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娄烨电影中的现实主义视听语言
2018-11-14郭亮
郭 亮
(杭州师范大学 文化创意学院,浙江 杭州 311100)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社会都市化进程加快,社会文化语境的转型以及电影体制的变革导致“第六代”导演的美学追求与前一代形成鲜明的差异。“第五代”导演追求的主流价值观和传统叙事在他们的创作中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对现实困境的注目和对个体内心世界的关怀,一系列他的作品如《浮城谜事》《苏州河》《颐和园》《春风沉醉的夜晚》《推拿》等刻画了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同性恋、盲人、社会青年等群体。凭借着对纪实电影的独特把握,娄烨在其从影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逐渐形成了鲜明清晰的“娄氏风格”,赋予了中国当代电影独树一帜的影像表现力。本文以镜头语言、色彩运用以及电影音响等几方面为出发点,浅谈娄烨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在其作品中的体现。
一、长镜头和手持摄影的综合运用
镜头的运用实际上是导演遵从内心对外部世界进行裁剪的角度,是导演看待世界的最直观体现。在镜头语言上,娄烨偏爱使用长镜头和手持摄影表达人物的主观感受、精神状态等。
(一)长镜头的运用
有关长镜头的理论最早由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提出,他认为摄影的美学特征在于它能揭示真实,并且主张对一个场景或一场戏进行一个较长的、连续的拍摄,从而真实、完整地表现客观世界的思想。长镜头在技术层面上确保了电影时间的真实性,将现实最大限度地还原给观众,给予观众自我选择与思考的权利。这与娄烨一贯追求的纪实性是相吻合的。在娄烨的影片中,长镜头往往是晃动的,与人的视线保持高度一致,大量晃动的长镜头以一种强化戏剧冲突的姿态推进叙事节奏,使影片产生一种视觉震撼感,观众通过镜头语言获取了更为强烈的审美体验。
以娄烨2014年的作品《推拿》开头为例,影片一开始镜头从小马手拿着钟表发条到小马的脸部特写,接着镜头扫过小马父亲的脸庞以及身后交警的身影,交代了小马童年遭遇车祸并失明的故事。长镜头起到了推进叙事的作用,镜头的晃动也带给观众强烈且真实的空间感和时间感,增强了影片的纪实性,营造出了一种阴暗、沉闷的氛围,长而模糊的视点为影片后面“盲人视角”的运用奠定了基调,伴随着女声的旁白,镜头带领观众进入了盲人的世界。娄烨在1998年拍摄的影片《苏州河》中也广泛使用了长镜头:马达绑架了牡丹一夜,牡丹推倒摩托车后疯狂地向远方跑去,马达一路追赶着牡丹。虽然镜头中牡丹和马达没有一句台词, 但通过摄影机晃动的跟拍观众可以从中感受到他对美美愧疚的心理活动以及美美内心的挣扎和绝望,这段摇晃的长镜头带来的情绪效果毫无保留地将两人心境的变化展现了出来。
(二)手持摄影的运用
另外,手持摄影也是娄烨电影镜头美学的一大特点。德国导演茂瑙在创作自己的电影作品《最卑贱的人》时提出了“解放的摄影机”这一理念,开启了手持摄影的先河。在手持摄影中,因为摄影机会跟随摄影师晃动,产生一种不稳定性。在这种运动中,摄影机提供的不再是冰冷的第三方客观视点,而是以较为主观化的方式介入到影像叙述中,它是摄影师透过摄影机与拍摄对象展开的富有情绪感染力、有节奏韵律的视觉舞蹈。摇晃的镜头使得画面失去了完整性 ,但是它带来的纪实性和情感张力却是其他镜头所不具备的。
在娄烨1995年拍摄的作品《周末情人》中,主角阿西刺死了告发自己约会的同学,影片镜头穿过破旧的走廊,镜头一直跟随阿西的脚步,晃晃悠悠的画面表现出阿西杀人后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将人物紧张的内心外化表现。加上阿西频频回头张望的面部聚焦,对于观众来说无疑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感染力。画面上的晃动带动了内心的起伏,也呈现了都市青年人处在社会边缘的苦闷和孤独,深化了影片的主题。而在娄烨2014年拍摄的影片《浮城谜事》中,娄烨同样使用了手持摄影。陆洁在得知丈夫乔永照出轨后开始愤怒地跟踪“第三者”蚊子,镜头一直紧跟着两人快速的步伐,镜头视角从蚊子到陆洁来回切换,加上桑琪在后面偷偷跟踪陆洁,摇晃的镜头时而低下、时而躲藏,将三人的紧张关系烘托到极致。这种手持摄影加上长镜头的运用,制造了更加夸张的戏剧效果和紧张感,拉近了观众与电影人物的心理距离和情感距离,带给了观众呼之欲出的视觉冲击力和强烈的情感体验。
二、写实与表意交织的色彩表达
作为视觉艺术中的重要元素,色彩在电影中的运用不仅仅是呈现和模拟,还应当具有美学意义。马塞尔·马尔丹说:“真正懂得运用色彩不应当是(或者不仅是)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而应当用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的手法去运用。”在娄烨的影片中,画面一般是昏暗的,很少出现明亮的颜色。在没有使用辅助光源的情况下,很多画面粗粝感十足,变得平面化,没有景深。他的空间选择通常情况下较为封闭,色调昏暗,即便是到了开阔的空间里,他也多选择阴暗、潮湿的天气进行拍摄,娄烨用这种“自然”形态下影像现实的方式呈现他每部作品的主题。娄烨一方面通过色彩的运用突出影片的写实风格,色彩再现了真实的世界;另一方面则通过对具有倾向性色彩的主观调控达到烘托影片意境的目的,观众在观赏影片时会在情绪上产生共鸣,具有写实和表意的双重功能。
影片《浮城谜事》的故事发生在武汉的雨季,画面整体以阴霾、昏暗的色调为主,在灰色和黑色的基调上存有几笔鲜艳的色彩。片中两场滂沱大雨牵涉出两场命案,一场是陆洁跟踪“第三者”蚊子,桑琪跟踪陆洁进而将蚊子推下山坡致其死亡。另一场是乔永照杀掉了跟踪并要挟桑琪的目击者——乞丐,阴冷的画面象征着严酷和死亡,表现了都市生活中人内心的挣扎、困顿和痛苦,物质的满足不能解开现实困境中的压抑与束缚。在影片中少有地出现了几次放晴的天气,其中有一次是乔永照和桑琪一起在幼儿园里陪儿子上课,画面变得耐人寻味:耳边传来孩童阵阵稚嫩的歌声,暖色调的阳光洒进房间照到他的脸庞,此时的乔永照身上已背负着背叛妻子和杀人的罪恶,他沐浴在阳光下享受梦幻般的时刻,在经过一场几乎歇斯底里的挣扎后,乔永照的内心早已麻木无感。导演运用人物内心与画面基调的反差强化了人物内心的罪恶,色彩与人物的对比放大了明亮中的阴翳,看似平静的画面实则情感暗涌,蕴含了强烈的情绪冲击力,色彩写实与表意的交织运用在影片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这种手法同样出现在了《推拿》中,小马坐在医院床边,画面一直延续着影片开头昏暗、模糊的虚焦处理。当他隐隐听到自己的眼睛再也不会复明的消息时,画面突然亮了,随后小马站起来慢慢移动步伐到走廊时画面逐渐暗淡,直到他接过饭碗猛地将碗打破划过自己的脖子,沉闷的画面伴随着刺耳的声音瞬间亮起来又暗了下去。这一系列的明暗处理将小马的视角逐渐展现在镜头前,也向观众凸显了他的绝望和痛感。从片头的车祸可以得知小马并非先天的失明,他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片中提过的所谓“主流社会”,那种难以言喻的悲痛感扑面而来,忽明忽暗的光影处理如同雷鸣前的闪电一般划过观众的心。除了让观众深切体会到盲人视角外,更加凸显了小马看不到未来希望的无力心境。无论是画面明暗还是声效、动作的突然变化所产生的戏剧性更加渲染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悲凉基调,张力十足。自杀后的小马倒地,鲜血随着晃动的画面不断涌出,色调暗淡了下去,小马的生命是否就此结束是未知的。随着画面转到盲校,色调变暖,与之前小马在医院的情景呈现出强烈的反差。盲人群体的学习和生活被置于阳光之下,勾勒出了一幅轻松明快的盲校日常写真。与之前的极端表现不同,小马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正式跨入了盲人群体,开启了新的生活状态——推拿,《推拿》的故事也将从这里拉开帷幕。这种真实的刻画拉近了观众与这类特殊群体的距离,仿佛身临其境般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生活,明与暗之间的交织运用不仅增强了影片的纪实性,也营造出了特定的影片氛围,同样实现了色彩写实与表意的双重交织。
三、多元化的电影音响
除了镜头语言和色彩画面,电影音响的效果也是娄烨打造现实主义风格影片的追求目标之一。电影音响贯穿影片始末,是电影视听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合适的音响能够渲染影片情感氛围,推动影片情节发展,使观众在潜移默化中产生情感共鸣。
娄烨的多部作品中都使用了独白,在影片《苏州河》的开头通过从未出场的“我”的独白将马达与美美还有牡丹的故事串联了起来。在这段旁白中,“我”为观众描绘出了影片的故事梗概,低沉的声线充斥着无力感和淡淡的伤感,独白加上船只开过的声音、水流的声音、不绝于耳的人声等自然音与画面中苏州河沿岸破败的厂房、冒着黑烟的烟筒以及来回穿梭的渔船成功渲染出一种沧桑的基调,与苏州河所在的城市——上海形成了萧瑟与精致的鲜明对比,一方面映射了影片的现实主义风格,另一方则表达了导演对都市文化的反思。开头这段独白中“我”先说了“我的摄影机不撒谎”,后来又说“别信我,我在说谎”,加上这段叙述中充斥着大量的“可能”“也许”等字眼,让观众不得不怀疑马达、美美和牡丹三个人故事的真实性。“我”真真假假的独白给影片平添了一份暧昧和模糊不清感,“我”的话看似呈现出了客观的叙述,实则连他自身也无法确定自己讲述的故事的真实性。纪实性的画面与亦真亦假的都市爱情故事交织在一起,观众主动将注意力从爱情故事的真实性转移到了影片所表达的更深层次的主题:处于都市生活边缘的人物对于自我身份的迷失和对爱情的迷茫、绝望。
自然音的运用同样体现在影片《浮城谜事》中,武汉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带来的雨声代表了影片别样的隐喻。影片开头“第三者”蚊子从山下滚落出车祸和影片结尾乔永照为了掩盖真相失手打死目击者都发生在暴雨天,雨天在娄烨的电影中象征着悲剧性事件的发生,雨水哗哗的声音加速推进了影片的叙事节奏,就像在演奏片中男男女女悲欢离合的命运交响曲。
除了独白和自然音响外,娄烨影片中的电影配乐并没有固定特点,流行音乐、摇滚和民谣都曾出现,它们的存在给予了观众更为广阔的心理空间和想象空间。影片《春风沉醉的夜晚》中出现的配乐有流行音乐《那些花儿》《香水有毒》以及民谣《乌兰巴托的爸爸》等,江城、罗海涛和李静三人重归于好时在KTV唱的《那些花儿》揭示了三人对于未来、对于爱情愁绪的心理状态。正如歌中所唱:“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惆怅与伤感的气息从三人的轻声吟唱中流露出来,更加凸显出身处都市的边缘人物迷茫的生存困境。
四、结 语
娄烨的电影作品一直致力于将镜头瞄准都市生活中边缘化的特殊人群或者底层的普通人物。他运用现实主义风格的镜头语言表达了深切的人文关怀,用隐喻的方式探讨都市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独特的纪实性艺术风格赋予了其作品鲜明的个人特征,更代表了他对于电影的态度:“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作为“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娄烨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