司的总监呢。奶奶像烙煎饼一样在棺板上翻着身说,监个屁呀,城市不是火化么。婶子你还知道城里人死了火化啊,青蛙笑着说,文化现在是装修公司的监理,他们做木工活的不做寿材。大学想不出来人是被火咋样化掉的,跟把木头烧成炭一样么,某天让爸爸带我到城里去看看那些能把人化掉的家伙吧。奶奶在棺板上翻着身说,青蛙啊,你这个手艺好啊,做寿木现在都成了绝活了,城里人可怜一把火烧了,烧成灰了,咱们农村人还是有这点好啊。青蛙用砂纸给扇棺板刨着光说,婶子你这个是我做的最后一口寿材了,要不是文化再三地打电话,芳芳再三地找,我才不做呢。我的家具店早关门了。我进城做不了监理,当个普通的木工也不是问题啊。奶奶猛地坐起来说,你不做了,人死了到哪里去找做寿材的啊?青蛙在棺板上一遍遍地涂着桐油说,这个不养家啊,也不是每天都死人。奶奶看着头顶鸣叫的乌鸦说,人都活成精怪了,我早死还是沾了光呢。大学的脸不疼了,他看着青蛙的刷子沿着棺板来来回回地运动,黑亮亮的棺板上映着几个模糊的人影。“我想学做寿材。”大学对青蛙说,“你教我,将来我要做柳镇最好的师傅。”青蛙握刷子的手停止了动作,清漆在棺板上默默地流着。青蛙瞪着大学说,这是个啥好手艺啊,你要学。大学说,我就要学,我要给奶奶做寿材。青蛙说,你好好念书,将来当官发大财。大学以为青蛙不肯教自己,忍不住哭着说,我就要学,我就要学做棺材。刷子又开始运动了,青蛙笑笑说,你长大了我再教你吧。奶奶从棺板上爬起来,用棍子敲着大学的腿说,没出息的东西,你就知道做棺材,我还没有死呢。那一棍毒,像要把骨头打断。黑黑冲奶奶张着嘴,露出了锋利的牙。奶奶朝它挥舞着棍子说,杂种,连你都欺负我啊。
大学睁着眼,风呜呜地敲打窗棂,睡在堂屋的青蛙偶尔在梦里发出嚯嚯的呼喊,那里蹲着上了油漆的寿材,满屋子里飞着幽香。青蛙临睡前,都要喝几口酒,批批大学的作业。他说三七二十一不是三七二十八。他说加号要写规范,不能写得加号不像加号乘号不像乘号。大学看他的样子,很像自己的数学老师。大学想要是爸爸像青蛙叔叔一样给我抓刺猬,给我读课文,给我批改作业,那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大学的日记竟然叫青蛙读哭了呢。
5月8日 雾蒙蒙地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爸爸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没有什么文化知识,但心底却很善良。爸爸在装修公司做木工,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钱。
雾蒙蒙地,看不见一个人影,雾啊,你快点走吧,我要看爸爸。
5月11日 连翘花开满了山坡
大鹏叔捎回了五百块钱。他给妈妈说,爸爸在装修公司干得很好,叫妈妈放心。我问爸爸在哪个公司,大鹏叔不肯说。他说你爸叫你好好念书,你念到哪里,你爸就把你供到哪里。我说我不想念了。大鹏叔说你要念,你爸都是为了你啊。
我一个人爬上屋后的山坡,连翘花开了,金黄黄地开满了山坡。
5月13日 野猪糟蹋了一地的庄稼
小虎说他爸看见我爸在火车站当乞丐。我爸跪在地上,面前放了一个碗,碗里面放了几张张毛毛钱。小彬说她妈看见我爸和一个女人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子,他们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小英说她爸说我爸一天要给人送一百多桶水,累得像个癞皮狗。
胡说,他们都是胡说。我奶说我爸是数一数二的大师傅,他怎么会可怜成那样子呢?
野猪糟蹋了一地的包谷苗,妈妈叹着气骂着野猪,我没有给她说爸爸的事。
6月1日 雨大的能愁死人
爸爸,我都记不清你长的啥样子了。人家都说我长得越来越像你。你小时候爱做梦吗?我经常做梦,梦见你带去我城里。要是一直住在梦里不醒来多好啊。
爸爸,你知道今天是个啥日子吗?
6月8日 太阳想把人热死吗
您总说为了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要多挣钱。可是,我并不需要花您多少钱,我不需要穿漂亮的衣服,我不需要吃山珍海味,我不需要汉堡包麦当劳,我不需要手机游戏机,真的,是真的。
8月9日 刮了一天风,咋不把我吹走呢
爸爸!你每次都骗我和妈妈。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奶奶说,她死了你就回来了,真的吗?
8月10日 黑乌鸦嚷叫了一天
晚上我梦见爸爸一身血,头没有了,头吊在房檐上,他的身子在走路呢,他的手上还举着一个电锯,电锯呜呜地响。
8月11日 雨水下得跟尿尿一样,尿不尽
爸爸一只胳膊没有了,他那只胳膊搂着我和妈妈呢。我看见爸爸在街道上当乞丐。他左手搂着一个女人。爸爸,我喊叫着,醒了,爸爸不见了。
8月13日 叮叮咚咚,到处都是雨水的声音
奶奶的目光像毒葫芦蜂,它总是追着妈妈。传说葫芦蜂能把牛蛰死,奶奶的目光经常趴在妈妈身上,它会蛰妈妈吗?
屋顶漏雨了,水滴敲打着盆碗,叮叮咚咚。
8月15日 天热得石头都发抖
上个星期妈妈请来了青蛙叔叔给奶奶做寿材。
奶奶说寿材做好了她就死了,奶奶说她死了爸爸就回家了,爸爸回家了我们一家人就团圆了。
青蛙叔叔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青蛙读着,他哽咽地说,大学,你那么想你爸啊。大学低着头说,不想,他都不想我。青蛙摸着他的头说,我带你到城里找你爸吧。真的吗?大学抓着青蛙的手说,你啥时候带我去找我爸啊?青蛙说,给你奶寿木做好了我就带你走。
青蛙在村口的商店里买了锅巴方便面口香糖果冻,花花绿绿地堆在木板上。青蛙给大学买了一个自动铅笔刀,买了一双白色帆布鞋。青蛙给奶奶买了一件绸子汗衫。青蛙说,婶,你就当我是你的儿子好了。奶奶撇撇嘴说,我哪来的福分敢让你给我做儿子啊。大学还从来没有吃过口香糖呢。睡觉的时候,他试着吹了一个,泡竟然越吹越大,变成了一个大气球,大学闭着眼,气球飞了起来,他的脚离开了地面,他看到房子越来越矮,一群群山都趴在了脚下,看到了城市里高高矮矮的楼房,他看见一个人背着帆布包,包里装着斧头凿子锛子刨子。爸爸。大学张嘴叫了一声。那个人并不应,跌跌撞撞地走着。他的头撞到电线杆上迸溅出一朵朵血。爸爸,他叫起来。一辆车从爸爸身上碾过。那些斧头凿子锛子刨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爸爸像一只干瘪的虫子贴在地上,血把路流成了一条河,爸爸突然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喊叫,大学,大学。他还喊叫了妈妈的名字,芳芳,芳芳。大学张嘴应着,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大,大得都听不清了,却见爸爸的头挂在电线杆上,那张嘴开开合合,听不到他说话,他的身子已经走了很远,他的手还在找他的锛子和刨子。爸呀,大学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凶恶地冲出去,爸爸朝他一笑,身子却钻入了墙壁,墙剧烈地摇晃起来。爸爸呀,大学喊着,喊出了一眼的泪水,他的手在床上找着,妈妈不见了,一床的月光。
大学尿憋急了,肚子鼓涨涨地,他走出门,看到奶奶坐在窗户下,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白花花的月光。骚货,奶奶的嘴巴频频开合。自从做寿木后,奶奶越来越奇怪了,像是西游记里伏魔的大仙,经常嘴里念念有词,是在念咒么,骚货,奶奶嘴唇翻动着叽叽咕咕。这是啥咒语嘛,我都会念呢。大学刚要尿,就听奶奶说,不要动。奶奶的耳朵象兔子一样乍起来。窸窸窣窣的。风吹过了水田。蜜蜂在花上飞舞。青蛙在池塘里鸣叫。奶奶说,你听啊,你细发地听。大学把耳朵像狗耳一样竖起来。虫在窗户上叽叽喳喳,奶奶的脸像一张白纸。黑黑叫呢。大学说。黑黑已经推开了门,走到了窗户下。奶奶说,你瓜啊,跟你爸一样瓜。大学带着黑黑往麦秸垛跟前走,他不想听奶奶说话,奶奶东一句西一句,没边没沿的。大学看着自己的尿水在月光里飞舞。黑黑追着狂舞的水花癫狂得不知南北。大学看到麦秸垛后的厕所里走出一个人,她雪白的睡衣上游着一对火红的鸭子,鸭子脖子交缠着脖子,在水上说话呢。妈妈像从月宫里下来的嫦娥。妈妈说,懒虫,你都不怕憋炸了。大学对嫦娥妈妈说,我画的画好看么。妈妈看着地上奇怪的图案说,你画的啥啊看不懂。大学说,我爸啊,我又梦见我爸了。妈妈说,你梦到你爸在干啥。尿完的大学打了一个寒颤说,我爸在跟踪一个人,那个人发现了,他们就打了起来,爸爸身上血凛凛的。后来呢?妈妈问。后来尿憋醒了,爸爸和那个人都不见了。净做怪梦,快回房睡觉吧。妈妈牵着大学的手。妈妈的手水津津的。
大学瞅了瞅,窗户下的奶奶不见了。大学悄悄说,奶奶刚才骂骚货呢,她说黑黑是骚货呢。妈妈的手在黑夜里紧了一下,说,别说话了,睡觉。妈妈和大学上了床,奶奶却在窗外很响地咳着,奶奶坐在窗户下,黑黑陪着她。黑黑没想到,黑老鸹一样的奶奶会对她下毒手。
吃早饭的时候,奶奶筷子在碗里搅着说,洋芋皮都刮不干净,看着像花脸猫,这饭还能吃么。她捞出几个洋芋放在石头上说,黑黑,你吃。黑黑那个时候已经准备做妈妈了,她的肚子鼓涨涨地。奶奶骂道骚货,骚货你吃啊。黑黑就很幽怨地看着大学。看我干啥啊,我又不怪你。大学摩挲着黑黑毛茸茸的肚子。大学记得那个早上跟在青蛙身后的飞虎通体闪着油光,走起路来,地面一颤一颤的。那几天黑黑老是黏在飞虎的身边,飞虎舔她的时候她支棱着身子,完全呈一幅迷醉状。青蛙和妈妈你来我往地拉着锯子,黑黑追着飞虎绕屋场奔跑。奶奶身子贴着木板,眼睛盯着拉锯的青蛙和妈妈。想不到啊。飞虎两个前爪突然抱住黑黑的腰,黑黑稳住身子,扭头看着飞虎的屁股一戳一戳地。大学发现飞虎胯下扑出一杆红红的肉条,那肉条奋不顾身地钻入了黑黑的体内。妈呀。大学叫了一声。他的目光去看青蛙。青蛙在看飞虎癫狂的屁股。大学又看妈妈。妈妈的目光摩挲着黑黑娇媚的身躯。大学去看奶奶。奶奶盯着飞虎旗帜一样摇摆的尾巴。最后飞虎松开了黑黑的腰肢,他们的屁股却粘连在了一起。黑黑撕扯着身子,望着大学哀哀地叫。大学说,奶奶,他们怎么了?奶奶呸了一口说,狗连蛋。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不上架,奶奶看着拉锯的青蛙和妈妈说。不知何时,奶奶手里提了一把镰刀。镰刀闪过,凄凄惨惨一声叫,两只狗分开了,地上跳着一截肉。飞虎狂叫着钻入麦秸垛。黑黑眼里蓄满了泪。大学耳朵里时时飘荡着凄惨的狗叫。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病怏怏的奶奶那天如同一头发疯的野猪。黑黑见了奶奶就汪汪地叫,尖利的牙齿闪着愤怒的光。那天傍晚大学被黑黑咬着裤脚拉到了屋后的麦秸垛,他看见飞虎瞪着愤怒的眼睛,他叫了几声,飞虎睡着了,再也没有应答。青蛙把飞虎从草洞里抱出来,他抱着飞虎,望着山巅缭绕的云雾。他那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干活,他一直抱着飞虎。黑黑在飞虎身上舔着,嘴里呜呜咽咽。她在对飞虎说什么呢?大学摸着黑黑的脑袋,看到自己的泪水下雨一样落在飞虎身上。青蛙把飞虎埋在了门前的苹果树下。他说,飞虎啊。他抱着树。树被他抱着落了一地的树叶。大学问奶奶,你为啥拿镰刀砍他们啊?奶奶憎恶地瞪了大学一眼说,它狗东西欺负我家黑黑呢。飞虎没有欺负黑黑啊,飞虎是爱黑黑啊。大学曾听青蛙叔说飞虎黑黑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奶奶拿镰刀砍着苹果树说,你懂个屁。
大学没有想到,奶奶又对黑黑下手了。奶奶仍给黑黑一个熟洋芋说,吃。黑黑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嘴巴在洋芋上嗅着,眼睛救助地看着大学。奶奶命令说,吃,再不吃,以后就别吃了。黑黑也许想起了奶奶的镰刀,也许想起了她的飞虎,黑黑冲奶奶吼叫着。奶奶对大学说,叫她吃,再不吃饿死她。大学叫了黑黑的名字,黑黑扑到他怀里,嘴不停地拱着他的身体。大学懂她的意思。大学手上拿着熟洋芋说,吃吧,你看你都怀宝宝了。黑黑摇摇尾巴,将土豆衔在嘴里,晶亮的眸子看着大学。吃吧,大学对黑黑说,奶奶不会害你的。黑黑叫着,吃了几个奶奶弄来的洋芋。月光亮起时分,黑黑嘴里吐着白沫,她叫了一阵,朝奶奶的寿材撒了一泡浑浊的尿液,她跌跌撞撞地爬到苹果树下,她身子贴着地面,她的嘴里冒出一嘟噜一嘟噜泡沫。
骚货死了,奶奶拖着黑黑的尾巴往厕所走。沤烂了,作肥料,奶奶拖着黑黑的身体说。大学挡在了茅厕的门口。大学说,你把我的黑黑弄死了,你赔我的黑黑。奶奶踢着黑黑的身子说,呵,它找死,我能挡得住么。大学说,奶,你不是好人,我要我的黑黑。奶奶抓着黑黑的尾巴将黑黑摔到了厕所门口。大学抱着黑黑,他的脸贴在黑黑圆鼓鼓的肚皮上。这些狗宝宝啊,它们还没有来得及看爸妈,就死在了肚子里了,黑黑恍惚明白了死的意思。奶奶对在苹果树下挖坑的大学说,你想干啥?大学说,我要把黑黑和飞虎埋在一起。奶奶说,黑黑这个小骚货,它两个死得活该。大学瞪着奶奶说,你给黑黑吃啥了,你给我也吃一口吧。奶奶说,你瓜了,就是奶奶自己吃,也舍不得给我孙娃吃。
大学不想理睬奶奶了。青蛙帮他把黑黑和飞虎埋在了一起。奶奶说,青蛙啊,都做一个多月了,该交工了吧。青蛙说,再上一遍漆就行了。奶奶说,要多上几遍吧。青蛙说,你想上几遍就上几遍。奶奶敲着寿材说,漆好了,不怕虫蛀不怕渗水不怕烂,能管几十年呢。青蛙说,你想管多少年就管多少年。
妈妈摆了三桌酒席。在柳镇的风俗里,寿木完工后,要摆宴席的。奶奶那天上身穿了一件大红绸子衣服,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那些老人们排着队参观奶奶的寿材。老人们夸青蛙手艺好。夸妈妈贤惠。坐在主席上的奶奶那天喝了酒,脸红得跟高粱一样。我从来没见过我奶这么能喝酒呢,大学对妈妈说。妈妈道,你奶年轻的时候疯着呢,喝酒算个啥啊,你爸一岁多你爷就死了,你奶晚上睡不着经常一个人喝。大学问,我爷长啥样?妈妈说,你奶守了四十多年的寡。大学说,她一直一个人啊。妈妈说,她一直叫你爸和她睡,她说她一个人睡害怕。大学说,怪不得晚上起夜经常看见我奶坐在咱们窗子底下。妈妈说,我和你爸结婚后,你爸都要先陪你奶睡,等你奶睡熟了,他才过来和我一起睡。大学说,我奶还像小娃一样啊,人不陪就睡不着啊,那你们咋不在一张床上睡啊,睡在一张床上热闹哩冬天也暖和。妈妈没有吭声。妈妈给酒席上端菜。青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大学给奶奶坐的那桌端上了一碗汤圆。他听见那些老人张着嘴笑。奶奶说,骚货,我把那只卖逼的母狗毒死了,把那只公狗砍了,两只狗都死了。大学听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突突地叫起来。
那些老人都来给奶奶敬酒,他们纷纷祝奶奶长命百岁。他们说,你看这寿材做的,埋到土里几十年几百年都不烂呢,睡在这里面踏实哩。他们说,芳芳贤惠哩你儿子都没回来人家看着给你把寿木做了你看看这寿木做的,唉,你命好啊。
奶奶说,呸,我命好么,我守了四十多年寡,我命好么。
奶奶说,呸,我那儿子还不如一只狗,狗还看家呢。我哪有家,这棺材就是我的家。
奶奶说,呸,你们说,我这张老脸是不是被狗吃了。黑黑这骚货活该,你母狗不翘尾巴,它公狗敢上么。
那些老人纷纷笑起来,有几个笑得趴在了桌上。
大学有些看不惯了,替黑黑辩解道,奶奶,黑黑都被你毒死了,你还骂她啊。奶奶喝尽了杯中的酒说,你们看,我的孙子爱狗都不爱我啊,我活得还不如一只下贱的母狗啊。奶奶的泪水鼻涕迷糊了她那被酒精烧红的脸。奶奶苍老的喊声像一条蛇爬上了酒席。我活得还不如一只母狗啊,奶奶说,我亲眼看见黑黑给那只公狗舔毛,把屁股送到公狗嘴边,那个骚劲啊,你们都想象不出来。
那些老人不再吃了,他们听奶奶讲故事。奶奶讲的故事比饭菜好吃多了。他们的目光像坡上跌落的石头,一会儿打着妈妈,一会打着青蛙。
酒席快散的时候,一辆喷着“警察”字样的白车停在了路边。人乱起来。大学看见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走到了酒席边,一个人喊,这是李文化家吗?
妈妈应着走上前,那个人问,你是李文化的妻子?
妈妈点着头。那个人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妈妈后退着说,去哪里啊?文化犯事了吗?
那个人道,你赶紧跟我们去县医院。
妈妈后退着说,去县医院干啥?文化犯啥法被你们抓去了?
那人道,李文化协助警察抓了通缉犯,我们带你去见他。
妈妈更吃惊了,她往后退着,退到了大学身边,她紧紧搂着大学说,我不信,他胆小得连鸡都不敢杀。
警察已经抓住了妈妈的手,赶快走,那人说,李文化想见你一面。
大学觉得自己有必要保护妈妈,他大声说,不去,你们骗人的。
那人道,你小孩子不懂。
僵持间,青蛙站出来了,他挡在妈妈身前说,李文化真抓了通缉犯吗?那几个人把青蛙拉到一边,他们和青蛙说话的时候,大学断断续续地听到,艾滋病,通缉犯,五万元赏金,失血过多......大学看到青蛙的身子突然矮了许多,看到他的腿不停地抖。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说,李文化有病你知道么?
妈妈说,他胃溃疡,胆结石,有点脑梗。
白大褂摇摇头,李文化再没回来过么?
没有,三年都没回来过了。他说他要挣钱,等钱挣够了,他就回来了。
警察焦灼地说,不说了,车上说吧,李文化是个好样的。
妈妈身子软下去,她被那几个人抓着拖到了车上。青蛙按着大学的头说,你爸是个好样的,他是一个英雄。青蛙也上了车,大学看到妈妈的脸贴着窗玻璃,像是一张被压扁的面具。
电话铃声响了,爸爸的声音突然从电话机里冒出来,他说,大学,你妈呢。大学说,我妈被警察抓走了。爸爸的声音突然像要熄灭的火焰,他说,你妈走多长时间了?大学抓着话筒,似乎抓着爸爸的手,刚走,大学抓着话筒哭着喊,爸爸,你快回来吧,回来吧。爸爸似乎从电话线上爬过来,他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他说,大学,你好好念书,爸爸没有给你丢人,你奶呢?大学哭着说,我去给你叫。
大学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走着,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爬满了墙壁,一团蚊虫拥着灯泡嗡嗡地争吵。他哭喊着,听到声音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撞来。奶奶呢,他走到堂屋,看见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如一只怪兽冷冷地蹲在地上。
棺材的盖子揭开了,大学爬上凳子,穿着一身老衣的奶奶赫然坐在棺材里,她冲大学笑着,一个接一个泡沫从她嘴里咕噜噜往出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