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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皮青椒

2018-11-14迟庆波

辽河 2018年11期
关键词:虎皮小武青椒

迟庆波

1

刘红梅能做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虎皮青椒。刘红梅把青椒肚子里的籽儿用一把小刀挖干净,然后准备好大蒜、香醋、白糖、生抽、油和盐,前期的工作就算准备好了。别人也是这样的食材,就是做不出刘红梅的味道。有人就问:红梅,能不能把你的窍门儿告诉大家?刘红梅莞尔,说,哪有什么窍门儿,大家不都是这么做吗?的确,刘红梅不是美食专家,要让她说出个一二三来,倒真是难为她。不过,刘红梅天生就有做菜的天赋,“天赋”这种东西不好说,看不见摸不着,别人也学不来。比方说,有人会唱歌,一亮嗓子,就知道是不是唱歌的料;再比方说,有人写文章,一下笔,就是洋洋洒洒数万言。这既能说,又能写,就是天赋。刘红梅就有做菜的天赋,并且能把这种天赋发扬光大。比如,刘红梅把青椒肚子里的籽儿挖干净后,脑子里又有一个新的念头,要是把肉馅塞进青椒的肚子里,味道会怎样呢?想到这里,刘红梅忽然很兴奋,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脸上立刻放出光彩来。她伸展着两手,用膝盖顶了顶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小武,说,老公,老公,虎皮青椒又有了新的做法,一定好吃。

小武挪了挪身子,没理她,继续看电视。刘红梅又说,老公,把她请来嘛,尝尝俺的手艺。小武躺着没动,心里却“咯噔”一下子。小武知道刘红梅说的“她”指的是谁。小武假装不知道,还问了一句:谁啊?

凤英啊。

刘红梅挤了挤眼睛,嘴角弯成上弦月。

刘红梅说的凤英,姓杨,是小武的中学同学,还是同桌。小武听到“凤英”两个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心想:叫你多嘴,叫你多嘴。要不是酒后失言,也不会引来刘红梅的这么多麻烦。

小武把心理活动埋得很深,简直把肠子都悔青了,他不知道刘红梅肩头上扛着的“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红梅多次央求小武,一定要杨凤英到家里来,弄得他心里哆哆嗦嗦、七上八下的。小武多次检讨自己,难道是刘红梅发现了什么端倪?这事还真的不好说,女人的第六感觉,往往百分之九十九的准确,更何况像刘红梅这种有天赋的女人。想到这里,小武说,等你的菜做成功了,一定让她到家里来。

刘红梅说,老公,这可是你说的啊。

小武举起右手,巴掌冲着刘红梅说,我发誓。

刘红梅转身的时候,小武无意中发现,刘红梅一只眼睛里是虚无,另一只眼睛里是飘渺。

小武突然有些怕了。怕这种虚无,怕这种飘渺。

2

杨凤英往小武身边靠了靠,说,怕什么?我不去就是了。小武闻到了一股洗发精的馨香,这种味道使他感到很温馨。小武说,不去可能不行,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杨凤英一手开绞车,一手握成拳头,捶了一下小武,说,谁是媳妇,谁是公婆?

小武也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妥当,刘红梅和杨凤英这两个女人,把谁比作媳妇,把谁比作公婆,还真是不好说。

杨凤英不依不饶:快说,谁是媳妇,谁是公婆?发动机的轰鸣声把她的胸脯震得突突乱颤。

小武一时也说不清楚,瞅着她的胸脯傻笑。

杨凤英是三井二级下的绞车工,是随着值班井长工作调整时,从一井调过来的。杨凤英刚来的时候,小武在二级下打罐门。也就是杨凤英把提升罐从三级下提上来,小武打开罐门,把罐里的煤炭卸在货仓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生产排长把小武调到了作业面,当了一名班长。这种明升暗降的事,小武一直耿耿于怀,很多工作和生产排长不配合。

小武上的是零点班,四点班还在出货。小煤窑和正规的煤矿不同,正规的煤矿需要开班前会,小煤窑就把这套程序给免了,实行井下交接班制度,把产量视为第一要务。生产排长站在提升罐上,对着绞车房喊:小武,下井了。

杨凤英又捶了小武一下,说,排长喊你呢。

小武瞅了一眼杨凤英,喊道:我一会儿再下。

排长对小武很多时候总是网开一面,没有再催促他下井。提升罐扯着拇指粗的钢丝绳,“咣咣当,咣咣当”钻入地下。

自从杨凤英来了之后,绞车房有了很大的变化。杨凤英把废弃的“三八五”风筒裁开,用刷子洗干净,晾干,然后用煤矿风筒专用胶一条一条对接起来,上端钉在防护支架的横梁上,下端固定在底梁,又在风筒表面包了一层塑料薄膜,既干净,又隔潮,还不透风。绞车房有一张木板床,床下挂了两排127灯泡,灯泡把木板床烘烤得热热的、暖暖的。更可气的是,绞车的旁边,还挂了一个小镜子,这就让人有了一种居家的感觉,同时,或多或少还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暧昧。

不知谁还在绞车房门口,挂了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小武也曾问过杨凤英,挂牌子的人是谁,但杨凤英说,她也不知道。实际上,杨凤英也很讨厌这块牌子。牌子挂在这里,总觉得有那么一点戏谑,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不怀好意。说白了,谁是“闲人”,谁又不是“闲人”呢?绞车房是工作重地,煤矿人都知道。能进绞车房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一是值班井长,二是生产排长,然后就是在二级下打罐门的人。杨凤英也曾想把牌子摘了,又一想,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开绞车的人又不是她自己,何必呢,挂就挂着吧。

小武心想,她怎么会不知道挂牌子的人是谁呢?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躺在这里很舒服、很享受。男人有了这种感觉,想法就多。这想法一多,保不齐就会得意忘形。刘红梅估计,小武一定是得意忘形了。这事呢,坏就坏在虎皮青椒上。

下了白班的那天下午,小武见刘红梅正在做虎皮青椒。这次做的虎皮青椒,比哪一次都好。青椒的表面,被刘红梅炒得略微焦糊,斑驳的焦糊点如同老虎的花纹,简直是妙不可言。刘红梅一看这效果,果然来了精神,轻抬玉腕,屏神凝息,加入少许花生油。滋啦啦油响过后,青椒的表皮急速膨胀,皱纹剧增。刘红梅不仅拍案叫绝。之后,刘红梅尝了一口,气味清香,口感鲜辣,绵而不烂。

刘红梅说,老公,喝点酒?

煤矿工人多好酒,小武见刘红梅也有酒兴,连喊几声:扳倒驴,扳倒驴,就喝扳倒驴。

扳倒驴没有把驴扳倒,倒是把小武扳倒了。扳倒小武的主要原因,就是刘红梅的虎皮青椒做得太好了。或者说,简直就是太成功了。好和成功之间当然有距离,比方说,小武和杨凤英之间的“好”,这仅仅停留在一个好字上,要想说好到成功,那还要有一个过程,有一个“配合”。

刘红梅问小武:你那个女同学工作干得怎么样?

小武舌头有点打卷儿,说:挺好。

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小武的眼睛有点直,努力抬起眼皮,晃着手指说:你,你比她漂亮。

我不信。

当初,我俩处过对象。

刘红梅心里“咯噔”一下子。又给小武加了一些酒。

小武说,要是有你漂亮,那不我俩成一家人了?

这是小武在吹牛皮。当初,杨凤英的确和小武处过对象,不过,人家杨凤英嫌弃小武是煤黑子,处了一个阶段,便另攀高枝儿。为此,小武还伤心了好多天。

老公,我想看看她嘛。刘红梅靠过去,挽住了小武的一只胳膊。

怎么看?人家也上班呢。

让她到家里来嘛,也尝尝我做的虎皮青椒。

小武听刘红梅这么一说,怕她再磨叽,急忙说,有机会请她来。

刘红梅得意地笑了,一丝狡黠被她的微笑裹挟起来,没有给小武留下一点点的痕迹。

3

小武把麻花钎插在煤电钻上,右手开启电源,对着煤壁打“腰眼”。煤壁十分坚硬,小武前腿弓后退蹬,把自己的身形写成一个“方”字。钻头在煤壁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弄得小武很闹心。钻头插入煤壁里,但麻花钎的进展十分缓慢,不停地颤抖。小武把煤电钻顶在小腹上,憋足一口气,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力气运到腹部。煤电钻不再颤抖,有些不高兴了,发出“吱吱吱”的怒吼。小武换气的空档,煤电钻又开始颤抖,他有了一种想撒尿的感觉,俩个卵和一条枪也跟着抖动起来。小武忽然记起煤矿工人常说的一句话:光着屁股打电钻——嘚瑟个鸟啊?想到这里,他的意念中突然出现了杨凤英的身影。

杨凤英贴在煤壁上,正冲着他微笑,两个奶子鼓鼓的、翘翘的,随着麻花钎没有节奏地乱颤。小武忽然间有了力量,对着煤壁上的身影狠狠地顶了上去。

小武打完了炮眼,副班长往炮眼里装填炸药、炮泥。小武依靠在防护支架上,把安全帽坐在腚下,眯着眼睛休息。安全帽硌得腚疼,他换个姿势,把腿伸直、叉开,脑袋靠在支柱上,心想,刘红梅为什么非要让杨凤英到家里来呢?难道是仅仅想展示自己的手艺?问题不会这么简单。看来,刘红梅是铁了心啦,这鸿门宴不摆怕是不行了。怎么说呢,昨天晚上,不,准确说是三个小时前,小武从床上爬起来准备上班,刘红梅正赤身裸体地在睡觉。不给做班前饭也就算了,关键是自己有想法了还不让碰,这令他很懊恼。小武不吃饭行,不抽烟也行,有了那种想法,刘红梅不让碰,这可受不了。用刘红梅的话说,不把杨凤英请到家里来,就得跟那种想法说“拜拜”。想到这里,小武“呼”地站起来,把安全帽扣在头上,向作业面走去,心想,离了你刘红梅这颗生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了?小武拎着窑斧,去给防护支架打紧木。

刘红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可这已经是中秋了,却没有一点疲乏的感觉,反而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刘红梅觉得,她的计划很快就要成功了。她摸到了枕边的手机,在“短信”栏里,发了一条信息。

小武搭好了最后一个防护支架,作业面的巷道里还有很多煤炭,足够支撑到下班。他把窑斧、钢锯和剩下的几管炸药装在工具袋里,把工具袋斜挎在肩头,向风道走去。

通风巷道距离小武的作业面有十分钟的路程。强劲的回风把杏条干枯的枝叶吹得“嘶嘶”作响。小武找到避风巷,从防护支架的柱脚处摸出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包裹着香烟和打火机。

窑上有搜身制度,每一位下井的矿工,必须接受检查,以免把烟火带到作业面引起瓦斯爆炸。小武有办法,他把烟火包裹起来,放在矿靴里,然后垫上鞋垫。一开始,他有点害怕,一旦事情败露,挨揍不说,工资扣掉,还要开除。好在是,他成功地规避了搜身,规避了安检。

小武在风道里点燃一支烟,猛吸两口,烟雾迅速被强劲的回风稀释了。一支烟卷很快就燃烧了大半,他有点迷糊,有一种醉了的感觉。在半醒半醉之间,他仿佛嗅到了一股奶香。自打杨凤英来了之后,小武不用把烟火藏在矿靴里了,因为杨凤英有更好的办法。安检人员总不能搜一搜女同志的文胸吧。小武感到更安全了,在感到安全的同时,还有了一种无穷无尽的想象。这种想象令他对尼古丁更加依赖,更加渴望。吸完一支烟,他不敢久留,把烟蒂揉成碎末,装在矿靴里,迅速地向主巷道走去。

秋天的早晨有那么一点点的凉,但依旧是一个好天气。日头有两杆子高了,照得人心里痒痒的。小武从窑上的澡堂子出来,看见值班井长办公室门前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像是在打架。

小武伸长了脖子,一眼就看见了杨凤英。

杨凤英也在“卖呆儿”,显得很着急的样子。小武走过去,问杨凤英:什么情况?杨凤英说,排长和值班井长干起来了。

小武跳上货台,看见生产排长手里握着一把窑斧,值班井长把脑袋伸出来,说:你剁了我,你剁了我。小武笑了,跳下货台,对杨凤英说:别看了,出不了人命。

4

刘红梅家住二楼,小武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睡懒觉。刘红梅睁开一只眼睛,说:老公,你回来了?

小武说,你不上班了?

刘红梅说,今天周六嘛,再睡会儿。

小武看了一眼挂历,的确是周六。他回头的时候,看见刘红梅翻了个身,雪白的屁股冲着天花板,两只胳膊抱紧了枕头,一头黑发瀑布般从床边泻下来,直垂在地板上。小武忽然又有了想法。转念一想,别自讨没趣,看看谁能靠过谁。倏忽间,他就想到了贴在煤壁上的杨凤英。

刘红梅一手拨开长发,惺忪着眼睛,露出来半张脸,说:老公,你想什么呢?

小武心里一紧,说,山上出蘑菇了,我想去捡蘑菇。

刘红梅说:我用蘑菇做一个虎皮青椒,请你那女同学吃饭。

小武听刘红梅这么一说,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本来嘛,他并没有真的想去采蘑菇,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刘红梅真的顺杆爬上来了。男子汉大豆腐,说出来的话也不能收回啊。他没吱声,转身去厨房找出来一个柳条筐。

刘红梅见小武真要上山,急忙喊道:老公,我也去。

小武本想出去散散心,他实在不想和刘红梅讨论杨凤英来吃饭的事情,就说,好容易有个双休日,快睡你的回笼觉得了。

刘红梅晃了两下雪白的屁股,说:逗你呢,我才懒得去呢。我要去了,岂不是搅黄了你和女同学的好事?

小武心里“噗通”一下,倒是刘红梅提醒了他。他忽然很兴奋,走进卧室,搬着刘红梅的两个屁股,说:不行,你要这么说,今天你不去也得去。

刘红梅像一条滑溜溜的闪着银光的大白鲢,一下划到了床的另一边。

小武不罢休,紧跟着也溜了过去,扯起刘红梅的两只胳膊不松手。

刘红梅说:老公,我服了,我服了。你自己去吧,我再赖会儿床。刘红梅说完,把一只枕头扣在了脖子上。

小武不再纠缠。

下得楼来,小武把柳条筐用刹车绳固定在摩托车货架上。穿过一座桥,来到303省道上。小武叉住摩托车,掏出电话,给杨凤英发了一条短信。

大约一支烟的功夫,小武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杨凤英发过来的。上面写着:二十分钟后,303省道见。

小武的心突突突地颤,呼吸也急促了。他急忙掏出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三十分钟,杨凤英打车来到303省道。小武老远就看见杨凤英站在道旁,没有拿筐,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

小武启动摩托车,一溜烟窜到杨凤英身边,倒是把杨凤英吓了一跳,说,你着哪门子急嘛。小武说,你背一个双肩包怎么捡蘑菇?

杨凤英说,有你这一筐就够了。

小武说,走吧?

杨凤英说,去哪儿?

小武说,咱别在通化地界捡了,远一点。

杨凤英说,多远?

小武说,翻过驼峰岭,就是白山地界了。那里蘑菇肯定多。

杨凤英剜了小武一眼说,我知道你的小心思。

小武笑而不答。发动摩托车,直奔驼峰岭。

采蘑菇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比方说,歌中就唱到“采蘑菇的小姑娘,身背一个大竹筐……”让人一听,心情就十分轻松。小武现在就比较轻松,至少,现在他听不到刘红梅的磨叽。至于回到家里是什么情况,仿佛现在来想这个问题,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遥远。

驼峰岭上有大片大片的针叶林。针叶林中又有红松,油松,落叶松和日本松。小武把摩托车叉在山路旁,找了一块石头,掩在摩托车后轮下,用链子锁锁了车轮,然后又用车钥匙锁了车把。

杨凤英说,你也太小心了,荒郊野外的,难不成还能丢了车?

小武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别在小河沟里栽跟头。

杨凤英没说话,从双肩包里掏出来遮阳帽,扣在头上,嘴上戴着一次性口罩。

小武说,包里都是什么?鼓鼓囊囊的。

杨凤英说,你就别管了。

小武看看杨凤英,说,你这一出,就像一个大蘑菇。

杨凤英说,那你就把我也采了吧。说完,咯咯咯地笑着,又剜了小武一眼。

小武领着杨凤英,穿过一片阔叶林,又穿过一片油松林,眼前是一片落叶松林。

中秋时节,正是松林落毛的时候。秋干气燥,林子里落了一层厚厚的松毛,地上一片金黄。偶有野百合开着洁白的花朵,花蕊中有蜜蜂正嗡嗡嘤嘤地忙碌着。林子大了不长草,地面就显得格外空阔,小武的心一下就亮堂起来。

杨凤英说,没看见有蘑菇啊?

小武说,林子里面一定有。

太阳升起来老高了,秋老虎把松毛下的潮湿勾引出来,松林里氤氲着温润的松香。杨凤英脸上渗出细碎的汗珠,她摘下口罩,用一只手扇着风。小武的眼里是一张洁白细腻的脸,宛如野百合的花瓣上正滚淌着露珠。

累了吧?小武问。

杨凤英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有点累。

小武放下柳条筐,戴上手套,把周边的松毛聚集起来,片刻就做了一张金黄色松毛床。小武俯着身子,摁了摁,然后,坐下去。松毛床塌陷了一个坑,软软的,柔柔的,香香的,比刘红梅的那张大双人床舒服多了。

杨凤英看了看没有坐下去,她卸下双肩包,拿出一块塑料薄膜,铺在了松毛床上。双肩包简直就成杨凤英的百宝囊,杨凤英变戏法一般,从里面拿出来了火腿肠,葱油饼,香脆花生米,两听罐装饮料,一瓶半斤装白酒和两听雪山牌啤酒。杨凤英把白色的旅游鞋脱掉,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松毛床上。

幸福来得太突然,小武有些懵,傻子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杨凤英斜了小武一眼,说,坐啊,知道你没吃早饭。吃完了再捡蘑菇。

小武也脱了鞋,坐上松毛床。他拧开酒瓶的盖子,往口里倒了一点点。他咧一下嘴,说,辣。

杨凤英吃吃地笑。把树上的松毛都勾引了下来,簌簌簌地飘在两人的头上。松毛床也颤抖着,仿佛要把他俩弹起来。

小武说,我一看见你,就高兴。之所以不愿意休班,就是想看到你。

杨凤英说,你家刘红梅不是也挺漂亮嘛,你看见她不高兴?

小武说,刘红梅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我有点搞不懂她了。

杨凤英不擅酒,一听啤酒下肚,脸就红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使得胸脯也波浪般起伏。小武看看杨凤英,手中的酒也跟着抖动起来。他又看见了刘红梅早上冲着天花板的白白的屁股。

5

九月三十号的那天下午,是小武班组大休的日子,杨凤英真的要到刘红梅的家里来了。因为刘红梅给小武下了最后通牒并实施了严厉制裁。小武到驼峰岭采的蘑菇,已经在冰箱里储存一周了,刘红梅说,如果杨凤英再不到家里来,冰箱里的蘑菇就这么一直储存下去。小武每次开冰箱的时候,就想起刘红梅的话。渐渐的,小武觉得自己有了一种病态,强迫自己不去瞅冰箱,但是,越是这样想,目光不由自主地就会投过去。后来,晚上做梦,就会看见冰箱一次又一次向他砸过来。更重要的是,刘红梅还是不让碰,并且,她还要赤身裸体地在他眼前晃悠,弄得小武心猿意马却得不到释放。

杨凤英本不想来,经不住小武求爷爷告奶奶地磨叽,硬着头皮答应到刘红梅家里来。

刘红梅早已经把菜准备好了,只剩下一道虎皮青椒还没做。小武催促刘红梅,怎么还不做?刘红梅说,等你同学来了再做,让她也学一学,说不定将来也能做给你吃。

小武心里“咯噔”一下子,心想:刘红梅,你要干什么?

刘红梅见小武发愣,急忙说:老公,我逗你呢,她来了,我不会瞎说的。

小武心里没底,掏出手机要给杨凤英打电话,告诉她别来了。

刘红梅一下把身子靠在小武的怀里,抢了手机,说,老公,你就放心吧。

杨凤英在小区的超市里买了一兜子葡萄,又买了一箱啤酒。来到刘红梅的家门口,把啤酒放下,刚要敲门,又把伸出去的手指收了回来。她的心有点紧张,更准确一点说是忐忑。杨凤英扭转目光,再一次确认了楼层和门牌号,这才把右手的食指弯成一个问号。一开始,杨凤英没敢使劲敲,感觉像做贼,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她很想退回去,反正我来过了,我敲门是你刘红梅没听见,责任不在我。后来一想,自己又不是贼,使劲敲敲门又有何妨?杨凤英鼓足了勇气,叩响了防盗门。

刘红梅和小武同时听到了敲门声。

小武从沙发上弹起来,复又坐下,示意刘红梅去开门。

刘红梅看在眼里,用手指戳了一下小武的脑门,起身走向门口。

房门打开,杨凤英看到了一张热情洋溢的脸。

刘红梅笑着,一把抱住了杨凤英的腰,说,您就是小武的同学凤英吧?快进屋,快进屋。

杨凤英是既紧张又尴尬,“支楞”着两手,不知道把礼物放在哪。她没有想到,刘红梅这么热情,这么豪爽,简直就是个女汉子。

小武接过杨凤英手里的礼物,说,小杨,快到里边坐。在平日里,小武不是这样称呼杨凤英,而是把“杨”字省略,直呼“凤英”。

杨凤英听见小武这样称呼她,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她没有和小武的目光对视,低下头,轻轻地叫了一声:嫂子好。杨凤英看起来很羞涩,至少,小武是这样想的。实际上,杨凤英并不傻,只不过她把心里的紧张、忐忑拿捏得十分到位。

刘红梅仔细打量着杨凤英的同时,两手一下子掐住了她的细腰:妹子,瞧你这小腰,细得疼死个人。我要有你这身材,小武也不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杨凤英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一直红到脖颈。

在松毛床上,小武也是掐住了杨凤英的细腰,她的脸只是红了那么一下,就红了一下。她扭动了两下细腰,似乎要躲闪小武的两手,但她没有恼,也没有怒,脸上依旧挂着迷离的微笑。这种迷离,这种微笑,让小武的两手很有力量,似乎两手掐住的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鲢。

小武的电话突然就响了。打电话的是刘红梅。

杨凤英坐起来,看着小武像突然间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地憋了下去。她捡起一根金黄色松毛,对着他的耳窝,轻轻地滑动,轻轻地旋转,继而加速,加速。

小武躺在松毛床上,闭着眼睛,冥冥之中,看见了贴在煤壁上的杨凤英微笑着,扭动着细细的腰肢,向他走了过来。

杨凤英搂住刘红梅,刘红梅的发丝偶尔划到杨凤英的脸上。杨凤英看见机会来了,忙说,嫂子,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刘红梅一怔,心里的波澜涌起,霎时间被她巧妙地按了下去。刘红梅忙说道:妹妹喜欢,咱小区超市就有,一会让小武买一瓶送给你。

小武佩服杨凤英的机警,眼看要跑偏的话题,被她巧妙地化解了。他急忙插话说,红梅,你的拿手菜还没做呢。

刘红梅哈哈哈笑着,说,你看,妹子,光顾着说话了,把正事忘了。刘红梅转身去厨房,边走边说,小武,你陪着凤英聊聊天。接着又叮嘱一句,别忘了沏茶。

小武觉得,他和杨凤英就像厨房案板上的青椒和肉馅,随时等待着刘红梅的煎炒烹炸。至于煎炒烹炸到什么火候,完全由刘红梅说了算。

杨凤英坐在沙发上,显得很周正很端庄还有那么一点坐立不安,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引起来风吹草动。

小武不敢坐在沙发上,在刘红梅面前,毕竟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他坐在地板上,手里上下摆弄着遥控器,不知道是否摁下开启键。他问杨凤英:小杨,看电视吗?

杨凤英的黑眼球往厨房那边转了一下,快速地摇摇头。

刘红梅显然听到了小武说话,厨房里传出来:对啊,看电视,在二十四频道,有一个搞对象的片子,可有意思了。

小武迟疑了一下,偷眼看了杨凤英一眼,分辨着刘红梅这句话的含义,正犹豫着电视开还是不开。

杨凤英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说,嫂子,我帮你做饭吧。

刘红梅说,凤英啊,你是贵客,哪好意思让你伸手,就一个虎皮青椒,马上就好,你就等着喝酒吧。

杨凤英不胜酒力。那天,小武接完了刘红梅的电话,伸手去摸酒瓶。杨凤英扔了手里的松毛,一把抢了过来,把剩下的白酒一口干了,说道,你要是喝醉了,挎着个空筐回去,看你怎么和刘红梅交代。杨凤英说完这句话,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她觉得什么都在旋转,“簌簌簌”的松毛在空中旋转成一片金黄,像一床巨大的被子飘落下来,把天地覆遮成一个没有缝隙的整体。杨凤英觉得松毛床更软了,软得在慢慢下沉,下沉,仿佛要沉到地球的另一端。她忽然想抓住什么,可正在下沉的自由落体不允许她伸手。杨凤英想呼喊,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了,窒息充斥了咽喉,终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团金黄色的松毛。

6

刘红梅把美食做好了,三热一凉。刘红梅非常正式、非常隆重、非常礼貌地把白玉瓷盘里的虎皮青椒推到杨凤英的面前。青椒表面斑驳的焦糊酷似老虎的花纹,虎皮下塞满了肥瘦相间的肉馅,膨胀的皱纹在汤汁的衬托下流光溢彩。盘中青椒欲卧欲奔,愠而不燥,威而不怒;愠中有清凉,威中育温暖。杨凤英啧啧称奇。

一丝秋风越过卧室,穿过客厅,餐桌上漾起一缕清香。香而不腻,色而不妖。华丽中见朴素,朴素中显尊贵。刘红梅提议:喝点酒吧。

杨凤英说,嫂子,我不会喝酒。

无酒不成席嘛,就喝一点点。我平时也不喝酒,今天破例,就陪妹子你。刘红梅半真半假,给杨凤英倒了半杯白酒。

小武一看,这事要坏。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杨凤英的酒量绝不是刘红梅的对手,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不是既丢人又现了眼?想到这里,小武想阻止杨凤英喝酒,刚站起来,又坐下了。他面前的这两个女人,就好比他手里的酒,偏向哪一边,都得溢出来。小武说:小杨,初次来,喝不了没关系。小武把“初次来”三个字说得很慢,意思是提醒杨凤英,别喝多了。

杨凤英先站起来,端着酒杯说,我先敬你们两口子一杯,感谢嫂子的盛情款待,也祝你们幸福。杨凤英说完,先喝了一口酒。

刘红梅很高兴,干了一大口,说,妹妹心不诚。杨凤英愣了一下,没明白啥意思。刘红梅说,好事成双,妹妹应该再喝一口。

杨凤英见刘红梅把话说到这里,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大口。

酒这东西很神奇,喝多了难受,喝少了有瘾,不多不少就兴奋。人一兴奋,话就多。刘红梅本来话就多,就像杨凤英买的葡萄,一嘟噜一串的,让小武找不到插嘴的缝隙。

一轮酒喝下来,刘红梅说,女人下井多危险啊,找个别的活儿不好吗?

杨凤英眼圈一红,好像酒精戳到了她的痛点,她犹豫了一下,说,嫂子,我很早就离婚了,煤矿工人挣钱多嘛。说完,杨凤英下意识端起酒杯,兀自又喝了一口酒。

刘红梅一下子就理解了,接着愣了一下,继而就笑了。在小武看来,刘红梅的笑,就像狐狸的笑,笑里隐藏着一点媚,媚中还透着一点酸。刘红梅说,没听小武说过你离婚了?

杨凤英低着头,好像喝醉了的样子,微笑着说,是吗?

刘红梅偷偷剜了小武一眼,没有说话。小武没看刘红梅,急忙夹了一口虎皮青椒。虎皮青椒的肉馅儿有点辣,辣味打着旋儿,在小武的嗓子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小武干咳了两下,擦擦眼泪,说,葱辣鼻子蒜辣心,青椒辣到脚后跟。

送走了杨凤英,小武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刘红梅红着脸,酒精还在她的胃里燃烧着,她问小武,杨凤英离婚了,你怎么没说?

小武端给刘红梅一杯茶水,刘红梅接过去,等着他回答。小武说,单身女人是非多,不想惹那个麻烦。

刘红梅没有深究,说,老公,我今天的表现如何?

小武说,老婆开明,老婆大度,老婆心胸宽广。

杨凤英倒过了班,又和小武去驼峰岭采了几趟蘑菇。小武闷闷不乐的样子,杨凤英就问他,刘红梅又难为你了?小武摇摇头,想了一会儿,说,刘红梅也有情人。

听完这句话,杨凤英很吃惊的样子。

小武说,你还记得刘红梅的洗发水吗?

记得啊,她还说你们小区超市里就有。

我问过了所有的超市和洗发用品商店,根本没有这个牌子的。

刘红梅的情人会是谁呢?

小武沉默了好久,没有直接回答杨凤英。手指间的香烟燃尽了,小武说,我在窑上的浴池里,看见排长的洗发水和刘红梅的是一个品牌。

7

腊月二十五,窑上放年假,大伙高高兴兴地到财会那儿领工资。别的生产排领工资,都是排长签字。小武所在的生产排是三个班长联合签字,因为他们的排长在十天前到通风道里抽烟遇到了塌方,砸死了。排长死了,小武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

小武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就看见杨凤英穿着肥硕的羽绒服站在雪地里。他在杨凤英跟前停住摩托车,杨凤英说,小武哥,等过了年,我就不来窑上了。小武叉住摩托车,问,为什么?

杨凤英说,我怀孕了。

小武吓得一哆嗦,犹如怀里揣了一块冰。

杨凤英说,小武哥,好好珍惜刘红梅,一个完整的家很重要。就像嫂子做的虎皮青椒,有皮有陷儿才有味道。

小武搓搓手,看了看杨凤英的肚子,说,你以后怎么办?

杨凤英说,这个孩子我要留着,这是证据。

小武忽然闻到了寒风中裹挟着一股死亡的味道,就像他那天在通风道里偶然间发现了埋在煤炭里的排长。

杨凤英显然看到了小武在风雪中不住地颤抖。她说,小武哥,你别怕,这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是个好人,我那么勾引你,你都没有上套儿。杨凤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武问,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杨凤英眼睛红了,说,我也说不清楚,不知道是井长的还是排长的。反正我以后的生活会有保障了,我掌握着一个惊天秘密。

小武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排长拎着窑斧,值班井长伸长了脖子。

晚上,刘红梅又做了虎皮青椒,小武喝了一点酒,小区里传来了稀疏的鞭炮声。终于放年假了,但小武没有一点的轻松。

他和刘红梅背靠背躺着,小武扳过了刘红梅的身子。刘红梅很顺从,很乖巧,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绵羊。小武随手关了灯。

卧室里一片幽暗,像千米地下的通风道一样昏黑。那天,他在避风巷里吸完了烟,正在塌方的煤炭上小解,矿灯昏黄的光柱下,居然被他滋出来一只手。

小武忽然想起来,杨凤英说的“惊天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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