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的话语调和
2018-11-14朱敏芳
朱敏芳
(贵州理工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3;波兰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波兰 克拉科夫 30-349)
李芳芳执导的、为清华大学校庆献礼的《无问西东》(2018)可谓是当代国产电影中颇为难得的极富创新精神的作品。电影打破观众的审美习惯,以四个处于不同时代的故事串联起了整部电影,同时在叙事中实现了话语的多重调和。
一、新旧时代话语
《无问西东》的特色在于,电影以四个故事为观众拉开了一幅清华百年校史的画卷。而这四个故事发生在不同的时代,分别是:在21世纪,就职于广告公司的张果果遭遇了职场上的困境;20世纪60年代,陈鹏、王敏佳和李想三人之间存在一段情感纠葛,而特殊的年代对三个人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打击;抗战时期,沈光耀就读于西南联大简陋的教室中,和其他师生一起忍受着日军的空袭,目睹了无数同胞的苦痛,最终下定决心弃文从军,最终以身殉国;20世纪20年代,吴岭澜则在选择文科还是实科之间备感茫然,在得到校长开解,以及受到泰戈尔演讲的影响之后选择了文科。四个故事时代跨度极大,人物的性格和困境也各有不同,剧情所显示出来的张力也并不一样。但电影正是以清华“无问西东”的精神统摄起不同时代、不同遭际下的清华人,在表现“变”的同时,突出着清华精神的“不变”。
在20年代的故事中,吴岭澜发现了自己擅长文科而不擅长理工,但是又在实业救国的观念影响下,犹豫自己的专业选择,因而希望得到校长梅贻琦的指点。而梅校长的话则点出电影的内涵,梅校长认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才是最重要的,在时代浪潮之前,清华人有必要叩问自己的内心,从容而笃定地做出人生的选择,而不是追随、迎合潮流,或陷入一种盲目的忙碌中。这与当代叙事线中张果果的独白是不谋而合的:“看到和听到的,经常会令你们沮丧,世俗是这样强大,强大到生不出改变它们的念头来。可是如果有机会提前了解了你们的人生,知道青春也不过只有这些日子,不知你们是否还会在意那些世俗希望你们在意的事情,比如占有多少,才更荣耀,拥有什么,才能被爱。”电影通过这两段独白形成了一种前后呼应。
吴岭澜和张果果分别位于电影时间点的两级,在张果果生活的时代,吴岭澜、沈光耀时代的救亡图存,陈鹏时代的“文革”动乱已经远去,但给予别人善意和温暖,以及生活于世俗之中却遵从自己的本心,做出无悔选择的信念却依然不变。并且,随着张果果对四胞胎的救助,这种珍贵的精神显然也将继续传递下去。时代环境的区别,造成一种语境的冲突,如抗战时的“外患”、“文革”时的“内忧”和新世纪时的稳定分别给予了主人公不同的生存空间和表现舞台;而清华人的本心与看似正确的、强大的世俗时代话语之间,也存在一种冲突,如吴岭澜的个人求学倾向,与“最好的学生都念实科”的时代话语是矛盾的;张果果对四胞胎的付出,也是与尔虞我诈,强调“好人无好报”的时代话语格格不入的。而清华人则以自己的固执、善良和社会责任感,完成了与这种话语的和解或对抗,也正因这种不忘初心,清华人才得以在不同的时代下都被视为社会之光。
电影中人物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吴岭澜是沈光耀的老师;接受沈光耀空投食物的孩子中,其中一个就是陈鹏;李想则是张果果父母的恩人。但这种人物关系仅仅是四个故事的表层联系,在更深的层面上,则是具有理想主义的“不要放弃对生命的思索,对自己的真实”的清华精神。这种精神跨越了时代,深刻地影响着人物的动机与行为,实现了新旧时期话语的调和。以吴岭澜和沈光耀的关系为例。在西南联大时,师生们对日军的空袭都习以为常,在一次空袭中,沈光耀原打算就在锅炉房中躲避轰炸,而吴岭澜坚持要他走自己才走,沈光耀离开不久锅炉房就被炸毁,同时,沈光耀还了解到吴岭澜每次空袭都带走鸽子的举动,对吴岭澜产生了钦佩之情。吴岭澜在实科和文科之间的抉择,促使沈光耀没有依从母亲的要求,而是依从自己的意愿当上了飞行员,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回报中华母亲,吴岭澜对年轻人的关爱,也正是沈光耀在每次吃饭时偷偷藏下食物,在训练时空投给饥饿的儿童的动因之一。这种联系,实现了故事与故事之间的平稳过渡。电影一方面有意制造故事在不同时空的突兀感,以体现清华精神的恒定和普适性;另一方面,又注重故事与故事之间的逻辑联系。
二、宏大话语与个人话语
如果说,《无问西东》在形式上最明显的特色是让观众得以进入时空隧道,目睹清华人在四个不同的时期和领域令人肃然起敬的言行,那么调和了宏大叙事话语与个人叙事话语,则可以视为《无问西东》最大的魅力之一。
宏大叙事的话语与个人叙事话语有着鲜明的区别,罗斯曾经指出:“宏大叙事有某种一贯的主题的叙事;一种完整的、全面的、十全十美的叙事;常常与意识形态和抽象概念联系在一起;与总体性、宏观理论、共识、普遍性、实证(证明合法性)具有部分相同的内涵,而与细节、解构、分析、差异性、多元性、悖谬推理具有相对立的意义;与个人叙事、私人叙事、日常生活叙事、‘草根’叙事等相对。”由于涉及历史题材,《无问西东》很容易滑向宏大叙事,但李芳芳还是选择了采取调和策略,没有将历史上的真实名人作为表现对象,且在结合宏大历史背景的情况下,充分融入个人化的视野,张扬个体在茫茫历史潮流中的存在价值。吴岭澜的学科选择,完成的是他个人的灵魂转向,但这本身就是历史话语的一部分;沈光耀的向死而生是最为悲壮的,也是与国家意志、民族精神联系得最为紧密的,但是在电影中反复强调他和母亲之间的亲情,刻画与沈光耀同窗的双胞胎兄弟,在沈光耀即将俯冲向日军的军舰时,他目睹着在降落伞上的战友,说的是“回家”等,都是为了追求一种更具人性化的艺术表达。
而陈鹏和王敏佳渺小而又伟大的爱情,张果果在商场上的所见所闻等,更是具有特殊性的,属于“他”,而非“他们”的生存经历和情感诉求。以陈鹏和王敏佳之间的爱情故事为例,陈鹏就读于清华的工程物理系,这一人物是清华老一代科学家以身许国的缩影。在为国家“两弹一星”事业做出贡献的元勋中,清华就有包括邓稼先在内的14人。然而在毕业时,陈鹏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进入核工程相关单位第九研究所,而是出于对王敏佳的爱,表示“我有人要照顾”,希望能够留在北京,而校方也表示尊重他的选择。当陈鹏误会王敏佳喜欢的人是李想后,才改变主意。在后来王敏佳遭受批斗濒临死亡时,已经加入到核工程的陈鹏又专门回来安置了王敏佳,为已经被毁容的她设置了死亡假象,带她离开了北京,即使在忙碌的研发中,陈鹏也不断地给王敏佳寄信寄物,实现着“小家”与“大家”的兼顾。电影并没有直接表现原子弹和氢弹被研发出来的伟大历史时刻,而是将镜头对准了陈鹏和王敏佳在逆境中相依为命的情感,以陈鹏后来因辐射而造成的衰弱脱发,暗示他投身于核工程的经历。并且,在电影中,全视野的叙事模式也被打破,叙事模式是个人化的,与时光、时代进行碰撞的是个体的生命。在这段叙事中,不仅没有恢宏昂扬的话语,主人公的行为也并非“伟光正”式的,王敏佳出于虚荣而对同事说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和毛主席合影的谎言,她和陈鹏、李想一起目睹中学老师忍受家庭暴力而莽撞地决定为老师打抱不平,而丝毫没有想过在这段关系中老师对妻子的亏欠,这都是人物真实的、富有争议性的,贴近观众心理的缺陷。当王敏佳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不相称的代价后,观众很难不为她的遭遇而感到痛心。
在既定的话语规范内,这种叙事不让个体话语被国家话语所淹没的、具有丰富人性化细节的叙事,让观众直接走进那个时代清华人真挚热诚的内心,是极为可贵的。
三、精英话语与大众话语
作为一部以清华人为主人公,以褒赞清华精神为己任的电影,《无问西东》很容易陷入一种精英立场中。清华的中国最知名、大师辈出的高等学府的印象,带给了观众清华学子便是精英的先在印象。在能力和责任上引领社会发展的清华精英与普罗大众之间在某种程度上存在隔阂或对立,而这也就极容易造成如果电影始终在话语中显示精英的超越性和先锋性,那么就有可能受到观众的抵触。正如布尔迪厄所说的,话语同样存在“场域”。社会被分割为各种如教育、经济、宗教等小空间,在社会这个元场域的控制下,小空间的内部又有着有别于外部的逻辑和规则,外来者很难进入到一个小空间话语的场域中。而《无问西东》便较好地做到了精英话语和大众话语的调和。
电影中的张果果这一叙事是被观众认为在四个故事中最不协调的,而实际上这种不协调感正是在于张果果的形象是距离“精英”最遥远的,在民众受教育权利越来越广泛的今天,张果果的清华学生身份给予他的光环是最小的。在这个故事中,张果果在把母亲抱怨的饺子扔进垃圾桶的同时,正面临着一种非精英式的苦恼:他想帮助来京城生下四胞胎,但是经济困难的家庭,又担心从此以后被对方纠缠不休,自己的奶粉提案失败跳槽,被质疑是为了讨好新东家,而实际上张果果是为自己的前上司所坑害,张果果正在犹豫是否要报复这位前上司。自己被他人陷害,使得张果果再审视四胞胎家庭时,本能地生出警惕和厌烦,然而在得知一家人找他是为了送上由四胞胎的胎毛做成的笔,对方只是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表达感激之情,张果果备感羞愧,也放弃了报复前上司的念头。在这段叙事中,张果果的言行与慷慨赴国难、救国救民无关,他更像是普通的大学毕业生,在茫然和困惑中就业谋生,与清华所要培养的“学术大师、兴业之士、治国之才”似乎相去甚远,甚至在人格上,他也有比双胞胎家庭渺小的一刻。但是张果果最终并没有成为当下公众对部分高校学子指责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张果果依然用救助双胞胎的方式实现了利他和对自己的救赎,承担了应有的社会责任,他的行为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当年李想舍命救自己父母行为的延续。精英和大众在“知恩图报”、诚善待人这一话语上实现了共鸣。
显然,就自身经历而言,不可能每个观众都是清华的校友,获取清华人这一身份认同。布尔迪厄所说的场域中的资本,包括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都是所获得教育经历逊于清华人的观众的劣势,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在观影之前了解过“无问西东”的内涵。但由于电影大众话语立场的存在,观众也成为“在场者”,他们能够忽视自己在清华人面前的劣势,而取得与电影中角色的共情。
《无问西东》是一部献给清华大学的电影,更是一部面向大众的电影。在电影中,四种生命体验被融会到一个鲜活多元、跌宕起伏的电影文本中,李芳芳以个体的遭遇展现了时代和社会的衍变,以及在这种衍变中保持恒定,并且始终散发出光芒和力量的清华精神。电影实现了新旧时代,历史与个体,精英与大众的多重话语调和,使得电影更接近于一部大学精神。民族精神的礼赞,对于当代社会具有强大的现实意义,电影的感染力覆盖了非清华师生在内的广大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