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史左编》到《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
——论明清花艺类著作中的两种宏观话语
2018-11-14刘竞飞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
■刘竞飞/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
一、博物之说与花植类著作的元价值
中国最早的植物学的专著,向推嵇含的《南方草木状》。嵇含,西晋时人,曾任振威将军、广州刺史等职。该书三卷,共分草、木、果、竹四类,记载南越交趾一带的花木果植等凡八十种。其记法,盖先记植物之形状颜色,后记其功用、产地等等。凡有其他经籍、史事相及者,亦酌情附记之。如记耶悉茗花、末利花:“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陆贾《南越行纪》曰: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缘自胡国移至,不随水土而变,与夫橘北为枳异矣。彼之女子,以彩丝穿花心,以为首饰。”又如记豆莞花:“豆莞花,其苗如芦,其叶似姜。其花作穗,嫩叶卷之而生。花微红,穗头深色,叶渐舒,花渐出。旧说此花食之破气消痰,进酒增倍。泰康二年,交州贡一篚,上试之有验,以赐近臣。”而至于其作书之缘起,其序则有言曰:“南越交趾植物,有四裔最为奇,周秦以前无称焉。自汉武帝开拓封疆,搜来珍异,取其尤者充贡。中州之人,或昧其状,乃以所闻诠叙,有裨子弟云尔。”则其作书的目的,乃在增广子弟之耳目见闻,正合于夫子“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教(《论语·阳货》)。《南方草木状》在写作体制上为后世类似的著作树立了一个模板,其后之著作,比如宋代蔡襄之《荔枝谱》、明代陈正学之《灌园草木识》、清代余鹏年之《曹州牡丹谱》等,在形式上对其均有承袭之处,而其所体现出的“好古博物、多识无惑”的编纂思想,亦成为了联结传统儒家思想与花植类著作的一条桥梁,变成了衡量类似著作价值的最初的一条“元标准”。
二、《花史左编》与文人花艺类著作的超越之维
嵇含的《南方草木状》虽然谈到了各种植物的应用之效,但却几乎没有谈到具体的植物栽培技术。这说明传统的士族文人,对于“形而下”的“术”仍然是持一轻视的态度。同时,此书在谈及与花物有关的历史时,也是侧重于记述具体的“掌故”,而没有带入更多的个人情感或审美情趣。这表明了其基本上还是属于一种“客观化”的知识型著作。而这种情况,到了唐宋之后,则有了很大改变。伴随着文人意识与游艺文化的兴起,此类著作中体现文人理想和志趣的成分开始逐渐增多。而由于文人身份的下移,此类著作中对于“技”的关注也多了起来。到了明代,出现了一系列谈论花艺的专门著作,而其中,往往是体现知识的“技”与体现“道”的志、趣并存。比如袁宏道的《瓶史》,在记录了诸多折枝、水煮、灯燃、封泥等具体的插花之“技”的同时,又单列《清赏》、《监戒》等目,专谈赏花之道,便是一例。文人作花艺类著作,为原本质木无文的花植类著作带来了一个新的“言志寄意”的文化意义域,但文人情趣的过度表达,则又可能使其脱离其原本的“技”与“知识”的形而下的基础,变成一种单纯的掌故类编,伤及其实用功能。能在两者之间取得较好平衡的,有明一代,当推王路所编的《花史左编》。
王路,字仲遵,明万历时浙江嘉兴人,具体的生卒年不详。据其书中“小引”所述,其书之作,肇自万历丙辰(1616)夏日,历三季始脱槁。原书二十四卷,可见者又有二十七卷本,则又系后人增补刊刻者。无论是二十四卷本还是二十七卷本,均采用了按卷立题的形式。譬如其第一卷,名“花之品”,第二卷,名“花之寄”,第三卷,名“花之名”,第四卷,名“花之辨”等等。各卷皆以花名,这样,就将所有与花木有关的资料,皆围绕着花串联了起来,这无疑突出了花在本书中的结构性地位。虽然本书内容多系迻编他书,但经此一编,则显得首尾有序,浑然一体矣。书中对各种花草,多有辨识,如卷四《花之辨》辨石榴:“其本名安石榴,亦名海榴。一种富阳榴,结实大者如碗。饼子榴则花大而不结实。山东有番花榴,其花尤大于饼子榴。”这部分内容,颇类于《南方草木状》。除去此部分内容,该书中亦包括许多花卉种植方面的内容,如卷十三《花之忌》记“疗牡丹法”:“或有蛀虫、蛴螬、土蚕食髓,以硫黄末入孔,杉木削针针之,则虫自死。若折断捉虫,则可惜枝干矣。”又谈种栀子:“此花喜肥,宜以粪浇。然浇多太肥,又生白虱。”则其又是对《南方草木状》的突破。而更重要的,是《花史左编》的编纂中,体现出了浓厚的文人情趣。譬如其书首卷,名曰“花之品”,题下便有自注曰:“凡立言无所关切,虽充栋无益。是卷成于草草,然统纪悉寓渐微必杜,敢曰花经,用惩孟浪。”其下又首标“花正品”,分列“花王”(拟照临万国)、“花后”(拟母仪天下)、“花相”(拟台衡元转)、花男(拟男正位外)、花妾(拟女正位内)等目,其用意,正在用一种人世的生活,来拟照花的世界。而其评花的依据,大多数仍是来自于历史典故或是诗文章句。如其所说的“君子”(拟正直忠厚)便是根据周濂溪的《爱莲说》:“以莲为花中之君子,亭亭物表,出于泥而不滓。”经过这样的操作,一部介绍知识与技术的花艺作品,便带上了一种“超越之维”,成了文人寄意言志的工具。《花史左编》的成书,虽然可能受到丘璩《牡丹荣辱志》的影响,但其内容,却远较丘书为丰富。该书之中,既包含了传统的“博物之学”,又包含了当代的农林技术,又体现了文人的现实情怀和超离之志。可以说,王路的这部《花史左编》乃是一部极具时代气息的兼容并包之作。
三、《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及其理论话语
尽管《花史左编》具有以上的一些优点,但清人对其评价却不甚高。《四库全书总目》评价该书:“此书皆载花之品目、故实,分类编辑,属辞隶事,多涉佻纤,不出明季小品之习。”明季小品,最能体现明末文人之情怀雅趣,但四库馆臣却目其为“佻纤”,这足以证明了时代风气之演变。
而最能体现这种风气转变的,当属官方编定的《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
《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计一百卷,由汪灏等奉敕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编成。其书的主要基础,是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而在其上又有删减或增补。“并其《天谱》、《岁谱》为《天时谱》,而删其《鹤鱼》一谱及诸谱中疗治一条,并更改其次序,移易其种类。凡《天时谱》六卷、《谷谱》四卷、《桑麻谱》二卷、《蔬谱》五卷、《茶谱》四卷、《花谱》三十二卷、《果谱》十四卷、《木谱》十四卷、《竹谱》五卷、《卉谱》六卷、《药谱》八卷。每一物详释名状,列于其首。次征据事实,统标曰汇考。传记、序辨、题跋、杂著、骚赋、诗词,统标曰集藻。其制用、移植等目,统标曰别录。”“原本梅、杏、桃、李之类俱载入花中”,今则分见于“花、果两处”;“原本诸谱中多有疗治一条”,今又以“医疗自有专书”故皆删去;“原本终以《鹤鱼》一谱”,今则以“禽鱼既与群芳命名不符,且类族众多,禽中不得专举一鹤,鱼中不得专举金鱼”,亦复删减。经此调整,全书体式更加精严,分类也更加精确,但原书“托兴众芳、寄情花木”的文人旨趣却受到了大大的压抑。关于此书编刊之缘起,“御制序”则有云:“粤自神农氏尝草辨谷,民始知树艺医药;伊耆氏命羲和推步定历以授时,民始知耕获之不愆……朕听政之暇,披阅典籍,留意农桑……每思究百昌生殖之理,极万变消长之情,著为成编,以佑吾民。尝谓《尔雅》具其名物,而郭璞、陆佃、孙炎之流,䟽注埤翼,又加详焉。……比见近人所纂《群芳谱》,搜辑众长,义类可取,但惜尚多疏漏。因命儒臣即秘府藏帙,攟摭荟萃,删其支冗,补其阙遗,上原六经,旁据子史,洎夫稗官野乘之言,才士之所歌吟,田夫之所传述,皆著于篇。而奇花瑞草之产于名山,贡自远徼绝塞,为前代所未见闻者,亦咸列焉。……总一百卷,命名曰《佩文斋广群芳谱》。冠以天时,尊岁令也;次谷、次桑麻,崇民事也;次蔬茶果木花卉,资厚生溥利用也;终以药物,重民命也。”言中值得关注之处,一是将对花卉植物的考察,重新拉回到了农业史的视野之内,二是提出了“思究百昌生殖之理”的明理之说,三是表达了敬天佑民的治国愿景,四是提出了“上原六经,旁据子史”,兼收稗官野乘之言、才士农夫之所传述的编纂方法。可以说,这段序言虽然不长,但却包含了传统儒家至有清一代所产生过的几乎全部思想。无论是先秦儒家的博识思想,还是汉儒的经学思想,抑或是宋儒的理学思想,在这段话中均得到了体现。而在编纂的体制上,《广群芳谱》也的确很好地遵循了这种思想。如《天时谱》之记“春”,即首引《礼记·乡饮酒义》之说:“东方者春,春之为言蠢也。”此段文字,为《群芳谱》原书所无,可以说很好地体现了《广群芳谱》作者的尊经思想。又如《桑麻谱》记苎麻,首引《广雅》:“苎,三稜也。”又引《说文》:“麻草也,可以为绳。”同样体现了一种对于经学知识的尊重。《广群芳谱》的卷二十二至卷五十三为《花谱》,从卷数上论,多达三十二卷,所记之花,远超了《花史左编》所载。而其所收罗的记花卉的典文诗句,亦不在《花史左编》之下。唯独所缺者,是《花史左编》中那种活跃的文人之气。王路“小引”中曾谈到自己编纂《花史左编》的情形:“试镜自验,瘦削见骨者凡再。心血不知耗去几斗,乃成此事。又念古人一倾一吐,皆以鸣心,潇洒风神,见于笔墨之外,是可为谭资者未尽也。不惜因花憔悴,补缀数条,复为“花麈”,其闰分耳。虽劳蝢自私,略足为花神生色。……予落落自负情痴,过怜隙驹,深惭凉德,而鸿骏又不可冀,趁此哀迈未逼,辄复死心蠹鱼,食神仙字,做得一事,是我生之一日也。若曰好闲,予方欲偷闲未得,窃慕古人秉烛夜游者,不胜呼跃也,此闲功夫又从何处得来?故以我为闲,固非知己,以我为非闲,亦非深知予者也。”试与康熙御制序较,则其中所寓的不同情感,分明若判也。
四、结语
中国古代的花植之书,其源流甚为复杂。各书或重历史掌故,或重词翰章句,或重种植技巧,或重文人雅趣,承袭不同,也导致体制各异。但无论如何,各书为彰显自己的价值,往往都需要攀附某种既有的宏观的价值话语。或依托文史,发掘花植的文化意义,以寄托人文情怀,或追求博物明理,以收其实用之功,在明清之际,成了花艺类著作编纂过程中最为常用的两种话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