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现代小说中青年形象
2018-11-14张厚刚
张厚刚
中国百年现代小说的历程中,产生了一批经典之作,这些经典成功地塑造了承担着时代精神的青年形象,这些不朽的文学人物形象,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曾经打动过并将继续打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现代文学已经走过了百年历程,启蒙精神、时代新变、苦难意识、底层奋斗、社会批判,既是时代赋予作家的使命,也是作家赋予其所塑造青年形象的精神。
阿Q与狂人:启蒙话语体系中的青年形象
鲁迅对时代精神的抽绎、概括和价值判断,集中体现在他所塑造的阿Q和“狂人”这两个“青年形象”身上。这两个青年形象也承载了鲁迅的“批判国民性”“启蒙立人”思想。一般来讲,阿Q很难让人想到“青年”“青春”这样的充满活力的词语,但如果不是过于苛责,根据阿Q的年纪、“行状”,完全可以把他看成是“青年”,而且是极具时代特性的一类青年。鲁迅当时所处的时代,“愚昧”“麻木”成为时代精神凝缩在人物身上的一种显在气质。阿Q作为游走在乡村与城市的“青年形象”,他社会地位低下,不仅籍贯不可考证,甚至名姓也没人知道,“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职业,只是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阿Q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是个真正的“无产者”。他虚荣麻木、欺软怕硬,自欺欺人,用“精神胜利法”的烟幕,在“恋爱悲剧”之后,名誉扫地、生计无着,在未庄无法存身。“进城后”在稀里糊涂的“革命”裹挟下,断送了性命,结束了自己悲惨的一生。即使“死到临头”,他仍然满足于虚荣逞能、麻木不觉,纠结于自己死刑判决书上的圆圈画得圆不圆,在游街示众中,仍满足于被围观的兴奋,无师自通地说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在阿Q身上,鲁迅采用高度典型化的方法,概括出其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从而勾画出“国民精神”的劣根性。阿Q这个青年形象显示着鲁迅思想革命的深刻发现,体现着鲁迅要施展一个“疗救者”外科手术式的精准定位。
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塑造了患有“迫害狂”的“狂人”这个伟大的艺术形象。这个“病态”青年身上,灌注了鲁迅清醒的巨大的“发现力”。“狂人”因患“迫害狂”病,因此敏感多疑,审问深思,感受到一种“被迫害”的惊惧,“被吃”的恐惧弥漫在他周围环境中,不仅感觉到来自于社会的“吃人”和“被吃”,更甚至还有来自于家庭成员的“吃人”和“被吃”。他借助于“狂人”这种对世俗社会的反常性观察,发现了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吃人”史,把几千年延续到现在的社会本质概括为“吃人”。他发现整个社会“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狂人”还具有强大的“自审”“自批判”的思想力量,他自省道:“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鲁迅启蒙的深刻性与彻底性,包含在这种自我审视、自我反思的“自启蒙”之中。鲁迅借“狂人之口”预言般申明:“将来的社会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存在的”,并发出“救救孩子” 这一振聋发聩的伟大呼声。
“阿Q”和“狂人”是鲁迅着力塑造的“被启蒙者”和“启蒙者”形象,这两个青年形象是鲁迅贡献给现代文学不可替代的艺术形象,两者犹如一体两面,共同完成鲁迅“完整圆转”的启蒙思想体系,寄寓了鲁迅深刻的发现和伟大的想象力。鲁迅其他小说也是按照“被启蒙者”和“启蒙者”这两类形象展开的,前者多是不觉悟的农民或城市小生产者,如闰土、祥林嫂,华老栓,后者都是具有坚决改造社会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如魏连殳、吕纬甫、夏瑜、“我”等。启蒙者是社会精神发现者、觉醒者,具有自觉的反抗意识,是真正觉醒的现代人。“狂人”等启蒙者就是毁坏“铁屋子”的呐喊者,鲁迅在这一类的“呐喊者”身上寄予了“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小说世界里的“启蒙者”,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到“启蒙对象”之外。鲁迅在“人的解放”的思想体系中,进行艰苦的“启蒙”的工作,他满含热忱、反抗绝望,开创了现代文学的新篇章,确立了揭露精神病灶、改造国民精神的文学主题,为中国现代文学植入了沉实的社会承担精神。
梁生宝:十七年文学中的社会主义新人
1949年之后的中国社会,社会性质发生了急剧变化,进入到了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这一时期的文学在延安文艺政策的规训下运行,经过几番的文坛整肃后,社会主义文学占据了文坛的主流,其中《创业史》犹如雄鸡一唱,石破天惊,被誉为经典型的史诗之作。《创业史》成功塑造了社会主义新人——梁生宝这个青年形象,承载了这一时期的时代精神。
梁生宝“创业”的“业”,既是“家业”的“业”,也是“事业”的“业”。吃苦勤劳、智慧能干的梁生宝,因袭了几千年来农民的“小生产者”的特点,自恃勤苦肯干,在自己的“小家”范围内,几番“创业”失败后,认识到只有在集体合作中,一起“创业”才是出路,梁生宝已不再对自家的创业感兴趣,他要带领大家一起致富,投入到互助合作的事业上。
梁生宝具有高度的社会主义集体觉悟,大公无私,干事业有英雄魄力,带领群众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照顾困难户的生活,并与“小私有精神”展开斗争。梁生宝这一青年形象的塑造,采用了典型化的方法,更可贵的是,作者柳青并不是简单化、脸谱化地把他塑造成高大全的形象。梁生宝的塑造,无疑是在“主流意识”的许可范围内进行的,但是作者柳青有着对“人”、对“时代精神”更为深邃的理解。并借助于“事情本身”的自我发展和矛盾冲突,展现出有血有肉的,既符合时代精神要求,又符合乡土社会实际的丰满的人物形象。梁生宝是十七年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具有以往文学人物所不具备的精神气质,他具有农民种种美好的品质,比如简朴诚恳、刻苦耐劳、坚韧不拔,同时获得了社会主义精神新质。
但是由于受时代和人物性格局限,梁生宝也有着“小农意识”和简单机械的阶级意识弱点。梁生宝靠“多打粮食”来达到革命的想法,实际上也是他的“小农意识”的一个自然延伸,与那些所要斗争的“能人”们如富农姚世杰、中农郭世富等,也并没什么根本上的区别。在“爱情方面”当改霞把他拉到一个偏僻处,征询他要不要去工厂时,他马上变脸并认定和改霞不是一类人。这种不符合人性、人情的做法,既可以看作是梁生宝的一个局限,也可以看作是作者柳青在这一细节上,意识形态性代替了现实中的人性。
用政治意识形态的标准来塑造人物,而又用现实化的审美方法来体现人物精神,这就使得梁生宝这一人物形象,在某些方面溢出了政治意识形态的框定,具有审美上的多义性。柳青通过梁生宝这个青年形象在合作化运动中的思想行动和心理变化过程,阐明了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合作化运动以及合作化运动是如何展开的。
柯碧舟:一代知青形象
1968年12月21日,毛泽东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国家层面提出了“上山下乡”号召。2000万年轻人的命运被改变。大规模、长时间的“上山下乡”运动,造就了一代“知青”。“知青”形象是现代文学谱系中不可省略的重要一环,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奇异的特例。作家叶辛的《蹉跎岁月》在《收获》上发表,这期《收获》杂志发行量110万册,创下了历史记录,并引发了“知青文学”热。
“上山下乡”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自愿行为,在“个人崇拜”的理想主义狂热中,城市“知识青年”落户到农村,在农村从事农业生产,并从农业生产中取得生活资料,成为“农村人”,但这些城市的“弃儿”,并不是真正“农村人”,他们的城市生活经验,在这落后、贫瘠的农村,并没有多少效用,在“城市”——“农村”的空间位移中,大多数陷入到苦闷、迷茫的状态。
《蹉跎岁月》的主人公柯碧舟,可以看作“知青形象”的一个代表。柯碧舟是上海知青,在“血统论”“出身论”横行的极左年代,因为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因此他带有精神“原罪”式的忧郁,无奈到贵州偏远山区插队落户。
柯碧舟具有强烈的正义感,为使老乡免受被偷损失,挺身而出,被流氓打伤。他热爱集体,为保护耕牛,被摔成重伤;在屡次的爱情打击中,克制痛苦;他依靠自己的智慧和魄力,筹建起小水电站,使村寨第一次用上电灯。柯碧舟对劳动本身是热爱的,而且通过劳动,获得了精神的改造和提升。柯碧舟身上具有强烈的奉献精神和理想主义精神,“尽管时代是荒谬的,但这一代人的理想是神圣而崇高的。”
知青小说本身带有历史“反思”和人性“反思”的性质。叶辛本人也是1969年的知青,他通过塑造柯碧舟这个知青形象,来表达自己对“知青现象”的思考,批判了极左的“血统论”“出身论”等流毒。在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农村”到“城市”的空间位移往往被看作是一种常态秩序,而“知青”恰恰与之相反,他们是从“先进文明的城市”落户到“落后愚昧的农村”,被命运抛入到陌生的农村环境中,物质环境和社会环境的迥然改变,使他们的心理落差可谓大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客观上讲,起到了教育一代青年了解国情的功效,知青们也能把自己的命运和祖国、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从而获得个人生活的意义,这一点在当时的知青中获得了普遍的共识。但就另一方面说,在人生最美好的时段里,他们在农村荒废了学业、断送了理想,这不得不说又是一种“蹉跎岁月”。
高加林:八十年代的底层奋斗者
八十年代的文坛上,路遥所著的《人生》成为轰动一时的佳作,小说塑造了高加林这个“青年形象”,成为亿万人民热爱的艺术形象。这部小说还被改编成广播剧、电影、地方剧种等,影响了一代人或几代人。高加林成为了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人物形象。
高加林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可他上过高中,算是乡村知识分子,之后当民办教师,再后来进到城里当通讯员,他具有高远的社会理想,但切近的现实层面是脱离农村,这种“脱离农村”本身包含着对“理想”的追求、对“自由”的渴望,并具有“走向大世界”的形而上的意义。对于高加林来说,“脱离农村”不仅仅是为了摆脱土地的羁绊、实现生活上的“城市化”,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克服苦难、获取尊严、反抗绝望的精神体现。
高加林在现代精神的烛照下,对于农村世界的态度,产生了“启蒙”的想法,他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高加林给村里污浊的吃水井里散漂白粉,在他的影响下,巧珍开始刷牙,这些带有“革命性”的现代文明之举,并没有得到村民的理解,反而带给他的是一些敌意。
被长期二元结构所困的每一个农民,在文革前后,跳出农门,不仅具有解决生活的问题,更具有实现人生价值的理想色彩。高加林们要克服来自各方面的苦难,坚忍不拔、热爱生活,具有强烈的震撼人心的道德力量。高加林不仅面对的是农村的野蛮、愚昧,也承受着来自于淳朴乡村的深沉的爱,高加林几经拼搏,最后伤痕累累,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起点上。路遥设置了一个“进城——返乡”的叙事结构,使高加林遭遇苦难,承受痛苦,实现了对苦难的超越。
而在路遥农村进城青年形象的谱系中,还有孙少平这个“青年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孙少平是另一个高加林,因此,《人生》与《平凡的世界》有相当强的互文性。《人生》可以看作简版的《平凡的世界》,而《平凡的世界》也可以看作是更加丰满的《人生》。
涂自强:新世纪的“蚁族”青年的社会之殇
进入到新世纪的中国文学,整个社会消费主义盛行、理想主义退却,社会的物质利益不断挤压着年轻人的生活梦想。“城乡二元”的社会结构产生的巨大结构性矛盾,非但没能缩小,反而更加增大了。一个有着优良品质的农村青年靠读书、靠自我奋斗,到底能不能从容地在城市立足,方方在他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回答了这个时代之问。
涂自强这位新时代的青年,是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城市的一家公司工作,工作压力大,收入低,生活环境恶劣,个人的焦虑与尊严的流逝,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涂自强是一个成功进入城市的“青年形象”,但城市并没有为这样一个新世纪青年提供友好的、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涂自强虽然处处奋斗,但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人生处境,作家方方把这一问题提出来,发人深省。涂自强在新旧时代的夹缝里,既要照料自己的母亲,又要在城市奔波工作。在爱情上绝望,在城市里倍感孤独,最后身患癌症,悲惨地死去。值得注意的是,“涂自强的悲伤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他并没有遇到坏人,但就是活不下去。”这不得不让人深思这个社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小说结尾用涂自强的同学的话发出了疑问:“这果然就只是你的个人悲伤吗?”命运的冷酷跃然纸上,带给读者彻骨的寒冷和清醒的反思。
小说揭示了社会阶层固化,底层奋斗者的上升通道越来越狭窄。小说批判了即使一个人通过刻苦努力都难以改变命运。方方在涂自强身上,放入了太多个人化的人道主义的同情和对社会的批判,但是强大的道德预设、“现实主义”的细节和情感体验的隔膜,使得涂自强的个人形象有些模糊,并没有达到应有的艺术感染力。
结束语
百年文学中的“青年形象”,他们所遭遇的社会问题各异,所承受的生存压力各式各样,但都记录了百年的时代精神变迁。青年人较少历史习俗的因袭,因此也就更能代表着时代精神的运行。这些青年形象,一方面是以社会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人物为原型,另一方面也是作者世界观的解读,作家的主观精神与时代的客观精神融为“一”,形成了小说中的“青年形象”的精神,也就是说,这种“青年形象”的精神,既是作家的,也是时代的。百年文学中的“青年形象”,他们的生存的困苦,无疑是指向精神的,他们在精神上的失败、在社会上的现实人生的失败,都凝结着现代启蒙的焦虑,也昭示着精神的现代转型并未完成,还行走在艰难而苦涩的路上……