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留清气在世间
——有感王祥夫《纸上的房间》
2018-11-14刘晓闽
■刘晓闽
曾经,学而优则仕;后来,演而优则唱;现在,文而优则画。当今作家们跨界画画似乎是一件新潮时髦的事,其实,左手画画、右手写作的情形古今中外都不鲜见。文与画,几分相通。文字无法抵达的,画可以达到。但王祥夫的“跨界”与新潮时髦无关。虽然王祥夫以其小说创作的成就令人瞩目,是当代著名作家,但实际上他是由画家入作家的,他更是一位专业画家。因为职业的原因,我读他的小说,也选编过他的小说。却不成想到会有机会担任他新书《纸上的房间》的责任编辑。这是一本什么书呢?《纸上的房间》简约而博杂,随意而机巧,写人物谈书画,为草虫花鸟立传,也有笔墨纸砚、茶禅香道等文玩雅事,祥夫先生无不信手拈来。慢慢翻开,细细品读,篇篇目目都有作者温润的情感、朴素的思考和传统文人的情怀作为全书的底蕴。光是那49篇清清淡淡却妙趣横生的“祥夫体”已经让你爱不释卷,读了一遍还想读第二遍第三遍,更何况还有50幅无论是紧追宾虹老秀蕴浑厚的山水,还是慕随白石老等前辈的花鸟草虫,已然自成一家,笔笔生趣,墨墨含情的“祥夫画”!编读的过程中,我长久地被氤氲在字里尺幅间的那种文气、雅气、静气和清气感染着,浸润着。那真是一种令人着迷而又无比美好的享受啊。
“清爱梅花苦爱茶”——一种诗意
认识王祥夫先生是从他的文字开始的,但让我能够深刻地从另一个角度品味传统文人和他们身上的品性,是从这本《纸上的房间》开始的。王祥夫笔下的中国传统文人身上,都有一个显著的中国特性——“清”。而这个“清”字,从作者最爱的梅花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他这样写台静农的梅花:“有骨骼和风致在里边,圈圈点点中无俗尘气”;梅花独有的美则是“周瘦鹃那瘦瘦的一盆宋梅,斜斜的枝子……疏落、寂静、自开自落,就那么很少的几朵,花要少,才能更见其精神”;还有王元章先生题画诗中的“个个花开淡墨痕”“愿留清气满乾坤”。梅花干净脱俗的“清雅”,疏落寂静的“清静”,留在世间的“清气”,也如这书中人物之风格,台静农、周瘦鹃、齐白石以及那位吴先生……无一不是这样的一身“清”色,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清气若兰地开放或清静无为地凋落。
有了“清”字为底色,中国文人还有一种以“苦”为趣的生活态度。他们能过清苦的生活,并且善于苦中作乐——“可以在想象中得到无边的乐趣”“在纸上建筑你最美丽的房子”。其实,不仅是这些文人画家,就连普通人的生活也“充满了烂漫的诗性”,人们都爱去观赏风雪中的梅,为什么?不会觉得苦又冷吗?非也,虽苦与冷有一些,但“撑一把红油纸伞,顶着风雪去赏梅,其实是自己已不觉走进了诗的意境”。原来,那种诗意的感觉与想象,已经将“苦”变成了一种乐趣,成为精神追求与视角享受上的一场盛宴。如此看来,中国人传统的生活细节、态度,也是“诗意地栖居”,像是一首诗、一幅画。
这些人物品性上的“清”气,生活态度中的“苦”趣,正应合了扬州八怪之一汪巢林“清爱梅花苦爱茶”的诗意,有梅花的“清”气与茶香中的“苦”趣为伴的生活,也当真就是一首诗了。更想说的是,祥夫先生的文字中也有一种难得的“清”。那种天然去雕琢,清水出芙蓉般干净朴素的气质,与他笔下人物品性之“清”相得益彰,一样让人欢喜感动;也会让人如赏梅之“清”、品茶之“苦”一样,走入诗境之中,感到惬意舒适,且回味远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一种本色
“老人穿了白布短裤短褂坐在那里,脚下是趿鞋,手里是用旧布缘了边的芭蕉扇,简直是没一点大师的色彩,而大师就在这里!”某次有人请老人画鸽子,“老人忽然竖起一个手指头问:‘为什么要我画鸽子?’不等别人回答,老人马上接着就笑起来,说,‘鸽子不打架。’这非但是童心,亦是本色。”这就是王祥夫眼里的齐白石,他说,“白石老人的本色,是从人到画,再从画到人。白石老人没有上过美院,但他永远是美院的圭臬,白石老人的一生,艰苦而辉煌。”在《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中,王祥夫这样写,“先生也似乎没了多大作画的欲望,这是从表面看,其实先生端坐时往往想的是画儿,便常常不拘找来张什么纸……然后不经意地慢慢左一笔右一笔地画起来。画画看看,看看停停,心思仿佛全在画外,停停,再画画,一张画就完成了……”“吴先生还说:‘人活到最后就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弹琴是一个人,赏梅也是一个人,访菊是一个人,临风听暮蝉也只能是一个人,如果一大堆人围在那里听,像什么话?开会吗?’……先生笑着用朱漆筷子在小桌上写了个‘个’字,说:‘我这是个人主义’……”吴先生口中的个人主义其实是传统文人的本真本色。《纸上的房间》里所写人物的身上都裹挟着梅花的“清”气,有着“疏落寂静”“凌寒自开”“勇毅自主”的风骨与本色。哲学家罗纳德·德沃金关于自主的价值这么说过:“它允许我们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驱使,这样,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在权利框架允许的范围内,成为他的那个自己。”王祥夫笔下的白石老人、吴先生即是“他的那个自己”。在我看来,祥夫先生的这篇文字就是写给吴先生的最好祭文,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一个远去的故人,还有人人内心深处一直存在,却被忽视遮掩、遗落掉的那个真实质朴、简单本色的“我”。
也正如王祥夫对民国风度的倾慕和民国范儿的界定一样,“民国范儿是什么?还真不好说,民国人物的民国范儿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爽直、天真和有趣,其更重要的一点是,有话敢讲出来……”这让我想起王祥夫曾在一个访谈中这样说他自己——“我的心灵一直都不安分守己,我也不愿意安分守己……我有点人来疯,还有点酒来疯,但我喜欢……”虽然我没有见过祥夫先生,但由此想来他当是有民国范儿的率真可爱之人。
“凌寒自开”的本色之人就如墙角的数枝梅花,傲立在寒冽中,以自己独有的姿态悄然开放,成为我们眼中与心中一道空前清丽、却又暗香浮动的风景。
“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样清”——一种境界
读画我是外行,但从书中收录的“祥夫画”中,可以看出祥夫先生对自然、生灵和生命倾注的文化情怀与人文关怀,不论是那些活灵活现的蜻蜓、蜜蜂、蚂蚱……亦或意趣盎然的花花草草,还是寂静苍茫的山水风光,无不散发出令人神往的古风气韵和乡野趣味,传达了一种恬淡、宁静的生活姿态。“祥夫体”一如家常絮语,第一眼看来好像随意直白、平淡无奇,但细续之下,却是大道至简,每每在细微处见人生,无不透出清雅文人的本色与追求。你看他说:“老人的画也真是简括有力,人物,只几笔,山水,也只几笔,花卉,有时候也只是几笔。”“白石老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博大而瑰丽的世界……”,提及吴先生画作时说:“我不敢说先生的山水是国内大师级的水平,与黄大师相比正好相反,吴先生的山水一味简索。”在王祥夫眼里,这种“简索”大概即是为文为画的一种境界。他曾说过,“文字与绘画一样,要达到那么自然舒适,一切都从平常起,但一切到最后又归于不平常,不平常也只藏在平常之中。”所以,我们看到的“祥夫画”大多着眼于卑微的小虫、俗常的花草,却又是那样的素雅、精巧和空灵;我们读到的“祥夫体”也是那样的平和、闲逸和性灵。
《五灯会元》中唐朝禅师青原惟信那段广为人知的名言其实也是一种物我合一,圆融相契的最高境界。《纸上的房间》所展示出来的舒简明净和自然质朴,恰如禅师修炼参禅悟道,也如同武功修为的最高境界,手中无剑、无招术,剑我已合体,剑已在心中。这种原汁原味的文字境界与脱俗拔尘的画风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已达人文一致、画文和谐、字我合一的极高境界。
“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样清”,这是祥夫先生最喜欢且年年写的春联,我想这除了一种美好的意境,更是传统文人对高洁品性的至高追求吧。
唯愿浊世多清流,且留清气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