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老公”不如君

傅彩霞

在所有妻对夫的称谓中，我最爱旧时尊呼“夫君”，既有举案齐眉的恩爱况味，亦有琴瑟和鸣的宿愿齐心，且端庄典雅，尽含意合情投之灵犀。最不喜现代男女大吆小叫称谓“老公”，既无铮铮铁骨的阳刚之气，也少相濡以沫的醉恋情怀。玩世多于恭敬的调侃，是对生活不严肃的草率，像蕴含着一份逢场作戏的嘲弄，每每油腻满身，缠绕得不忍张嘴。

辞旧迎新之际，我与闺密羽在休闲餐厅约聚。环顾左右，年轻情侣占了一大半，装扮时尚，男帅女靓。袅袅香辣的餐桌上，不时传来美女油腻腻、娇滴滴的“老公长”、“老公短”的发嗲声。

与羽寻声望去，不禁频频摇头，哭笑不得，作一副不可思议的惊讶状。“老公”这个油腻时尚的称谓，半老徐娘的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羞于说出口。

“老公”宛如“老婆”一词，像私下里亲人呼唤的乳名，称夫“老公”，实不如称丈夫、夫君、爱人、相公……这些文雅之词，顺耳怡情养心。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滚滚红尘，民间里夫妻间最常见的称谓就是丈夫，窃以为，十有八九是认可孟子之说，受了他英雄情结的熏陶。“周制以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长八尺，故曰丈夫”（《说文·夫部》）。丈夫，一丈之夫，是最亲密的男人，夫妻间想不被染红熏黑，比登天还难。在“丈夫”的一呼一应中，那原本信心不足的男子，霎时变得有志气、有节操、有作为，大丈夫的光辉形象雄壮威猛起来，女人的心，仿佛倏然间也有了靠山的安全感和稳稳的幸福。

十年前，阅读作家王剑冰的散文《绝版的周庄》，为之怦然心动，带着年幼的女儿，奔赴旅游。著名的周庄不仅有陈逸飞独具慧眼的双桥，亦有沈万三的沈厅，落地厅门丝毫不显山露水，院落精致秀美，两株白玉兰迎头而立，清新婀娜，款步而入，金玉满堂的美好寓意顿时四周蔓延。沈厅是传统的江南富宅的格局，前后几厅，错落有致，门窗扇均绘有精美雕饰，只是已不复当年色彩，不由感叹唏嘘“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座椅的摆设十分有趣。前厅房梁高而透气，红木椅背刻有精细雕栏，旧时，男性是一家之主，是家里女人们的依靠，故此为老爷少爷会客之地，大气而庄重。后厅房梁相对低矮狭小许多，是夫人小姐会客的女眷之地，正上座的椅子后背也有精致雕刻，唯两旁椅子后靠背则是镂空。十岁女儿疑惑不解，问：“为什么旁边椅子的后背空空如也？”导游笑着解说：“因为家里小姐还未出嫁，没有男方的依靠与支撑，所以椅背为空。上座有背靠之位是老夫人的专用席位，老爷是她平生的依靠……”古人对细枝末节如此讲究，用心何等良苦，男尊女卑礼教可见一斑。“妈妈，咱家的椅子怎么都不镂空呢？爸爸是您的靠山吗？”女儿忽闪着狡黠的眼睛，仰脸问我。“家，是我们仨互为靠山的港湾，椅子不镂空，是我们赶上了男女平等的好时代，有国家与民族的大靠山哩！”我得意地借题发挥，女儿懵懂地点头。

其实，每逢有商务场合需要介绍时，我总爱用“先生”指代“丈夫”，先生是先知先觉之人，先生=知识渊博+儒雅谦和+仰慕尊崇+富贵吉祥，尤可见一家之主的风范与尊严。唤得越殷勤，感情越美好。称“丈夫”为“爱人”，似觉有与情人混淆的错觉误判，不如放弃为妙。

江苏泰州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故里，中国国粹艺术曾绽放于此，有“万人空巷看艺王”之说。与夫君夜游凤城河，画舫游至途中，从水中飘来一阵古色古香的歌声。抬头远望，水中楼阁之上，有仪态万方的女子扬袂起舞，隐隐如粉荷般的透明罗裳，随秋风回旋起落，忽听，她对同台演出的俊朗儒雅男子，拉长了腔调，娇呼“相——公——”好像一个幻想，一个旧梦，与望海楼八角轮廓虹霓变幻，遥遥呼应，仿若身置仙界神域。我见四处无人，偷偷模仿戏中人，唤旁边夫君“相——公——”他怔怔地看着我，好长时间消化不良。娘子对郎君，是夫妻之间的雅称昵号，弥漫着甜腻腻的爱的味道，遗憾的是，一般男女面对众人，羞于出口。良久，夫君才咀嚼出戏里戏外的味道，竟回敬我一句“娘——子——”似一潭秋水涟漪，我顿觉“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恍如隔世，如梦似幻……

旧时的高官之家，前簇后拥，妻妾成群，大多称一家之主为“老爷”，尊贵不言而喻，殊荣不显自彰。品端行正气自华的“老爷”，必是“修身齐家平天下”之人，德高望重，言谈举止处处垂范，绝不是随意苟且的“猥琐男”所能担当为之的。

闺密羽笑称，新婚燕尔，她爱称另一半是“我们家那口子”，每每话音说出，一股隐秘的亲热味道，扑面而来。儿子出生后，她便改叫“孩子他爹”，接地气的称呼一经出口，仿佛两人之间立马有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拉链，家的温馨缕缕滋生蔓延而出……

“若你们小两口吵架斗嘴，你怎么称‘当家的’的？”我追问。

“当然是什么也不叫，或只喊‘喂’，或者气急败坏，连名带姓一起呼出！”羽如实而答。

“呵呵，称谓里，自带与生俱来的情绪和冰火温度。”我大笑。

今夜，站在疏朗夜空下，凝望满天星光，沐浴一身清辉，我想，和谐婚姻的景观，不仅是双方在妥协中行走，更重要的是，内藏智慧和道德之和气。情浓意深的老夫妻，神似形象的一笑一颦，何尝不是长期磨合修炼的默契标志呢！独具慧眼的人复制粘贴着他们的人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邶风·击鼓》）这本是夫妻间郑重的承诺，世间最真情的告白，是最甜蜜最浪漫的事。

不禁沉思默想，如今不仅是“夫君”被涂抹了调侃的胡椒麻辣味道，更有那些被变质的称谓：素日，举止端庄的未嫁高贵女子被尊称为“小姐”，如今，这称呼已成了现代女性的大忌；由无数仁人志士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无比高尚的“同志”，如今，在某些人的词汇里，也成了同性恋的代名词；雇员对企业主称呼的“老板”，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党政机关里也悄然流行，平等纯洁的同志和上下级关系，演变成了不清不白的主奴，取而代之的是唯主命是听、人身依附的媚上心理，损坏了党和政府的形象……这些被亵渎的称谓，不应被轻易掠夺。那些失传的美好称谓，是否需要继续发扬光大，熠熠生辉？那些优秀的中华传统美德，是否能被打捞而起，成为人们的行动指南？

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我们所幸身处伟大复兴的美好时代，一个雄浑的声音激越地响彻神州大地。新时代的思想离不开古老民族的智慧，由浅至深，钻进中华文化的深层，继承文化的优秀传统，才能寻找文化自信，推动文化繁荣。

称谓，本是古圣先贤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与密码基因，它不仅仅是个简单的语言符号，也与文明程度、社会风气息息相关，传递的是不同的观念、情趣和精神状态，折射的是整个民族的道德修养和价值观，不能任由某些人随意践踏，肆意更改原意，一旦变质腐化的词语越来越多，使用的范围越来越广，我们这个文明的国度，就会变得越来越野蛮，和谐的音符，就会变成蛮横无理的时代强音。

夫君，是一个失传的称谓。夫妻互尊互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温柔娴淑的可爱女人们，伟大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也该品一杯幽香如兰的香茗，去去油腻，清爽一身，齿颊留香。走向文明，不妨从语言布施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