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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我爹

2018-11-14徐欢

辽河 2018年11期

徐欢

从小我把父亲叫做爹,因为爹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自然不会教我叫个洋派的称呼。这一声“爹”叫出去,掉到地上能叮当响,自然是接地气的,而且接得是咱家乡硬邦邦的黄土地!

在我的脑海中,我爹是最英俊的男人了:中等个儿,身材有些纤细但匀称。长方脸,大双眼皮,两只眼睛婉转而有神。既有女人的媚又有男人的炯。鼻直,口方,嘴唇棱角分明,宛如雕塑家用刻刀刻在他那微黑的面庞上。我觉得我爹就是天然的石膏像,省去了艺术大师们煞费苦心的精雕细刻。

我爹是个和善的人,用村里人的话讲就是老好人。我妈经常骂他是窝囊废,说他是一片树叶落下来怕砸了脑袋的人。而我却觉得我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爹了,无论你怎么淘气,既不打又不骂,还笑盈盈地看着你,嘴里说着:“呆的,呆的!”那眼睛中的慈爱是挡也挡不住、抹也抹不掉的。每当这时,我和弟弟就欢呼雀跃,趁我妈不在的时候,能把家翻个底朝天。

别看就这样一个胆小怕事、默默无闻的人,却是村里的大忙人。无论是村子里耍灯唱戏,红白喜事,还是泥房砌墙,磨豆腐上梁,哪儿都少不了我爹。因为我爹是手巧心细、七十二般手艺样样精通的人,所以村子里的大事小事,没了我爹还真玩不转呢!

戏剧社火中的草根美男

小时候常听村里人讲我爹年轻时耍灯唱戏的事。每年还没入腊月,村村户户那些爱红火的人就忙活开了。白天,大家涌到大队部去排练。你当皇上,我当娘娘,依着自己的兴趣和本领各选各的角色。通常,我爹都扮演旦角。因为一上妆,那俊美的扮相是无人能及的。一整天,全村子的人都挤在大队部,乱嗡嗡闹哄哄,孩子哭大人叫。唱戏的人以这吵嚷作节奏,和着梆梆的鼓点和吱吱吜吜的二胡的残音,摆好架式吚吚呀呀地尽情地唱着。这儿自然是我爹的主场,他站在中央,用一块破布当甩袖,专注地演绎着他心中的金枝女。那一招一式还真是行家,风摆杨柳般的身段加上惹人垂爱的娇与嗔,还真吸引了大闺女小媳妇的芳心。大家时而屏息,时而叫好。也就是在这时候,才十九岁的我妈被迷住了,执拗地嫁给了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开始了一辈子一穷二白的生活之旅。不过在那个年代,谁家不是穷得叮当响,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就在那样的生活状态下,人们依旧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大家把农村的文化生活搞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不能不说,人的可塑性真是太大了,在任何境况下,他们都在追求发自内心的乐与美,丰富着自己鲜活的人生!

听村里人讲这样一个笑话:有一年年节,大家正围在临时搭的戏台前看戏。我爹饰演的王宝钏在前面唱,后面跟着我村的二蛋子给提词——因为怕记不住唱词,就让一个人拿着写好的纸条在后面跟着。

“魏虎贼好大胆

三姑娘面前敢多言

异日犯在我的手

剐儿一刀问一言

……”

我爹正唱得如泣如诉,义愤填膺,突然,那提词的二蛋子眼一斜、嘴一歪、腿一软,扑哧滑到了台子的缝隙里不动了。起初人们还以为是二蛋子故意捣乱,当当的锣鼓还在响着,我爹还在忘情地唱着。可片刻之后,还不见二蛋子上来,大家才慌忙去查看。原来二蛋子是几顿没吃饭,饿得晕倒在戏台下了。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二蛋子抬走,又换上来个提词的,锣鼓一敲,台上的大戏照样又开演了。

大家就是在这种贫穷饥饿、开心滑稽、自恋忘我的状态下生活着,用最热闹最简单的方式追寻着本真的“我”的存在。而我爹是这众多父老乡亲中,活得最热烈的那一个。他平时沉默寡言,而到了戏台上却灵巧婉转,他是用最草根的艺术诠释着自己最快意的人生!

节后的社火表演同样是我爹的拿手戏。腊月的晚上,便是这些匠人们扎灯的最佳时间。他们聚在一起,做旱船、扎小马、糊狮子,忙得不亦乐乎。大年初三,便是这些社火爱好者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天刚擦黑,咚咚的鼓声敲起来了,社火出发了!我爹绝对是架旱船的小媳妇的不二人选。瞧,头上戴着粉色的纸花配着绿叶,一头马尾巴做成的长发梳成一个毛糙糙的马尾辫,耳边的云鬓却理得弯弯入脸。穿一件大粉绣花长袍,执一把鹅黄折叠纸扇,抹眉、画眼、涂口,走一步摇曳生风,退三步柔媚低徊。五彩的旱船,烛光闪闪,映得我爹的脸红润娇俏,真的就像哪家的小媳妇乘舟游玩。那小舟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风平浪静,时而乍起狂澜,时而又宛若游龙戏凤,时而又顾盼微颤。直耍得人们心里紧一阵、松一阵、喜一阵、悬一阵。而旱船前的舵手——一个打扮成小丑样,画成歪鼻斜脸阔嘴,翻穿羊皮袄、手拿笤帚疙瘩的人,则和我爹配合着,摸摸这个人的脸,捅捅那个人的屁股,做着各种滑稽的怪相,衬托着船内小媳妇的美。观看的人蜂拥着、调笑着、品评着,每个人心中的快乐都飞上了天。社火队在各村游走着,碰到邻村的红火还要比试一阵,各拿出自己的绝活,想要博得头彩。不用说,我爹的粉丝肯定是最多的,从大姑娘小媳妇到小伙子老爷们,他们恨不得掰着脸看一看这俊俏的小美妞,一饱眼福!

我想,每到这时,一定是我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将自己最美妙的一面展示给世人,在无意之中,将自己的人生赋予了最瑰丽的美。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创造的精神价值,是我们这片土地最华彩的乐章!这是一种精神文明,是一种扎根黄土地的非物质遗产。正是这样一种精神和信念,支撑着我们亿万普通人的精神家园。他们生生不息,亲吻大地,播种着、劳作着、快乐着,演奏着雄浑壮阔的生命交响曲!

豆腐房中的父爱如山

我爹身体不好,村干部为了照顾他,不让他下农田劳作,就让他给村里磨豆腐。磨豆腐其实也是很辛苦的,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好像豆腐坊变成爹的家。每天天不亮,我爹就套上小毛驴开始磨豆子。而他则生火、烧水,准备各种做豆腐用的家什子。他一边忙,一边吭吭地咳嗽,好像怕自己寂寞似的,给自己加上了伴奏。小毛驴捂着眼睛,一圈一圈地走着,石磨上的豆浆像黄色的油,顺着磨的凹槽流下来,在下面的沟槽里汇聚成一条黄色的小溪,流进地上放的大木桶里。爹不停地往磨眼里加豆,用笤帚扫豆,跟着小毛驴转呀转。这时候,爹绝对没有想过,其实自己也是这样的一头毛驴,每天围着生活的这扇石磨,转呀转。生活的重荷,压弯了他的腰,累驼了他的背。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美男!还不到四十岁,牙齿掉了好几个。清瘦的脸上,时时呈现出疲惫的倦容。

而我当时还小,对这些是不能体察的。爹磨豆腐,对于饥肠辘辘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恩赐的幸福。早晨一起床,踏着红通通的太阳光,我便领着弟弟来到豆腐坊。老远就闻见一股酸酸的浓浓的老浆味儿。啊,爹已经开始点豆腐了。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因为点好浆,我和弟弟就可以喝一小碗豆腐脑了。虽然是集体的东西,小小的私心还是会有的。直径约两米长的大锅里,雪白的豆花结成团上下翻滚着,清黄色的浆水咕咕地冒着泡泡,它们你追我赶,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有趣的角逐。我们爬在锅沿看着、闻着,时时被爹提醒着别掉锅里去。火候终于到了,爹拿过一个小木碗,用那个大木头勺子盛了一勺,加点盐递给我说:“你俩到一边吃去。”豆腐脑像雪娃娃一样,静静地躺在碗里,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我呷了一口,香香的,有点咸味,那满口的醇香迅速扩散到我的肺腑,它是那么爽口,那么芬芳。时值今日,儿时每个早晨品尝到的那一小口豆腐脑,好像仍留在口中,甘之如饴。其实我知道,那是爹的味道,那是爹慈爱的眼神慈爱的心。每当这时,爹都会笑着看着我和弟弟一口一口吃下去。他坐在一旁,顺手摸出一袋旱烟,卷个纸筒,吧哒吧哒地抽起来。烟雾缭绕中,他剧烈地咳起来,憋红了脸,憋弯了腰,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赶快跑过去,使劲给爹捶背,他才算喘过一口气来。

傍晚的豆腐坊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儿。男女老少齐聚豆腐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人们一边讲着荤段子,一边戏逗村里那几个缺心眼的傻冒。饿了的时候,便会摸摸索索排出几毛大钱来,买几块豆腐干吃。我爹老早就煮好了一大锅豆腐干,等着这如期的晚宴。灰白的豆腐干在锅里跃动着,突突地冒着白气。大料、花椒、茴香,附着在豆腐干上,漂游在清汤白水间,散发着扑鼻的幽香。那几个傻冒,忍受不了诱惑,趴在锅边流哈喇子。爹就会严厉地呵斥:“去,一边去!流上哈喇子都卖给你,把你卖了也不值!”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傻冒们悻悻地坐到一边去。农村人是最不识趣的,豆腐干卖完了,有几个倒在破麻袋上打着呼噜,人们还不愿散场。爹就一边收敛家什儿,一边往外哄:“走吧,走吧,要关门了。”

人们散去了,爹锁好门,背起早已睡着的弟弟,牵了我的手回家去。清冷的夜晚,月牙挂在天边,房屋、树木的黑影投在地上黑魁魁的,风吹着庄稼沙沙地响,我有点害怕。大步小步地跟着爹往前走。我紧紧地握着爹的大手,那手粗糙而温热,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单,因为我有一个爹。人们常说父爱如山,我爹虽然不能干、不精明、不高大,甚至有些孱弱,但他在我心目中,却是那样坚实,那样伟岸!在我长大后的日子里,每每遭遇痛苦或挫折,我都会忆起那清朗的夜里来自爹手掌的温暖。于是,一股来自于我生命源头的力量,会让我鼓起勇气去勇敢地面对。我相信,那是我骨子里的满满的父爱的给予!那也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奢华的拥有!

红白喜事中的似水流年

岁月如流水,在不知不觉中,静静地淌过爹的面颜,留下了一道道沟壑。爹佝偻了的躯体,也如枯枝老树渐渐地萎去。我长大的时候,爹老了。而且体弱多病的爹显出了超出常人的老态:牙齿都掉光了,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一条条、一道道纵横交错,往日那俊朗清秀的面容荡然无存。浑浊的眼神,表明他的生命已耗去了多半,剩下的精力只能去维持最后的生命旅程。

我不再让爹种地,我供给他足够的生活给养。爹每天穿着我给他买的新衣,到村边小池塘旁,和几个老年人闲坐聊天。不深的水塘,夏天雨季,会蓄上满满的一池雨水。水是绿色的,里面摇曳着高高的水草。青蛙在塘边不停地呱呱地叫着。水塘边围着的一圈大柳树,听老人们讲,这些柳树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有的树的根部已被岁月侵蚀出一个大洞,能钻进好几个小孩子。这些柳树一如塘边闲坐的这些老人,已是风蚀残年,而它们却年年努力地舒枝展叶,长得枝繁叶茂,为村子里的人们铺设荫凉。好多时候,这帮老人与这池塘老柳,相映成趣,成我们村子特有的一道风景。

树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人也是如此!我爹说是闲坐,却在大多数时候是闲不下来的。但凡村子里有了红白喜事,便是我爹最忙碌的时候。第一个任务是扎纸花。爹会用五彩的纸张,做出各种栩栩如生的花朵来。什么牡丹花、芍药花、金菊花、大丽花应有尽有。遇到白事,他还会把这些花做成一个大花圈,送去当祭礼。小时候,我也跟爹一块做:先把选好颜色的纸裁成大小适当的正方形,然后对折再对折,用剪刀竖着剪开花瓣,留下中心部分,再把每摞花瓣的顶部或剪尖头,或剪圆头,或卷喇叭状。然后把每一张纸片按层次粘成弧度不等的圆锥状,用浆糊粘好,到花心部分留下的圆口就很小了。最后再用黄纸做花蕊,用绿纸剪叶片,用铁丝一穿,一朵鲜艳的纸花就做好了。花瓣密匝匝、毛绒绒的,漂亮极了。爹不厌其烦地耐心地盘着腿,坐在炕上做呀做呀,没了牙的嘴一扁一扁地笑着,那样子真是沉醉至极!其实,现在人们已经不再使用人工做的纸花了,几十元钱就能买上一大堆。而当我爹捧着自做的花朵送去的时候,人家感念老人家的辛苦,千恩万谢。临了,还要送上一包烟或一袋糖,以酬我爹的热心帮助。我爹则喜笑颜开,那样子,比中了百万大奖还要美在脸上甜在心里。

另一种忙碌是帮厨。村里的红白喜事,可以说是全村人的盛宴。每逢这时候,爹就会被请去当大师傅。爹没有学过厨艺,一招一式、一菜一汤,蒸煮烹炸一切工序配制全靠自己琢磨体会。在烟熏火燎中,在油烟迷蒙中,在菜肴的嗞嗞爆响中,在挥汗如雨的瓢勺交错中,爹尽情地驰骋着自己的想象,发挥着内心的灵感。那时刻,爹一定是舒畅的、尽兴的,每一盘菜都是他从未有过的新奇的体验。当他把自己的作品呈现给父老乡亲的时候,他内心一定跃动着被认可、被赞美的满足感。这是他生命的荣耀!这是他最朴实的生活的价值与存在!可是,爹老了,做菜的油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大师傅是不能做了,他就去给人家端菜倒水。肩上搭一条毛巾,手里把着一个托盘,来来去去,不胜其烦。他一边上菜还一边唱和着:“菜来了——”客人们就会招呼他:“来,老徐,喝两蛊!”爹就会笑眯眯地说:“不了,不了,还忙着哩。你们喝!你们喝!”说完,便搭好毛巾退了出去。爹忙活一段落,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摸出一支香烟,喷喷地抽起来。吃是吃不了了,没牙没胃口;喝也喝不动了,身体撑不住。可他就喜欢这种氛围,他要的就是这个劲!烟雾中,他眯起眼睛,享受着这种生活的快乐。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幸福的日子,对他来说还有多久。他是多么留恋这惬意的生活啊!

最终,在爹六十七岁那年,查出了脑瘤晚期。由于身体虚弱,我妈拒绝给他做手术,说让他开开心心、完完整整地活过这剩余的时光吧!那是我最难过的一段日子,我知道,爹离开我们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三个月后,爹躺在炕上,永远地、静靜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他瘦削的、曾经俊美的脸流下来,一直流到枕头上。我替爹擦干了泪水,已泣不成声。我不知道,那个时刻,爹的内心是痛苦还是悲哀;是害怕还是孤单无助。他的灵魂已离他肉身而去,或许正飘荡在这老屋的上空,恋恋不舍地回头眺望。他舍不得,舍不得他的妻儿他的家;他舍不得,舍不得他的挚爱他的生活;他舍不得,舍不得每天喝的糊糊吃的糕。那是他的全部啊,他的一生就是为了在这片土地上吃喝拉撒、热热闹闹地活!人们都说:家乡的人能顶十里村铺百人匠。也不知道,我爹一个人能顶几个匠?反正,他就是这样默不作声、平平淡淡、鲜鲜活活地走完了一生!

又是一年芳草绿!清明时节,我来到爹的坟头。草木萋萋,柳枝飘摇。我摆好供品,点上炷香,倒上一杯酒,跪下,磕头!这是最庄严的祭奠仪式,这是活着的人和逝去的人的隔空对话,这是对这黄土地下爹的亡灵的最崇敬的告慰!黄天厚土,百里阡陌一直从脚下延伸到巍巍的大南山。天是那样的湛蓝,云是那样的洁白!爹的坟朝着山的最高峰方向,横卧在耕得松松的田地间。我仿佛看见爹慈祥温厚的脸显现在那峻拔的高山之巅,微笑着、俯瞰着、眺望着。只有我知道,他曾经用全部的爱与留恋拥抱着这美丽的百里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