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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

2018-11-14程想

辽河 2018年11期
关键词:柳絮媳妇

程想

1

我母亲最初来到菜籽庄时,正值一场据老人们说是三十年未遇的大雪。

雪花扯棉撕絮般紧着下了一夜,早晨清洌的空气中透着一股冰糖的味道。太阳一冒,映得东边半天宛如橙红色绸子,剩下的天空蓝莹莹的没有一点云彩丝。偶尔刮过一阵小风,房檐和树梢上的雪沫子淅淅沥沥乱飞。庄北头的钱二媳妇收拾好院子,打开道门要铲扫外面的雪,一眼看见有人低头蜷缩在西边的大门角里。一缕一缕黑色长发披散着盖住了脸,油渍麻花的蓝绿色棉外套,腿上围着一件同样油渍麻花的水红棉外套。钱二媳妇一眼判断出此人性别,回头朝家里直喊钱二。

钱二两口子架起女人扶进屋。两碗热小米汤灌下肚,女人的脸红润了,人也清醒了。钱二媳妇倒了热水让她洗手,又叫她坐到饭桌前一起吃早饭。女人高鼻大眼,模样周正,只是眼神发直,有时愣愣的,说话有点啁,像是从东北一带过来的。钱二媳妇发挥庄里妇女特有的八卦本能,从女人不太连贯的话语里,隐约拼凑起她的身世:丈夫死了,有过一个儿子;公婆赶她出门,在单位里下岗;有人把她塞进一辆面包车,送进山里一户人家,后来又把她推上一辆摩托三轮车,从早晨跑到傍晚,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一个镇子上;记不清家在哪了,身上也没钱,只好到处讨饭,身上的棉袄、棉裤、棉鞋都是好心人给的。

女人一直都是风餐露宿,难得在暖暖和和的屋里稳稳坐着。时间不长,就有点坐不住了,挠挠头皮,抓抓大腿,搓搓后腰,身上的棉衣悄悄散发出泔水桶般的油馊味。女人面皮更红了,站起来说了一串感谢话和祝福话,又说,我该走了。钱二媳妇拉一把她的袖子,说,这么大的雪,你上哪里都受冻,炉子上热水现成的,你洗洗头吧。

女人洗着头,钱二媳妇决心好人做到底——这么一个正模正样的女子,头脑还犯糊涂,再到处要饭过生活,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很快,女人见到了刘汉,朝他笑了笑。刘汉觉得很面善,不知不觉也裂嘴笑了一下。不用登记,也不用结婚典礼,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女人,从钱家到了刘汉家,成为刘汉的妻子。在我们菜籽庄,管各种类型的智障者都叫“潮巴”。没人问过刘汉妻子的名字,也许有人问过,但都没问出个姓甚名谁,因为她有点呆傻,“潮巴”就成了她的名字。

正是深冬清闲的时候,天天都有不少乡邻过来看“新媳妇”。刘汉乐呵呵的,眼角的皱纹笑得像一把刚刚涂完油漆的刷子。他把院子、屋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泡了茶,买了瓜子,招待每一个上门的乡邻。多年来,这个家里就刘汉和父亲爷俩过日子,四五个板凳都面目黯淡地闲置在灶房角落里,现在全派上了用场,刘汉睡觉的炕沿上也时常坐满左邻右舍的大人或孩子。

西邻四婶问潮巴,你叫什么名啊。她低头咬咬大拇指,抬起脸呵呵两声,摇摇头。四婶刚去过小卖部,回家路上打拐进来看看,晃着手里一瓶梨汁问潮巴,知道这是啥不?潮巴伸出右手食指点着标签上的字念道:“冰糖秋梨汁。”她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哆嗦着下嘴唇喊道:“对,就是这个!我家晓明小时候,也是买这种秋梨汁,好喝,还败火。”然后把瓶子朝四婶一推,扭过头去,两手捂上脸,肩膀一抖一抖,鼻息扑扑有音。

潮巴特别喜欢逗引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见了就蹲下往手里塞糖或瓜子,眼睛摘不下来地跟着来回转。小山子最不怕生,吃完糖就再伸手要,潮巴一边拿过糖来一边说:“还有呢,你让我抱抱!”小山子很欢喜,往前凑过来,潮巴先用卫生纸给他擦了左嘴角淌下的涎水,又卡着小山子肋下抱起来,和他抵了一下头,说:“真乖,准备好,咱飞高高吧!”两手把小山子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小山子乐得咯咯笑。潮巴更高兴了,说:“小子又俊又帅,我给画张像吧!”她问刘汉要了纸笔,就坐在饭桌前,竖起笔朝着小山子端详了一番,低头画起来,好像才几笔,一张肖像就画完了。妇女们都惊得嚷起来,真像,真像他呢!

兰子妈转进来看潮巴时,手里捎着一件正织着的柿黄色毛衣袖子。她问潮巴会不会织,潮巴伸手接过来说:“这是织的平针加绞8字花呢!你要是忙,我一天就能帮着织只袖子。”兰子妈喜得拍手说,心里正愁呢,给女儿织完这件,还要给她爹织件新毛衣过年呢。潮巴低着头织毛线,嘴里说:“男人,不是用这东西暖和暖和就能拴住的……”

初来乍到的潮巴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这给猫冬的农妇们增添了许多新鲜的话头和乐趣。德山媳妇有理有据地推断说,潮巴才不潮呢,比咱这些老婆们都聪明,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样的,她说刀子能杀人,说不定她原来的男人是个熊货,让她杀了?!

对于杀人的事,人们不太相信,这个文文弱弱的女人,哪像杀人犯?不过,刘汉每天都不动声色地把家里的菜刀、小刀、剪子等各类利器藏好。

在这么热情和热闹的菜籽庄里,潮巴住了一个多月,然后就怀孕了。

是的,这个孩子就是我。

2

钱二媳妇是菜籽庄最早接纳我母亲的人,也是她把我母亲领给了我父亲,因此,我母亲把她视为娘家姐姐,钱二呢,就是姐夫。

菜籽庄对潮巴的新鲜劲儿过去了,赶集的、打牌的、做针线的,人们的注意力又回到各自的日常里,不再经常有人转进来看探潮巴。

除了闷在家里看电视,潮巴隔三差五地到钱二家串门。只有来这里,她才能撂下身后的尾巴——刘汉远远望见她进了钱家大门就放心地回家了。两家的房子都在东西向同一排上,中间隔一条南北大道,刘汉家在大道东数第四户,钱二家在大道西数第一户,总共相距五六十米。在钱二家玩够了,钱二媳妇送出门来,远远望着潮巴两脚踢踢踏踏蹭着路面挪回家。

潮巴找钱二媳妇聊天,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今天吃的啥,出门见了什么人,集上真热闹,喂的黑羊快下小羊了,谁家媳妇和婆婆吵架了,谁家嫁出去的闺女离婚了。有时气氛到了,也说些闺房悄悄话,开点荤玩笑。每次聊天,她俩都乐得哈哈大笑。

潮巴的肚子像皮球,充气似的一天天鼓了起来。

潮巴又来找钱二媳妇,两人在卧室里关了门说话,说着说着,就到了私密话题。潮巴说:“我怀晓明时,有时还馋那一口。现在怀着这个,怕压到孩子,早不做那事了。”钱二媳妇顺口说:“那站着从后面啊,他最喜欢从后面。”潮巴忽地抬起头,瞪着钱二媳妇,眼里的寒光,像凛冽的宝剑之气瞬间逼至汗毛。钱二媳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急着解释:“男人都喜欢从后面的,人是从动物发展来的嘛。哪个女人怀孕时都这样,你怀晓明时,不也这样吗?”

潮巴一下子想起,钱二媳妇偶尔到她家闲坐时,刘汉平时的粗门大嗓总会变得细下来,仿佛嗓子眼里扎了根橡皮筋,人也变得文质彬彬,不像个农村的庄户汉,到像在乡政府上班的干部,笑的时候,竟然还要用手捂捂嘴。

那天之后,潮巴再也没去过钱家。又过了一月,钱二媳妇去看潮巴。潮巴正坐在炕沿上看电视,见钱二媳妇来,抬了抬屁股,示意钱二媳妇坐。电视里正在播放《孽债》,里面孩子哭大人叫,潮巴双眼盯着电视摘不下来,脸色也成了秋天雨后的柿子,红红的,泪光点点。床上,放着织到一半的深灰色毛衣,平针,前面中间有一趟粗粗的绞8字花。钱二媳妇伸手拿过毛衣来,搁在大腿上,抽了抽钢签,想帮着织上几针。潮巴扭过头,像吆喝伸嘴到自家狗盆前偷食的野狗一样,大声嚷道:“哎,别动,别给我织错了针!”钱二媳妇吓得一哆嗦,刚刚拿在右手的钢签当啷掉在地上。她抬头看了看,潮巴不像开什么玩笑。钱二媳妇弯腰拣起钢签,插在毛线团上,和半截毛衣一块放回去。潮巴没再说啥,扭回头继续看她的电视。钱二媳妇也坐着呆呆看电视,不一会儿,说该回家喂鸡了,站起来要走。潮巴整个人钉在炕沿上一动不动,只斜着瞅了一眼,嘟囔一句:“快喂鸡去吧,别耽误了下蛋。”

潮巴生了个大胖小子。按娘家姐妹的标准,钱二媳妇上集买上一百个鸡蛋,截了三尺蓝底子碎花棉布。潮巴出院回家的当天,钱二媳妇拿着鸡蛋和棉布早早送了过去。一进屋,钱二媳妇瞄见里间门半开着,躺在炕上的潮巴眼睛弯成月牙状,小声和妯娌们说着什么。堂屋里有妯娌迎进钱二媳妇,接过东西,再陪她进里间看产妇和孩子。潮巴眼皮紧闭着,坐在床沿的妯娌压着嗓子说,生完孩子身子虚,刚睡着呢,孩子也睡了!

孩子出生后十二天,菜籽庄的风俗,娘家要给产妇添饭。钱二媳妇称了二斤小米和二斤红枣,提着走进刘汉家。由于没有婆婆伺候月子,潮巴已下地自己做饭了,正在饭屋里切西红柿。钱二媳妇在饭屋门口站住,说:“妹子做饭呢?你去歇着,我替你做!”潮巴抬了抬头,说:“马上就完!屋里坐吧,替我看会儿孩子,让他爸买封火柴去!”钱二媳妇只好答应着往北屋走。刘汉听见动静打开堂屋门,边迎接边客气说:“看你这么破费!快请进快请进!”嘲巴站在饭屋门口,手里拿着菜刀,螃蟹般张牙舞爪地朝刘汉挥着说:“他爸,别瞎叨叨!没火柴了,趁有人给看孩子,快去小铺买一封火柴!”

3

刚会走路的我和父母、爷爷生活在一起,如果不是我一周岁生日那天夜里出了事,也许我们一家就这么幸福地一直生活下去。

刘晓亮的第一个生日,全家人都很高兴,搞得很隆重。那天,刘爱美也过来给侄子过生日,还专门从镇上买了一个八寸的生日蛋糕。刘爱美提着蛋糕从村口进来时,热情地和乡邻打招呼,大家眼睛里发出的亮光都射到蛋糕盒上。刘爱美解释,晓亮过生日呢。刘汉从妹妹手里接过蛋糕问:很贵吧?这东西只有城里人过生日才吃呢,咱只在电视上见过!

刘晓亮像只跳到枝头的雀儿,嘴里呼喊出大人听不懂的兴奋音符,拉着妈妈的衣角指着蛋糕,表达他想马上就吃的意图。潮巴抱起儿子,照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乖宝宝,吃完饭才能吃蛋糕,还要点蜡烛、唱生日歌呢!你晓明哥哥过生日时我都给他买蛋糕,你听话,以后你再过生日,咱都买大蛋糕!”

午饭过后,刘汉把生日蛋糕切成八块三角,打发妹子给自家兄弟和要好的邻居分送尝尝。最远分到钱二家,是刘汉亲自去的,半天才回来。

只是没人想到,那是潮巴给刘晓亮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生日,她再也没有机会亲自给儿子买生日蛋糕。

晚上下半夜,潮巴忽然从梦中惊醒。她拉开被子跳下床,连外衣和鞋子都没穿,打开房门冲出去,弯腰从地上摸起一块半头砖,回头跑进屋里,掀起布门帘进了刘父的房间,照刘父脸上直砸两砖,又转身再跑进自己的房间,照刘汉脸上连砸三下。她手中的砖头还要朝儿子脸上砸去,却忽然停住了。

刘父惊叫起来,刘汉惊叫起来,被惊叫声惊醒的刘晓亮大声哭起来。夜正深,整个菜籽庄里连声狗叫都听不见,这一家人突然惊叫哭喊,也惊醒了住在刘汉西邻的二弟刘远全家,他们急忙穿上衣服,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父和刘汉脸上都鲜血淋沥,把刘远两口子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大专、小专都吓坏了。现场乱成一锅粥,大家使劲定了定神,才弄明白原委。潮巴可能在睡梦中受到什么刺激,神智不清之下把全家人都假想成坏人,她自己则像英雄一样去自保战斗,最终让她众神归位的,不是公公和丈夫的惊叫声,而是她作为母亲对儿子的本能认识。

刘汉吓得说不出话来。刘父无端挨了板砖,疼得直喘冷气,满心愤懑无处发泄:弄了这么个媳妇来,这是要害死咱全家?反正已经给生下儿子了,赶紧地,把她送走!

刘父的理由很充分。潮巴极可能是杀死丈夫逃出来的,现在受了刺激就打人,保不准哪天也会受什么刺激再拿刀子。刘远两口子也都附和刘父,说,就是就是。

刘汉慢慢回过神儿来。虽说只是个潮巴,但她进来的这两年,刘汉吃得香睡得甜,下地干活外出打工都感到浑身有劲儿,夜晚上了炕,他也能享受作为一个男人的快活。最重要的是,潮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她是刘晓亮的亲娘,如果送走她,儿子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将来肯定要比父母双全的孩子多吃几麻袋的苦。

刘汉拿孩子说事和父亲商量,以后只要多注意些,别刺激到她,并防着她点儿,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而且,以他的年纪和家庭情况,想再另找个女人,也绝非易事。

刘父想了想,他也担心孙子没了娘处境凄惨,不再坚持送走潮巴,但嘴里说着:这以后日子怎么过?天天担惊受怕的!

刘远提出,就算不送走潮巴,也得教训教训她。傻嘛,就和小孩子一样,犯了错挨顿打,以后就不敢再犯同样的错了。

仿佛刘远所说不无道理。既然父亲不再坚持送走潮巴,刘汉觉得也应该给父亲个交待,他默认了二弟的说法。

在长辈们的授意下,教训潮巴由刘远的两个儿子大专、小专执行。大专伸出巴掌,朝着女人来回扇了二三十个耳光,她的面皮泛出雨后水泥墙一样乌青油亮的色泽。小专抬起右腿,狠狠冲着女人的胸口踹了几脚,女人跌坐在地上捂着心口窝喘不过气来。

教训罢了潮巴,一大家子人才想起来,刘父和刘汉两人脸上有伤,需要送到医院清洗包扎一下。刘远回家拨打了急救电话120。他怕救护车黑灯瞎火走错路,又打发二儿子小专到村外的大路口去迎一下救护车。

小专刚出村口,身后就突突突开来了一辆早起赶路的拖拉机。拖拉机撞倒了小专,从他腿上轧了过去。

大家左等右等,一直没听到救护车开来的呜哇声。就在都已等得心焦时,刘远家里的电话叮郎郎响起来,在寂静的凌晨,这声音马上传到一墙之隔的刘汉家里。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小专的右大腿需要做截肢手术。

刘远妻子发疯一样嚎叫起来,扑向潮巴连撕带抓:都是你这臭女人,丧门星,你害你自己的男人还不够,还来害我儿子……

刘父和刘汉的面部伤口,都已开始凝血,只是留了几枚暗红色硬币印子。比起小专的受伤,这爷俩的伤情简直微不足道。各自去洗了一把脸,没必要再去医院处理了。

潮巴是送走还是留下,不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天亮后,刘汉出去找到一个有四轮农用车的乡邻,央求帮着出个远门。他默默地给潮巴收拾了些衣服包起来,又放上些馒头、熟鸡蛋和咸菜。刘汉知道,这种生离,就是永别。他的心脏像勒着粗麻绳一样紧得发痛,他想和潮巴解释些什么,叮嘱些什么,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摸了摸发酸的鼻头,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说:“不是我不留你,事情没法收拾了,我说了也不算,你出去另谋个好生活吧!”说这些话时,刘汉眼睛不敢正视潮巴,扭头看着道门口外那棵长了五六年的柳树。树冠如云,正是柳絮最盛的时候,风一吹,飘飘洒洒,下雪一般,地上已经堆起厚厚软软一层。刘汉记得,有个古代才女形容下雪是“柳絮因风起”。潮巴来时,雪如柳絮,如今潮巴要走,柳絮如雪。

潮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灰色的铝制饭盒,用红毛线横着绕了几十圈又竖着绕了几十圈,两手抖着捧给刘汉,说:“你把这个收好,等到晓亮十八岁生日时拿给他看。你千万不要偷看,我没说你坏话。”刘汉接过来,用力点了点头,“你放心。”潮巴深陷的眼窝如枯泉重流,无声无息冒着不间断的泪水,说:“有一件事情最重要——晓亮比你比我都聪明,不管你吃多少苦,都要供他上学,考高中,上大学,只要他上,你就要供他!”刘汉双眼里也冒出泪来,又用力点了点头。潮巴忽然笑了,说:“其实我已经记起了自己的小名,就是叫柳絮。随风乱飘,这是我的命了,只是苦了儿子……”

又一阵风起,满院子柳絮抢着往人眼里飘,凑来看热闹的乡邻都迷了眼,小心地擦着。

正如无人知道我母亲到底从哪里来一样,从此,亦无人知道我母亲又去向何方。

4

对于母亲托付的两件事,父亲执行得很好。当他把那个横向竖向都缠了褪色红毛线的铝制饭盒交到我手上时,正值高二下学年。凭着一点小聪明,我吊儿郎当地上课,成绩稳在班内中游。我刚刚进入晚于同龄人的青春迷茫期,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总跑到学校西墙外的田野里,坐在一摞旧楼板上看着太阳落山,想象我该选择哪一种方式离开人间。我和同学们比起来,哪里都是异样的,我找不到努力学习的勇气和活下去的理由。

从记事起,我的裤子总是吊在脚踝以上,脚上从来不穿袜子,鞋子前端常被大脚趾顶破。但是,除了偶尔来一趟的姑姑,谁会在意我身上到底穿啥呢?我的大娘婶子邻里乡亲们,忙着种粮、玩棚、做小买卖,自家正事都忙不过来。他们有空要喂鸡唤狗,那些都是他们家里的,而我虽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和他们毫不相关,扫我一眼,倒不如看一眼天上的太阳转到了哪里。

我们住校生每月回家一次,每逢返校,同学们都愉快地交流,妈妈给煎了鱼、炸了藕合、炖了排骨、包了水饺什么的,吃撑了,上学前又给放上了甘蔗、饼干、冰糖等好吃的。月中,经常有同学父母到学校送菜送鱼,而我父亲,仅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下午到过一次学校。当他把那横竖都缠着褪色红毛线的铝制饭盒交给我时,我还纳闷,他为何要把饭盒弄出这种古怪的样子。父亲把我拉到墙根,他的手抖抖索索,两眼紧盯着饭盒,说,这是你娘留下的,嘱咐要到你十八岁时交给你。

我抱起饭盒跑出校门,坐在学校西墙外的旧楼板上,一字一字读母亲留给我的信。

亲亲晓亮宝儿:

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年满十八周岁,是一个成年人了。你有权利知道你的母亲曾经是多么爱你。

我写下这封信的此时,你刚刚满了周岁,在小被里香甜地睡着午觉。看着你,我觉得生活是如此幸福。只是,不知道我的幸福能持续多久。

妈妈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不是天生的,是意外撞伤了脑袋,所以你不用担心遗传。相反,妈妈从小学习很好,初中毕业考了中专——我们班里一共42名同学,仅有两人考上中专正取,另外还有三个考了委培,要比我多拿五千元培养费呢。妈妈本来是个农村孩子,考上中专就一步跳出农门,后来还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成了一家机械厂的设计师。

我忘掉了很多事情,不记得家乡是哪里,也不记得自己名字。隐约记得,我在工厂上班时,别人喊我陈师傅,也许喊的是程师傅或者成师傅,那么,我应该是姓陈或者程、成。我给你取名叫晓亮——你是拂晓出生,我希望你一生光阴亮堂、歌声嘹亮。另外还有一层意思,我的老家还有你的一个哥哥,他也是卯时生人,叫晓明,这样说来,你们兄弟也算是排着名字了。

这里的人(包括你爸爸)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不是我不告诉,而是我实在记不起了。你出生时院子里柳絮飞舞如雪,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名——我娘家门前有一棵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柳树,我出生时也是柳絮飘飘的春天,你姥姥给我取的小名是柳絮。可是,小名毕竟不是让他们乱叫的,这里的人都叫我“潮巴”。但我不是疯子,也不是痴呆,多数时候比较正常。只要我不使劲去想我的过去,脑子就不会疼,也不会太糊涂。从我知道怀孕到你出生、我坐月子再到现在,我的全部精力都在好好孕育和养育你上,别的事情一概不想,也不再想我从哪里来、我到底是谁,这段时间我竟然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安心静气地生活。人们都说,我比刚来菜籽庄时既白了又胖了,人显得年轻了,模样也好看了。宝儿,妈妈是真心感谢你的。

妈妈是一个经历过苦难的人,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险恶。今天我闲闲细细地给将来十八岁的你写这么一封信,就是担心,也许哪一天我会脑子糊涂或者惹下大祸,我将不得不再继续像柳絮一样随风乱飘。

宝儿,妈妈全部心眼儿里都朝外冒着对你的爱。你出生后,妈妈要求爸爸买了酒精,每天在你的肚脐上消毒,你的脐痂五天就脱落了,像一枚漂亮的灰色扣子,我没舍得扔掉,一并给你保存下来了。如果将来你读到这封信,就会知道,这是你从妈妈身体里带出来的礼物,它连接的,是我们母子血浓于水的生命延续和亲情。

妈妈会和爸爸一直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要供你读书,将来上高中、上大学。我说别的话,你爸爸也许听不进。但是,我说你是聪明的,将来必须要供你读书,让你考高中上大学,他一定是听进的。爸爸是爱你的,将来你也一定要爱爸爸。心中怀着爱的人,生活才会加倍幸福,不论遇到什么困能,千万不要去恨生活。我不幸福不可怕,我只希望就算牺牲我的所有幸福,也要换来宝儿你的一生平安吉祥。

虽然你的生活营养比不上人家的孩子,可是,你爸爸也是尽心尽力,什么都不短缺你,这就是所谓的舐犊情深吧。你好像比别人家的孩子长得都壮呢,你的腿上特别有劲,别的孩子要一周岁甚至零上两三个月才会走,可是你,才十一个月就会走了。看着你蹒跚着满院子撒欢,妈妈相信,将来你一定能稳固扎实地走好人生之路,这也是妈妈的莫大希望。

如果我不能给你再写下一封信,你也不要失望伤心。我坚信你爸爸会用所有的能力抚养你长大成才。你不必问妈妈到底去了哪里。妈妈像柳絮一样偶尔飘到了这里,只为结一场我们的母子情缘,然后大风又把我吹走了。但妈妈的心,是始终爱着你的。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一定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你幸福了,妈妈就是幸福的。

孩子,如今你长大了,很快就会面临独立生活了。我希望你勇敢、坚强又善良,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1997年5月20日

从来不记得自己哭过的我泪如雨下。即将落山的太阳温和柔软,余晖染红了天边的飞云。

5

父亲说,母亲走时我才一周岁,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母亲的面容。

就在我十八周岁那天,我的人生豁然开朗——我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出去寻找母亲。

我考取了大连一所大学。大一的周末和假期,我除了做家教、打工,就是到当地农村打听柳树,我想找一棵比两人合抱更粗的柳树。热情的东北大妈们几乎都说,柳树常见,至于那么粗的柳树,可不好找了,这些年来村庄建设、房屋规划,那些老树都刨了。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弥河日报的一名社会新闻记者。我热衷于采写流浪妇女、儿童的报道。同时,业余文学写作已经成为习惯,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各有涉及,大都以母亲、流浪妇女、智障人士、单亲儿童等题材为主,每篇作品里,必定或多或少提到我的母亲,或者关于她娘家的柳树,或者关于她的脑袋受伤,或者关于她的爱、她的信,或者关于我的同母异父哥哥晓明,或者关于我的童年失母的孤独痛苦。我写出的这些,挂在我的博客里,贴在各种社区论坛上,偶尔也发表在杂志上。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弥河两岸及县城各处游园里的柳絮飘得正盛,我又想起了母亲,写了一篇《遥望傻娘》,并贴在了天涯论坛和报社的开心论坛,一位名为“踏莎行”的网友跟帖说:

我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上学,村里有个双腿瘫痪的大龄光棍拾了个傻妻子,开始家里天天关着门,怕妻子跑了。后来女人肚子鼓起来,就在家里很安稳了。听说生了个女儿,她给女儿取名晓光,说是希望女儿一生光明、阳光灿烂——这哪像个傻子说的话?村里人都称奇呢,女人还说,女儿的名字是排着她的同母哥哥晓明和晓亮来的。后来我跟着父母进了城,爷爷奶奶也陆续去世,我很少回老家了,现在不知那个女人和女儿是不是还在村里。希望这些信息对楼主有用!

一个周日,在高青县城郊的三里庄,我终于打听着那个双腿瘫痪的男人的家。站在院外,我心里咚咚乱响。推开泛着暗红锈粉的铁门,两只拴在门口内的白山羊挡着不肯让路。满院子的膻味儿,满院子的凌乱与黯淡。与栅门相冲的东屋瘦矮地趴着,红砖墙缝里的沙子或者泥土差不多流散尽了。西南角,蓝砖垒起的厕所墙高不及腰,蓝砖边角都已风化没了。一个“半截人”撑着双拐走到院里,蓝黑色裤子双筒合着挽成一个疙瘩,上身穿一件铁灰色中山装,袖口和前襟的油灰映着太阳射出醒目的亮光,身子朝右倾斜,长马脸,圆眼,灰白的头发茬朝上竖着,像用钝镰胡乱割过的秋草地。他问,谁来了?我脑子转了个弯,忙说,打听到你们家有羊,想买只。他嘿嘿干笑两声,说,我现在还不打算卖呢,先来屋里坐坐。又朝我这边高喊,羊,靠边,靠边。

我踩着高低不平的院子地朝里走,在东屋门口前跘了一跤,是一只鸡食盆。北屋门口内,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趴在一把黄色木椅上做作业。小姑娘穿着一件果绿色卫衣,梳着一个长马尾。一个黑裤黑褂、头发全白的驼背老妇坐在椅子后的床沿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其实并不知道母亲的年纪,也许她真的这么老了。那男人朝老妇说,娘,来了个小青年,想买羊呢。我又被门槛跘了一跤,忙扶着门框站稳。老妇人回头朝我看,黄黑的老脸像一只失水风干多年的腐败苹果。我朝前一步,盯着看小姑娘的脸,她长得很白,模样俊秀。老人笑了笑,嘴里隐约可见尚留的五六颗牙齿。她说,不巧呢孩子,我这个孙女,就靠着这俩母羊的奶加营养呢,你家孩子也要吃羊奶?

我问,妈妈呢,不给她赚钱买好吃的?

老人又笑了笑,露出黑红的牙龈,说,傻子娘生的呢。

我两眼仔细朝黑黢黢的里间瞅,脑仁挨了锤打一样疼得发木。我又问,孩子妈睡了?

老人皱了皱眉,叹一口长气,瞅了瞅孙女。嗐,别提了,孩子还不记事时,就跑了……

我踩着高低不平的院子地走出来,又走了一段仍是高低不平的胡同,才拐到村子大街上。太阳不知躲到哪里了,天有些阴冷,风恍恍惚惚乱吹得正紧,纯白的柳絮漫天飘舞宛若飞雪。我裹挟其中,趔趔趄趄走到村北头的公路边,腿脚酸软得像泡过醋,一屁股坐在路牙子上,忍了好久的泪水奔涌而出,我失声哭了起来。

哭声终于变成抽噎。我抬起头,公路上的车辆照常来来往往,没人朝我多看一眼。我很想站起来去拦下每一辆车,告诉里面的人——如果哪天,您在某条大街上或小巷里遇见我的傻娘亲,拜托请施舍她一粥一饭或者一件御寒的棉衣;如果您恰巧有点聊天的清闲时间,拜托请转告她,在弥县菜籽庄,儿子刘晓亮正在到处寻她,不要乱跑,我总会找来的。

我仰起脸,天空呈现出单调的灰蓝色。柳絮因风而起,正如雪花飘飘。洁白的柳絮一朵又一朵扑落到脸上,我忍不住闭上双眼,幻想母亲的双手颤抖着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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